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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行天下:认知语言学理论视阈下“鼠”之文化诠辩

2021-01-21黄交军李国英

河南科技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蝙蝠老鼠

黄交军,李国英

(1.贵阳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5;2.贵阳市青岩贵璜中学,贵州 贵阳 550027)

“城狐不可掘,社鼠不可熏”(三国魏·应璩《无题》)。鼠乃人类最为熟知的动物之一,其种群庞大、数量惊人,喜欢啃毁物品、偷吃粮食,为民众所不容。自《诗经》时代始,“硕鼠”“社鼠”“仓鼠”“溷鼠”“腐鼠”等臭名远扬,形象如坠地狱。然颇为吊诡的是,鼠竟然入选中国最具特色、最有代表性的十二生肖,甚至忝列其首,极享尊荣,如唐李肇《唐国史补》卷上:“大虫、老鼠,俱为十二相属,何怪之有?”如此“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的态度显然乃两种完全迥异的情感倾向与认知思维,甚至左右人们的观感。然认知语言学以体验哲学与认知科学为哲学基础,注重从身体经验和体验认知出发,力图对人脑中的概念结构及认知方式作出统一的逻辑推理、可信解说,进而胥译人类心智的遗传密码[1],对解读语言文字及人类文化现象具有超强的洞察力、说服力与雄辩力。原型、象似性、隐喻被视作认知语言学的三大理论基石,而《说文解字》(以下简称《说文》)作为中国乃至世界上的第一部字典,因许慎“学贯通人”“五经无双”,且兼收并蓄,博采众长,“六艺群书之诂靡不毕载”,该书编撰“分别部居”“以类相从”,不仅为后世字书词典奠定一部“垂宪百代”(徐铉《上新修字义表》)的光辉典范,也给今人诠释蕴含其间的鼠文化贡献了一份弥足珍贵的分析文本[2]。故本文据《说文》内与鼠有关的字词诂训为研究对象,以认知语言学为理论范式,从原型范畴、象似性质、隐喻修辞等三大认知维度及理论工具考察古代中国的鼠文化,力图破译汉语鼠类字词的本质特征、生成机制和认知奥秘。

一、从原型范畴看汉字“鼠”之观物取象

“因思在人世,扰扰如鼠虫”(明·王慎中《仙都观》)。人类认识万事万物首先以自己最熟悉、最了解的事物及现象为原型,利用事物的相似性原理趋同别异,对世界进行有序分类。事物分类的心理过程即类属化、概念化、范畴化,是人类认知与思考的根本方式,使语言符号与客观世界形成意义映射、有机联系,迅速建立词与物的对应关系,初民擅长通过字之有据、言之成理的语言世界仿拟构建物之有纲、人之有序的伦理世界和社会网络,鼠字已见于殷墟卜辞,属典型象形字(表明人类对鼠颇为谙熟),字作“”(燕706)、“”(前7.14.4),楚系简帛书为“”(帛乙4.30)、“”(帛乙13.16),秦系简牍记成“”(睡.法152)、“”(睡.日乙59),《说文系传·鼠部》:“(鼠)上象齿,下象腹爪尾。鼠好啮伤物,故象齿。”[3]794观鼠之古文字形,主要描绘突出尖嘴、利齿、弓背、大肚、短足、长尾之状。甲骨文鼠字身旁并伴有食物残渣,活脱脱一个贪吃硕鼠滑稽丑态,充分体现出先民造字制符严格遵守“古之制名,必繇象类,远取诸物,近取诸身。故经谓君为元首,臣为股肱,明其一体,相待而成也”(《汉书·魏相丙吉传赞》)观物取象的原则,东晋道教学者葛洪《抱朴子·诘鲍》亦深入阐发“远取诸物,则天尊地卑,以着人伦之体;近取诸身,则元首股肱,以表君臣之序”的认知原理。鼠在上古归为虫类,且擢作穴虫总名,见《说文·鼠部》:“(鼠),穴虫之总名也。象形。凡鼠之鼠皆从鼠。”[4]206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以下简称段《注》):“其类不同而皆谓之鼠。”[5]478其乃鼠类动物之统称,可知它本义指以穴居为主之小型哺乳动物(后词义缩小专指老鼠),给鼠类事物提供一个可资管辖的参照标准,为混乱纷杂的相近动物确立一个划分模型。换言之,鼠即穴居兽类动物之原型,其他鼠类事物范畴均围绕原型参照点进行层级螺旋构建,而“原型无疑是范畴中全体成员最具典型特征与本质属性的核心代表、标准成员与黄金楷模,为人们对客观世界与意义世界进行范畴化、概念化、系统化的认知参照点,乃‘理想化’的心理表征,视作同类事物范畴赖以建立的鉴别模型、衡量标尺与存在根基,是学术界剖析阐释社会文化难点、热点、焦点、盲点问题的认知利刃与解码神器”[6]。原型范畴由原型(典型成员)与边缘成员(非典型成员)构成,各成员之间地位并不相等,事物的边界是模糊、不确定的,由鼠之原型可管窥鼠类其他动物的异同程度与分布状况。

认知语言学的原型术语实源于哲学家维特根斯坦之“家族相似性”理论,出自其《哲学研究》一书中的“语言游戏观”,颠覆了经典范畴理论。其以游戏为例,发现日常语言中游戏这个词可指称诸多不同的活动,它们本身并无相同的特质,彼此具备仅是家族相似性,故强调“我们看到一种错综复杂、互相重叠交叉的相似关系网络:或是总体上的相似,或是细节上的相似。我想不出比‘家族相似性’更好的表达式来刻画这种相似关系:因为一个家族的成员之间各种各样的相似之处:体形、相貌、眼睛的颜色、步姿、性情等等,也以同样方式互相重叠和交叉。所以我要说:‘游戏’形成一个家族”[7]47-48。人类进行范畴化时赖以研判之准绳是成员之间的家族相似性而非共同的本质属性,古人对鼠类字族的命名认知即完美契合此心智原理。“鼠,室中鼠也。俗呼老鼠。又有一种在田曰田鼠,在山曰山鼠”(《彰化县志卷十·物产志·毛之属》)。在家为家鼠,居仓名仓鼠,会水属水鼠,能飞曰飞鼠。先民根据鼠之动物习性、生存技能、活动区域、斑纹颜色等对鼠类家族进行命名分类,是一个由浅入深、循序渐进的感官体验过程。以号称“辞书之祖”的《尔雅》为例,该词典对鼠类动物的划分就处于比较初级的阶段,如《尔雅·释兽》:“鼠属:鼢鼠,鼸鼠,鼷鼠,鼶鼠,鼬鼠,鼩鼠,鼭鼠,鼣鼠,鼫鼠,鼤鼠,鼨鼠,豹文鼮鼠,鼰鼠。”[8]328-330将鼠列为13种,彼此并未详细区分,仅将鼳训为 “鼳,鼠身长须而贼,秦人谓之小驴”(《尔雅·释兽》)[8]322,而将鼯、鼵归为鸟类,见《尔雅·释鸟》:“鼯鼠,夷由。”[8]314又“鸟鼠同穴,其鸟为鵌,其鼠为鼵”[8]317。而《说文》一改周、秦至汉字书之编纂方法,始创部首编排法(分540部),总结前人“六书”理论并替9 353字进行系统训诂,对鼠族字词分部解说较《尔雅》明显体大思精、更胜一筹(见图1),无疑是认真依据原型范畴的认知原理,对上古鼠类动物进行一次大规模的有序排列与意义系联,为莘莘学子提供一份确凿可信的名物大全与认知文本。

注:字词排序均依《说文》鼠类字词内部关系精心推敲而成,可代表两汉时鼠之认知水准。时间下限:东汉许慎《说文》时代

“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泰山之于丘垤,河海之于行潦,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其类,拔乎其萃”(《孟子·公孙丑上》)。先民很早就具有给万事万物分类的清醒意识和优良传统,并提取群体内的代表物作为某一物种的参考标准与认知尺度。据图1可知:鼠物尖嘴、利齿、四足、善掘、穴居等典型属性随鼠类动物外延的扩张不断趋向模糊,如《说文·虫部》:“蟨,鼠也。一曰西方有兽,前足短,与蛩蛩巨虚比,其名谓之蟨。从虫,厥声。”[4]282蟨从虫,厥为声符,声中有义,取“折;跌;倒”义,故称蟨鼠,其前肢短小后肢长,可直立,逃跑时蹦蹦跳跳,憨态可掬,古人误认为它四脚不平衡,容易摔倒,需要借助其他动物帮助方能正常行走,北齐刘昼《新论·托附》云:“蟨鼠附于蛩蛩,以攀追日之步。”蟨鼠实即鼠兔,按现代动物学知识属兔形目鼠兔科鼠兔属,通称为鼠兔,又名鸣声鼠、石兔。外形略似鼠类,耳短而圆,尾仅留残迹,隐于毛被内。因牙齿结构(如具两对上门齿)、摄食方式和行为等与兔子相像,故而得名。《说文》将其归为虫部,而非鼠部,说明东汉时哲人已意识到蟨鼠似鼠似兔的兼类特征。在上古中国的万物框架及世界秩序中先民将动物统称为“虫”,且依照体表特征分作毛虫、羽虫、介虫、鳞虫与倮虫五类,见西汉礼学家戴德《大戴礼记·易本命》:“有羽之虫三百六十,而凤凰为之长;有毛之虫三百六十,而麒麟为之长;有甲之虫三百六十,而神龟为之长;有鳞之虫三百六十,而蛟龙为之长;倮之虫三百六十,而圣人为之长。”而鼠乃穴虫总名,观《说文》体例鼠系字多从鼠旁,而蟨虽为鼠义字却从虫部,可见前人认识到鼠兔古怪外形加大类聚群分的复杂性,故制名造字时采取权宜谨慎的措施,科学得法。对长相怪异、结构奇特生物的命名分类往往非常考验各国学者之认知水平与取名智慧,大自然生物成万上亿,神奇动物不胜枚举,让科学家们困惑的动物如鲸鱼非鱼,实为哺乳动物;大洋洲鸭嘴兽非鸭,亦属哺乳动物;《封神演义》姜子牙坐骑俗称“四不像”,实乃四像动物,即角似鹿非鹿、头似马非马、蹄似牛非牛、尾似驴非驴,学名叫麋鹿,体现上古中国以原型范畴为基准的认知逻辑与命名法则,极具启发价值与民族特色。

“千年玉鼠化蝙蝠,下扑炬火如飞乌”(明·高启《姑苏杂咏·洞庭山》)。尤为特殊之鼠类跨界动物首推蝙蝠,《说文·虫部》:“蝙,蝙蝠也。从虫,扁声。”[4]282又《说文·虫部》:“蝠,蝙蝠,服翼也。从虫,畐声。”[4]282蝙、蝠二字《说文》均从虫部,当是考虑到蝙蝠身体构造的独特性,故初民造字没有从鼠,而以虫类泛指。蝙蝠古名服翼,然《尔雅》以它具翼翅、能飞翔的属性将蝙蝠归为鸟类,见《尔雅·释鸟》:“蝙蝠,服翼。”[8]314又称伏翼、飞鼠、仙鼠、蟙等,《广雅·释鸟》亦曰:“伏翼、飞鼠、仙鼠:蟙也。”[8]717蝙蝠究竟属于兽类抑或鸟类?这一名物认知问题成为一桩举世闻名的经典悬案,始终刺激着古圣时贤的心智成熟与理论完善程度,如明末清初小说家西周生《醒世姻缘传》第八回:“就如那盐鳖户(即盐蝙蝠)一般,见了麒麟,说我是飞鸟;见了凤凰,说我是走兽。”蝙蝠难于定类的归属迷题也被文人墨客杜撰为寓言笑料来揭露社会丑恶现象,如用“蝙蝠”比喻一些卑鄙无耻的人没有明确的立场,常常根据自己的需要改换身份,诙谐辛辣,见冯梦龙《笑府·蝙蝠》:

“凤凰寿,百鸟朝贺。唯蝙蝠不至,凤凰责之曰:‘汝居吾下,何如此倨傲?’蝙蝠曰:‘吾有足,属兽,何为贺汝?’一日,麒麟生诞,蝙蝠亦不至。麒亦责之,蝙曰:‘吾有翼,能飞,属禽,何为贺欤?’继而,凤凰与麒麟相会,语及蝙蝠之事,相与慨叹曰:‘今世风恶薄,偏生此等不禽不兽之徒,实无奈他何!’”

佛家高僧亦曾讨论蝙蝠种属哲学问题,见唐京兆释道宣撰《广弘明集》卷第十三:“蝙蝠有鸟鼠之讥,盖妖惑之俦矣。尔不自见其盲三也。北魏·般若流支译《正法念经》云:譬如蝙蝠,人捕鸟时入穴为鼠,人捕鼠时出穴为鸟。今之祭酒盖然畜妻子谓有慈爱,勤耕稼谓不毁发肤,王役课调则谓出家,亦犹蝙蝠之出入也。”无独有偶,蝙蝠亦让西方哲学大师们束手无策。在古希腊智者眼中,蝙蝠形象丑陋、性情阴暗、凶险莫测,为上帝所诅咒,欧美文学蝙蝠形象最早约见于公元前六世纪古希腊《伊索寓言》,鲁迅《准风月谈·谈蝙蝠》明确指出:“(西洋人)不喜欢蝙蝠。推源祸始,我想,恐怕应该归罪于伊索的。他的寓言里,说过鸟兽各开大会,蝙蝠到兽类里去,因为它有翅子,兽类不收,到鸟类里去,又因为他是四足,鸟类不纳,弄得他毫无立场,于是大家就讨厌这作为骑墙的象征的蝙蝠了。”[9]202-203蝙蝠作为骑墙派、摇摆人的典型隐喻钱钟书《管锥编》七五亦云:“古罗马一寓言类此,十七世纪法国名家抒写之,托为蝙蝠语:‘身即鸟也,请视吾翅。’‘身亦鼠尔,愿吾类万寿。’尤传诵不衰。彼言其乖张失所,此言其投合得计,而出于同本,一喻之具两柄也。”[10]1060基于蝙蝠非禽非兽、悖于常态的原型认知,故其在西方世界成为恐怖、阴险、邪恶、死亡与不幸的象征,连孩童都知道它是可怕的吸血鬼化身,该文学意识通过小说、戏剧、影视等于近代广泛传播到世界各地。

考之于古,上古中国蝙蝠却展现出别样风貌,蝙蝠栖息屋檐洞穴等,民间讹传蝙蝠喜欢吃盐,故新邵方言叫“盐老鼠”或“檐老鼠”。蝙蝠头与身体形状像老鼠,前后肢均有薄膜和身体相连,动作敏捷,技能超群,西汉刘向《新序·杂事五》赞曰:“黄鹄、白鹤,一举千里,使之与燕、服翼试之堂庑之下,庐室之间,其便未必能过燕、服翼也。”常于夜间空中飞行,捕食蚊蛾等,属益兽,如《孝经·援神契》“蝙蝠伏匿,故夜食”注:“形绝类鼠,肉翅与足相连,夜捉蚊蚋食之,俗言老鼠所化也。”(南朝·宋)鲍照《飞蛾赋》亦颂云:“仙鼠伺暗,飞蛾候明,均灵舛化,诡欲齐生。”因蝙蝠昼伏夜出,行踪诡秘,吊姿独特,先民思忖它吸纳日月精华,历千年修炼成精,被视为长寿延年的吉祥瑞兽,《水经》载:“交州丹水亭下有石穴,甚深,未常测其远近。穴中蝙蝠大者如乌,多倒悬。得而服之,使人神仙。”传统语言学有谐音双关的修辞手法,蝠通福,《类篇·虫部》:“蝠音福。蝙蝠,伏翼也,一名飞鼠。”故蝙蝠称作“福鼠”;蝙蝠与寿桃组合谐音“福寿双全”;装饰图案描两只蝙蝠寓意“双重福气”;五只蝙蝠并列隐喻“五福临门”(长寿、富裕、健康、好善、名誉);四只蝙蝠并列,第五只展翅于“寿”字正中,表达“五福祝寿”;盒中飞出五只蝙蝠是“五福和合”;童子捉五只蝙蝠放入花瓶(音平),寄寓“平安五福自天来”;最为极致乃北京恭王府花园内建筑群竟然镶嵌9 999只蝙蝠,加上康熙皇帝御笔亲书的福字碑,组成“万蝠(福)园”。

二、从象似性质看鼠类字词之认知理据

“夫文字者,六艺之宗,王教之始,前人斯以垂后,今人所以识古,故曰:‘本立而道生’”(北魏·江式《论书表》)。文字创制关涉政令畅通、国计民生,非等闲小事乃千秋伟业,故先民造字行文相当谨严讲究,近效人身,远法宇宙,思虑周密,反复推敲,且须充分考虑人们的认知心理与接受程度,“于是先圣乃仰观天文,俯察地理,图画乾坤,以定人道,民始开悟,知有父子之亲,君臣之义,夫妇之别,长幼之序。于是百官立,王道乃生”(西汉·陆贾《新语·道基》)。上古相传“书画同源”一说,而汉字最初就是图画文字、象形文字,每一字均来自周围事物,国民一看字形即知晓其义。明代书法家丰坊《童学书程·论法帖》推崇“学书,必多学古人法帖,一点一画皆记其来历,然后下笔无俗字”。正因汉字高度吻合认知语言学规律,一笔一划皆有来历,一横一竖均见神韵,一撇一捺俱为讲究,点点滴滴都饱蘸浸润着中华民族的认知智慧与人文情感,故被誉为当今世界最具象似性、认知性、保真性、人文性、生态性的语言符号,象似性接近于中国传统语言学的“理据”“得名之由”等概念。

具体而论,象似性指语言的表达形式(字形结构)与蕴含意义(字义内容)之间具有某种内在而深刻的直观联系,即两者在关系或结构上形义对应、语源互通,具有异质同构的明朗特征,存在可解释性、可论证性、强理据性的逻辑关系与哲学渊源[12]。观《说文》除“鼠”乃象形字具有昭昭象似性、不言而喻外,其他鼠族诸字均属形声字,由鼠部义符与其他声符聚合而成。义符(亦称意符、形符、形旁)是具有语义提示的构字部件,其功能包括有利汉字识别与提取类别语义、特征语义、动作器官和动作工具语义等,帮助中文的动词与名词分类等[13],鼠部字均与鼠紧密相连,义符的存在有效减少汉字字形和语义间联系的任意性;声符又名声旁,乃替被构字提供语音线索的组合部件,长期以来学界误认为声符仅具表音的功能,然随着认识进展,人们注意到汉字声符亦兼表音、表意的功能,“王圣美治字学,演其义以为右文。古之字书,皆从左文。凡字,其类在左,其义在右。如木类,其左皆从木。所谓右文者,如‘戋’,小也,水之小者曰‘浅’,金之小者曰‘钱’,歹而小者曰‘残’,贝之小者曰‘贱’。如此之类,皆以‘戋’为义也”(北宋·沈括《梦溪笔谈·艺文一》)。考察鼠类字词声符均积极参与字词意义的建构整合,凸显出共享鼠类义符、声符的家族效应。

(一)表毛皮颜色义

先民认识事物、命名事物多依据事物之属性而非本质,国学大师刘师培曾精辟指出:“上古之人,因物立名,而命名之不同,不以质体区分,只以状态区别。”(《刘申叔遗书·左盦外集·正名隅论》)而颜色因其易于感知、直观形象的斐然特性,往往被原始人类优先作为生成概念、表达世界、揭示语源的认知理据,而《说文》鼠族字表色彩义的声符尤为凸显。

②鼬《说文·鼠部》:“鼬如鼠,赤黄而大,食鼠者。从鼠,由声。”[4]206鼬鼠善于搏鼠啖鼠被称为鼠狼,《神农本草经》:“鼬,一名黄鼠狼,又名鼪鼠,又名鼠,又名地猴。”由表声,通“(毛色)黄(柚)”义,《本草纲目·兽三·鼬鼠》“释名”:“时珍曰:按《广雅》,鼠野狼即鼬也。江东呼为鼪。其色黄赤如柚,故名。此物健于捕鼠及禽畜,又能制蛇虺。”

“凡摛表五色,贵在时见,若青黄屡出,则繁而不珍”(《文心雕龙·物色》)。色彩不仅是人类感官世界能引起审美愉悦、最为敏感的形式要素,还在汉字符号寄寓表意传神过程中发挥着重要功能,如例①,番为声符,亦作为表“白色”义的词素参与之字义建构,其字符命名意象的生成路径为:[白色]+[鼠];例②鼬,由乃音旁,也是表“黄色”的语根,鼬:[黄色]+[鼠];自然界绝对纯正之颜色并不多见,鼠类动物身上色彩更多呈现出五彩缤纷、颜色杂糅的样貌,古人充分认识到这一普遍事实,且在鼠族字命名上予以体现,如例③:[光泽亮丽]+[鼠];例④:[毛色杂错]+[鼠];例⑤鼨:[色彩斑斓]+[鼠]。

(二)表生活习性义

“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论语·阳货》)。汉民族仰观俯察鼠类动物等客观对象,亦善于从其生活习性入手,尤其注重抓住物种起居作息的独特属性与区别标志,从而对鼠类群体进行有效命名、界别成员,通过语言文字筑垒起一个有条不紊、谨严有序的鼠族世界。

⑥鼢《说文·鼠部》:“鼢,地行鼠,伯劳所作也。一曰偃鼠。从鼠分声。(蚡)或从虫、分。”[4]206蚡为鼢之异体字,即地行鼠,又名鼹鼠、犁鼠,段《注》:“《释兽》有鼢鼠,郭云:地中行者。陶隐居云:鼹鼠,一名隐鼠,一名鼢鼠,常穿耕地中,讨掘即得。《方言》谓之鼠。即犁字。自其场起若耕言之则曰犁鼠。”[5]478分为音符含“分土钻地遁穴”意。

“饥鼠偷灯尾蘸油”(北宋·葛长庚《卜算子·古寺枕空山》)。正如偷窃、胆怯被视为老鼠之典型特征,上古先民创制鼠族字词时亦格外强调不同鼠类的荦荦个性,如例⑥鼢,因鼢鼠惯于分土钻穴,故“分”声中有义,鼢:[分土]+[鼠];例⑦鼸、⑧表明古人早已注意到老鼠以颊藏食含物搬运的生物学现象,鼸=:[以颊藏食]+[鼠];例⑨点明鼠活跃地域,:[(产自)胡地]+[鼠];例⑩突显鼠能飞翔,:[能飞行、食豹]+[鼠];例鼠乃能带来旱灾之鼠怪,而“此”含“瑕疵;毛病”义,:[(因有“瑕疵;毛病”而能)致旱]+[鼠],可见生活习性在鼠族字词指涉演变中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

(三)表体型体态义

“悬危悉可惊,大小都不类”(唐·杜审言《南海乱石山作》)。物体之体积体量是人类最容易感知掌握的基本物理量,然大小多少亦属我们习以为常的指认标准与判断依据,考察《说文》鼠类字词,可晓鼠类动物之体型体态优先成为鼠族字成批量产生的常用认知理据。

“鼠无大小皆称老,龟有雌雄总姓乌”(清·孙静庵《栖霞阁野乘卷上·乌中丞》)。与俗谚约定俗成、无需究原迥异的是,动物体型大小的感官认知是人类自婴幼儿时期通过观察识别即能获得的知识经验,该认知心理在鼠族字词区分依据方面承担着关键作用,如例鼶、、鼫、鼲、、等6字义素可析为[体大、肥胖]+[鼠];例鼷、鼩2字可解成[体小、瘦弱]+[鼠]。3∶1悬殊比例说明体型庞大的鼠类动物因其视觉凸显典型特征更容易被人们感知认同,从而在事物命名分类上获得数量先天优势。通过上述《说文》鼠类字词之构词要素进行认知理据的深入剖阐,可知鼠族造字无论是象形还是形声,它们均有着谨严有法的构词理据,其中作声符的成字构件无一例外均负载实义功能,因“声兼义”的双重身份,对汉字意义指向起到回指叠加强化效果,清著名学者陈澧《说文声表·序》甚至提出:“声肖乎意,故形声之字,其意即在所谐之声;数字同谐一声,则数字同出一意,孳乳而生,至再至三,而不离其宗也。”通观鼠类字词均具极强的象似性,都是从人类认知逻辑出发,故能进行认知语言学的义理分析,体现出汉字创制并非凭空产生、率性而为,而是先民深思熟虑的心血结晶,正如文字学家徐锴所云:“文字者,圣人之所以极深而研也,天地日月之经也,忠孝仁义之本也,朝廷上下之法也,礼乐法度之规也,人君能明之立四极、包四海之道也,人臣能明之事君理下之则也。”[3]333堪称忠实记录初民思想意识的活化石、真史料,为我们解密古人原初心智、造字思维馈赠了辨读关籥及认知理据。

三、从隐喻修辞看汉语鼠之民族思维

“故金锡以喻明德,珪璋以譬秀民,螟蛉以类教诲,蜩螗以写号呼,澣衣以拟心忧,席卷以方志固:凡斯切象,皆比义也”(《文心雕龙·比兴》)。隐喻利用事物相似性作心智基础对另一事物进行形象表达与联想说明,遵循“凡喻必以非类”(唐·皇甫湜《皇甫湜正集卷四·答李生第二书)、“凡比必于其伦”(答李生第三书》),不仅属于一种语言手段与修辞技巧,更是一种认知工具、思维方式与生存基础,体现人们赖以思维与行动的观念系统之本质特征,故能最终跃升为古人体验万物、语言理解、知行合一的普遍概念与认知利器。然鼠乃人类非常熟悉的普通动物,故很早就被先民用于系联、描绘、把握社会生活中的其他事物,且伴有赫赫昭著的情感特征、地域特点、民族特色,嬗变而成汉语世界一个高频隐喻、政治修辞与经典意象,如“千缣万镪入私橐,硕鼠硕鼠心何如”(明·顾梦圭《裘葛行》),“当思硕鼠去,切勿厌狼戾”(南宋·赵蕃《连雪偶书》)。硕鼠乃大老鼠、肥老鼠,语出《诗经·魏风·硕鼠》,春秋时期劳动人民即塑造该艺术意象用来讽刺贪婪可憎的奴隶主、剥削者,非常形象生动,情感褒贬分明,无庸赘述,且隐喻拓展成人类社会某种群体类型的代名词、同义语,如(清)徐珂《清稗类钞·讥讽类二·先生不如鼠》载:“鼠之所喜食者甚多,米与油烛则为所尤嗜,无可窃,亦于故纸堆中讨生活而啮书籍焉。宣统时,杭州小营巷顾少岚家尝延一塾师,有‘先生似鼠’之谑。此先生者,素贪小,其家与顾氏密迩,间数日一归,归必携可数器,中所实者,为米为油为烛。”言辞隐喻极尽嘲讽揶揄之能事。

先民认真体察鼠类种种特征并进行细致分析,构建起动物世界与人类世界的体验映射与互动关联,从而表达人类认识世界、规约世界、解释世界的概念范畴、价值观念与情感态度,如老鼠长相猥琐,故“鼠头鼠脑”犹言鬼头鬼脑,骆宾基《父女俩》:“她既厌烦叔公公刘四那种鼠头鼠脑的姿态,也不愿意再看见那个八十一岁的刘子兴的虚伪的脸像和恶毒的眼光。”因老鼠昼出夜伏,视力退化,“目光如鼠(同鼠目寸光)”一语常形容目光短浅,见袁鹰《篝火之歌·彩色的幻想》:“谁愿意做目光如鼠的人,只是嗅着鼻子前面的一点油香!”也指目光像老鼠般地四处窥测,比喻行为不正,鲁迅《两地书·致许广平一一二》:“我现在真自笑我说话往往刻薄,而对人则太厚道,我竟从不疑及玄倩之流到我这里来是在侦探我,虽然他的目光如鼠,各处乱翻,我有时也有些觉得讨厌。”典籍亦用“狗鼠”一词比喻品行卑劣的人,东汉应劭《风俗通·怪神·世间多有亡人魄持其家》载:“时有汉直,为狗鼠之所为。”先民重视宗庙,不容亵渎,而“稷蜂社鼠”意指栖于稷庙的蜂、社庙的鼠,比喻仗势作恶而又难以除掉的坏人,见《韩诗外传》卷八:“稷蜂不攻,而社鼠不薰,非以稷蜂社鼠之神,其所托者善也。”老鼠喜欢偷取粮食等,故“水老鼠”被用作旧时船上小偷的外号,清蘧园《负曝闲谈》第二十回曰:“他们的外号叫作‘水老鼠’,专以偷窃扒摸为能事。”老鼠多数体型小巧,故“豚鼠(意为小猪与老鼠)”喻弱小者,元张养浩《山坡羊·渑池》曲:“秦如狼虎,赵如豚鼠,秦强赵弱非虚语。”虎乃百兽之王,与鼠两相对照更为突出,故“鼠虎”比喻失势或得势、处于低位或处于高位,典自唐李白《远别离》诗:“权归臣兮鼠变虎。”如清人黄鷟来《赠陈省斋》诗之五:“得失奚足问,英雄任鼠虎。”如果鼠类苛求超出其能量亦会遭致讥讽,“饮河鼹鼠”成语比喻指所需求或所得极有限的人,语本《庄子·逍遥游》:“偃鼠饮河,不过满腹。”而死老鼠毫无利用价值,古人常借“孤雏腐鼠”指代微贱不足道的人或物,《后汉书·窦宪传》云:“帝大怒,召宪切责曰:‘深思前过,夺主园田时,何用愈赵高指鹿为马……今贵主尚见枉夺,何况小人哉!国家弃宪如孤雏腐鼠耳。’”因鼠性胆怯,尤畏天敌,“避猫鼠”指见猫就躲避的老鼠,形容畏惧谦恭之极,见《红楼梦》第二十五回:“都是你们素日调唆着,逼他念书写字,把胆子唬破了,见了他老子就像个避猫鼠儿一样。”

“鼠璞易投荆璞价,请君试买砚笺看”(北宋·戴泰《戏友不识砚》)。正因老鼠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长期处于被厌憎、贬斥、驱逐的对象,以致语音讹误都能让其居于尴尬位置,如璞(未雕琢的玉石)、朴(未腊制的鼠)上古同音,故“怀鼠”“鼠璞”喻以假充真,典自《战国策·秦策三》:“郑人谓玉未理者璞,周人谓鼠未腊者朴。周人怀朴过郑贾曰:‘欲买朴乎?’郑贾曰:‘欲之。’出其朴,视之,乃鼠也。因谢不取。”因猫为鼠之天敌,“以狸(即猫)饵鼠”成语指用猫来诱捕老鼠,比喻事必无成,见《商君书·农战》:“我不以货事上而求迁者,则如以狸饵鼠尔,必不冀矣!”也用“猫哭老鼠”歇后语来讽刺假慈悲,如清代章回体传奇小说《说唐演义全传》第六十二回:“唐家是没良心的,太平时不用我们,如今又不知那里杀來,又同牛鼻道人在此‘猫儿哭老鼠’,假慈悲。”因人们对鼠类恨之入骨,词语俗谚中亦多有体现,多以“滚汤泼老鼠”(亦作“滚水泼老鼠”)形容势在必亡或必败,明无名氏《精忠记·班师》:“将军若是回去,金人知道赶來,我等就似滚汤泼老鼠,一窝儿都是死。”而“掷鼠”一词喻除恶,见唐韩偓《隰州新驿》诗:“燎原虽自及,诛乱不无名。掷鼠须防误,连雞莫惮惊。”鼠活跃于污秽之地,易携带病菌造成人畜感染伤亡,故人体不少疾病常以鼠来命名比喻,如“鼠瘘”,俗称“老鼠疮”,中医指瘰疬,即淋巴腺结核症,东晋郭璞《郭子》曰:“琅琊诸葛忘名,面病鼠瘘,刘真长见叹曰:‘鼠乃复窟穴人面乎?’”而作为一种疾病症候的经典隐喻,首推法国存在主义作家阿尔贝·加缪在其代表作《鼠疫》(la peste)以鼠疫隐喻德国法西斯的粗暴入侵,现被喻为人类过去曾经面对、目前正在经历,甚至将来仍旧无法幸免的突如其来各种灾难的终极象征和末世缩影,正如作者沉痛指出:“鼠疫杆菌永远不死不灭,它能沉睡在家具和衣服中历时几十年,它能在房间、地窖、皮箱、手帕和废纸堆中耐心地潜伏等候。也许有朝一日,人们又遭厄运,或是再来上一次教训,瘟神会再度发动它的鼠群,驱使它们选中某一座幸福的城市作为它们的葬身之地。”[17]307已演变为人类文明疾病的常规隐喻、生态意象。

无独有偶,鼠在英语译为mouse或rat,前者指体形较小的家鼠是中性词,后者表视为害虫的室外大老鼠,鼠于英语词汇内常以隐喻的方式出现,如mousy/mousecolored(鼠色的、灰褐色的)描述某人头发的发色像老鼠的毛皮,意指看上去很暗淡,毫无生气,不吸引人。由于老鼠繁殖能力超强,数量惊人,mouse and man指芸芸众生,而mouse and men泛称一切生灵。短语词组有不少有关mouse民谣俗语,如(1)“It’s a cat and mouse game to him,and I’m the mouse”,在他看来,这是个猫捉老鼠的把戏,而我就是老鼠。该词语典故源于人们观察到猫捉老鼠不急于吞噬,而是反复挑逗、追逐,故play cat and mouse with somebody(和某人玩猫捉老鼠游戏)表示“残酷地对待某人,戏弄、蒙骗某人”。(2)“The policeman decided to play cat and mouse game with the thief”,警察决定对那个小偷采取欲擒故纵的办法;鼠因其典型特征被人们隐喻化、形象化、经典化,常作为启人心智的警句格言,老鼠体小力薄,常被人们作为弱小群体的代名词,如as weak as mouse/a rat比喻弱不禁风。(3)“You must be as weak as a rat”,你的身体准是弱得够呛;民俗谚语中且与猫、狮子等大型食肉动物构成鲜明对比,尤其猫乃鼠之天敌。(4)“If you do not feed the cat,you must feed the rat”,不养猫必养鼠比喻“二者必居其一”。而老鼠一旦缺乏天敌约束,就会出现乱象。(5)“When the cats away,the mice will play/A shy cat makes a proud mouse”,猫儿一跑耗子闹/猫儿胆小耗子闹/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形容“不自量力,目中无人”;群众认识到事物可以由弱到强的发展规律。(6)“Though thy enemy seem a mouse,yet watch him like a lion”,敌人即使像老鼠,亦要当作狮子防用于警醒盟友“不要掉以轻心,麻痹大意”,而“A lion at home,a mouse abroad”(在家是狮子,出门成老鼠)讽刺某类人“外强中干,表里不一”;人们观察鼠类喜欢到处打洞钻穴,受到生存启示。(7)“The mouse that has but one hole is quickly taken/A mouse that have but one hole is soon caught/It’s a poor mouse that has only one hole”,鼠栖一洞易被擒寓意“不要将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近于汉语“狡兔三窟”;因老鼠窃粮坏物等恶行,英国人发起灭鼠行动,但因它身形灵活,喜欢往房间杂物密集处逃窜,让人“投鼠忌器”。(8)“Don’t burn your house to fright the mouse away”,莫灭鼠焚屋表达“勿因小失大”,类似汉语“三思而后行”;而鼠惯于钻穿肮脏沟渠,携菌染病。(9)“Just a bit of a mouse’s dropping will spoil a whole saucepan of broth/A speck of mouse dung will spoil a whole pot of porridge”,一粒老鼠屎败坏一锅汤比喻“虽是小问题然危害极大,甚至影响全局,酿成恶果”。

鼠之生活习性成为人们日常喜闻乐见、进行联想隐喻的重要载体,因老鼠属胆小的动物,一发觉动静就会突然逃逸,故as timid/cowardly as a mouse(胆小如鼠)比喻“(性格)胆怯懦弱”。(10)“He is a strange little mouse,never said anything”,他竟然胆小如鼠,一声不吭。亦可用mouse形容某人沉默害羞,as quiet/silent/still/mute as a mouse(安静如鼠)表“(性格)内向文静,不声不响”。(11)“They called her Miss Mouse because she was so meek and mild”,他们称她作“鼠小姐”,因她总是那么懦弱谦和;因老鼠昼伏夜出,行踪诡秘,故mouser比喻“爱探听的人;鬼鬼祟祟搜寻的人”;rat out形容“(老鼠)夹着尾巴走,在尴尬中离去”。(12)“It is really a great shame to rat out”,临阵脱逃真可耻;落水老鼠也可表达狼狈不堪状,look like a drowned mouse/rat比喻“落汤鸡”。(13)“I had to cycle home in the rain and came in looking like a drowned rat”,我不得不淋雨回家,结果就成落汤鸡了;醉汉一副可怜相亦用鼠形容嗜酒醉倒丑态,rat-arsed形容“烂醉如泥”。(14)“as drunk as a mouse/rat”,酩酊大醉;因古时教堂做礼拜不置食物,故教堂的老鼠就没有食物可果腹,a church mouse(教堂之鼠)意即穷困潦倒的人。(15)“as poor as a church mouse”,一贫如洗,身无分文;老鼠生崽快速,纯以量取胜,故英国百姓告诫做人做事更要严谨保质守效,不然费力不讨好。(16)“Do not let your mountain in labor bring forth a mouse”,你不要弄得事倍功半。

相比mouse,rat更多被英语赋予贬义色彩,可表达骗子、伪君子等行为不端的人,如The cat weeps for the dead mouse(猫哭耗子假慈悲)形容“虚伪的人”,而love-rat指“爱情骗子”。(17)“But you promised to help us,you rat”,可是你答应过要帮我的忙,你这言而无信的小人;rat亦可指“政党变节者、脱党者、退会者、告密者、工贼、警察内奸”等背叛者,如pack rat意为“不可靠的人”,rat-face比喻“阴险的人”。(18)“Captain Hardnose certainly ran that rat over the hill”,哈得诺思上尉当然要求那个告密者离职了;a rat fink表“鼠辈,叛徒,特务,讨厌鬼,卑鄙小人,下流女人”。(19)“What did you do with the gun you took from that little rat Turner”,你是怎么处理从那个叫特纳的小叛徒手里得到的枪的;并凝固成习惯用语,“to rat on sbtattletale”指“打小报告”,rat on sb意为“违约;食言”。(20)“She claims he ratted on their divorce settlement”,她声称他违反了他们的离婚协议。rat on sb亦可指“泄露秘密;告密;告发某人”。(21)“They were accused of encouraging children to rat on their parents”,他们被指控唆使儿童告发自己的父母。rat someone out也可指“告发”。(22)“men will literally choose death over ratting out another prisoner”,男人们确实宁肯死掉也不愿告发其他囚犯;老鼠因其传播疾病、毁坏粮物等被人民大众视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故die like a rat指“被毒死”。(23)“A rat crossing the street is chased by all/It's like a rat running across the street,with everybody shouting/All like a rat scampering in the street”,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因老鼠嗅觉比较灵敏,警惕性高,smell a rat意为“感到不妙,察觉可疑,事有蹊跷”。(24)“Though Lloyd George’s behavior seemed curious,Haig still did not smell a rat”,尽管劳埃德·乔治的行为古怪,黑格仍然没有任何怀疑。(25)“have a rat in a garret”,不安;想法荒诞;想入非非;难以实现的梦想。(26)“have a rat in the garret”,头脑不正常,神经质,疯癫;西方民间传说老鼠能窥知不祥预兆,率先逃离即将沉没的船只。(27)“Rats desert/forsake a sinking ship”,船沉鼠搬家,树倒猢狲散,故a rat leaving a sinking ship比喻“不能共患难的人或机构”;因老鼠长期处于暗处,视力较弱。(28)“A mouse can see only an inch/as short-sighted as mice”,鼠目寸光形容“目光短浅”;老鼠争夺食物往往蜂拥而上,rat race表达“(职场为财富、权力等)激烈竞争,亡命争夺;你死我活的竞争”。(29)“I had to get out of the rat race and take a look at the real world again”,我得从疯狂的竞争中解脱出来,重新审视真实的世界;老鼠落入容器无处可逃。(30)“Like a rat in a hole”,洞中之鼠喻“瓮中之鳖”;因老鼠喜欢储藏任何物品,a pack rat(收集鼠)比喻“囤积狂;有收藏敛癖的人;嗜好收集一大堆无用小玩意的人”。(31)“For me there could be nothing worse than living with a pack rat”,对我来说人世间最痛苦的是莫过于同一个囤积狂共处一室;因老鼠习惯窜来窜去却一无所获,mall rats(商场老鼠)形容“逛街狂,喜欢结伴逛商场什么又不买的年轻人”。(32)“Thus,teenagers become mall rats,hanging out but rarely shopping in those megamalls”,于是,十几岁的孩子们没事就去逛大商场,在里面到处溜达却很少购物。(33)“A lion may come to be beholden to a mouse”,狮子也可能会受惠于小老鼠喻指“小人物有时也起大作用”,源自《伊索寓言》的The lion and the mouse,其寓言涵义与汉语“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类似,穷尽性分析英语有关鼠之隐喻语料可知它在西方文化中几乎多以负面形象出现,真实反映出鼠在英语词汇中的语义指涉、深层结构及文化内涵。

“子为地支首,鼠乃生肖先。”与英语世界中鼠之隐喻明显呈单向性、贬义化、负面化有别的是,汉语内的鼠隐喻却表现出“一分为二”辩证统一的演变路径与辩证认知,纵观中国文化鼠并非一味呈现出斥责,语料库亦蕴含数量可观寓褒义色彩的隐喻案例,突显出先民崇鼠媚鼠民俗心理。以有关鼠的词汇为例,因鼠肉鲜美,古人称为“蜜唧”,亦作“蜜蝍”,乃蜜饲的初生鼠,岭南人以为佳肴,冯梦龙《古今谭概·非族部第三十五·蜜唧唧》载:“右江西南多獠民,好为‘蜜唧唧’。鼠胎未瞬,通身赤蠕者,渍之以蜜,置盘中,犹嗫嗫而行。以筯挟取咬之,唧唧作声,故曰‘蜜唧唧’。”鼠皮毛暖和耐用被古人制成衣裘,明宋濂等《元史·舆服志一》:“服银鼠,则冠银鼠暖帽,其上并加银鼠比肩。”而“鼠布”又名火鼠布,即火浣布,耐火不燃,见旧题西汉东方朔《海内十洲记·炎洲》:“(炎洲)有火林山,山中有火光兽,大如鼠,毛长三四寸,或赤或白。山可三百里许,晦夜即见此山林,乃是此兽光照,状如火光类似。取其兽毛,时人号为火浣布,此是也。”明陶宗仪《辍耕录·锁锁》亦云:“回讫野马川有木曰锁锁,烧之,其火经年不灭,且不作灰,彼处妇女取根制帽,入火不焚,如火鼠布云。”鼠虽公认为胆小之辈,但检视汉语词汇,亦不乏神勇表现,如“两鼠斗穴”比喻敌对双方在地势险狭的地方相遇,只有勇往直前的才能获胜,语出《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其道远险狭,譬之犹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而“穷鼠啮狸”意为无路可逃的老鼠也会咬猫,比喻受人欺压,虽然敌不过,也会拼死抵抗,见西汉桓宽《盐铁论·诏圣》:“死不再生,穷鼠啮狸。”北宋陆佃《埤雅卷二十一·释虫·鼠》亦云:“《传》曰:‘穷鼠啮狸,盖鼠穷则斗也。’故兵法曰:‘归师勿遇,围师必阙。’”上古初民信奉万物有灵,老鼠被人们视为一种有灵性的神奇动物,甚至将老鼠当作端正人类言行举止规范的一面明镜,如“相鼠有皮(看看老鼠尚且还有皮)”旧指人须知廉耻,要讲礼义,《诗经·鄘风·相鼠》云:“相鼠有皮,人而无仪(通“义”);人而无仪,不死何为!”典籍史册频繁将鼠晓谕世人弃恶从善、改过自新。传说有鼠名唐鼠,又叫易肠鼠,道家相传“昔仙人唐昉拔宅升天,鸡犬皆去,唯鼠坠下不死,而肠出数寸,三年易之。俗呼为唐鼠,城固川中有之”(南朝宋·刘敬叔《异苑》卷三),后以拖肠鼠喻依然故我不能有所作为的人,而唐鼠知耻而后勇,不断洗心革面,为人称颂,明洪应明《菜根谭·评议》:“谢豹覆面,犹知自愧;唐鼠易肠,犹知自悔。盖愧悔二字,乃吾人去恶迁善之门,起死回生之路也。人生若无此念头,便是既死之寒灰,已枯之槁木矣。何处讨些生理?”民间认为鼠聪慧敏感,能知吉凶,甚至相传它有行善积德、救人危难之义举,宛若天使下凡,见北宋徐铉《稽神录卷二·柴再用》:“唐龙武统军柴再用尝在厅事凭几独坐,忽有一鼠走至庭下,向再用拱手而立,如欲拜揖之状。再用怒,呼左右,左右皆不至,即自起逐之,鼠乃去,而厅屋梁折,所坐床几尽压糜碎。”上古更是用鼠来褒扬女性,颂喻为柔弱妇德,见东汉班昭《女诫·敬慎第三》:“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故鄙谚有云:‘生男如狼,犹恐其尪;生女如鼠,犹恐其虎。’”成为后世女子谨守恪遵的行为规范。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北宋·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受古代中国哲学思维熏陶,先民体验、认知万事万物表现出有机结合、辩证分析的鲜明色彩,唯物辩证法告诉我们:自然界任何事物或现象都包含着既相互对立又相互作用的两个方面,昔圣前贤先后提出“物生有两、有三、有五、有陪贰。故天有三辰,地有五行,体有左右,各有妃耦。王有公,诸侯有卿,皆有贰也”(《左传·昭公三十二年》)、“万物莫不有对,一阴一阳,一善一恶,阳长则恶消,善增则恶减。斯理也,推之其远乎?人只要知此耳”(《二程遗书》卷十)、“虽说‘无独必有对’,然独中又自有对”(《朱子语类卷九十五·程子之书一》)等精辟论断与认知哲学,既体察到事物相异相别的一面,又强调事物“交也者,合二而一也”(明·方以智《东西均·三徵》)相生相合的一面。以鼠为例,鼠尖嘴利齿固然有磨牙毁物之嫌,然西南少数民族诸多神话却口耳流传着“鼠咬天开”(佤族、纳西族、柯尔克孜族)、“鼠咬金鼓”(白族)、“鼠咬卵形笼器”(彝族、景颇族、拉祜族)、“鼠盗稻种”(瑶族、畲族)、“鼠咬葫芦”和“鼠偷火种”①等动人传说,是人类的解放者与文明的布道者,以原始思维论之乃积极进取、破除陈规、大胆创世的文化英雄;老鼠虽嗜好窃粟偷食,但古人亦发现它善于储粮蓄物,故尊其为财神爷,清薛福成《庸庵笔记卷四·述异·物性通炅》:“北方人以狐、蛇、猬、鼠及黄鼠狼五物为财神。民家见此五者不敢触犯,故有五显财神庙,南方亦间有之。”旧时民间曾将正月二十五日定为“填仓节”,供奉鼠作仓神、谷神。填仓节期间粮商米铺乃至家家户户仓囤屯满粮食,人们观念认为仓中有鼠必有粮,预示着生机盎然和资源富饶,寓意生生不息、家业兴旺、吉祥富裕,故人人虔诚祭祀,祈求老鼠口下留情,少来偷吃,并祷祝年年五谷丰登、粮油满仓。据史观之,鼠也是人类遭遇饥荒时的重要粮源,如词语“劫鼠仓”,亦作“刼鼠仓”,指挖掘鼠仓取粮,谓灾荒严重时饥民四出百计求食的行动,南宋鲁应龙《闲窗括异志》:“天复中,陇右大饥。其年秋稼甚丰,将刈之间,大半无穗,有就田畔斸鼠穴求之,所获甚多。於是家家穷穴,有获五七斛者,相传谓之‘刼鼠仓’。饥民皆出求食,济活甚众。”老鼠繁殖力强,成活率高,乡野民俗视它为生命旺盛、多子多孙、人丁兴旺的动物象征,又是长寿福延的通灵神兽,民间信仰认为鼠能预知未来,道家典籍《玉策记》曰:“鼠寿三百岁,满者则色白,善凭人而卜,名曰仲。仲能一年之中吉凶及千里外之事皆知也。”东晋郭璞《玄中记》亦云:“百岁鼠化为神。”正因先民敬鼠誉鼠为神灵,故宗鼠尚鼠作族徽图腾,发展而成民族隐喻,整个部落族人以鼠之后裔为荣,如唐代有强盛部落名称叫鼠尼施(又译作苏尼鼠、苏尼失),属西突厥左厢咄陆五部之一,人口众多,实力强大,该氏族以鼠为族群标记故名,显庆元年(公元656年)该部以两万骑拒战唐军,为唐将苏定方所破,后迁入云贵诸地,处月首领沙陀金山妻即出身此部,唐封之为鼠尼施夫人,见《新唐书·列传第一百四十下·突厥下》:“前军苏定方击贺鲁别帐鼠尼施于鹰娑川,斩首虏获马甚众。”西南地区中世纪吐蕃民族亦流行老鼠崇拜,其俗禁伤鼠类,唐杜佑《通典卷一百九十·边防六·西戎二·吐蕃》云:“(吐蕃)有鼠,尾长於常鼠。其国禁杀鼠,杀鼠者加其罪。”而塞北辽朝契丹亦有祭祀鼠神种族部落名“黑鼠族”,《辽史卷三十七·志第七·地理志一·上京道》载:“泰州,德昌军,节度。本契丹二十部族放牧之地。因黑鼠族累犯通化州,民不能御,遂移东南六百里来,建城居之,以近本族。黑鼠穴居,肤黑,吻锐,类鼠,故以名。”尊鼠为图腾,取鼠作姓名,远至殷商时期已有史料显证,通检甲骨刻辞即载“子鼠”“帚(妇)鼠”等语汇,如一代雄主武丁诸妇中有称“妇鼠(妇为性别)”者,而被商王亲自占卜贞问生育安康的女性仅有妇鼠与妇好,可见其地位荣宠,著名古文字学家胡厚宣明确指出武丁卜辞诸妇“(帚婔、帚好之类,皆女子之名亦即姓也)有名帚嫀、帚周、帚楚、帚杞、帚、帚、帚庞,嫀、周、楚、杞、、、庞皆其姓,亦即所来自之国族”[18]8,丁山也赞同“凡是卜辞见的妇‘某’,某也是氏族的省称”(《甲骨文所见氏族及其制度》),故能推知妇鼠宗族部落以鼠为族徽国名的上古史实,据史书典籍、出土文献大量记载可知各民族以鼠为图腾者史不绝书。

土家族亦奉鼠作祖神,土家人常自喻为鼠,今湖北恩施地区土家族的西兰卡普(土家织锦)、鞋垫、挑花带子等织品均绣缝老鼠形象,年俗等活动中仍保存着祀鼠日、洞鼠禁忌、鼠蛊等生殖崇拜、祖先崇拜遗风,明清时湖南益阳地区也流行崇鼠习俗,见清黄汉辑《猫苑卷上·灵异》:“湖南益阳县多鼠,而不蓄猫,咸谓署中有鼠王,不轻出,出则不利于官,故非特不蓄猫,且日给官粮饲之。道光癸卯,云南进士王君森林令斯邑,遂余偕往,余居之院甚宏敞,草木翁翳,每至午后,鼠自墙隙中出,或戏或斗,不可胜计,习见之,而不以为怪也。”而鼠王传说实为先民对动物生殖崇拜现象的认知解读,因为开枝散叶、子孙绵延属于古代中国的家庭观念与生育信条,故动物乃至自然界中生命强、生子多、育子旺的事物都会优先尊为膜拜对象,且往往神异其能力、夸饰其形象,唐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卷八·支动》:“鼠,旧说鼠王其溺精一滴成鼠。一说鼠母头脚似鼠,尾苍口锐,大如水中者,性畏狗,溺一滴成一鼠。时鼠灾多起于鼠母,鼠母所至处,动成万万鼠。其肉极美。凡鼠食死人目睛,则为鼠王。”更有甚者,古代西域历史上曾存在鼠王国(即于阗),该国奉鼠为保护神、镇邪兽、吉祥物,东晋名僧道安《西域诸国志》曰:“有鼠王国,鼠大如狗,著金锁;小者如兔,或如此间鼠者。沙门过不咒愿,白衣不祠祀,辄害人衣器。”巨鼠属鼠王,该鼠型以大如刺猬、毛呈金色、数量庶多而著称,鼠群首领一出行,群鼠跟随,说明于阗地域沙漠之鼠具有穴居群居的典型特点。《新唐书卷二百二十一上·列传第一百四十六上·西域上》亦载:“(于阗,或曰瞿萨旦那)西有沙碛,鼠大如猬,色类金,出入群鼠为从。”于阗鼠通过当地战争典故、神话渲染、教义讲颂摇身一变披上神灵光环,受到僧俗民众乃至君王贵族的敬畏崇拜,见《隋书卷八十三·列传第四十八》:“(于阗)王锦帽,金鼠冠,妻戴金花。其王发不令人见。俗云,若见王发,年必俭。”由上可知,鼠固然有偷食、贪吃、毁物、携菌等弊端,然先民并未因噎废食,而是一分为二辩证看待,积极肯定它亦具有生命旺盛、产子量大、嗅觉灵敏、警惕性高、储物备荒等卓越优点,堪称自然界的生存专家,值得人类大力学习借鉴,而隐喻修辞正是基于不同事物之间的相似、相近、相关的认知原理与逻辑基础,帮助人们更好地认识世界、解读世界、理解世界,比较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等其他动物,鼠之综合素质最为全面、最为耀眼,鼠最终能攀升至十二生肖之首绝非偶然而是名至实归,契合华夏民族的传统哲学思维和心智认知规律,是国人权衡利弊、择善而从的优选结果与文化动物,并对域外文化产生深远的影响,据认知语言学理论可一步步见证它如何从普通动物演变为部落动物图腾、民族精神象征及国家文化符号的动态过程。

俗语云:“一方山水养一方人,一方山水有一方风情。”国际学者普遍承认以古希腊为代表的西方文明属于海洋文明,而以古代中国为代表的东方文明是农耕文明,而鼠因其家喻户晓成为区分东西方文明的一个基本象征符号,如法国著名历史学家布罗代尔明确指出:“文明,无论其范围广大还是狭小,在地图上总能找到它们的坐标。它们的本质特征取决于它们的地理位置所带来的局限或便利。因此,人类在迈向文明时代的进程中,农耕文明和海洋文明便在不同的地理空间中形成了。”[19]29地理坏境对人类的道德意识、认知心理、社会习俗、生活方式及文明类型具有潜移默化的影响,而隐喻作为人类赖以生存的思维工具,是命名分类万事万物的基本手段,亦为民族历史与社会生活的全息投影、文化烙印,昭示出醒豁的民族性。中华民族繁衍、栖息于东亚大陆,轴心时代古人以黄河为母亲河,大河、平原等地理特征铸就了农耕文明,农业乃国本成为历朝历代的社会共识,而围绕农耕民生进行比况设喻也就成为汉语隐喻修辞的一大特色。一方面,老鼠啃食禾苗稻谷、凿穴破壁坏屋、昼伏夜出胆怯等使其成为人人欲得而诛之的“过街老鼠”,且被人们用于辛辣讥讽社会生活中贪官污吏及丑恶现象;另一方面,鼠面对自然灾害时表现出惊人的生存技能,如生命力强、生育多子、聚财敛物、预知灾难等,鼠与人类、自然的关系乃古代中国衡量生态平衡与否的重要标志之一,故先民尊它为神,演化成部落图腾、民族隐喻及国家象征,成为炎黄子孙具有代表性的文化动物,且大量铭刻渗入神州大地的河山地名②之中,如河南省洛阳市嵩县大章镇闫沟村一谷地唤作“老鼠沟”,由于早年间此沟内老鼠成群而得名;南阳市内乡县瓦亭镇有岗沟称为“毛老鼠沟”,据说很早以前林木参天,毛老鼠松鼠颇多故取名毛老鼠沟;信阳市新县有山名为“老鼠窝”,因该山峰老鼠较多,窝集而居故命名。而潢川县双柳树镇晏岗村有地形叫“老鼠咀”,查当地靠山边有一巨石状若老鼠嘴,遂取名老鼠咀;罗山县潘新镇一山洼称飞鼠洼,考清顺治年间方姓由子路迁此,于山洼建村平地基时,窜出许多蝙蝠,先祖感念故记作飞鼠洼;又光山县罗陈乡罗陈村有小湾建在一个形似老鼠的山脚下,且地势较低,故呼为“老鼠洼”。“安土重迁,黎民之性;骨肉相附,人情所愿也”(《汉书·元帝纪》)。地名作为人类认识世界、标记空间、确立坐标的交际工具与语言基础,充分流露出先民“仰观俯察天人际”(白居易《司天台·引古以儆今也》)注重血脉传承、文化寻根、感恩万物的乡土情怀与认知心理,以河南地区为例,诸多以鼠命名的地理单元通过语源考辩揭示出鼠曾影响群众生活的历史作用。然英国、希腊等欧洲国家多为岛国、半岛,土地贫瘠,农业落后,靠航海、商贸为生,以海洋设喻就成为它们的语言常态,老鼠给它们带来的均为瘟疫、混乱、饥荒、死亡等暗黑记忆,如中世纪蔓延整个西方世界的鼠疫断送了欧洲三分之一的人口,鉴于这样的文化背景,英语隐喻语料内的鼠多为人憎厌③,如(34)“Thieves and robbers run like rats to their holes”,贼盗鼠窜;(35)“cover the head and scurry away like a rat”,抱头鼠窜。饶有意味的是,尽管鼠因嗅觉敏锐,能提前告知灾难来临(Rats leave a sinking ship船沉鼠先窜),然鼠因预感船只即将沉没出于本能而逃生,是对船员发出的警示信号,本应受到人们的肯定褒奖,而英语隐喻事实结果却是谴责老鼠见危先溜行为,指称“忘恩负义者;见异思迁者;酒肉朋友;背叛小人;伪君子”,而国人眼中它却是“子神鼠破混玄,天开;从警,戒身以平安;从捷,迅足以登先;应万物之灵,吐物华天宝之兽”(明·李长卿《松霞馆赘言》)全知全能完美化身,故鼠能力挫群雄,最终荣登十二生肖至尊宝座。可见即使面对鼠同一事物汉、英两个民族受不同的现实环境与文化传统影响亦会推阐衍生出泾渭分明的认知隐喻,从而使得它成为东西方文明具有映照观念、划分源流、界别身份与鉴识民族的代表性、标志性、典型性的文化动物。

四、结语

“半世饥寒孔移带,鼠米占来身渐泰”(南宋·葛立方《赠友人莫之用》)。鼠虽属世人常见的一普通小兽,但因其形象鲜明、身手敏捷、穴居习性等典型特征很早就被先民所关注,而语言文字是社会生活的交际工具与信息载体,鼠部字的大量涌现折射出鼠于人类心目中的地位日渐显赫,且超越其他对手跃腾为十二生肖榜首,壮大而成一种特殊而重要的文化动物,却因其情感褒贬两极化长期争议不断,悬而未决,成为“值得学界日益重视的文化动物,藉此能管窥中国先民的原始思维、生存智慧及民族秘史”[20]29。认知语言学强调人体的具身体悟,以原型、象似性与隐喻等为理论工具,可揭示人类语言认知的心智奥秘,并对字词语义生成的心理过程做出科学合理的认知解释,而汉字作为表意文字,与英语等拼音文字相比,以认知而论无疑更具有天然的亲和性、超强的解释力。以《说文》与鼠有关的字词训诂为例,通过认知语言学的理论视阈发现鼠因善于筑穴营窟,动物特征鲜明,故先民将它视作穴居动物的关键原型,成为人们确立事物认知标准、划分动物族群系属的基本层次范畴,并通过象似性将鼠类身体状貌、生活习性等利用象形、会意兼形声等造字方式进行摹拟化、组合化、理据化、规范化,从而使得汉语汉字中的鼠族世界呈现出有序性、科学性、人文性的民族特征,时隔千载仍能解读出上古先民与鼠共舞、体悟冥思的造字意图与逻辑思维。从这个角度而言,一段汉语汉字厚积层累的鼠文化民族秘史,借助认知语言学“上穷碧落下黄泉”(白居易《长恨歌》)抉奥阐微、科学诠释,折射出一部中华民族海纳百川、革故鼎新的信史实录,为人类命运共同体普世思想提供了上古注脚、生动案例和哲学素材,以致著名汉学家(美)卜弼德慨叹“三千年的中国文字传统,蕴涵深远博大,唯有用整个欧洲文明的三千年文字传统方能注解清楚。尽管目前涌出很多新发现,《说文》仍是我们穿越曲折汉字迷宫的指路明灯与得力助手”[21]。尤要指出的是,鼠虽其貌不扬,却以它异乎寻常的生命韧性、适应神通与超强活力给世界各个民族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心理印象,且在语言词汇中频繁描述引用发展成文学世界中的常规隐喻,是人们感知世界、吟咏人生的文化符号与认知利器,映照出东西方不同民族的认知机制与文化模式,是学界进行跨文明比较的一个基本象征符号,具有文化类型学的突出价值。

注释:

①“鼠咬金鼓”“鼠咬葫芦”“鼠咬卵形笼器”等创世神话均为西南地区少数民族“鼠咬天开”谱系的不同变体,其共同本质乃原始先民视天地混沌未开之际,万物封闭孕育于宇宙卵(子宫的象征)内,而鼠因它善于啃咬的动物本能、超强的繁殖特性率先破开宇宙外壳,辟分天地,送来日月光明,解放人类。以认知隐喻观之,鼠咬天开之创世神话,生动演示着古人原始思维观念下世界分娩的认知过程,而鼠盗取谷种、火种遗泽人类的起源神话更是揭示初民对鼠的敬奉感恩心理,成为中华始祖认知世界、解读宇宙的独特视角与经典例证。

②地名是人类社会特有的一种文化现象,是对地理实体进行认知化、指称化、符号化的语言结果,深刻隐喻着地与人、事及物的各种关系,是国内外各民族研判地方认同、民族归属、精神寄寓的重要依据与文化观念,对回答“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将到哪里去”(古希腊·柏拉图语)古老哲学命题具有认知溯源的导向功能。笔者利用中国·国家地名信息库、百度地图、高德地图及360地图等大数据穷尽检索河南省内以鼠命名之地名共计8处,充分说明鼠在河南人民心目中的地位显赫,故能频繁用于地理命名的符号标签,是地域文化的导航器。

③今风靡全球的经典卡通形象“Mickey Mouse(米老鼠)”诞生于20世纪30年代,属现代动漫文化娱乐新事物、新形象,无法作为西方世界的语料反例来研究,不影响拙文的论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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