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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窑

2021-02-04彭学军

儿童文学选刊 2021年1期
关键词:星球蝴蝶妈妈

星球

没有比它更美的星球了,当然,地球除外。

大片大片的紫红色,那是土地的颜色,那颗星球的土地是紫红色的;黑色深深浅浅,透着点绿意,烟一般氤氲着,那是森林;森林中白色的空隙其实不是真正的空隙,那里聚集着成群的白象,白象是森林里唯一的大型动物,它们圣洁、高贵、从容,仪态万方;淡绿色是湖泊和河流,没错,那里的水是淡绿色的,那是因为水草和珊瑚都是淡绿色的。还有星星点点的石榴红、孔雀蓝、豆沙褐、葡萄紫、鼠皮灰……那些都是那个星球上人类的肤色。在那里,人类的肤色繁杂缤纷,花一般地耀眼。

王子民把他的星球命名为A612。

“什么意思?不懂。”有人摇头。

“还以为你会叫子民星呢。”有人哂笑。

王子民翻了翻白眼,懒得理他们,和一群阅读量不在一个层次的人没什么好说的。

“B612。”有人冷冷地说了一句。

王子民一看,是吕晨,立马就明白了。王子民看过那本书,《小王子》,小王子的星球是B612,所以,他的星球就叫A612,让读过《小王子》的人听到这个名字会产生一些美好的联想。比如,在太空中,他的A612和小王子的B612是邻居什么的,既然是邻居,那串串门也应该就是稀松平常的事了。

遗憾的是,吕晨不仅不顺着王子民的思路去好好“联想”,还冷嘲热讽地说:“也想当王子?可你是王——子——民!”

王子民提上一口气,正想反驳他,转念一想,又把那口气顺下去了,心平气和地说:“我们的星球离得很近,如果小王子不介意,我很乐意做他的子民。”

吕晨斜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的确,如果小王子不介意,没人不愿做他的子民。

王子民转过身,不再理吕晨。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瓶子,滴了两滴油在手心,手心相对一搓,然后把他的星球捧在手上,摩挲着。空气中立马弥漫着核桃的香气,没错,那是核桃油,王子民问爷爷要的。爷爷有一个乌木雕刻的麒麟,他常常用核桃油养着,那木麒麟给养得油光发亮,有着黑金属的质感和光泽。

本来,是应该给星球常常抹点蜡的,这样,星球就会慢慢变得润泽亮滑,颜色也会更鲜艳。但王子民相信核桃油比蜡更好。

自从有了A612星球后,王子民就换了一个大书包——得放进一个星球哪,书包不大一点儿行吗?妈妈给了他一个木盒子,这个木盒子原来是放玻璃茶叶罐的,四周有海绵衬着,放A612星球正好。王子民天天背着星球去学校,哼着歌走进教室:

在遥远星球有一颗气球

发出来的光芒一直提醒我

虽然它只是一颗气球

对我它就像真实的星球……

课间没事,他就拿出星球来滴两滴核桃油摩挲着,边摩挲边给大家讲最近星球上发生的故事。

说实话,王子民的听众还真不少,大家自然都知道那些故事是他瞎编的,但编得还挺精彩的,可能是王子民读的书比较多的缘故吧,他把书里的故事改头换面,就变成了A612星球上发生的故事。

吕晨能说出B612,他俩的阅读量应该不相上下,只不过,王子民偏重文学,吕晨偏重科普。正因如此,吕晨才不屑听那些在他看来是编得逻辑混乱、漏洞百出的故事,只是偶尔在一旁插科打诨、冷言冷语。

但他俩并不是对头。他们都是班里的学霸,班委成员,颜值嘛,可能王子民稍稍逊一些。王子民的兴趣是绘画、长笛和短跑,吕晨的爱好是编程、吉他和足球。虽算不上是朋友,但他们之间也没什么过节,暗地里还有些惺惺相惜。冷嘲热讽、互相拆台,只是两个学霸间的相处方式。

不过,这只是以前,这天中午以后,一切都变了。

午饭过后,学校规定只能在教室里待着。天渐渐热了,大家都有点儿倦倦的,有人在打盹,有人在教室后的小书架前找书看,也有人在写作业,教室里还算安静。

王子民呢,不消说,又在保养他的星球。他的手指在星球上的森林、河流和广袤的紫红色的大地上游走,感受着它们的温润、富饶、神秘和博大。那么,可不可以把他的指尖想象成一个不明生物呢?它来自另一个星球,正迟疑又紧张地打量着这片陌生的土地……

突然,又一个生物出现了。看上去比指甲盖儿稍大一点儿,色彩明亮,它从淡绿的底色中显影出来,细节清晰,甚至能看见它蛛丝一般纤细的触须,翅膀上的纹脉也若隐若现。翅膀微微颤动着,好像下一秒钟就会飞起来。

这个生物人人都认得:蝴蝶——柠檬黄的色泽,极为精致。

这只蝴蝶有两个人看见了,一个当然是王子民本人,还有一个就是吕晨——他刚好从王子民身边走过,是无意中看到的。

“哇!”吕晨惊叫一声。

本来,男生是不太会大惊小怪的,何况吕晨性情沉稳,不是那种咋咋呼呼的娘娘腔,可眼前的情景实在是太令人震惊了!

与此同时,王子民的手一抖动,他的A612星球整个儿撞在了地球上,碎了!

两颗星球相撞,这是宇宙洪荒的大事,所有的同学都拥了过来,围观这一“盛况”。

王子民和吕晨四眼相对。吕晨从王子民眼里看到了恐惧、惊愕和疑惑,王子民从吕晨的眼中也看到了恐惧、惊愕和疑惑,两人都被那只蝴蝶吓着了。然后,他们把眼睛从对方的脸上移开,盯着地上的碎瓷片——碎瓷片?是的,王子民的A612星球是瓷的。

吕晨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王子民把兩球相撞的事赖到自己身上,他一定会给予反击。在他看来,突然出现的蝴蝶把王子民自己也吓得不轻,就算他没有“哇”出那一声,王子民也会失手打碎自己的星球,也就是说,王子民是被自己星球上的蝴蝶吓着了,而不是他的那声惊叫,这事儿跟他吕晨半毛钱的关系也没有,他只是碰巧路过。

可自始至终,王子民没说一句话。他脸色苍白,两眼盯着地上的碎瓷片,而事实上,他的瞳孔并没有聚焦,只空茫地落在另一个空茫的地方,像是被困在了梦境之中。

“怎么回事?”有人好奇。

“啊,碎了,太可惜了!”听上去有几分遗憾,实则幸灾乐祸。

“我的宝贝,你这是怎么啦?呜呜呜……”有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假哭。

“你,”还有人看着吕晨,又指指地上散落的碎瓷片,似笑非笑地说,“不会没有一点儿责任吧?”这简直就是明目张胆地挑事儿了!

可无论是王子民还是吕晨,都一声不吭。王子民好像一直被困在那个梦境中,出不来。吕晨呢,是不知该如何描述刚才看见的景象——一个陶瓷做的星球上,突然显影出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说出来谁信呢?

按理说,这件事足以引发两个学霸之间的“星球大战”,可没想到两个人都这么克制忍让,“吃瓜群众”也算见识什么是“大将风度”“学霸素养”了。大家觉得无趣,就渐渐散去了。

王子民撕了一页作业本摊在地上,把碎瓷片捡起放在上面,包好。

就在上课铃快要响起的时候,王子民背着书包走出了教室。

这以后,课间的时候,王子民无事可做,只坐着发呆。星球没了,他的故事也没了发生的地点,话也少了一些。那首关于星球的歌他再也没有哼唱过。

除此以外,一切还算正常。

只在一天的体育课上,慢跑时王子民跑到吕晨身边突然问了一句:“你是真的看见了,对吧?”

“什么?”吕晨知道他指什么,故意这样问的。

“蝴蝶。”

吕晨点了点头,正要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王子民突然加速,跑远了。

奇书

学校的图书馆里,吕晨在“自然科学”门类的书架前转来转去,他并没有明确的目标想要找到哪本书,他把手伸向《探秘——100件不可思议的奇闻异事》,完全是因为那个书名让他心里一动。

吕晨把书抽出来,找了个位置坐下,当他读到第三个故事时,就知道这正是他要找的书。

其实,前面两个故事也挺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

1733年5月8日,在瑞典哥得兰岛的采石场石墓里,发现了一只活着的青蛙。

1969年10月,芬兰西部帕罗奈瓦地区,农民海诺·赛皮把林子里的树搬运回家。树是前一年的冬天砍下来的,已经被锯成几米长的树段。赛皮先生劈开一棵白杨树时,发现中间已经腐烂,形成一个空洞,里面有一条四十多厘米长的干鱼。

第三个故事记录得最为具体。1865年12月21日,英国的《晚间新闻》上有这样一则报道:一个叫奥格斯·蒙克唐纳德的人在林子中砍下一棵柃木,当他劈开树时,看见一只活着的青蛙被封闭在里面。树的直径有三十八厘米,在劈开前,树完好无损。青蛙被嵌在里面的那个树洞似乎是特意为它刻出来的。那么,青蛙是如何进入树洞、靠什么生存下来的?没人能解释。

这些故事本身就是无解的,更别说能为吕晨提供什么答案,可他还是借了这本书,书中的故事真的就像书名一样,太不可思议了!

当然,现实中的故事也很不可思议,比如那只蝴蝶,再比如,王子民居然也在看这本书。书就在他的桌上,他们的座位一前一后,中间隔了一条走道,吕晨看得很清楚。是王子民的阅读兴趣突然转向,他们碰巧借了同一本书,还是王子民也想借这本书来解开心中的疑惑?吕晨觉得是后者。

吕晨发现,王子民最近特别迷这本书,只要有时间就捧着看,就像当初他时时都捧着A612星球一样。甚至,上课都看,有次被赵老师发现了——赵老师是班主任,教数学。赵老师大惑不解,全班同学都大惑不解:王子民,班干部,学霸,居然上课看闲书!

赵老师用他那双井一样幽深的眼睛瞪了他一眼,倒没说什么重话。

可这一眼并没有让王子民警醒,他在课堂上仍时不时翻翻“闲书”,即便在听课,思绪也飘到了另一个地方。那是一个说远不远,很一般可也十分特别的地方,那地方叫景德镇。

景德镇有一家陶艺体验馆,叫青谷。

去年暑假,妈妈带他去过那里,A612星球就是在那里做的。

爸爸是政府官员,很忙,每年暑假,都是妈妈带他出去旅行,妈妈特意把年假都留到暑期。有一阵子,妈妈突然迷上了瓷器,大约是受一部纪录片的影响。那是一部关于陶瓷文化的纪录片,大部分镜头是在景德镇拍的。妈妈对一切手工的东西感兴趣,比方说,木雕、布艺、皮刻、竹编……于是,她当即决定,那个暑假带王子民去景德镇看看。

对瓷器,王子民没什么兴趣,他更想去草原。他已经上网查好了,海拉尔有一家马术暑期班,骑马、奔跑、大草原、蒙古包、地平线什么的,多拉风、多神奇、多心旷神怡!可妈妈说,骑马危险,万一崴了脚,扭了腰,摔断了脖子……妈妈还没有把自己预测的危险罗列完,王子民就知道,海拉尔无论如何是去不成了。

妈妈很快在网上锁定了一个目标——青谷陶艺体验馆。

“青谷,名字不错,小清新。”妈妈咂了咂嘴,好像看见青谷里长了好大一树青梅。

最后,王子民勉强顺从了妈妈,是因为纸窑。

“体验课程第四天,纸窑速烧。上午:纸窑速烧法讲座及素坯胎装饰、烧制前的准备工作。下午:与陶艺老师一同搭建纸窑,并参与整个烧窑过程。”

看上去有点儿意思,而且,纸窑,居然还有纸窑!这不得不让人心生好奇。

可現在,王子民宁愿自己从没对纸窑有过半点儿好奇,宁愿从没去过景德镇的青谷。如果是那样,他也就不会拥有一颗A612星球,星球上突然幻化出的蝴蝶也就无从说起,当然,他也就不会失手打碎它,让那只蝴蝶招来成群的蝴蝶,在他面前灿然飞舞。

每天,总有几次,在他一凝神、一转眼、一抬头之间,不远处就会出现一群柠檬黄的蝴蝶,它们飞舞着,明亮的翅膀闪烁着,或异常清晰,或只是一团模糊的黄色雾团,只一瞬,就隐去不见了。

王子民让这群蝴蝶弄得有些恍惚。他想对谁说说这群蝴蝶,爸爸?他从来对爸爸都有点儿“隔”,爸爸每天总是忙着开会、视察、现场办公……妈妈有时抱怨说自己就像是一个单身母亲,爸爸听了内疚地看着他们,苦着脸叹了一口气,一句道歉的话还没说出来,手机就响了……对妈妈说?妈妈太敏感,喜欢胡思乱想,说了会吓着她吧?还是先看看书吧,也许书里……再说,是不是自己眼花了,那只蝴蝶真的、真的……还……在?说实话,他几乎已经忘了那只蝴蝶了。

只能找机会问问吕晨,那天,只有他看见了。或者,对他说说青谷和青谷的蝴蝶……王子民也说不好自己怎么会有这个念头,会相信吕晨,他们不是对手吗?终于,在一次体育课上,王子民忍不住问了一句,却没有勇气对吕晨说更多。

天渐渐热起来了,偶尔有知了的鸣叫远远地传过来,期末考试一天天临近,大家都开始忙碌起来。成绩不怎么样的,想着临时抱佛脚,尽量把分数弄得好看点儿,暑假也能好过些。学霸们呢,当然是想更上一层楼,锦上添花。

所以,当赵老师在课堂上再次发现王子民把“闲书”藏在抽屉里偷看时,不再姑息。赵老师悄悄地出现在他身后,出其不意把书猛地一抽,看了看封面和封底,板着脸说:“图书馆的,好吧,我替你还了它!”

青谷

王子民期末考试成绩掉得倒不是很厉害,毕竟,学霸的底子在那儿。问题是,吕晨这次发挥得尤其好,考了全年级第一。吕晨在全年级的历史最好成绩是第五,也只考过一次,这次真是吉星高照,令人喜出望外哦!

这一降一升,差距就大了。王子民有说不出的沮丧,可也无奈。吕晨呢?倒是没有让这喜出望外大张旗鼓地摆在脸上,说过他是个稳重的孩子。再说,他知道王子民是怎么回事,也知道他的实力,特别是作文,吕晨无论如何是写不过他的,那篇《我有一颗星球》写得多棒!要不,也不会在全市小学生暑假生活征文比赛中获得一等奖。这类比赛,他吕晨别说是获奖,就连参赛的勇气也没有。

要说,赵老师还真不是那种“唯成绩至上”的老师,王子民总分往下掉了两名,他也没说什么,似乎是意料中的事,只随意地问了问他暑假的安排。当听到王子民说这个暑假会去上两个暑期班哪儿也不去时,他只淡淡地说了两个字“也好”,可脸上的神情,让王子民分明听见他在心里大声地说了三个字:“太好了!”

其实,这个安排是妈妈早就和他说好了的。五年级的暑假哪儿也不去,上暑期班,小学的最后一个学年,要全力以赴对付一生中第一场重要的考试:“小升初”。考完后,带他海外游,去帕劳潜水,看一种通体会发光的鱼。

妈妈对王子民略有下滑的成绩表现得还算淡定,只酸溜溜地说了句:“听说,吕晨考了年级第一哪。”看了一眼王子民讪讪的脸,又赶紧说,“没事,暑假我们好好补补,赶上去就是。”

吕晨呢,倒要开启他的首次暑期之旅了。

吕晨是单亲家庭的孩子。爸爸离开时他还不满三岁,脑子里搜不到一丁点儿爸爸的印象。小时候,他觉得有妈妈就足够了,上学后才慢慢感觉到,有一个地方的位置是空着的,就像吃饭的时候,应该围着桌子坐成三角,而不是只有妈妈坐在他的对面,他开始越来越多地提到爸爸。妈妈也会和他讲一些,可讲的都是爸爸的不好——爸爸不会做家务,也不会带他玩;常常借口加班,很晚才回家;有事没事大声唱歌,跑腔跑调,很吵的。最后,妈妈都會强调说,无论爸爸怎么不好,妈妈都会和他过一辈子的,谁知一场车祸……每次讲完,妈妈的神情都很伤感落寞,有一次还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哭了好久。

后来,外婆告诉吕晨,妈妈说的都是反话,那些“不好”反过来恰恰都是爸爸的“好”。妈妈这么说,是把爸爸假想成一个不称职的丈夫和父亲,好让自己对他的思念少一些。

原来是这样!明白这些后,吕晨就尽量不在妈妈面前提爸爸了。

妈妈是会计师,在一家大公司工作,很忙,没有时间休假,也没有多余的钱让吕晨去旅游,吕晨的每个假期都是在外婆家度过的。吕晨是个懂事的孩子,也从没向妈妈提过这类的要求。

可是,“全年级第一”让妈妈的心情实在是太好太好了,妈妈揽着他的肩头说:“儿子,想不想去哪儿玩一趟?”

吕晨挣脱妈妈,惊喜地大叫道:“真的?”

妈妈坚定地点点头,说:“真的,妈妈要奖励你,也要奖励我自己。”

“是不是奖励你自己养了个这么优秀的儿子?”吕晨牛皮哄哄地问。

妈妈轻轻地拧了把他的脸说:“看看,这脸皮都有城墙厚了。”

可能是因为职业的缘故,妈妈做事特别严谨,一板一眼,说话也难得这么幽默风趣,看来,“全年级第一”可真是个好东西!

去哪儿玩呢?当然吕晨说了算。

“景德镇。”吕晨毫不犹豫地说。

“怎么想着去哪儿?”妈妈不解,对于一个十一岁的男孩来说,可玩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

“你先看看这篇作文吧。”吕晨递给妈妈一本书,那里面收了王子民的那篇获奖作文。

这本征文集是赵老师自费买了送给同学们的,人手一册,要大家好好学习。吕晨告诉妈妈,王子民就是去了景德镇,见识和亲自参与了制作瓷器的全过程,有了非常感性的认识,才写出了这么生动真切的好文章。他也要去那里看看,看看那里都发生了什么,王子民又是怎样记述这一切的。

天哪!这么热爱学习的孩子去哪儿找?连选旅游的地点都要选对学习有利的。妈妈情不自禁地给了儿子一个大大的拥抱。

妈妈自然不知道吕晨想去景德镇的真正目的,他其实是想去看看那里,准确地说是青谷都发生了什么——不管怎么说,A612星球是在青谷做出来的。

接下来就是上网,搜到“青谷”,浏览了一下体验馆的规模和作品,然后找到“暑期少儿陶瓷夏令营”一栏。妈妈在详细地了解了夏令营的时间、食宿、日程安排和价格之后,郑重地报了名。

可是,就在临出发的前两天,变故来了。妈妈所在的公司税务出了问题,有关部门要来查账,妈妈作为财会人员必须配合,哪儿也不能去。

一般来说,吕晨是不会违背妈妈的意愿的,他不愿惹妈妈生气,他也确实没有让妈妈操太多的心。可是,这回他犯拧了,说什么也不同意妈妈取消景德镇之行。妈妈没时间,他可以自己去,也就五六个小时的火车,这边妈妈送他上车,那边有青谷的人接站,不会有问题的。王子民不是在作文里写了吗——他上次去的时候,就有一个十二岁的男孩没有家长陪着。

“人家十二岁,你才十一岁。”妈妈反驳道。

“可大家都说我看起来十三岁了。”这倒是真的,吕晨的个头儿在同龄人中算高的,看上去又比较安静稳重,显得比实际年龄成熟一些。

这天晚饭,吕晨只象征性地吃了几口,脸耷拉得像冬天悬在树枝上的冰条子,又冷又长。妈妈无奈,给“青谷”那边打了个电话,详详细细地问了十几个问题,还要求和人家视频……也许是电脑屏幕上那张年轻、质朴、诚恳的脸让妈妈产生了信任感吧,她终于答应了。

吕晨松了一口气,在心里对王子民说:“王子民,你的青谷,我也要去了!”

陶艺

那个和妈妈视频的年轻人姓范,王子民在作文中是这样描写他的:“他个子中等,黑黑的,板寸发型,一双眸子上了釉一般黑亮。自我介绍时他说:‘你们可以叫我范老师,也可以叫我饭卷。我们选择了饭卷,天天饭卷饭卷地叫,这样叫的时候有种酒足饭饱的感觉。”

有这段文字在先,吕晨在火车站的出站口很轻易就找到了饭卷——这是妈妈要求的,他必须亲自去火车站接吕晨。当然,也可以说是他们同时找到彼此的,之前,妈妈也把吕晨的照片发给了他。

见到饭卷时,吕晨就直接叫饭卷了。

“功课做得不错嘛,”饭卷咧嘴一笑说,“连我在江湖上的名号都知道。”

吕晨本来想和饭卷说说王子民和他的作文还有A612星球的事,又觉得才刚见面,还是过几天再说吧。

青谷在城郊,那一带一家挨着一家的都是些瓷器工作室、瓷器作坊或是瓷器创意园。每家的围墙和大门都装饰得很特别,不过,无论装饰得如何与众不同,烘托的永远只一样东西:瓷器。

把一些碗、盘、碟、花瓶、罐子、瓷板画……镶嵌在砖砌的墙体中;要么就在墙面开一些小洞,错落地陈列一些小玩意儿;或者,干脆用一摞一摞的残次品垒成外墙,多半是碗还有坛子;最省事的是用碎瓷片做建筑材料,把碎瓷片和在混凝土里糊墙;当然,就算是把一些青花、颜色釉、白瓷等各类器物一目了然地陈列在清清爽爽的青砖墙头上,也是一道不俗的景观。

这些墙体看上去文艺、丰富、别致,不同凡响但又不趾高气扬。这一段路,饭卷有意把车开得很慢,好让吕晨看得更清楚一些。

“有什么感想,小帅?”饭卷喜欢把看上去不错的男孩叫小帅,小帅哥的简称。去年,他也是这样叫王子民的吗?不知道,王子民的作文里没提到,应该是没这样叫过吧,否则,王子民的作文是不会放过“小帅”的。这样一想,吕晨心里涌上了一丝满足感。

“不愧是瓷都,那些墙就像是一幅幅立体的画,又像是固体的音乐,从那些瓷器的裂隙和色釉的底层,流淌出来的是古琴幽缓的旋律和绝句律诗的气韵。我敢说,这是全世界最独一无二的墻体了。”吕晨抒情道,抒完情后立马把自己吓了一跳,什么时候变成这种说话风格了?

“不错哦!出口成章。”饭卷赞赏道。

吕晨醒悟过来,脸上发烫。他羞愧不是因为饭卷的表扬,而是他“卖弄”的其实是王子民的作文。实地一看,他也不由得在心里叹服,写得真好!这样的句子,他吕晨八辈子也写不出!

青谷大门的右边是一个小院子,墙角堆了一些烧坏的瓷器。里面的空间很大,差不多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中间摆放着一张十几米长的工作台,靠墙的一侧是一排拉坯机,再过去是博物架,摆放着素坯和学员的作品。后端有两个四四方方密闭的白色的“小房子”,那是气窑。

这一期的学员有十多个孩子,也只有吕晨没有家长陪着,有的甚至是男家长和女家长一起陪着,他能明显感觉到,那些孩子看他的时候眼睛里的嫉妒和佩服。不过,也有一个女孩的表达方式比较特别。

她煞有介事地提醒吕晨说:“晚上你一个人睡?小心哦,半夜醒来千万不要看窗外。”

“窗外,有什么?”吕晨果然上当,傻乎乎地问。

“有月亮、星星和晚风。”饭卷听见,走了过来。接着又对女孩说:“他和我一个房间。”

“那还不是等于有家长陪一样。”女孩朝吕晨翻了翻白眼,不以为然地说。

这是妈妈事先和饭卷说好了的,他必须和吕晨住一个房间。吕晨一再向妈妈表示,他可以独自住的,但妈妈坚决不同意。

吕晨扭过头去,懒得再理她,见女孩穿了件满是五颜六色的小蘑菇的花裙子,就在心里叫她毒蘑菇。

第一堂课,饭卷先给大家概要地讲了讲陶瓷的发展史,用PPT展示了几件拍卖会上成交价在七八位数的珍贵文物,也介绍了瓷器给中国带来的巨大荣耀。

“China,这个单词,大家都认识吧?”

“中国。”一个声音抢着回答道,还拿腔拿调地读了一遍。是那个毒蘑菇。

“没错,C大写就是中国,C小写呢?”饭卷继续问道。

“瓷器。”还是毒蘑菇。

“非常棒,加十分!那么,China这个单词最初是怎么来的呢?”饭卷抛出了第三个问题。这下毒蘑菇安静了。

“有专家提出,China源于景德镇的古名‘昌南。读读看,China——昌南,发音是不是很相近?”

于是,大家七嘴八舌,China——昌南、昌南——China来回地读,果然很相近。

“那后来,景德镇的名号又是怎么来的呢?”饭卷打断大家,继续提问。

“好像、好像是哪个皇帝赐的吧?”一位旁听的家长小声说。

“对的,是宋真宗的年号。历史上,皇帝把自己的年号赐给两个地方做地名,一个是江西景德,一个是浙江绍兴。”

“老师,你好有学问呀!”毒蘑菇真会拍马屁。

“哪里哪里。”饭卷谦虚道,然后拍了拍巴掌,提高嗓门说,“现在,激动人心的时候到了,我们开始玩——泥——巴!”

先是学习拉坯。每个人一台拉坯机,有师傅手把手地教,所谓“师傅”其实就是陶瓷学院暑期打工的大学生。因为吕晨没有父母陪着,饭卷对他格外关照,亲自给他当师傅。为此,吕晨遭了毒蘑菇好几个白眼。

饭卷先做示范:把陶泥放在转盘中间,双手抱住,轻轻一点脚阀,转盘飞速地转了起来。双手稳稳地抱住泥柱不动,这叫抱正,就是要确保泥柱和转盘在同一个圆周。然后拇指轻扣泥柱的顶部,旋出一个泥窝,再然后,是要做一个花瓶、一只碗、一只碟子,或是一个杯子,就看你的十个手指如何与高速运转的陶泥配合了。饭卷操作起那团陶泥来显然得心应手,转瞬之间,花瓶、碗、碟子、杯子,从大到小,端端地摆在了旁边的搁板上。

然后,饭卷起身,让位给吕晨,可看上去有着无限的可塑性又无比温顺的陶泥到了吕晨手上就一下子翻脸不认人了——它也确实不认得吕晨。还没弄清楚是哪里出错了,那团泥就扭成了一根粗壮的难看的麻花……又试了几次,还是不成。它是那么不可控,活力十足,就像是一条活蹦乱跳的鱼,根本无法对付。吕晨看看自己的手指,纤细修长,像女孩子的手,再看看饭卷的,粗粗短短。要说“抓鱼”,自己的先天条件肯定优于他。这下,吕晨明白那团泥是什么了,它根本就不是鱼。

“这团泥巴是你养的宠物狗,它只听你的,专门和我作对!”吕晨愤愤地抱怨道。

饭卷好脾气地笑笑说:“别急,在学校,那些大学生光学拉坯就学了半年呢。你这才多久?”

听饭卷这么一说,吕晨心里平衡了一些,就沉住气,注意脚下的轻重,调节好转盘的速度,手上也尽力稳住,屏住呼吸……快下课时,终于做出了一个碗和一个杯子。

饭卷把它们放在搁板上,安慰吕晨说:“碗壁厚薄不均,杯子有点儿歪,没关系的,先晾着,等干了以后我帮你修修就好了。”

下午的泥塑成型课吕晨感觉就好多了,手上的一团泥就是一团泥,不是鱼,也不是谁的宠物狗,把它捏成什么样它就是什么样。

一开始,吕晨捏了一只狗,只能说大致上像狗吧。后来又捏过椅子、人偶、汽车、手枪……可都不满意,最后统统还原成一团泥。后来他信手捏了一只熊,憨憨拙拙的,倒有几分意想不到的生动,就留下了。

这堂课每个人可以烧制两件作品,再捏个什么呢?见饭卷在教别的孩子做花瓶——把泥搓成一条条的绳状,圈出一个底座,再把泥条围成圈,一层层地盘上去。

这个不难,吕晨也照着做起来。

一会儿,饭卷过来了,说:“你这是做的……烟灰缸?送给爸爸?”

说实话,吕晨也吃不准想要做个什么,听饭卷这样说,一下子就确定了,对,做个烟灰缸,送给爸爸——假装有个爸爸,这种感觉真好!爸爸抽烟吗?没听妈妈说过,只知道爸爸是做平面设计的,要画图纸,那就需要抽烟提神吧?应该是会抽的,太好了!正好用得着。

上午做的碗送给妈妈,杯子和刚做的小熊自己留着,爸爸有烟灰缸,这样,全家人都有礼物了——我亲手做的!吕晨对这样的分配很满意。

“吸烟有害健康。”斜对面的毒蘑菇多管闲事地嘟哝了一句,她正在捏一只小兔子。

“你才有害健康,你是毒蘑菇。”吕晨在心里回了一句。

吕晨根本不在乎什么“有害健康”,就算让他吸二手烟也在所不惜——只要爸爸还在!

蝴蝶

终于要烧纸窑了。

首先,要在院子里砌一座窑。砌窑的材料叫莫来石砖,是一种白色的耐火材料。饭卷指挥孩子们把莫来石砖搬到院子里,由他和另一个大学生来砌窑。这都是些力气活,好几个孩子的爸爸也加入了进来。

这是一座简易的立窑,不大,也不需要用水泥来黏固,一会儿就砌好了。然后,要做一个纸窑套在里面。纸窑就更简单了,把报纸卷成一条一条的,弯成圆圈,一个个圆圈重叠起来,用胶带固定好,一个纸圆筒就做好了。把它放进窑里后,再在底层撒上一些锯末,锯末上面垫少量木炭。

“好了,同學们先去洗干净手,然后回到室内。”饭卷拍拍手,招呼大家。

等大家都到齐了,他发给每人一个素坯小球。

“接下来,我们要玩的是纸窑速烧。烧一个什么呢?烧一颗星球,一颗属于你自己的星球!”饭卷这样说的时候神情有些激昂,双眸真是像上了釉一样幽黑闪亮,让人觉得,他们没准儿能做出一颗真正的星球来。

然后,饭卷指着大门口说:“现在,大家到外面去,不要跑远,捡些东西用胶带粘在上面,树叶、树皮、花瓣……什么都行,把素坯表面粘满就可以了。嗯,外面太热,家长们就在里面歇着吧,让孩子们独立去完成。”

听饭卷这样说,有几位家长收住了脚步——就是嘛,自己的星球得自己来完成。

大门外是一块不大的草坪,有几棵小树和零零散散的野花,每个人收集到的东西都差不多,特别点的是有人不嫌脏把香蕉皮、橘子皮也捡了来,再就是吕晨的草根。

要让自己的星球与众不同,粘上去的东西首先就要与众不同吧?可地面上看得见的东西都大同小异。那就把地刨开来,里面有什么呢?草根。吕晨捡到一枚生锈的长钉子,费劲地刨着,他想拽些草根绕在素坯上。他边刨边想象着,烧出来后,这些草根变成了流淌在星球上的浩浩荡荡的蓝色河流!

“那是谁的?有只蝴蝶在上面呢!”谁轻叫了一声。

吕晨回头一看,他身后的小树下放着一个素坯,上面缠了些树叶、小草什么的,还有一朵紫色的雏菊、一只蝴蝶栖在上面,翅膀微微颤动着。那蝴蝶是柠檬黄的。

“是我的,呀,好漂亮的蝴蝶!”毒蘑菇說着,猫着腰,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

可还没等她靠近,蝴蝶就飞走了。

“可惜了,”吕晨叹息道,“你要能抓住它,把它粘在素坯上……”吕晨突然打住,觉得口很渴,嗓子冒烟,大太阳下,又好像有一股寒气从地底下蹿了上来,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知道你的意思,真残忍!”毒蘑菇谴责道。

“那你、你刚才不是想捉它吗?”吕晨努力镇定自己,反驳说。

“我没想捉它,只是想凑过去,看得更清楚些。我喜欢蝴蝶,这叫尖角黄粉蝶,不常见的,懂不懂?”说完,毒蘑菇轻蔑地白了他一眼,转身走进了院子。

院子里,已经在开始装窑了。

把各自粘得花里胡哨的素坯轻轻地放进窑里。饭卷提醒大家,要记好自己放的位置,是第几层第几排的第几个。放好一层,撒一些白色的粉末,有盐、小苏打,还有硫酸铜和氧化铜。这都是些化学物质,高温中,会和粘在星球表面的那些东西发生一系列化学反应。“到了中学,你们会学到这方面的知识的。”饭卷最后解释说。

然后,加入木材。

点火!

火噼噼啪啪地烧起来了。烈日下,窑火把四周的空气烧得好像随时都会爆燃起来。没人受得了这样的高温烘烤,大家都纷纷跑进屋去吃西瓜了。

虽是纸窑速烧,但窑火也得烧上七八个小时。晚上,饭卷让吕晨先睡,他得去换班守窑,至少要到十一点以后才能封窑。

吕晨要跟去,饭卷不让,说小孩子不能睡得太晚。

“让我去吧饭卷,偶尔晚睡一次,没关系的。”吕晨央求道。

“不行,”饭卷坚定地说,“你妈交代了,晚上睡觉时间不得晚于十点。”

吕晨想了想,开始循循善诱。

“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晚上,你在外面待过吗?”

“当然,我在乡下长大的。有一天晚上,我爸带我去林子里找一头迷路的小牛,转来转去的,我们自己也迷了路,在林子里待了整整一夜呢!”饭卷骄傲地说。

“那你就可怜可怜我,我长这么大……”吕晨的样子看上去也确实可怜巴巴的。

饭卷心一软,“可怜”了他。

夜就像是一张网,铺天盖地罩下来,把白天的溽热之气统统收了去,再让丝丝缕缕的清凉渗出来。清凉如水,世上万物都浸润在里面,有说不出的舒爽。抬头望天,不见月亮,只有一团云白得透光,月亮定是躲在那里面去了。天幕是紫蓝色的——这让吕晨很惊讶,他从来不知道,晚上的天居然是紫蓝色的;天幕垂下去的地方是黑影幢幢的绵延的群山,带着几分高远和神秘;星星呢,也是吕晨从没见过的,是指大成这样、亮成这样的星星;而且,那些星星还会……呀!还会飘落下来,在不远处的草丛里,一闪一闪地飞舞着——吕晨知道,那就是书上写的萤火虫了。

“原来,夜晚是这样的!”吕晨感叹道。

“从没见过夜晚?”饭卷问他。

吕晨想了想说:“没见过真正的夜晚。”

“城里的孩子,可怜。”饭卷同情地说。

“还好,你没有把我锁在宾馆睡觉。”不管怎么说,这一刻吕晨是满足的。

“但愿你今天晚上的运气足够好,能看见、看见流……我的天哪……”饭卷抬头望着天边,话才说到一半,嘴就张得老大,闭不上了。

一颗流星拖着荧光蓝的尾巴,嗖地划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开窑时,窑还有些温热。

大家围在窑的四周,饭卷又开始煽情:“现在,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之所以激动人心,是因为它的不可预测,我们做好一样东西,把它放进窑里去烧,这期间会发生什么,我们一概不知,一切只在开窑的瞬间真相大白。我之所以喜欢做陶瓷,就是爱死了这一瞬间,它是那么的刺激、迷人,充满悬念,令人迫不及待又几乎不敢正视。”说着,饭卷手捂着心脏的部位,样子紧张而又陶醉,然后猛一睁眼,手一挥,喊道,“启!”

大家一起把石棉网抬了起来,那是封火时盖上去的。

所有的星球都湮没在灰烬之中,隐约有一些星球的轮廓凸现出来。吕晨看过一本《宇宙大爆炸》的科普书,他觉得,亿万年前的宇宙大爆炸后的混沌就应该是眼前的情形。

吕晨的是最后一个放进去的,他的星球是第一层第三排的第三个,一层只能放九个星球。吕晨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星球,来到水池边,把它放在水龙头下冲洗。

黑色的污水顺着星球表面流了下去,锦绣河山、生灵万物一点一点地显露了出来……哇,真是太漂亮了!几乎和吕晨期待的一样漂亮。

大河!真的有一条大河!蜿蜒有致,汤汤向前。大河中,零星散落着一些浅色的斑点,那是大河中木船的帆影吗?可是,这条大河是橙色的,为什么不是蓝色的呢?这让吕晨稍稍有点儿遗憾。

那边有几个男孩争执了起来,主要是抬高自己,打击别人,说自己的星球是最美、最与众不同、最独一无二的。有人不服,就拿出来比,比较的结果当然是自己的才是最美、最与众不同、最独一无二……于是,就吵了起来。

“每个星球都是独一无二的,就像我们每个人一样。”毒蘑菇走过去,不动声色地说道。

然后,所有人都安静了,悻悻地走开,从桌上装着白蜡的玻璃瓶里抠了一团,涂在星球上,然后一点点抹开。这是饭卷交代的。回去后也要常常上蜡,这样,星球就会变得越来越油亮,越来越坚实。吕晨突然觉得,叫人家小姑娘毒蘑菇是不是太不友好了?也许应该叫小蘑菇?

晨星

从景德镇回到家半个月后的一天,妈妈下班回来时递给吕晨一个快递,说正好在楼下碰到送快递的,就带上来了。

快递是景德镇寄来的,是吕晨的四件陶瓷作品:

一只小熊。直立站着,又站不稳的样子。一只手往前伸,好像刚睡醒就问人要吃的。

一只青花碗。后来饭卷把它修得厚薄均匀,上面的图案是吕晨画上去的,三朵小花、五片叶子,还有一些藤萝。他从没学过画,画得比较“写意”。碗底有一行小字:祝妈妈天天好胃口——妈妈捧着儿子做的碗,激动地宣布,她这辈子就只用这个碗吃饭了,给个金碗都不换!

一个杯子。饭卷也给拾掇得端端正正的,不过,吕晨几乎什么也没画,只骄傲地写着:我的杯子。旁边有一张小小的笑脸。

一个烟灰缸。周边有一圈几何图形的花纹,底部写着:送给爸爸——吕晨本来想阻止妈妈翻过来看的,但没来得及。

妈妈一怔,盯着那几个字看,看着看着,呼吸就急促起来,勉强说了句“我替你爸爸收着”,转身朝卧室走去。

没走几步,终于忍不住,过来揽住了吕晨的肩头……

开学的第一天,课间的时候,吕晨把王子民叫到教室后面的一棵榆树下,那是一个死角,比较僻静。吕晨告诉了他自己的景德镇之行。

王子民大为惊讶:“你也去了景德镇?”

吕晨点点头:“对,青谷,烧纸窑,星球。”

“为什么?”王子民恼怒地叫道,好像那地方只有他才能去。

“我想去看看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吕晨平静地说。他不明白王子民的态度为什么这么恶劣。他整个暑假都在補课?看上去好像瘦了一些,脸色也有点儿灰暗。

“你看见了什么?”王子民没好气地问。

“蝴蝶,尖角黄粉蝶,它栖息在素坯上,那上面有一朵紫色的雏菊。”

王子民瞪大眼睛,看着他,突然,好像明白了怎么回事,惊叫道:“你……也?”

“没有。”犹豫了一下,吕晨补充道,“但我想过。”

这样说,吕晨以为王子民会释然,会感激他的坦诚和理解,谁知王子民完全不领情,他烦躁地说:“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关我什么事?”说完转身走了。

吕晨愣在那儿,半天回不过神来,然后,渐渐体会到了一种挫败感。

当初,决定去景德镇、去青谷,确实是因为王子民,因为他的星球和蝴蝶……可是,就算他不领情,自己也没白去呀。他有了一个星球,一个宇宙中最漂亮、最独一无二的星球;还有妈妈的碗、爸爸的烟灰缸、“我的杯子”、小熊;更别说真正的夜晚、萤火虫、流星;认识了饭卷,和他的星球一样特别的饭卷——分手的时候他向饭卷保证,“小升初”考完后,一定多多介绍同学来青谷玩泥巴。还有毒……小……好吧,小蘑菇。嗯,其实,小蘑菇还是蛮可爱的。

想到这些,吕晨的心情好多了,他甚至觉得,自己还得感谢王子民呢,怎么说也是他间接地促成了自己的景德镇之行。

吕晨转身朝教室走去。

“哪天把星球带来给王子民看看,显摆一下。”这样一想,就忍不住哼起歌来,“在遥远星球,有一颗气球……”刚唱了一句,就打住了——这是王子民的歌。

其实,吕晨最想告诉王子民的,是饭卷说的一句话。

那个真正的夜晚,他和饭卷坐在青谷大门口的石阶上,不远处是熊熊燃烧的窑火,看上去,像一朵盛开在夜里的巨型花朵,十分烂漫,十分妖娆。堆在墙根的那些残破的次品被照亮了,如同上了一层橘红的釉,变得精致起来。四周,片片黑灰色的灰烬飞舞着,恋花的蝴蝶一样簇拥着烈焰的“花儿”,或是向着寥廓的夜空飘去。

吕晨看着,就想到了另一只蝴蝶。

“今天下午,我看见了一只蝴蝶。”

“你不会告诉我,你是第一次看见真正的蝴蝶吧?”饭卷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你说,如果把蝴蝶缠在素坯上去烧,会、会怎么样?”吕晨不理会饭卷的问话,自顾自地说。

“活的,会飞的蝴蝶?”

吕晨点点头。

“你这样做了?”饭卷睁大眼睛看着他,一点儿倦意也没有了。

“没有,我只是、只是这样想过。下午,看见一只蝴蝶停在素坯上……我想过。”

“最好别这样做,孩子,”饭卷叫他孩子的时候,上了釉一般的瞳孔里弥漫起了一层轻雾,“那只蝴蝶,我想,会痛的吧。”

“那样做,确实很残忍。”吕晨打了个哆嗦,嗫嚅道,“但是……如果,这样做了……”

“你是说,你看见有人这样做了?”

吕晨点点头:“算是吧。”

饭卷扭过头去,看着不远处的窑火,火光在他的眼眸中跳跃着。过了一会儿,他沉声道:“学了陶瓷我们应该知道,再价值连城的瓷品,最初也不过是一团普普通通的泥巴。世界上的蝴蝶千千万万,它们如泥巴一样普通、微不足道。所以,我希望你告诉那个孩子:万物为我所用,我也应该珍视万物。”

吕晨想告诉王子民的,就是这句话。

放学的时候,吕晨把这句话写在纸上,扔在了王子民的桌上。

几天以后,两人又聚了一次,同一地点,这次是王子民约的吕晨。

王子民难为情地冲吕晨笑笑,说:“那句话……”

吕晨打断他:“是饭卷说的,还记得饭卷吗?”

“当然记得,一双眸子……”

吕晨接上去:“上了釉一般黑亮。”

吕晨居然能说出他作文里的句子,王子民愣了一下,然后两人相视一笑。

“这几天,那些蝴蝶,再也没有找过我,晚上也没有梦见。”

“你是说……”

“就是……就是你说的尖角黄粉蝶,我把它用胶带缠着……当时,一心想要一个与众不同的星球……没想到,它还在,在我的星球上……”王子民蹙着眉,苦恼地说。

“为什么会这样?你找到原因了吗?”吕晨打断他,“从那本书上。”

“哪本书?”

吕晨盯着他的眼睛说:“书上的几个故事和你的有点儿类似,有一个人劈开一段木头,居然从里面跳出一只活的青蛙。”

王子民明白了,吕晨也看过那本书,《探秘——100件不可思议的奇闻异事》。那肯定也和他一样,除了知道世界上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发生着,一无所获。现在看来,不是什么事都能找到答案,有些事是无解的,或者说,暂时无解。而且,他们要的答案恐怕也不在书里。

“你刚才说,蝴蝶……找你?”

“好多,在眼前飞,在梦里飞。”王子民蹙着眉说,“不过,这几天我没见过它们。”说到后来,王子民的神情舒展了一些。

“以后,那些蝴蝶不会再来找你了。”吕晨这样说并非只是在安慰王子民,他真是这样想的。

“我想也是。”说完,王子民轻松地笑了笑,然后又小心翼翼地问,“你、你看到蝴蝶的时候,真的也想那么做?”

“真的,就像你说的,只是想让自己的星球特别一些,有一個女孩……”本来,吕晨是想说小蘑菇骂他“残忍”的那句话,又怕刺激王子民,就换了一句,“有一个女孩说,每个星球都是独一无二的,就像我们每个人一样。来吧,给你看看我独一无二的星球。”

回到教室,吕晨拿出星球给王子民看。

王子民捧着星球,惊叹道:“哇,有一条大河!差不多绕了星球一周呢。”

“要是蓝色的大河就更美了。”吕晨七分得意、三分遗憾地说。

谁知,王子民眉毛一扬,反驳说:“谁说河就一定要是蓝色的?在你吕晨的星球上,橙色的河才是一条真正的河!你独一无二的星球就源于这条独一无二的河。想想看,一条橙色的大河,一条奔涌着一河橙色阳光的大河!”王子民大声地抒情道。

真是的,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奔涌着一河橙色阳光的大河!吕晨完完全全让这番想象和抒情镇住了!

回过神来后,他告诉自己,一定要记住这几句话,下次写在作文里。而且,他还想到,是不是要把那个小熊送给王子民?

周围的同学也受到了感染,都拥过来看吕晨的星球。就在这时候,上课的电子提示声响了,大家都朝教室外跑去。下节是体育课。

路上,王子民问吕晨,给星球命名了吗?

“还没想好,反正不会叫C612。”说着,吕晨嘿嘿一笑。

“我帮你想了一个,就用你的名字命名。”王子民郑重其事地说。

吕晨想了想,惊喜地叫道:“晨星?”

“还有比它更好的名字吗?”王子民反问道,眼里有几分得意。

“晨星,晨星……”吕晨嘴里叨叨着,终于重重一点头,说,“就它了,晨星!”

操场边有一道树篱,树篱那边是一块小小的花圃,有石竹、月见草、三色堇、绣球花……花儿开得正艳,有几只蝴蝶在花丛中追逐着。

走过树篱时,王子民看见了那些蝴蝶,一只白的,两只黄的,一只紫的。王子民相信,不仅仅只有他看见了蝴蝶,所有的人都看见了。至少吕晨是看见了——他扭头看吕晨时,吕晨就像幼儿园的小朋友一样,萌萌地说着:“一、二、三、四,那里有四只蝴蝶。”

选自《十月少年文学》2017年第10期

彭学军,儿童文学作家,江西省作协副主席。出版有《你是我的妹》《腰门》《森林里的小火车》《浮桥边的汤木》等多部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和散文集。她善于用浸润着浓郁生活汁液的情节和细节,真实地呈现出普通孩子的特殊生活遭际和成长历程,给人以深刻而丰富的情愫感染、审美享受和思想启迪。曾获宋庆龄儿童文学奖小说大奖、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优秀图书奖、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冰心儿童文学奖等多种奖项。作品被译成韩、日、英、法等文字输出国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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