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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歌飘过石燕村

2021-02-21朝颜

雪莲 2021年1期
关键词:兴国山歌

【作者简介】朝颜,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9届高研班学员。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散文》《美文》《芒种》《西部》《芙蓉》《散文选刊》《文艺报》等刊发表作品百万余字。获《民族文学》年度散文奖、三毛散文奖、孙犁散文奖、井冈山文学奖、香港青年文学奖等奖项,作品入选《21世纪散文年选》《中国随笔精选》《中国年度散文》等选本。出版散文集《天空下的麦菜岭》《陪审员手记》。

墙上挂着的那个人不在了。他的歌声,他的朗笑,他的皱眉,他的气息,都真真切切地消失了。一朵云幻化为水汽,一道彩虹消隐于无形,便是这样的吧,我想。

2019年3月28日,一百零三岁的兴国山歌国家级传承人徐盛久与世长辞。距离我找到他的家乡,仅相隔半年多的时光。斯人已逝。生与死,阴和阳,一道深刻的鸿沟横亘在眼前,我来迟了。我怀着多少无以名状的遗憾,奔突在各色各样的非遗面前,奔突在各色各样的人面前。

据说,世界上每一分钟都有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在消失。随之消失的,自然是相关的人。那些消失的,永远也找不回来了。幸好在兴国县这片三千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徐盛久的后人还在,兴国山歌的传承人还在,静静的青山、淙淙的流水、古老的村落都还在。

去长冈乡石燕村,一路是高高低低的丘陵,裹着时隐时现的村庄。窄窄的水泥路耍把戏似的诱引着你,左拐一个弯,右拐一个弯。视线启开处,都有面貌相似的田园、阡陌和村舍,时而响起鸡啼和狗吠声,让人疑心每一条岔道,都通往一处世外桃源。

汽车停下来,抬眼一望,土坡上一幢两层的小楼房,屋顶上竖着一排红字,还是新的——“徐盛久兴国山歌传承基地”。那是他去世前一个月,刚刚揭的牌。那时候他的腰背还挺得笔直,言笑晏晏;那时候,他打起了觋锣,两个儿子在身边吹响化角;那时候元宵刚过,他的徒弟们在这所房子里热热闹闹地对着山歌。

一切仿佛还在昨天。只是现在,老人已魂归大地,大门严严实实地关着。

徐盛久的小儿子徐传青站在初冬的日头下,眯缝着眼,小分头,一身深蓝的暗格子西装,显现出自如游走于城乡之间、传统和现代之间的精干样子。这位四十五岁的汉子,在石燕村担任着村支部书记一职,在乡村行政链上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在民间,他还是一位有名的跳觋师、职业山歌手,是父亲的传人之一。

大红的铁门敞开,细碎的尘埃跟随阳光的线路跳荡起舞。讲台、黑板、坐椅,还有“兴国山歌起源”几个板书大字,昭示了这所房子的性质。徐盛久要建一座传承基地的想法,由来已久。人会老去,会有唱不动的时候。年轻人,一个一个地飞到大城市去了,“处处闻歌声,人人是歌手”的景象,似乎一去不复返了。原始的隔山对歌,一唱一和早已退出人们的生活现场。曾经辉煌过的兴国山歌,已经濒临消亡的境地。多少年来,兴国山歌的传习,还没有一个固定的场所。让村里、乡里、县里更多的人学山歌、唱山歌,让这门独特的民间艺术一代一代传下去,是他最后的隆重的愿望。房子,是他们一家自筹资金建起来的。幸而子女们都懂他,也支持他,在他的有生之年,达成了老父亲的心愿。

二楼大厅正前方,整面墙都是神位,供奉着他们敬仰的祖师和祖宗。徐传青一言不发,只娴熟地上前,点燃一对蜡烛,插入香炉。又取六炷线香,在蜡烛火上引燃,对着神位,虔诚地磕头。然后,走到阳台的香炉前,对着天地,磕头。从阳台望出去,乳白的云层铺开在青山的轮廓外,低处是收割后的田野,一丘丘露着稻茬。三炷香的烟气顺柔风袅袅上升,仿佛灵魂的轻盈飘荡。

下楼之前,徐传青又一次拨亮了长明灯盏里的灯芯草。做这些的时候,他没有多作一句解释,似乎一切原本如此,无须多言。我忽然看到墙上一块功德碑,镌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包含着各色各样的姓氏,他们捧出从一百到几千不等的金额,为的是兴建一座奶娘殿。奶娘,正是觋师们尊奉的师祖。他们有自己的朴素的信仰,热切而忠诚,执着且长久。

从传承基地下坡往右后侧拐,就是徐传青和他三哥徐传道的家。两栋敞亮的楼房连在一起,外墙贴着明黄的小瓷砖,客厅宽阔气派,是乡村殷实人家的状貌。徐传道身材壮实,面相憨厚,平时是在赣州做生意的,这天晚上,他要和弟弟一同赶赴一户人家跳觋,于是早早地回来了。他们一家,姐弟共有十三人,只有徐传道和徐传青继承了父亲的山歌和跳觋。很多时候,寻找一个合适的徒弟需要机缘,需要悟性,需要长期的打磨与契合。

居住在县城的二哥徐传衍也回来了。我们团团地围坐在一起,言谈之间,徐盛久堪称漫长而丰饶的一生渐次铺展开来。

徐盛久上过几年私塾,也幸而是这几年私塾,为他一生的职业歌师生涯奠定了文化上的基础,识字、强记、即兴创作,每一位歌师肚子里都有唱不完的山歌。然而在乡村,更多的人将学一门手艺当成谋生的首选。在我的老家麦菜岭,香生爷爷是个漆匠,我的大伯做过屠夫,二伯则是篾匠,村里学做泥工、木工、厨师、吹打手的更是数不胜数。有一技傍身,能吃百家饭,便意味着获得命运的加持。十四岁,徐盛久还没来得及长成一个孔武有力的小伙子,就被送去学打铁。那个年代,没有人关心一个半大的孩子喜不喜欢打铁,有没有兴趣,能不能胜任,填饱肚子才是第一件大事。

几十年以后,徐盛久的儿子们一个接一个地被带进了铁匠铺子,打铁、淬火,在坚硬的铁块前抡圆了膀子,在火星四溅的暑天里汗流浃背。“那时候穷啊,一大家子人要吃饭,只能跟着父亲打铁。”三兄弟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再后来,他们五兄弟中有的当兵,有的念书,有的成了公职人员,渐渐远离了父亲的老行当。而徐传道和徐传青则几乎完全走着和父亲同样的道路,先是打铁,而后是跳觋。他们说:“父亲需要一个伴,开始是叫我们跟着拿东西,没想到跟着跟着,就学进去了。”

他們八十五岁的老母亲坐到我身边,白发胜雪,面色红润光泽,笑吟吟地看着我。按年龄推算,她比丈夫小了很多。在她之前,徐盛久有过两个妻子,逝世之后,留下六个需要抚养的子女。“我嫁过来的时候,最大的孩子十五岁,最小的才五岁。”那时候,她还是一个羞答答的姑娘。问她为什么答应嫁给徐盛久,她很实诚地说,就贪他有两门手艺,又会打铁,又能跳觋,跟着他,至少吃穿有着落。是的,不必想象一场浪漫的爱情,她无非是偶尔经过铁匠铺时瞥见过他因打铁而鼓起的肌腱,或在某一户人家的厅堂里看过他载歌载舞替人跳觋的样子。媒人的言辞从来都充满智慧,善于删忧添喜。而生存永远是第一要务。

打铁苦,打铁累,山歌成了打铁人最解乏的娱乐。唱一句“哎呀嘞”,有时高亢而抒情,有时低沉而沮丧;有时是提劲,有时是号子,有时是倾吐,有时是叹息。徐盛久天生一副好嗓子,从小就混迹在人堆里听着,学着,唱着。一天的辛苦劳作之后,他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去看村里的觋师朱先钊跳觋、唱山歌。

太阳落山之后,觋师在厅堂里摆开了阵仗,身着长衫,头戴法帽,手执化角、法尺,周身弥散着一股不可捉摸的神秘气息。将跳觋的一整套程序做完,需要通宵达旦。夜色越来越深浓,画符、念咒,烛火摇曳,那些反复的动作和程式显得冗长而繁琐。余下的大段空白,由山歌来填充。觋师唱响山歌,驱散黑暗和困倦,也吸引村民久久地围观。有时候是情歌挑逗,有时候是插科打诨,有时候是搞笑段子。觋师在长久的跳觋过程中,往往会邀请一位能说会唱的观众参与表演,俗称“打铁”(帮腔)。于是,普通的村民也有机会在大庭广众中跟跳觋者对唱山歌,以抒发自己的感情或积怨。围观的次数多了,徐盛久便大着胆子与觋师对起了山歌。他那有板有眼的腔调,有声有色的歌词,还有他对跳觋功夫的无端亲近与悟性,无不令觋师喜爱。拜师学艺,成了一件水到渠成的事。

二十岁那年,徐盛久正式拜在“盛应雷坛”朱先昭的门下,开始学习跳觋。从“包头”(跳觋山歌中的女角)到“粮官”(可参与“法事”活动,也是跳觋山歌演唱的主角),又从“二坛”(即坛主助手辅佐)到“正坛”,每一个角色,他都学得圆融而通透。白天打铁,晚上跳觋,直到,成为一名终身的职业歌师。

兴国山歌在民间的传播流布,一直与久远而神秘的跳觋术相伴相生。

每一个活跃在兴国乡间的觋公师傅,都是当地最有名的山歌师。每逢庙会、祝寿、建房、婚丧嫁娶、婴儿满月,人们便请来觋公师傅敬神、祈愿、祭拜天地,有时遇上久治不愈的莫名病症,比如受惊吓、精神异常等,还请觋公师傅喊魂、叫夜、祈福禳灾。他们相信目力所不能及之处暗藏有妖魔鬼怪,也相信道行法术的威力足以驱妖除鬼。民间的古老风俗自有其深厚的土壤,那些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事件和现象,给予人们追求神秘力量的不竭动力。

相传,最早的跳觋术由西汉的茅山道士创始,随着客家人自中原南迁,这一风俗渐渐在闽西一带盛行,后又在宋朝中叶传至兴国。同为粤闽赣三省交界地带的客家山区,土客交融的文化血液和古朴气质何其相似。甚至,连彼此的客家方言也意会相通。跳觋在兴国的落地生根,几乎没有任何的水土不服。每一次跳觋,觋师们唱诵的山歌,其实都包含一部长篇叙事诗,从师祖奶娘开始,讲述他们的来龙去脉、师承关系。这一段唱词往往是几十代师徒关系的来龙去脉,类似于家谱里的吊线。否则,其他觋师可将他视为“野路子”而出面干预。作为民间的一种特殊职业,每一个觋师都要经过长期的拜师学艺过程,少则三五年,长则一二十年。学成之后,师傅还要请来各地的觋师举行出师仪式,为其正式出山作见证。

此时,坐在我对面的徐传道,亦不动声色地讲起了他的师祖李奶娘学艺的故事。那些包含着人世因果的情节,为他的脸庞罩上了一层玄奥的色彩。

整夜整夜的跳觋,人们难免失去耐心。为了取悦观众,觋师需要学会并演唱大量的兴国山歌和民间小调,盘歌、锁歌、赞歌、解粮歌,样样皆通。他们还需要出口成章、即兴而歌,让围观者听得津津有味,不忍离去。是故,长久的跳觋学艺过程,便是完整的兴国山歌学艺过程。反过来,山歌又使跳觋拥有了无尽的魅力和活力,二者互相影响,互为补充,共同形成了这一项独特的非遗文化,成全了彼此的长久传承和旺盛生命力。

这样的生命力,表现在职业歌师徐盛久身上,是时间一年一年地优待于他,让他跟随时代的变迁,不停地创新歌唱的内容和对象,不断地带出一批又一批的徒弟。时间还给予他磨难之后异常圆满的一段婚姻,给予他五世同堂,一百一十多个后人的幸福。打铁和山歌,也许是他延年益寿,获得生命饱满活力的两桩幸事。在他们庞大的家庭里,几乎每个人都耳濡目染,随口能唱几句山歌。徐传道和徐传青在兴国的山歌大赛中获过奖,徐传衍的小孙子,刚刚学会说话,就能张口来一句“哎呀嘞”。徐传道的妻子拨弄着手机,随机打开了他们家族亲人唱山歌的几个小视频。其中一个,晃动着徐盛久的女儿白皙圆润的脸,她正用山歌表达着自己的情愫,一声“心肝格”,婉转而动人。

时间最终安排徐盛久在屋后的黄土岗上安静地躺了下来。乙亥年(2019年)的正月初三,他还被本村一户人家请去跳觋,唱了许久的山歌。他的离去安详而平静,医生没有查出明显的病症。也许是因为他太老了,见了太多的世事,唱了太多的山歌,要去歇息了。

乡间需要一个跳觋师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了。从前每年农历八月一过,几乎天天都有人来请,现在,一年也就偶尔出几次场。正月村里人多热闹的时候,徐传道和徐传青两兄弟,会在村口摆开阵势,表演他们师传的绝技——上刀山、下火海。也许,他们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证明远古的玄秘文化依然没有褪色。只是,他们目前还没有一个前来学跳觋的徒弟。年轻人的世界越来越大了,职业的选择也越来越多样,还有多少人愿意花上好多年的时间,去学这一门并无太大需求的老手艺呢?

只有山歌,还是唱的。

我们登上了屋后的黄土坡,阳光正好,矮矮的湿地松正在缓慢生长,茅苇轻轻地摆动着腰身。一条黄土路,仿佛没有尽头地伸向远方。远方,是绵延不绝的苍翠青山。徐盛久纪念亭只择了青山的一角,默然地矗着。亭子边,立着他双手合抱的石像。几块石碑,刻下了他的生平,他的师承,还有他唱过的山歌。他长眠的地方,距离这个纪念亭仅百米之遥。那儿同样位于山坡的高处,视线开阔,仿佛一抬眼,就可以望见人世和众生。

他的后人,仍旧用一首兴国山歌总结了他的一生:

“哎呀嘞,

从小唱歌唱到老,

全国各地都知道。

非物遗产要保护,

山歌传统成国宝。

各地领导来采访,

唱歌跳覡有全套。

国家批我传承人,

同志格,

培养接班比我好。”

歌词和徐盛久一生唱过的所有山歌那样,明白晓畅、通俗易懂,甚至直白得泛着泥土味。但正是这样的泥土味,深深地沁入了这一方水土这一方人的五脏六腑,任千年的光阴也无法抽离。

而在山坡下的屋子里,徐盛久的妻子和儿媳们正围着一个大大的土灶台,烧火、做饭,升起日常的人间烟火。在那个宽阔的厅堂里,左右两面墙上贴满了徐盛久的照片。我再次凝视着挂在墙上的那个人,他戴着觋师的法帽,执一柄长而弯的化角,一侧的腮帮使劲地鼓胀着,仿佛用尽了洪荒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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