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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罐人生

2021-02-22戚惠文

杂文选刊 2021年2期
关键词:晒谷场菜籽油瓦罐

戚惠文

第一次见到婆婆的泡菜坛,就被它的气场震住了。

那天,我进婆婆家门就发现餐桌上的一只物件很特别,橄榄色釉彩,开着大朵大朵咖啡色牡丹花,雍容华贵,气度不凡。同色荷叶边盘子作底,矮矮胖胖的身子呈球状,盖子是一只精美的碗倒扣着。拆开来各自独立,组合起来又是一套,远看像一盏宫灯,美得让人爱不释手。

我悄悄问丈夫,这是什么?丈夫说,泡菜坛子。泡菜坛子?我很是吃惊,它就是乡下的瓦罐,在我老家叫甏。原来可以这么美!哦!这是城市里的瓦罐,就像城市里的女人一样漂亮。果然,吃饭时婆婆轻轻打开盖子,小心翼翼地夹出浅浅一小碟泡菜,鲜艳,精致,让我不忍重重下筷。

深埋记忆里的光阴,沿着“瓦罐”两个字跳将出来,活了。

我们乡下屋檐下多的是瓦罐,大大小小,形状各异,一般人家少说也有二三十只,我三娘舅家就有一百多只,盛米、盛菜、盛水、盛酒、盛油……有各种用途。这些瓦罐就像一个个过日子的乡下人,粗笨、朴实、憨厚、勤劳。

瓦罐默默无言,作为一件器物,它恪守自己的职责,接受命运的造化,无怨无悔。

在乡间,一只瓦罐有一只瓦罐的妙处。母亲用它腌菜,每年春天,母亲摘下菜心,洗净晒干后,切碎,撒上盐,封存在瓦罐里。一只只瓦罐里的咸菜就是一家人度过漫长一年日子的依靠。

而奶奶则乐此不疲地制作一些“臭”东西来调节家人的胃口。在田间沟边割一捆野苋菜,去叶,秆子截成寸余长,浸泡在有老卤的瓦罐里,再加些盐;放置五六天,苋菜秆变软了,就可以一碗碗蒸来吃了,很下饭的。等苋菜秆捞完了,奶奶会差我去豆腐店,这是我最乐意做的事。她把白豆腐或豆腐干扔进瓦罐里,隔半天捞出,煮饭时蒸上;揭开锅盖,撒上葱花,浇上一小勺熟菜籽油,浓郁的香味满屋飘散,俗称“千里香”,馋得你口水直流,保管三碗饭马上落肚。这就是乡下人简单的生活。奶奶的瓦罐还会变魔法,变出霉毛豆、卤花生、泡菜等,令平凡的生活有了别样的滋味。

最热闹的要数端午节前夕,生产队晒谷场上分菜籽油,各家各户都搬出最好的瓦罐盛菜籽油,那是一次瓦罐的集体荟萃、集体亮相。

我家有一只土黄釉彩的漂亮瓦罐,有两只小巧玲珑的耳朵,就是用来装油的。母亲千交代万交代,一定要小心,不可直接拎耳朵。在晒谷场上众多土瓦罐中,我家那只有玲珑耳朵的瓦罐鹤立鸡群,很出挑,也许是我得意忘形,转身就把母亲的话抛到九霄云外。盛好新菜油,伸手就拎耳朵,刚离地,两只耳朵就“嗤”地断了,我“啊”地一声,小脸吓得煞白,瓦罐已落地,晒谷场上的人们也惊出一身汗,要知道这是一家人一年吃的油啊,所幸当时晒场还是泥地,瓦罐也才离地尺把高,没有应声破裂,只溅出了少许油。母亲的骂声和毛栗子落在头顶也无感觉,只明白了一个道理:好看漂亮其实不顶用。

乡下人家厨房间都有一只盐瓦罐,那是一只已经破碎了的瓦罐,它继续发挥余热。瓦罐口用一块粗麻袋片扎紧,倒扣在钵头里,破瓦罐朝上盛放食盐,长年累月溶化下去的盐卤流入钵头里,一点都不浪费。瓦罐为人们服务到粉身碎骨,它就像我的祖父,一輩子勤勤恳恳在田里劳作,直到躺倒为止。

父亲用瓦罐装酒,奶奶用瓦罐储存天落水,母亲用瓦罐盛放种子……瓦罐装物,久存不变质。

如今,乡下人又将瓦罐派上了大用处。自从乡村推行火化后,被城市人青睐的雕刻精美价格昂贵的骨灰盒,却不被乡下人接受。乡下人有乡下人的热衷,将生命的灰烬最终装入瓦罐里,就像乡下人收藏的粮食和种子。乡下人认为,瓦罐不会烂,不会潮,不会变质。我母亲珍藏着一对白底蓝花双喜字图案的瓦罐,那还是她十八岁出嫁时外婆送的。一只已有一条岁月的裂纹,另一只还完好无损。母亲对我说过,等到那一天,就用完好的那一只收藏她,作人生最后的归宿。我想,这是瓦罐的最高礼遇了,它将终生保护主人,陪伴主人,接受主人世世代代子孙的磕头膜拜。

做泡菜的瓦罐,储存粮食的瓦罐,装酒水的瓦罐,守护骨灰的瓦罐……你把它用作什么它就是什么,它从不吭一声,默默地发挥着它应有的作用。

【原载《联谊报》】

插图 / 瓦罐 / 佚 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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