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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神

2021-01-22白鲤

骏马 2021年6期
关键词:尼姑蛤蟆

上午第三节课打铃的时候,隔壁班的宋云萍走了进来,拉着我往出走。一口气走了好久,学校远了,史庄也远了,我问她去哪儿,干什么。她说去尼姑湾,求雨。这是2006年7月1日,即将迎来小升初暑假,也是我见到宋云萍的最后一天。

宋云萍背着一个和自己体型很不相称的大包,拉开给我看,里面装满了我渴望又没钱买的食物。她让我拿着包,独自一人走在前面,不时蹲下来,用手摸摸龟裂的土地,摸摸业已枯萎的稻苗。干旱从几年前便开始了,这片处在贺兰山与六盘山之间的土地,仿佛得了疫病。起初,每年春冬还落点儿零星雨雪,补偿农民的艰辛与期待,让原本就异常干涸的黄土地勉强自给自足。但一夜之间时空骤变,先是枯萎病席卷山上的旱田,传染到灌溉区,导致卫城的玉米产量减少四分之三。接着便是沟渠的枯涸,从卫城引黄灌溉的第一大水利工程——美丽渠水量下降70%,两年的工夫,所有靠地下水补给的自流河均已枯萎。宋云萍想去的尼姑湾,听说是唯一还有地下水汇集的水塘。尼姑湾很远,大人们提起它,就好像清明才不情愿风尘仆仆赶去的墓地。墓地在沙漠,要穿过另一个省。

宋云萍说,我们必须赶在今天下午到达尼姑湾,到达尼姑湾,必须立刻开始求雨。我问她怎么求雨,她说我们得找到一只金色蛤蟆,把它吞进肚子里,然后闭上眼睛,过不了多久天上就会下雨。我说就这么简单吗?她说对,就这么简单。可最大的问题是,我们能不能按时赶到。我说我们为什么要去求雨,我想去上课。打从上学前班开始,我就从没有迟到早退,更何况逃课了。我知道宋云萍很古怪,对她来说,无论做什么,都是正常的,但我和她不一样。妈曾叮嘱说,千万不要和宋云萍一起玩,不要靠近她,更不能和她说话。我不想听妈的话,可我也不愿意跑去很远的地方求雨。宋云萍便把我身后的大包打开,拿出一包日本豆来,问我想不想吃,想吃就跟她走。我踟蹰着,她感觉到这还收买不了我,拉起我的手说,还拿不拿她当姑姑?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宋云萍和我是本家,隔了有四代,虽说按辈分得称呼她姑姑,但血缘已经很淡。她只比我大两个月,小学四年级前,我俩都是一个班的。我们史庄的习俗,也没有非要听姑姑的话一说。

来不及了,走!宋云萍把日本豆揣进我怀里,拉着我跟她往前走。过了十点,太阳已经很毒,气温也许有32度。旁边干涸的小渠,石桥连接的低洼深处,仅存的润泥开裂了,泥鳅钻出一个个小洞向上翘起,二三十条横尸裹着干面粉似的黄土。我们行走的田塍之间,也开始涤荡波波热浪。

沿着行将枯死的稻田走了一会儿,史庄从视野里消失了,远处的地平线,沙山像一幅幅油画,镶嵌在蓝天之间。宋云萍放开了我,我们并排走著。我对回学校上课没兴趣了,转而问她为什么找我去求雨。她说两天前的晚上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对她说去尼姑湾求雨,昨天做梦,又梦到了那人,所以她得去。我说我问的不是这个,是为什么找我去?宋云萍笑了,说我人好,是她唯一的朋友,也只能找我。

这确乎是实话。宋云萍打小儿不讨人喜欢,2002年之前,仗着家里是史庄唯一住红砖房、铝合金窗的,没少欺负人。我们家和她家一条渠之隔,对脸儿住,渠中间拿一条宽木板铺着,当桥走。因为路修到了她家门口,我们家要走到大路上,不得不从桥这边走到对面。她曾无数次把桥锯开豁口儿,我和姐、爸妈都惨遭断桥,掉入渠中。渠中有水,我们在泥水里挣扎的时候,她就在旁边笑。

她爸宋长武,我的三爷,在内蒙古开林场的,卫城最有钱的人之一,对宋云萍做的事毫无道歉的悔意,好像眼睛长在后脑勺上,看不见我家的抗议。我家穷,住泥坯房。宋云萍经常怂恿梦萍茹萍爱萍,从渠里捞泥巴,聚成团儿往我的家里扔。她手臂的力气不大,却总能准确地扔到我家纸糊的窗户上。泥团穿破纸面,落到我家的灶台上、地上、炕头,满屋狼藉。

有时候,她还伙同本家的男孩,扮演强盗,拿着竹制的刀枪棍棒,来攻打我们家的木门。爸妈不在家,我和姐姐们只好用身体堵着院门,竭力忍受他们一轮轮的冲击,等我们哭得差不多,爸妈要回家了,宋云萍才心满意足地收了兵。我恨她,我们全家都恨她。婚丧嫁娶、族亲聚集的特殊日子,妈因此大闹过几次,宋长武这才答应教训宋云萍。也因为上学了,宋云萍对我家的捉弄收敛了很多,但和她一个班上的同学又遭了殃。她在每个女同学的书包里都塞条毛毛虫。毛毛虫小倒也算了,但十来厘米的红色东西,一蠕动,大人们看见了都要往后退几步。女同学们被吓得倒在地上鬼哭狼嚎,她还不满足,又捉弄男同学。她和他们比胆量,让他们跟她每人捉一只骚姑姑(戴胜鸟),骚姑姑的巢穴建在破旧泥坯房的缝隙深处,她人瘦,勉强能钻进去,男同学们逞能,也往里钻,结果卡在了里面。骚姑姑味道臭,等男同学被大人救出来,已经被熏晕了。同学们因此对她又恨又惧,孤立她不说,没有人愿意和她做同桌,班主任只好让我去,因为我是她侄子,也许她会心慈手软。

宋云萍的恶劣事迹罄竹难书,转变是在2002年的五一前后。她的身上突然起了红疹子,红疹子像痱子似的,先聚在后背上,成巴掌大的一小团,宋长武没有在意。仅过了两天,红疹子从后背窜到脸上,像是被炒熟的豌豆一颗颗爆出来,又大又红,把宋云萍那张白白的漂亮的脸蛋弄得神鬼难辨。宋云萍不敢去上学,宋长武也慌了,送到医院去治疗。医院当成了过敏,用西药和硼酸清洗并外敷药粉,治了三天,疹子从上半身扩散到脚跟,整个人跟铺满了枣子似的浮肿得厉害。银川查不出来,又去兰州和西安,依旧毫无办法。宋云萍整日大哭大闹,躲在屋里不出来。

家族里的人固然有幸灾乐祸的,比如我爸妈,但看过她脸的人都心生可怜,四处寻找偏方。有人说这是流毒,得用以毒攻毒的法子,在女人经血期间,蘸血涂抹全身,辅之大便恶臭之物,七天之内定能消除。宋长武照做了,花钱雇了许多人,绕着史庄寻便了经期的女人,又蘸着大便往身上擦。那几天,我家上空飘荡着一股股屎臭味,可惜并无疗效;有人说怪病得用奇药,药方乃是活的翻车车(三眼恐龙虾)。时值稻田插秧,翻车车很快在饱胀的水田里生长起来。宋长武让人抓了一大碗,宋云萍每天活吞三条,用无根水吞咽。翻车车浑身长满了锯齿般的腿,模样像生活在水里的大蜈蚣,小孩多惧怕,好在宋云萍胆大,吞了也便吞了;有人说得用熏蒸之法逼出毒液,宋长武架起了大锅,用艾草和橘皮,加醋煮烧沸腾,用红砖淬入,然后往身上烙烫;又有人说,得用水银硫磺之物……

到七月中旬,随着各种偏方的失效,宋云萍被折磨得失去了耐心。她躲在一个小房子里,拒绝和任何人的接触。没人知道她身上的红疹疯长到什么程度,但听着她夜夜歇斯底里的哭嚎,我的爸妈也心酸落泪了。这时,何中医来了。

何中医住在史庄六队,三代行医。在他不请自来之前,人们都以为他死了十几年。何中医说他能治病,但得和宋云萍单独谈谈。宋长武答应了,把他放进了连自己也不能进的小房子里。也不知道俩人谈了什么。后半夜何中医出来了,让宋长武去沟渠里抓一只金蝌蚪来。宋长武厌倦了这些偏方,只是架不住老婆劝,他发动我们这些毛孩子半夜里在稻田和沟渠里抓蝌蚪。青蛙、蛤蟆早已产卵,密匝匝的卵业已孵化,蝌蚪不难抓,但从没人见到过金蝌蚪。何中医笃定说,大暑夜,金蝌蚪现,泥水灌服,一定能治好宋云萍。我们沿着稻田和沟渠抓了一夜,终于在菰草和菱角的浮叶间发现了一只潜在泥面上的金色蝌蚪。费了好一番周折,我们把它弄进瓶子里,又往里面塞些泥巴。惦念着“夜服才有效果”的言语,本家的叔叔、哥哥们让腿快的我一路猛跑,赶在辰星隐匿前递到了宋云萍屋前。

宋云萍身上的疹子消退了,可也着实变了。爱笑、顽劣的性格完全不见,整个人沉默寡言起来,眼睛里蒙着一层阴翳,消瘦的体型经过此次磨难更加形销骨立,看上去恍惚得厉害。大家都觉得这是短暂现象,毕竟重病脱层皮嘛,恢复恢复就好了。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宋云萍又增加了新的毛病:碎碎念。课堂上冷不丁的,她就会冒出一些叽里呱啦的东西,说的话我们听不清,也听不明白。有时候我们特意蹲在她身边,想听清她到底喃喃说什么,可那话不像卫城话、不像普通话、更不像英语。卫城回族多,宋长武找了个信安拉的来听,也听不懂。问宋云萍,她自己跟做梦似的,完全不知道有这么回事。

持续了几个月,宋长武便去找何中医问情况,何中医说是后遗症,治不了。宋长武不信,又听了亲戚的怂恿,说估计身上有东西附着,得拽出来,便陆续请了阴阳、神婆、和尚、癞头僧,法事一轮一轮做了,又开出许多古怪的方子来。宋云萍照着方子一一吃了药,只是不见好。这时,原本不打算再孤立她的同学们,因为听到鬼缠身的谣言,都不敢再和她接近。而她的姐妹,梦萍茹萍爱萍,也对她隔膜了许多。

宋云萍一个人孤单地行走着,埋头,不看路,不看人,有时老往沟渠树林里跑,我实在不忍心,也好奇。有个暑天,跟了她去。她要往一个果园里钻,却偏偏选了死路。我喊停她,三下两下爬到紧挨带刺篱笆的树上,跳进去弄了两颗香蕉梨,她一颗,我一颗。我们在沟渠的石板桥上荡腿,让流水冰凉我们的身体。宋云萍始终没说话,末了,她指着远处稻田里的一个人说,他明天要死。我说她怎么知道,她冲着我笑了笑,不言语,脸色瘆巴巴的。我怀着一丝不安,第二天晚上印证了宋云萍的预言,稻田里的人喝敌敌畏死了。几天后,她跟着我到包兰铁路沿线的草滩放羊,采蘑菇。采着采着,她忽然支起身子,看着空荡荡的铁轨,说要撞车了。赶羊回家的路上,我们看见铁道口的栏杆处,火车将一辆三蹦子撞到了大沟中,现场十多个人在打捞。

我由此对宋云萍惧怕起来,好多天躲着她,她寻不见我,便终日愣愣坐在我家与她家之间的木板桥上,使得我家里人没法儿正常走。我只好去见她。她问我躲她什么。我说怕自己也会被她说死,她笑了,说我不会死,能活很久。

真的?我问她。她说真的,但是得保密,不能给任何人说。我说好,她也点头,带着钱请我吃零食。我们就这样成了朋友。遇到一个讨厌的人,我便问她那人什么时候死,她多数时候都不能给出一个确定的数字,但发生在不久的事情,总是能够说准。有时候,她不说人的事,也不说话,只是沿着远远近近的田埂走,一面走,一面低下头找什么。我问她,她什么都不说,只是埋着头。

有个黄昏,火烧云染红了整片天空,那红血淋淋的,看着有些恐怖。宋云萍摸了摸脚边柔软的麦穗,说天要旱了。那之后,天开始旱了。

我不知道卫城的干旱是不是和宋云萍有关,但我知道,她说要去求雨,不是开玩笑。我们自西向东行走着,在我们的正南方向,包兰铁路像是一队列阵齐整的士兵踢正步,两侧延伸出来的十多米宽的杨树、槐树丛,蜷曲的叶子枯枯地挂在干瘦的枝头,没有鸟叫声。田野的萎靡使得周围更显天高地阔。

太阳在灼烧,我的汗很快落了下来。汗水蛰了眼睛,我不断用手背擦眼睛,结果,疼痛和汗水愈发往我的心坎里钻,我停了下来,任由泪水混着汗水和泥垢,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模糊的视线深处,宋云萍只剩下一个寡淡的点儿。我冲着她喊,企图让她折回来帮帮我,但她似乎掉进了一条大沟里,许久都没有出来。我喊了一会儿,疼痛难忍,只好丢下书包,翻找里面的东西。如是常年,随便找一条渠跳进去洗洗即可,可是現在,渠内的黄土比龟裂的大地更干燥。背包里有矿泉水,我掏出一瓶,先冲了手,然后是眼睛,喝了两口,我把它放回包里,继续朝着前面走。尽管看不见宋云萍,但我知道,她就在田野的某个旮旯里。田野被村庄割成一片一片的区域,按照卫城的习俗,这边种水稻,一渠之隔,那边种小麦或玉米。时令七月,小麦着实到了收割的时机,然而,摊开在我眼前的这片土地,小麦穗粒皆如针孔大小。

在一条满是枯芦苇和枯水葱的小河中,我找到了宋云萍。宋云萍掩在芦苇深处。我冲着她喊了一声,她不吱声。我只好跳下去,沿着干涸的河床找她。拨开层层的芦苇,我来到了她的面前,只见她神色恍惚,泪水沿着脸颊滑落下来。我顺着她的眼睛看过去,两步之遥,河床铺满了干枯的死蛤蟆,大大小小,裸露着木乃伊的颜色。我怯怯向后退了一步,宋云萍却走上去,捧起了一只拇指大的死蛤蟆,泪水潸潸往下落。我拉着她,让她赶紧走。她不肯,看上去更伤心了。咱们不是还要去求雨吗?走吧。我再一次拉她。她的泪水又落了下来。

何思勰骗了我。

何思勰是谁?

中医。

他怎么骗了你呢?

他说金蛤蟆还活着,可现在已经死了,死了就求不了雨了。

我细细看了看地上的死蛤蟆,又看向宋云萍。

你手里拿的是普通蛤蟆,这里面都没有金蛤蟆。金蛤蟆不是在尼姑湾吗?

宋云萍摇头。

尼姑湾没有蛤蟆,只有一片大水塘,水塘里只有鲫鱼和鳖,没有蛤蟆。

宋云萍哭了一会儿,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静静地看着她。等她哭完了,扔掉那只死蛤蟆,我们走出了河床,回到太阳灼烧的田野中。我问宋云萍,既然金蛤蟆已经死了,还要去求雨吗?

要去。

可金蛤蟆死了,求不到雨了啊。

能求到,但你得帮我。

我能做什么?

我们得赶在天黑之前到达尼姑湾,宋云萍再次重复着刚见面时对我说的这句话。下午之前,尼姑湾。我在心里默念了两遍。我知道尼姑湾很远,也许比大人们穿过另一个省才能到达的墓地还要远,但为了宋云萍,我们必须在下午赶到。现在已经是中午了,我们都有点儿中暑,但必须要走下去。田塍是笔直的,以踢正步的包兰铁路为参照物,我们就能不断接近尼姑湾。

我拉起了宋云萍的手,喊她准备好,不要掉队,我要跑起来了。宋云萍咧嘴笑了,我发出了口令,我们奔跑了起来。萎靡的小蓟草和芨芨草被我们远远甩在后面,骆驼刺和野枸杞树近了,又远了。等我们停下来,麦田已经消失了,眼前是一片得了枯萎病的玉米。我们喘着粗气,汗水把衣服浸透了,又累又饿。宋云萍从包里拿出水和面包递给我,我大口吞咽着,吃了一半,我才注意到她不吃也不喝。我把包放在她面前,里面有的是吃的。她摇头。

你不饿吗?

你要多吃,求雨的时候需要力气。

你一点都不吃?

宋云萍摇头,她的嘴唇干裂着。我把水递给她,她又摇头。我困惑地看着她,感觉她比以往更古怪。我气鼓鼓地把东西放到地上,说她要是不喝水,我也不喝。她笑了,说昨晚梦到的那个女人叮嘱过她,求雨前一天不能吃任何东西。

所以你从早上开始就没有吃东西?

对。

那你不饿吗?

有点儿,但我想求雨。

为什么要求雨?

这是我的使命。

我眨巴着眼睛,这个理由实在有趣,就像夸父要去追太阳,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吃完东西,我们又上路了。随着赤裸的大地越来越焦灼,黄沙代替农田,浮尘渐渐飘荡。远远近近,再也看不见一株草、一颗麦穗,戈壁出现了。

包兰铁路拐了个弯,朝着南面延伸而去,我确信我们迷路了。妈说过,到了戈壁滩,十有八九进入内蒙古的地界。内蒙古在卫城北边,但我们不是去北边,而是要往东走。尼姑湾在东,旁边有个尼姑庵,尼姑庵里住着一个癞头僧。我们就是要去那儿。

我们走错路了,我对宋云萍说。

宋云萍蹲下来,抓了一把沙子,用舌头舔了舔。

快到了。

宋云萍没有再管我,兀自朝着前面走去,我背着那大包,紧跟着她。她跑了起来,几乎没影了。我想不通她哪来的毅力。戈壁的温度远比有草木遮挡的田野热。热气像个铁项圈,牢牢拴在我的身上,让我喉咙发痛、皮肤发烫,脑袋发晕。我掏出最后一瓶矿泉水来,咕咚咕咚往嘴里灌。喝完了,肚子胀得厉害,喉咙却还是渴。再抬头,宋云萍不见了,地上只有淡淡的鞋印。

太阳西斜,似乎凉了些,跟着那脚印,我再次跑了起来。翻过沙丘,一片水塘出现了。水塘的岸畔一侧生长着菖蒲。在那菖蒲摇曳的深处,宋云萍正在游泳。她从水面跳出来,嘴里吐出一口水来。我四周望过去,宽阔的水塘外围,并没有传言中的尼姑庵。不过,这影响不了任何好心情——我们到达了尼姑湾。

我朝着水塘冲了过去。宋云萍像条鱼似的,快速游摆过来迎接我。我们在水里相会了。我像落水的大象,结结实实在水里打个滚,又浮上来。宋云萍抓住了我的手。

没时间了,跟我走。宋云萍说。跟着她,我们游到了水中间。水面开阔,水底也许有十多米深,我们看不见底部,但有鱼有鳖在我们的脚底游动。

我该做什么?

我看见宋云萍直挺挺竖在水中,只露出了个脑袋,闭着眼睛,脸色煞白。她的手没有来回摆动支撑平衡,却保持着纹丝不动——她已经在求雨了。我不敢打扰她,索性把自己划远一点儿,像她脚底的数尺长的鲫鱼和鳖那样,绕着她游动。许久,她的双手终于开始扑打水面,她喊着我的名字。我游过去,她攥住了我的手。在她的皮肤接触我的刹那,我只感到一股冷冰冰的气往身体里灌,与此同时,力气像是被抽走了。寒冷裹挟了我,疲倦深深控制着我,意识瞬间模糊了。

再次醒来,天已经黑了。饥饿使得我脑袋发晕、耳朵失聪。那大包静静躺在沙丘上,我跌跌撞撞爬过去,吞下了所有能吃的東西。那东西也许是我平常三天的食量,可我还是很饿,身体也沉重、疼痛得厉害。不过,我到底还是恢复了一些力气。我想起了宋云萍,四处张望着,寥寥星辰下,我这才发现尼姑湾似乎缩小了不少,而宋云萍躺在水畔的沙滩上,流水不断冲刷着她。

宋云萍!

我喊她,朝着她跑过去。到眼前儿,我才发现她浑身赤裸着,像个婴儿似的蜷缩着双腿双手睡着了。她披散的头发上簇着密匝匝的萤火虫,萤火虫闪烁着金色的豆粒大小的光芒,把她洁白的身体照耀得无比美丽。我被迷住了。

宋云萍!我轻轻喊了一声,从菖蒲林里找出她的裙子来,遮盖在她身上。扶着她的脑袋,我忽然感觉到,她整个人缩小了,也变得轻盈了。她的脸上,点缀着淡淡的蓝光,像是有星辰含在嘴里。我摇晃着她,赶走了那群萤火虫。许久,宋云萍才睁开眼睛,眼神里流露出虚弱和疲惫来。

下雨了吗?

没有,咱们回家吧。

我回不去了。

为什么?你坐起来,我给你穿衣服,咱们回家。

宋云萍笑了,我不知怎么的,鼻子一酸,落了泪。我给她套上了裙子,又笨拙地梳了梳头发。我问她能站起来吗?她摇头,我又把她扶起来,几乎没费多少力气,她太轻了,比一片芦苇叶也重不了多少,便把她扶到后背上,背起了她。

我们很快走出了沙滩与戈壁,回到了广袤的田野中。田野深处,传来静谧的虫声,高高低低,像是在给我俩奏乐。

还没有下雨?

宋云萍的脑袋贴着我的脖子,她呼出的气息带着露水味,又好闻,又清淡。

快了。

我抬起头,看了看漆黑的夜空。偶尔有星星闪烁,根本看不出是否要下雨。

明亮,我好困。

那你睡吧,等你醒了,我们就到家了。

可我想和你说话。

那你说吧。

你认我做姑姑吗?

认。

那你叫一声。

姑姑。

宋云萍笑了,再叫一声。

姑姑。

我长不大了,你会长成大人,以后你会娶媳妇,你想娶什么样的?

我不知道。

你要娶我这样的吗?

除非你也长大了,不然我不娶。

我长不大了。

胡说,你能长大,长得像我姐,像我妈那样高。我的泪水落了下来,我连忙用手背擦了擦。

好,我也要长大。我闻到了你的汗味儿,你很累吧,把我放下来。

我不。我要送你回家。

我快要死了。

胡说,你胡说。我竭力忍着泪,不让事情朝着自己预感的方向走,可我感觉宋云萍越来越轻了,仿佛没有了重量。都怪这该死的求雨,把她的血肉吸走了。

我给你说个秘密,不许告诉别人。

我不说。

我爸想要个儿子,但我妈生了5个女儿。

我知道——

我妈很喜欢你,是她让我找你做朋友。

我知道——

我也很喜歡你。

我知道——

……

我昏昏沉沉睡了三天,醒来的时候,雨水正从房檐上落下来。雨断断续续下了三天,这三天里,爸妈和许多的农民一样,奔跑在田野间,张着嘴,品咂着上天降临的乳汁。然而,我却再也没有见过宋云萍。

我的三爷宋长武说,他带人找到我和宋云萍时,宋云萍已经发了烧。我昏睡的那三天,宋云萍在持续的高烧中一命呜呼。按照卫城的习俗,孩童夭折不能入祖坟。宋云萍或被火化,骨灰扔进了黄河,或被草草埋入荒漠中,再也寻不见。

那是2006年7月4日,我的姑姑宋云萍死了,可是谁都不知道雨是她求来的。我很伤心。我想念她,爱她,如果她现在活着,我想娶她。

责任编辑 乌尼德

作者简介

白鲤

本名张超,90后,编剧、导演,宁夏作家协会会员。出版小说《亚鲁王》《杀火车》,导演短片《夏日波光粼粼》《分手快乐》等,创作剧本《宸濠之乱》《做空》《出塞》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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