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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藤骄骁横风雨

2021-02-09罗青

中国民族博览 2021年21期
关键词:于右任草书书法

罗青

于右任(1879 ~ 1964)赠送家父的草书,是他86岁(1964)时所书,写的是李白《秋登宣城谢眺北楼》(图1):

江城如画里,山晚望晴空。

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

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

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

此乃他体弱多病,借古抒怀,想念故乡之作。因年老力衰,临池感慨,挥泪作字,时有笔误,“晚”误书为“晓”字,“两水”后误书一“如”字,“人”后误书一“柚”字。此时,他的书艺,已至人书俱老之境,全篇平淡雅拙,火气全无,偶有误笔,依然行气一贯,并无尴尬之态,纯任自然,一气呵成。但见其湿笔温润,干笔微涩,有如老蔘温水,滋味陈厚,观者以“双眼”服之,十分养气补人。

晚年的于右任,政治家与记者的身份,渐渐淡去,诗人与书法家的形象,则日益高大。他辞世前自书诗云:

独立精神未有伤,天风吹动太平洋;

更来太武山头望,雨湿神州见故乡。

中原少年矜亡命,瀛海白头竟放狂;

我是乾坤一炮手,人间何用赠天香。

展现了“日落心犹壮”的胸怀,“猛志故常在”的坚持,年轻而倔强的生命力,在诗篇与书法中,尽情的挥洒,毫无老态。若无如此大气的人格,何来如此动人的诗篇?若无如此的风度与才情,何来如此恢弘的书风?

于氏于1949年,播迁台湾,曾有诗云:“小小环球多风雨,扁舟一叶与天争”,气魄宏大,志气高远,民国诗人,难有匹敌者。他寄寓台北15年,提倡“标准草书”,从之者及研究者有刘延涛、李超哉等多人,使雄强的碑学,遒劲的草书,压倒流行的馆阁帖学,遂令台湾书风,为之一变。

他病逝于台北后,墓葬坐落于市郊阳明山上,纪念他的铜像有两尊,一尊立于玉山主峰,后遭拆毁;一尊立于台北仁爱路圆环中,后将其铜像迁入国父纪念馆花园冷僻的角落之中。然怀念纪念右老者,来自世界各地,仍络绎不绝,无他,皆为其高尚的人格与精湛的艺术所感化也。

然而滥竽总能充数,鱼目偏能混珠,致使一般世人,完全无法区别“书法艺术家”与“书法抄书匠”之不同,实在有些可惜。要知道,百年之间,书法艺术家万不得一,数量稀少,然书法爱好者,却可以成千上万,只要大家区分清楚,二者可以并行不悖,一方面各行其是,一方面相互共勉,当可收相辅相成之效。

成就书法艺术家的首要条件,便在才情,既要能将感情思想发之于文,又要能将其笔之于书,表现自我,反映时代,再辅之以高远的风度,动人的性格,一代大师,于是出焉。因此,欣赏于右老的书法艺术,必先概略了解其平生、才情与功业,然后参照其诗其书,方能深切体会,全面欣赏,从而获得启发。

于右任,陕西三原人,祖籍泾阳。原名伯循,字诱人,尔后以“诱人”谐音“右任”为名;别署“骚心”“髯翁”,晚年自号“太平老人”。又曾化名刘学裕、原春雨行世。清光绪三十年(1904)他24岁,开始向报社投稿,用“右任”为笔名,遂沿用之。又有笔名大风、神州旧主、剥果、半哭半笑楼主、啼血乾坤一杜鹃、关西余子等。

于右任两岁丧母,由伯母房氏抚养。后经三叔于重臣之助,入名儒毛班香私塾就读。清光绪二十一年(1895)他17岁,以第一名成绩考入县学为秀才。两年后又在三原宏道书院、泾阳味经书院和西安关中书院继续求学。光绪二十四年(1898)20岁参加岁试,又以第一名成绩补廪膳生,被陕西提督学政叶尔恺誉为“西北奇才”。二十六年(1900)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慈禧、光绪帝出逃西安,参加“跪迎”的于右任,忧国忧民、作诗抨击时政,编成《半哭半笑楼诗草》,刊行于光绪二十九年(1903)25岁时。次年,清廷下令拿办于右任。他原为光绪举人,因诗集讥讽时政,被清廷通缉,亡命上海,遂入震旦公学,师事创办人马相伯校长,后又与马相伯、叶仲裕、邵力子等共同另行筹组复旦公学,于光绪三十一年(1905)中秋节正式开学,同时又与王敬方等人发起组织“中国公学”,使当时因义愤而归国的留日学生继续入学,并加入光复会和同盟会。

从1 9 0 7年起,他先后在上海创办《神州日报》、《民呼日报》(1909)、《民吁日报》,最后创办《民立报》(1910),成为当时发行量较大的报纸。因不断鼓吹革命,多次遭到逮捕下狱,然他毕生追随孙中山先生反对帝制,无怨无悔。毛泽东曾回忆道:“在长沙第一次看到的报纸《民立报》,是一份民族革命的日报,这报是于右任先生主编的。”(斯诺:《西行漫记》第115页)。由此可见他是杰出诗人、记者,还是不可多得的政治家、书法家。

辛亥革命后(1912年),孙中山回到上海,首先到民立報馆会见于右任,并题“戮力同心” 四字,嘉勉该报对创建民国的贡献。不久,他便应邀出任南京临时政府交通部次长。1912年春孙中山辞大总统职,于氏亦辞职,回上海继续办报。后来袁世凯妄图恢复帝制,反袁的“二次革命”失败,《民立报》被查封,于氏避居日本,继续从事反袁斗争。后来他出任国民联军驻陕总司令,统领陕西靖国军。接下来,他又出任过国民政府常委、军委会常委、审计院院长,后长期任监察院院长,达34年之久。在教育方面,他兼任复旦大学教授、校董,推广教育,不遗余力。于右任除参与创建复旦公学、中国公学、上海大学等高校外,在1930年代初,他还创办了西北农林专科学校(今西北农林科技大学),发展科技,殚精竭虑,精神感人。

1922年11月,他刚担任上海大学校长不久,即有幸与科学巨人爱因斯坦会晤,足见他对科学的兴趣。1932年,于右任54岁,他本着科学精神,在上海创立了“标准草书学社”,以易识易写为准则,向国民推行草书标准化、普及化。1934年,当时政府推行公民教育现代化,以儒家伦理思想为基础,“新、速、实、简”为目标,于右老的“标准草书”,简化书写,被誉为“当代草圣”。他的著作,除《右任诗存》、《右任文存》外,还有《右任墨存》与《标准草书》等书。其在台弟子如李普同等,现在仍继续不断地努力宣扬标准草书;而大陆弟子如刘田依等,亦在整理、研究右老书法,并从事相关的推广工作。

于氏一生热爱乡土,兴水利、建农场、办学校、倡书法,护持民族文化遗产,深受海内外各界所崇仰。然在他逝世以后,最为人所怀念与研究的,还是他在书法上的贡献。

于右任自幼精于书法,到了40岁时,便与满清遗老郑孝胥齐名,有“北于南郑”之称。我们看他在40岁时所写的《刘仲贞先生墓志铭》,可知早年的书法,秀丽遒劲,自二王出,入赵、董之体,远有恽寿平之风,近似黄山寿之笔(图2)。他42岁所作《刘禹锡和白乐天南园试小乐》条幅,遒劲之风增强,结字章法,错落大小,反差颇大,戏剧化的反映《集字圣教序》字体忽大忽小的风格,亦兼有沈曾植行草风范(图 3)。次年,他写的《蒋母王太夫人事略》,则展现了北碑风格,有其雄强而去其犷悍,展现温柔敦厚的气质(图4)。他44岁时写的《张清和墓志铭》,把早期秀丽遒劲的书风,融入北碑,变宽猛为瘦峭,强烈展现自家风格(图5)。次年他写的《邹容墓表》,把唐楷如欧阳询的瘦硬风格,融入北碑,成就自家独特的楷书面貌(图6)。

我们知道,晚清自曾国藩在政治上提倡“自强运动”,在书法上提倡雄强的唐楷,一时之间,在最难出新的楷书范畴,掀起了一阵创新热,造成楷书风格的爆炸,赵之谦、翁同龢、蒲华、李文田、吴大徵、杨伯润、杨守敬、陆润庠、吴昌硕、何维仆、樊增祥、陶浚宣、黄士陵、张祖翼、高邕、沈曾植、费念慈、朱孝臧、康有为、梁鼎芬、朱士林、郑孝胥、曾熙、扬逸、齐白石、萧俊贤、吴敬恒、罗振玉、庄蕴宽、李瑞清、王震、张伯英、方尔谦、褚德彝、梁启超 、赵叔孺、童大年、金梁、谭延闿、陈树人、张默君、周作人、沈尹默等人,纷纷创造了自家独特的楷书风格。于右任在此高手如林的楷书风气之下,能从北碑之中,让自己的楷书,转化脱颖而出,自成一格,十分不易。此后六七年间,他将此一“北碑唐楷”风格,发展得雄肆开张,磅薄大气,引人入胜。例如他在这一时期的楷书对联“雄戟摩白日,长剑断流星。”(图7)不但句子气势惊人,精彩动人,写法更是有断岸千尺、横扫千军之势,全篇内容与形式,完美合而为一,是他40多岁时的代表杰作。

近50岁左右,于右任的字形,开始由瘦长转为宽横,他的对联“偶逢新语书红叶,难得贤人化白云。”展现一种海纳百川的宽宏气度,前所未见,算得上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佳作。至于他53岁时所作的对联“明月出沧海,青天养片云”于宽宏之中,展现厚重之气,开始由欧阳询向颜真卿倾斜,向标准草书时代转进。1932年,他54岁时所作对联“塔日霜逾静,岩花雪且肥。”(图8)明显将颜真卿的粗壮笔法,融入北碑,形成一种雄肆威猛、气吞河山的风格,神采奕奕,透露出一种王霸之气。此作一出,于右任在民国书坛的地位,便登上了高峰,同时代的书家,鲜有人能在创造想象的发挥上,在笔墨气势的魄力上,与之匹敌。

于老于1927年前后,49岁时,开始钻研草书。1931年,他发起成立“草书研究社”,采取系统化的科学态度,怀抱普及简化中文书写的心愿,致力于草书的标准化工作,为国家文字书写及文化教育现代化,尽一份心力。他广泛收集历代草书碑帖《千字文》为底本,确定“易识、易写、准确、美丽” 四原则,筛选历代多种草书写法,删剥大要,取其精华,系统整理,排出草书 “代表符号” 的序列,也就是草书的“DNA”,彻底厘清了草书的组成要素,建立了草书基本单元的数据库,在书写“语构学”(Syntactic graphology)上,取得了辉煌的成绩。经过不断的试写、定型、归类后,他选定草书代表符号74个,使中文349个偏旁部首,都有了草写的法则。此项工作的完成,明示了草书制作过程与秘密,解决草书古今难写难认之谜,为草书的普及,开辟了康庄大道。

同年,于右任在上海创办“标准草书社”,集字编成《标准草书千字文》,于1936年,交由上海文正楷印书局出版,时年58岁。多年来,此书不断重印发行,影响深远,至今不衰。该书上承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条析草书的历史渊源,下开近代简化中文书写的要求与风气,不单是近代草书发展的里程碑,同时在中国书法史上,亦是贡献重大的地标。

该书收有王羲之草书221个字,怀素132个字,孙过庭64个字,另有王献之、智永《秘阁草韵》各20余字,同时还选用了董其昌、皇象、索靖、米芾、苏轼、曹植、贺知章及《草书韵会》、《草书辨体》等书中,各10~19个字不等,至于颜真卿、黄庭坚、虞世南、鲜于枢、史可法、岳飞等的书迹,亦都列入。全编收列历代名书家有108人之多,各类碑帖120余本。其中字例,或有不足之处,均由右老亲自书写增补,共得74字。

此后20余年间,他先后9次修订该书,不断改进完善,以合理易写为原则,对135个字作了结构调整,反映了他严谨的治学精神。右老时常自谦道:“这只是一个蓝图,伟大的建筑还要靠国人努力”。

《标准草书千字文》出版后,远播至日本、韩国及东南亚各国。沈尹默在《题于右任“标准草书”歌》中赞之云:“整齐百体删草字”,“美观适用兼有之”。日本人藤原楚水刊摘《标准草书》部首凡例入《书法六体大字典》,在日本掀起标准草书热。例如金泽子卿组织的标准草书社团—“高崎书道会”就是例子。由此可見,右老在世时就获得“近代书圣”的头衔,绝非过誉。在国内追随于右老多年的胡公石,则创立“标准草书学社”,并将草书代表符号由74个增加到87个,部首由原来349个增到384个,另增补190个单独字符,出版《字汇》,收编常用字6000多个,推行《标准草书》,不遗余力,成绩非凡。

从五十几岁到六十几岁之间,于右任在标准草书的推广上,考虑千万学子的程度与性向,有“老大意转拙”的体悟,作书不再肆意开张,彰显自家飞扬雄肆的精神,而是回归中庸之道,重拾温柔敦厚之笔。我们看他在63岁抗日战争期间所写的《标准草书千字文》(图 9),便可察觉他以草书方便说法、简净度人的胸怀。

1945年他67岁,迎来了抗战胜利,日军投降。他回到上海,写下了许多200公分以上的大幅作品,以为庆贺。此一时期的代表作,是他自己填词,送给徐世昌的横披行草《中吕醉高歌》两阙(封二),尺寸超大,笔法狂放,可见他心中高兴庆贺胜利之一斑,原文如下:

禹王庙上风高,黄祖陵前树老;长途驻马乡人笑,留得诗情画稿。

当年仗义登坛,苍隼护巢竟返;云屯牧野繁星烂,西北天容照眼。

国家8年苦战,终于驱逐外侮,右老心中开怀,曾作《中吕醉高歌》多阙,抒怀言志,气势恢弘。其中有名的如:

(一)万家爆竹通宵,人类祥光乍晓;百壶且试开怀抱,镜里髯翁渐老。

(二)金刚山上云埋,鸭绿江心浪摆;休讲月暗长城怀,胡马嘶风数载。

(三)黄河水绕边墙,白帝云封绣壤;万灵效命全民向,大任开来继往。

(四)区区海峡波惊, 莽莽红场月冷;兴亡转瞬归天命,不作降王系颈。

(五)谁弹捷克哀歌,谁纵波兰战火;诸姬尽矣巴黎破,两面鏖兵曰可。

(六)欧洲守望何人,群众哀号隐隐;海洋霸主从今尽,来日之歌笑引。

(七)当年兵火流离,口渴谁来送水;渔人晒网樵夫睡,都是离宫废垒。

(八)高原木落天宽,故国风和日暖;等慈寺下歌声断,常使英雄泪满。

(九)至诚不外无私,真理方知有始;受降城下逢天使,大道之行在此。

(十)自由成长如何,大战方收战果;中华民族争相贺,王道干城是我。

右老诗词,用字遣辞,直指实事,反映时代,出自肺腑,表达真情,决不虚弄陈腔,作一些“假唐诗”、“伪宋词” 蒙混世人。例如他大胆使用“波兰”、“巴黎”、“捷克”、“欧洲”、“自由”、“人类”等新名词,自然流畅,不但反映了时代感,同时也展现了作者的内在世界,那就是一种新的宇宙观与世界观,伴随着一套新的知识系统出现了。就这一点而言,民国书家,鲜有能望其项背者。

如果他在书写过程中,抄写古人诗词,也绝非是机械的书奴,而是与古人共鸣,有感而引,藉古抒怀,其中有其反讽现实的意义。例如此一时期,他的另一件大幅行草作品《书陆放翁诗》横披(图11):

江上荒城猿鸟悲,隔江便是屈原祠;

一千五百年间事,只有滩声似旧时。

就是即景即情,有感之作。忠义遭放,怀沙自沉,国家遂坏,古今一理,抗战后的国共内战,让他抄写下放翁此诗,不无借古人之口,伤自家之怀之意。

他68岁所作《刘允丞墓表》(图 12),受了郑板桥的影响,将楷书与草书,混合编组,一同书写,能得意外之趣。

于右老的标准草书,在近70岁时,已完全成熟,可以楷模一代。他69岁左右写的草书“功自在天下,学当为圣人”对联(图13)是标准草书的代表之作,笔法收放自如,使转自在,既能婉约,又能斩绝,真是沉着痛快,兼而有之。他70岁所书的大草“出为天下重,退读圣人经”对联(图14),粗细相间,断续相连,大小相配,高下相应,如万岁老藤,力挽九牛,又如骄骁龙骑,腾跃九州,是他的草书极品。

此后十几年间他的书法作品,则渐渐迈入人书俱老的境界,温润如玉蕴清辉,平淡如冬阳和蔼,精气内敛,生命顽强,让人味之无穷。

于右老十分喜欢以白话文入书法,80岁时,他以标准草书笔法写下《白话论文字书法》(图15),郑重指出:

文字为人类表现思想、发展生活之工具,书法为中国特有艺术,亦为我国古今教育要科,关系国家民族之前途至大,不可以小技视之也。

他虽然没有从“语构学、语意学、语用学”三方面,论文字与文字书写在文化上的重要性,但简单数语,短短几行,要言不繁,把握了文字创造、生活艺术与文化传承的核心关系,是当今发展书法教育的最高指导原则,值得后人详加阐述,发扬光大。至于此作书法本身,实用与艺术,兼而有之,则可视为标准草书的楷模,可以临仿学习,也可以分析欣赏。

他80岁左右所作大草“风雨一杯酒, 江山万里心”对联(图16),是他晚年的心境写照,也是他爱写的句子,留有作品多幅传世,件件都是精品,值得玩味再三。83岁所作的“满堂花醉三千客 ,一剑霜寒四十州”对联(图17),笔墨老成,气力充沛,圆神满溢,炉火纯青,使转之间,丝毫无憾,求之对联书法史,可谓绝无仅有的经典大作,当是蒲作英、方尔谦以后最动人的草书大师,也是20世纪唯一的草书圣手。在草书上,能与之抗衡的只有稍后的余承尧而已。

至于在章法上,于书不求激烈动荡之节奏,通常画面多成一种自然和谐的情调。论者谓:“他的草书艺术,字字独立,使转灵活,点画分明,虽引带不多,但顾盼有情,给人以‘作草如作真’的感觉,字里行间,闪耀出苍劲雄伟,深厚质朴的风格。笔法省简便捷,富有变化。有面目清新,气韵独特之态,绝无一字万同之弊。”

在结字上,论者谓于书“敢于打破固定模式,字形千姿百态,创出个性鲜明的艺术特色。其特点是:重心低稳,体势开张。字形多成梯形,若下部有橫则笔重力足,有托笔千钧之势。并能稳中求险,随机应变,把握重心。于书率意之处,正是由熟返生,使艺术进入高层次的标志。”他的字体,线条凝练浑厚,刚柔互济,使转自如,真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体势纵逸,古朴典雅,拙巧相生,任其个性自然流露,不假雕饰,无相当才情者,绝对无法领略其创作的佳妙处。

不过,于右任书法最大的特色,还是在与时代保持密切关系。他雄强的笔法与自由奔放的书风,本是19世纪书法家的共同特色,此一特色为清代主流书体隶书与篆书注入了新血,为当时的楷书带来了新气象,为20世纪杨草仙、方尔谦、高剑父、溥心畬、陈定山、余承尧、台静农、梁寒操、刘延涛、傅狷夫、陈丁奇、于还素等书家的草书复兴运动,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中国自鸦片战争以来160年间,从农业社会转化至工业社会,再转化至后工业社会。然农业社会之中,虽以农业为主,但其中亦含有工业,后工业社会之因子;工业社会虽以工业为主,但其中亦含有农业,后工业社会之因子;而后工业社会虽以信息工业为主,其中亦仍然包涵有农业与工业社会之因子,三者相互重迭,只是在各个阶段,各有所重罢了。

以书法碑帖的美学进程而言,其创作时有超越时代之举,例如出现于7世纪唐代农业社会的《怀仁集王羲之圣教序》,就充满了后工业社会之因子。10世纪北宋的活字木板印刷,有工业社会之因子。18世纪郑板桥之综合书体,有后工业社会之因子;金农之漆书,则有工业社会之因子。

以书法碑帖反映时代而言,19世纪,曾国藩、冯桂芬、赵之谦、张之洞、康有为、陶浚宣……等之雄强书风,皆反映“自强运动”时代的思潮。

以书法理论而言,19至20世纪,以康有为《广艺舟双楫》之提倡北碑的影响最大,不但在书坛有人闻风响应,天下景从;此一理论与公羊学结合,还影响到政治之改革,成为“百日维新”的理论基础之一。书法反映时代,影响时代,至此可谓已达顶峰。

清末民初革命运动兴起,导致民国成立。20世纪初期,反映此一时代的书家有于右任、徐悲鸿、方地山、李徐……在“雄强”书风之中,加入“新、速、实、简”之特质,以及“狂放”、“稚拙”、“易懂”等特色。

1949年以后,在大陆,书风由沈尹默、郭沫若等人为主导;在台湾及海外,则由王壮为、庄尚严、张隆延、王方宇等人为主导。后者首先在 1960 年代,接触到日本书法新风,也开始从事类似的书法实验;前后10年,有了初步的成绩。大陆书家,在 1979年改革开放之后,也于1980年代,开始类似的书法实验,至今方兴未艾。

由是观之,进入20世纪的书法家,若以作品反映时代而言,当以于右任为第一。于氏少时习二王唐楷与北碑,承继赵之谦等人的雄强风格,骨气开张,大气磅礡。他壮年参加革命,眼光胆识皆有新时代之气息,发之为书法,雄肆奔放,与康有为一样,走上抒发个性,自由挥洒的道路。此时的书家之书风有由汉隶、北碑转入行草、大草的倾向。而于右任便得风气之先的代表。他认识到民国成立,代表以民为主的时代之来到。书法为配合普及教育及工业社会之“新、速、实、简”等新精神,必须简化,以收扫除文盲推广教育的实用功效,于是于右任开始编写《标准草书》,大力推行。他以身作则,临池不断,到处示范,希望将《标准草书》变成每一个中国人的必备书写工具,与“新、速、实、简” 的新生活运动相互配合,当时书家,无人能及。

可惜《标准草书》在字形上,还是美观大于实用,仍有许多难认难记的字,只适合当作纯艺术来传播,不适合从事普及教育之推广,其实用成果不彰,是可以預见的。不过在实用上,于氏推行《标准草书》运动不彰,并不足以证明于氏本身艺术的失败。事实上,于右任在草书艺术上的成功,是20世纪中国书法中最重要的成就之一。

而与于右任前后同时的草书名家,有方尔谦、高剑父与余承尧。于氏的草书,55岁以前走北碑雄强奔放的路子,60岁以后,则以柔韧拙重为主,返朴归真,英华内敛。方尔谦的草书则以拙丑为主,时加变形,于扭曲中见力量,于扁阔里见弹性,大有压扁之后又反弹上来的气势,纵横自如,妙不可言,自成一家。高剑父则以画法入草,干湿浓淡、渴枯涨晕,无所不用;飞扬奔腾,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极尽变态之能事;把自由、强劲、个人主义等革命浪漫时期的三大要素,全都融合在一起反映在他的书法之中。余承尧的草书,细如游丝,绵绵不断,有起有伏,似断实连,一洗明末清初草书之写法,自成一种险劲的波浪风格。

如果我们说于右任的草书,是从浪漫主义大我出发,以时代的关怀为归依,最后完成于小我艺术之登峰造极;则余承尧是从浪漫主义式的小我出发,注重个人性格的抒放,表现纯真的赤子之心,回到人性朴实未凿的最初,终于在大我之普遍人性中,验证了他艺术之动人的力量。

总而言之,20世纪初期的中国书法,仍多半在浪漫主义思潮的范畴中发展,与文学及绘画中的浪漫精神相互呼应,蔚成风气。有历史使命感的书法家如于右任,希望书法在新的时代,能以新的形式,重新与社会结合在一起,努力于寻求“艺术”与“功能”之间的平衡之道。有些书法家,则把“革命精神”注入书法之中,使之成为一种反抗既成制度及传统美学的象征。

80岁以后的于右任,体力日衰,作品日渐减少。当初他为我父亲动笔作书时,是1964年春天,据他告诉我父亲,已经数月未动笔了。

于右老去世后,中央日报上刊出他当年7月间的作品:草书《王阳明〈心渔歌〉》条幅,说是他的绝笔。此作书风与他的《李白〈秋登宣城谢眺北楼〉》类似,都是晚年体弱多病时所书,时有缺漏,最后一句,落一“所”字,又落一“矣”字,原文如下:

有渔者歌曰:

渔不以目惟以心,心不在鱼渔更深;

北溟之鲸殊小小,一举六鳌未足歌。

敢问何如其为渔耶? 曰:

吾将以斯道为刚,太和为饵,天地为舫;

挈之無意,散之无方;

是为得无所得,忘无所忘者矣。

右老特别拈出阳明《心渔歌》并书之,当然有深意寄托。此歌气象博大,比喻新奇,体道之心深,布道之意广,由儒家转入老庄,再转入禅宗,层层内探又层层外翻,真是奇警动人。草书此歌,对右老说来,不但在人生体悟上,与阳明心有戚戚,同时对当时风气,也有警醒点化之意。可惜,对一般人来说,《心渔歌》似乎陈义过高,语涉虚玄,不易理解,后遂无书此歌者。

后记:

1992年由于氏家乡政府、群众干部以及台湾地区、日本国等各界人士,集资兴建“于右任纪念馆”,位于陕西省三原县城东。1997年11月正式开馆,对外开放。馆内有“于右任生平事迹展”、“于右任书法作品展”和“全国名流书法展”三个陈列室,还有附属的碑亭、碑廊,是学习标准草书及历代书法的好去处,也是弘扬中华文化思想重要据点。

近年来于右任书法的价值,渐渐在民国书家之中,脱颖而出,拍卖市场上屡创新高,原来就多的赝本,更是变本加厉。例如“旷怀扫氛翳 ,公论悬日星。”(图18)就是仿他50岁左右书风的伪作,荒唐破碎,不堪入目。特别刊出一幅,以供参考比对。目前市面上,仿于书各期书风的伪作甚多,早年的伪作,多仿其70岁以后的书风,近期的则仿其50岁左右的笔路,受拍卖市场的价位影响甚大,于书法爱好者,不可不察。

(作者为台湾师范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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