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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那个飘

2021-01-28王宏哲

当代小说 2021年1期
关键词:三弟猴儿油饼

王宏哲

院子里满是家具。面盆瓦瓮,桌椅板凳,七七八八堆了满满一地。我爷爷蹲在这一堆家具中擦拭一个神龛上的灰尘,我三弟和小妹嬉闹着在一边跑来跑去。天阴沉沉的,院子里的树光秃秃的,一股风不知道在哪拐了个弯儿刮进了院子,呜呜的,卷起一些纸片和树叶。

我在房檐下做一个猴儿(陀螺)。我一个上午都在全神贯注地做这个猴儿。我把一根木棒的一头削尖,又用一根钢锯条把多余的那一截开锯。我几乎马上就要把那一截多余的木棒锯断了,那一阵风就吹得我住了手。我把两只手来回搓了搓,我看见我爷爷从那一堆家具中抬起了头,风把他身上的黑棉袄掀起了一角,把他头上的白毛巾吹得鼓鼓胀胀的。我爷爷转动着脑袋喊我三弟和小妹,风把他的声音吹得歪歪扭扭的。我爷爷对我三弟和小妹说:“快躲到屋里去,外边冷。”我三弟和我小妹好像是听见了,又好像是没听见,我看见他们不知道从那一堆家具中拣到了一件什么好玩儿的东西,正在头抵着头一脸兴奋地说着啥。

“快躲屋里去,外面冷。”我爷爷又说了一句。我爷爷这次说的时候我三弟和小妹肯定听见了。我看见我小妹抬起头朝我爷爷笑,而我三弟却朝我指了指,说:“不冷不冷,我哥也在外边呢。”我手里捏着钢锯条朝我三弟指了指,我说:“避避避,我又不是小孩子,快回屋,快回屋。”三弟朝我扮了个鬼脸,小妹朝我吐了吐舌头,两个人就嘻嘻哈哈地朝屋里跑去了。

我蹲下来继续做我的猴儿。我刚刚拿起木棒锯了两三下,就听见我母亲在屋里面喊我。我母亲说:“树,盆里的白土没有了,你去拿些白土来。”我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就往院门口走。那儿堆着一筐白土,是前两天我和母亲一起去村西的那一片坡地捡来刷墙的。

我拿着一块白土走进屋子的时候,我母亲正拿着一根绑着刷子的木棍子举着在墙上刷。她头上戴着一顶草帽,身上罩着一件我父亲的旧衣服,上面密密麻麻地溅满了一坨一坨的泥点子。我把白土放进盆里,又往里面加了一些水。盆里就起了一阵一阵的泡,还发出吱吱的响。我又用一根木棍在里面搅了搅,我对我母亲说:“泡好了,我走呀。”母亲说:“去去去,别走远,收拾完了我给咱做饭吃。”我说:“嗯,知道了。”

我二弟从外面逛回来的时候,我母亲已经把屋子里里外外的墙刷完了。那些家具也都擦得干干净净的一一摆回了原处,屋子里一下子显得整整齐齐亮亮堂堂的,弥漫着一股子泥土新鲜的味道。我二弟两只手袖在袖筒里,火车头帽子的两只猫耳耷拉着,一晃一晃地进了门。他转动着脖子左看看,右看看,脸上显得喜滋滋的。他朝正在灶间烧火的我母亲笑了笑,说:“全村好多人都在拾掇屋呢,都把屋拾掇得干干净净的。”我母亲说:“马上就过年呀,当然得拾掇了。”我二弟说:“就是的,东头那家都在杀猪了;代销店进了好多点心,还有好多好看的画。”我母亲朝灶间添了一撮柴,火焰一下子冒出来,把我母亲的脸照得红彤彤的。我母亲说:“怪道这半天不见你呢,原来你又到处跑着逛去了,你看你作业啥时候做呀?”我二弟一听我母亲问作业,就一个劲儿朝我使眼色,说:“我作业做完了,不信你问我哥去。”我瞄了一眼二弟没说话。我二弟昨天趴在炕上写作业,写着写着就睡着了,口水还把本子打湿了一大片。我看见他本子上写得乱七八糟的,好多题目不是写错了就是答了个半截子。我让他好好写他不听,他说:“你管我,你把你自己管好就行了。”

我母亲没有问我弟弟作业做完没。她从灶间站起来一边揭锅盖一边说:“写没写完我不管,看你大(关中方言,即父亲)回来要检查你们咋交代。”我母亲这句话显然也包括了我,我说:“我不怕,我盼着我大回来检查呢。”我二弟看了看我迟疑了一下,也昂着头说:“就是的,怕啥,我也盼着我大检查呢。”我母亲那时候正拿着一把木勺子在锅里搅,一团气浪升起来笼罩着我母亲的脸,我母亲说:“好,那就好,不说了,快叫你爷爷来吃饭。”

我们吃完饭的时候,外面的风似乎小了些,天色却好像更暗了。我三弟和我小妹坐在热炕上玩,我母亲拿起三弟扔在地上的棉鞋在用针线缝鞋帮子。我想起来这只棉鞋我小时候曾穿过,后来我二弟也穿过,再后来我母亲把撕开的地方缝了缝就让我三弟穿着了。现在,我看见我母亲把那只鞋抱在怀里正在吃力地把针往里攮,我听见我母亲把线往出抽的时候发出哧哧的响。我母亲低着头,有一绺头发总在眼前晃,她缝一会儿就抬手将额前的头发朝后捋一捋,显得宁静而又专注。突然,我听见我母亲呀了一声,我们就都去看我母亲。我看见我母亲把一根手指放进嘴里吮。我说:“妈,扎手了?”我母亲说:“没事,没事。”我说:“那双鞋太旧了,早就该扔了买新的了。”我三弟听我这样说立即就响应了一句,说:“买新的,买新的,都过年了,我要穿新鞋。”我小妹也跟着起哄,说:“我也要,我也要,我要新衣服,还要新裤子。”我二弟本来正趴在炕沿上拿一支铅笔在本子上画,听见我三弟和小妹的话他抬起头,抹了一下鼻涕说:“要啥,要啥,光知道要,不花钱是吧?”我二弟说完这句话就把眼睛转向了我母亲,他大约在等着我母亲夸夸他懂道理,明事理。可是,我母亲只看了一眼我二弟,就把头转向了我三弟和小妹,我母亲说:“买买买,等你大回来了给你们每人买一身。”我母亲这样说,我们兄妹几个就都笑了。我二弟问:“我大啥时回来?”我母亲说:“今晚上,说好了今晚上回。”我看见我二弟低下头,撕掉画得乱七八糟的那张纸,拿着笔低下头开始认认真真地在重写。

我在屋里呆了一会儿,就又跑到院子里了。我的猴兒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唯一剩下的一道工序就是把锯过削过的部分磨光,然后在削尖的那一头挖一个圆坑,把一颗钢珠镶进去。我在房檐下的石头上磨,随后又找来一张砂纸用心地打。我终于把它打磨得平平滑滑的了。接下来,我找来一根钉子,在削尖的那一头一下一下地挖。等到试着刚好可以放进一颗钢珠的时候我就住了手。我开始找来一只破洋瓷碗,拿来早就准备好的一块柏油放进去,架在砖头上准备用火烧。我往两块砖中间塞了一把柴,然后就去找我爷爷要打火机。我爷爷问我要打火机干啥呀,我说:“不干啥,反正我又不放火。”我爷爷说:“离柴火远些。”我说:“知道了。”就转身跑到了房檐下。我把两块砖中间的柴一点,两股子火苗就舔着碗底烧起来了。我大约只添了不到三把柴,碗里的柏油就烧化了,黑乎乎的,刚好有一碗底。我拿出钳子夹着一颗钢珠往柏油碗里蘸了一下,亮晶晶的钢珠子一下子就变成了黑色的了。我用钳子夹着钢珠子刚要往木猴儿尖上的洞里塞,就听见我二弟在耳边喊:“弄啥呢,一股子臭烘烘的味道。”我二弟大约是闻见柏油烧化的味道跑过来的,他黑乌乌的,裂了好多口子的一只手在鼻子前面扇着,说:“我说咋这么难闻呢,原来你在烧柏油。”我没有理二弟,我用钳子夹着钢珠小小心心地往那个洞里塞。可能是洞口挖得有些小,沾上了柏油的钢珠子怎么也放不进去,我就急得头上冒出了一些汗。我放下了钳子,准备用钉子把那个洞再往大镟一镟。我二弟又说话了,我二弟说:“不用,不用,紧一点儿好,将来打的时候珠子不会轻易掉出来。”我承认我二弟说得有道理,但他似乎啥啥都懂的语气却激起了我的犟脾气,我偏偏拿起钉子装模作样地在洞口镟了镟,然后重新用钳子夹着钢珠在柏油上蘸了蘸往洞里放。我几乎都要放好了,二弟又在我耳边喊开了,他说:“没放端,没放端怎么行。”我二弟不光这样说,他甚至还伸出一只手来抢我手里的猴儿,我突然就生了一股子气,我把还粘着热柏油的钳子朝二弟伸出来的那只手上一戳,我听见二弟尖叫了一声,另一只手伸过来紧紧捂着被钳子烫过的那只手,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你烫我!”我二弟带着哭腔说:“你烫我我给咱妈说,给咱大说。”我朝二弟被烫的那只手上看了一眼,我看见他手腕上慢慢地起了一个泡。我就有些害怕了。我说:“你甭喊,你甭喊。”我二弟说:“我就要喊,我还要哭。”我就在我兜里边摸。我先是摸出了一沓子我赢的纸包,我说:“给你。”我二弟摇了摇头。我又在口袋里摸出了一张向我母亲要的准备买本子的两毛钱,我说:“这个也给你。”我二弟又摇了摇头,说:“不要。”我就有些着急了,我问:“那你要啥?”我二弟眼睛左右转了转,一只手朝头上搔了搔,说:“你替我把那几页作业一写;要偷偷写。”我说:“行。”我二弟又说:“还有——”我就瞪大了眼睛瞅我二弟,我不知道他还会向我提出啥要求。我说:“你,你,你说。”我二弟朝我放在地上的木猴儿指了指没说话。我说:“不行,这个可不能给你。”我二弟吸了一下鼻涕,说:“谁说要来着;你做好了得先让我玩一玩。”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说:“好,好,好,但你得保证不给咱妈咱大说。”我二弟点了点头,说:“行。”

“外边冷得跟啥一样,还不快回屋。”我母亲站在门口喊我们的时候,天色已经快黑了。风也越吹越猛,院子里到处都是风碰到了什么东西发出的呜呜的声音。我看见我母亲勒着围腰提着一个竹筐朝麦秸垛跟前走;我看见我母亲先是往竹筐里装满了麦壳子,又往上面撕了几把长麦秸。我母亲提着筐子朝我爷爷睡的炕洞跟前走,风把我母亲的头发吹得乱乱的。

我母亲往我们家每一个炕洞塞满了柴火,我母亲说:“天这么阴,保不准晚上会下雪,得把炕烧热些。”

晚饭的时候我母亲依然熬的是包谷粥,所不同的是,我母亲没有像往常一样调一盘子浆水菜,而是挑了一个又大又长的白萝卜,用清水一遍一遍地洗净了,切成细细的丝,上面放了辣面葱花,嗞啦一声浇了一勺子油。更让我们惊喜的是,我母亲那一晚烙了一个大油饼,上面放了花椒叶,芝麻粒,炕得黄亮黄亮的。我们都瞅着我母亲放在案上的那个大油饼,一个个眼睛贼亮贼亮的。我想不起来我已经有多久没吃过烙油饼了。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家经常是玉米面馍,很少的时候才会蒸一回玉米面和麦面混合的两掺馍,至于烙油饼那就更是少之又少了。我们兄妹几个望着案上的烙油饼,每个人脸上都是一种过节的表情。我母亲调好了萝卜丝,就开始切油饼,我听见刀子切下去时发出的噌噌的声音,我看见一缕一缕的热气顺着刀口冒出来,飘出一股热乎乎香喷喷的味道。我二弟终于按捺不住了,他跑到案跟前很快地拿了一角要往嘴边送,我母亲一把就把我二弟的手捉住了。我母亲说:“你爷爷还没吃,你先吃?去先给你爷爷拿去。”我二弟看着我母亲,眼睛睁得大大的,说:“我就是给我爷爷拿去呀。”我母亲丢脱了我二弟的手,笑着说:“那还不快去。”我二弟嗯了一声,转身就朝我爷爷的房子跑去了。

我母亲抓住我二弟拿油饼的手时,我心里捏了一把汗。我担心二弟手腕上的伤疤被我母亲看到了。事实证明我的担心好像是多余的,直到我二弟给我爷爷拿完油饼回来又站到案跟前,我母亲一直没问我二弟手上伤疤的事。但我母亲好像也没有要让我们吃油餅的意思,我看见我母亲把那几块切好的油饼用一块笼布包起来,放在了锅盖上,她还往上面扣了一个盆子。我小妹一直盯着我母亲的动作,她大约感到希望越来越远了,就睁着一双黑乌乌的眼睛看着我母亲。我小妹哼哼唧唧地说:“饿,我要吃油饼。”我三弟也盯着我母亲,我看见他的口水都快要流下来了。我母亲看了看我三弟和小妹,犹豫着拿开扣在锅盖上的盆子,揭开笼屉布取出了一块油饼切成四小块,给我们每人分了一小块,说:“先压压饥,等你大回来了咱一块儿吃。”

我们坐在炕上一边吃着各自手里的一小块饼,一边伸长了耳朵听着院门口的声音。我感觉我是那样地希望能听到我父亲的脚步声,希望能看见我父亲突然之间走进来。我母亲显然比我们还要急,我看见我母亲一遍遍瞅柜盖上的小闹钟,一回回跑到院门口去看一看。我母亲还时不时往锅灶间塞一把柴,我母亲说:“天冷,让你大一回来就能吃上热乎饭。”

我父亲是刚进腊月的时候出门的。他是一个泥瓦匠。上次从城里回来后,他本来打算一冬天就在家里干干零活了,可是,他在家里仅仅呆了三五天我母亲似乎就不满意了。我母亲先是唠叨,说家里冬天能有多少活,就算是有活她自己一个人也就干了;又说先前挣的那点儿钱够干啥?还了欠账剩下的就没几个了。后来,我母亲的话就说得更明白了。我母亲说:“你再不挣几个钱,怕是过年都没什么花了。”我母亲似乎总是这样,我父亲一离开,她马上就对我们讲我父亲在工地干活多么苦,多么累,多么不容易,可是,我父亲只要在家里闲上三两天,我母亲肯定就开始抱怨,说咱娃娃多,还有老人,你不好好挣钱咋办呀。我父亲显然对我母亲的反应已经习惯了,只要我母亲一抱怨,我父亲总是唉嗨一声,露出抽烟熏黑的几颗门牙嘿嘿一笑,说:“走,走,走呀,谁的福谁享,谁的罪谁受。”我父亲说是这么说,但他每次走的时候都是笑模笑样的,看不出一丁点儿不情愿的样子。

我父亲上次走的时候是一个早晨。那时候,天刚蒙蒙亮,远处近处的鸡啼声零零星星的,街巷上谁走路的声音,喀喀咳嗽的声音清清楚楚地飘进了我们家的院子,飘进了我的耳朵。我已经洗好脸,我已经背上了书包。我看见母亲在灶间忙活着,我父亲正在往他的自行车后架上捆一床被子。父亲身上的黑棉袄裹得紧紧的,头上的蓝色解放帽帽檐软塌塌的,这使我不能清楚地看见他的脸。我叫了一声我父亲,我说:“大,你走呀?”我父亲把最后一根绳子绑紧了,抬起头两只手拍了拍朝我笑了笑,说:“嗯,在家要听你妈的话,把书念好。”我二弟那时刚洗好脸,他把书包抓在手里,另一只手把那顶火车头帽子往头上一扣,抢着说:“嗯,我们会听话,你放心。”我父亲在我二弟的头上摸了摸,又帮我把棉衣的下摆拉了拉。这时候,我母亲从锅里面取出一个刚刚烙好的锅盔切好了往我父亲的包里装。我父亲走过去拿了两块往我和二弟手里塞。我母亲说:“给你带的干粮,娃们在家饿不着。”我父亲没有接我母亲的话,他对我和二弟说:“去吧,去吧,年头回来大给你们买好东西。”

我母亲已经到院门口去张望了好几回,我小妹起初还在拿着一个卡子拨着灯花玩儿,后来头枕着胳膊就在炕沿上睡着了。我三弟靠着被子头一点一点地,嘴角的涎水丝丝牵牵地掉了一长串。我二弟缩在墙角不知道在捣鼓着啥,我则头朝着窗外一遍一遍地往院子里看。我看见我母亲的影子在黑夜里模模糊糊地朝屋门口移。我母亲的双手藏在围腰下,步子迈得慢吞吞的。我听见我爷爷在隔壁的屋里说:“要不不等了,让娃们先吃吧。”我母亲像是被我爷爷的这句话惊醒的,她的手从围腰里抽出来拢了拢额前散落的头发,朝炕上看了一眼,说:“不等了,起来吃饭,吃饭。”

我一直以为早上起来院子里肯定会白花花的铺一层雪,但当我趴在被窝里推开窗子朝外面看的时候,我才知道昨晚上根本就没有下。我看见外面还是阴沉沉的,院子里的树木干巴巴地站立着,枯瘦的枝杈上有几只不怕冷的麻雀傻乎乎的,转动着脑袋东张西望,风把它们的羽毛吹得抖抖嗦嗦的。我二弟三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起来玩去了,我一个人躺在被窝里舒舒服服地不愿起。可是,我母亲惊讶的叫声让我不得不马上穿好了衣服。我听见我母亲提高了声音说:“咋弄的,咋弄的,手腕咋烫成了这样子。”一听到母亲提我二弟的手腕,我穿衣服的速度就更快了,我甚至连鞋都没顾得钩好就跑到了堂屋。我看见我母亲抓着我二弟的手腕,一边看一边往上面哈着气。我母亲问:“咋弄的,疼不疼?”我二弟抬起头往我母亲脸上看了看,又朝我不怀好意地瞄了瞄。我心跳就有些加快了,我甚至都能听到自己胸腔里咚咚的声音。我二弟吸了一下鼻子。我二弟说:“我倒开水不小心倒手上烫的,不疼,不疼。”我二弟说完这句话又瞟了我一眼。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看见二弟手腕上昨天被我烫过的地方明晃晃地肿起了一个泡,差不多能有一颗鸡蛋大。我母亲再没有追究我二弟的手到底是咋烫的,她捉着我二弟的手走到案跟前拿过了油瓶子,用一根筷子沾了一些清油往烫伤的地方抹。抹好了,我母亲又在上面吹了吹,说:“甭见水,甭乱动,小心要是发了就坏了。”我二弟端着被烫伤的那只手也学着我母亲的样子朝上面吹了吹;一边吹一边还拿眼睛瞄着我。我装作没看见,但我心里的主意已拿定了,我想猴儿彻底做好后就先让我二弟玩儿,爱玩儿多久玩多久;至于他的作业,我也会替他写一写,我说到做到,绝不耍赖。

街巷上叫卖的声音明显地多了起来,有拉着架子车喊叫卖粉条的,有提着篮篮吆喝买窗花的,还有骑着三轮车喊叫卖白菜大葱的;村里的高音喇叭也放开了,一会儿是喜儿欢天喜地地唱:“人家的闺女有花戴,我爹他钱少不能买,扯上了二尺红头绳,给我扎起来。”一会儿是村长在喊:“张三家拉了一车红萝卜,个大水多质量好,欢迎购买。”我在我爷爷的炕上替我二弟写作业的时候,喜儿的声音刚刚换成了村长的嗓子,村长在广播里喊:“李四家杀了一头猪,膘肥肉厚,价格公道,要买快去,要买快去。”村长的声音浑浑厚厚,急急匆匆的,他每说一遍总要把“要买快去”重复好几遍,好像谁去晚了就没有了。我爷爷坐在被窝里抽着旱烟,广播里的声音,街巷上叫卖的声音他都听到了。我爷爷在炕沿上磕了磕烟袋,我爷爷说:“年味儿说浓就浓了。”我没有接爷爷的话,我在专心致志地替我二弟写作业。我的想法是,得赶紧把答应我二弟的作业写完,接下来我再做一条鞭子,这样,我就可以用这条鞭子抽着我的猴儿试试它到底转得欢不欢了。

我母亲给我们家的窗户都糊上了新的窗户纸,她还给那些窗户纸贴上了红红绿绿的窗花。我二弟我三弟和小妹在院子里跑着玩儿,不知道遇见了什么开心事,我听见我小妹笑得咯咯的。我母亲似乎刚刚从外边走进来,我听见她推开院门的声音,在院子里走路的声音,说话的声音。我母亲一定是买了什么东西,我听见我三弟和小妹都在喊:“这么多菜,呀,还有肉,还有肉,吃肉肉,吃肉肉。”我母亲说:“吃,吃,吃,过年了叫你们好好吃。”

后来,我母亲就站在了我爷爷的屋子里。我母亲给我爷爷买了两个热油糕。我母亲对我爷爷说:“到现在还没回来,我先把一些零碎东西买了。”我爷爷拿着那两个热油糕,说:“买就买了,再等等,昨天没回,今天总该回来了。”我母亲说:“就是的,说不定活没干完得耽搁一半天。”我母亲说完这句话,一边往外走一边就看了一看我。我把手里的作业本塞进了被窝,我装作在被窝里暖手,我说:“我爷爷的炕烧得热得很,手放里面热乎乎地都出汗了。”

我父亲那天还是没回来。

第三天天仍然是阴沉沉的,到了中午的时候,风似乎更大了一些,紧接着就有零零星星的雪花在飘了。街巷里卖东西的吆喝声似乎更多更杂了,时不时总会有买鞭炮的试放雷子炮时发出的咚咚声,或者是试鞭炮时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有不少人家已经在烧肉了,到处能听见刀子在案板上剁出的当当声和肉倒进油锅里的嗞啦声;高音喇叭也好像不准备停了,一会儿是“洪湖水浪打浪”,一会儿是“红星照我去战斗”,再一会儿又成了“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村长的浑厚的声音好像成了点缀,歌声的间隙中总会冒出他又在推销萝卜或者白菜的声音。

開始飘雪的这个中午,整个村子积攒了一个冬天的喜悦在悄悄地弥散着,好像是,就连那些干枯枯的树木、木呆呆的房屋都受到了什么感染,一个个喜眉笑眼,乐滋滋的,好像在期待着什么好事情。但我母亲显然是个例外。我母亲裹着一条红色的头巾从院门口走进来,我看见她解下围巾在身上甩了甩,脸色难看得就像是刚刚害了一场病。我爷爷盯着我母亲看了一会儿才张开了口,我爷爷说:“咋,咋咧么?”我母亲半天没说话,我看见她抬起衣袖在眼睛上擦了擦,说:“村子里都传开了,说今早上在柳街镇有个人被车撞了,说那人骑的自行车带着被褥,还说那人——”我爷爷打断了我母亲的话,我爷爷说:“还说啥,还说啥,去看看不就清楚了。”我们都被我爷爷和我母亲的对话吓住了,我猜想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情。我把已经快要拧好的鞭子揉成一团往兜里一装,一会儿看看爷爷,一会儿又看看母亲,我心跳得噗通噗通的。我母亲又在眼睛上擦了一下,我母亲说:“都晌午了,我给你们做好饭马上去。”我爷爷一只脚在地上顿了顿,我爷爷说:“还做啥,快去快去,谁饿了吃馍就行了。”我母亲就又把头巾往头上包,我母亲还打开柜子往身上装了一些子钱。我母亲对我说:“树,你跟妈一块儿去。”我说:“嗯。”我二弟说:“我也去。”我母亲说:“田不去,你在家把弟弟妹妹操心好。”

我和我母亲相跟着往院子走,外面的雪花已经越飘越大了,地上也已经薄薄地覆盖了一层白。我们已经走到院门口了,我爷爷的声音从后面追上来,我爷爷说:“甭慌,也甭惜钱,先顾人。”我母亲说:“知道了。”我看见一股子白气从我母亲的嘴里边散出来,她的声音潮乎乎的,好像是被雪花打湿了,泡软了。

我和母亲走在通往柳街镇的小道上,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舞着,落在我们的头上,脸上,落了我们一身。我看见四周的庄稼地变白了,我面前的小道,小道两边的树木一下子都变白了,远处近处,仿佛只有我母亲头上的红围巾成了一种最为耀目的另类色彩。我母亲神情凝重,步履匆匆,她一边走一边嘴里念叨着啥,一股一股的白气就在面前散开来。我紧紧地跟着母亲,我想对我母亲说一些什么话,但不知道该怎么说,说什么,就只是加快着脚步,跟着母亲一路急急地朝柳街镇走。

等到我们赶到柳街镇的时候,街道上除了几只东游西荡的狗,已经看不到几个人了。我和母亲在街道上张望着,一家小卖部的女主人透过窗子好奇地看着我们母子俩。我对母亲说:“我去问问那个人。”我母亲没有接我的话,迈开步子直接就朝那家小卖部奔去了。我听见母亲问那个人:“今早上是不是在这有一个人被车撞了?”小卖部里的女人翻着眼睛看了看我母亲,说:“嗯,撞得还挺重,当时就送进镇卫生院了。”我母亲原本垂着的手把住了小卖部的窗框,我母亲迫不及待地问:“卫生院在哪?”女人手朝东边指了指,说:“东头,差不多一二百米就到了。”我母亲没顾上说一声谢,扭转身就朝镇东头走。我母亲走得那样快,以至于我都快赶不上了。我加紧了脚步,我听见脚底下的积雪被我踩得发出咯吱咯吱的响。

一进卫生院大门,我看见我母亲在和一个护士说话,我看见那个护士把我母亲领进了一个挂着半截白门帘的病房。我紧跟着走了进去,我先叫了一声大,我的眼泪就不争气地流出来了。我母亲站在病床前两手颤抖着,围巾上的雪在一片一片地往下掉。我看见她俯下身叫了一声我父亲的名字,我看见她一屁股就跌坐在了地上。我赶过去扶我母亲,我看见躺在病床上的原来是一个我们并不认识的陌生人。

我母亲对病床上那个人说:“对不住,认错人了。”我看见那个人扭着脖子好奇地看着我母亲,护士也瞪大了眼睛,她甚至手捂着嘴巴,还小声地嘟囔了一句啥。

我和我母亲走出了卫生院的大门。母亲身上的力气好像一下子跑光了。那时候天色已经黑蒙蒙的了,我看见我母亲慢慢地仰起脖子抬头看了一看天,又弯下腰捶了一捶自己的两条腿,说:“还得走三十多里路呢,树,你累不累?”我说:“我不累,我走得动。”

我和我母亲踉踉跄跄地走回我们村的时候,白雪覆盖下的一座座房子静悄悄的,连一声狗叫都听不到。我们刚一走进院门,远远地就看见屋子里的灯光还亮着。我走到跟前推开了门,我看见我父亲的自行车在堂屋停着。我看见我父亲的铺盖卷在车后架捆着。我赶忙转过了头,我对身后的我母亲说:“妈,妈,我大回来了,我大回来了。”我大声呼喊的声音在静夜里显得是那样的刺耳,以至于让我母亲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我母亲赶紧几步进了屋,我母亲说:“在哪,在哪?”我看见我爷爷从堂屋的炕上溜下来,我爷爷边穿鞋边说:“小聲点儿,小声点儿;说是三天没合眼,乏了,一跌倒就瞌睡了。”我母亲手里攥着自己的红头巾,在脸上擦了一把,说:“三天没合眼,咋回事?”我爷爷唉了一声,说:“工地上发的钱半路上弄丢了;恰好有一家食堂修灶炉活路紧,他就一个人承揽着干完了。”我爷爷顿了一会儿又说:“他还得意,说比工地上挣的还多了好几十块。”

我母亲没说话。我看见母亲又拿起红围巾在脸上擦了擦。

第二天早上我早早就起来了。我看见外面雪小了,我就又想起了我的猴儿。我把已经拧好的鞭子绳往一根木棍上绑好,又在院子扫出一块地,然后,我就开始试验我的猴儿到底做得怎么样了。我用鞭绳缠住猴儿,鞭杆儿朝外猛一拉,猴儿就在地上转起来了。我啪的甩出一鞭子,我的猴儿就转得更欢了。我二弟好像是听见鞭子声后跑过来的,我看见他手上的泡已经不见了。我三弟和小妹什么时候也跑过来了,他们都围着看我嘻嘻哈哈的,看我抽着新做的猴儿在飞快地转。

我父亲是在大喇叭响起的时候出现在屋门口的,我父亲笑模笑样地冲院子里笑闹的我们喊:“快来,快来,看看大都给你们买的啥好东西。”我们扭头看着我父亲,几乎同时兴高采烈地朝我父亲跑。那时候喜儿的歌声又在喇叭里响起了,喜儿在唱:“雪花那个飘飘,雪花那个飘飘,年来到——”

责任编辑: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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