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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同学﹃小朝鲜﹄

2021-01-14张石山

南方周末 2021-01-14
关键词:朝鲜族朝鲜韩国

张石山

农健 ❘ 插画

中 韩 正 式建 交后,李廷赫和父亲回到阔别半个世纪的韩国仁川探望姑妈。从左到右为李廷赫、父亲李正宰、姑妈李益宰及堂伯父与堂伯母。

李廷赫供图

从1960年入学初中部,我在太原三中读书整整六年。六年间,同班同校的同学不少,后来五十多年里一直保持往来相处不错的,有一个同学“小朝鲜”。

我的这位同学,大名李廷赫。所谓“小朝鲜”,也并非是他的外号。当初,只听说他是朝鲜族人,在太原这样的内陆城市,朝鲜族就显得格外稀罕。那时,上过我家的同学不少,李廷赫和我父亲十分谈得来。在我父亲的口吻里,说起他就是“那个小朝鲜”。

李廷赫比我低一个年级,他高二我高三,我和他本来没有多少交往。但在读书期间,由于我们在三中都有些知名度,相互在心中暗藏了几分敬服。

我当年以全省第二、全校第一的名次考入高中,学习算是拔尖。那时的中学生,体育锻炼成风,男生个个都像小豹子。我是三中校运会的400米跑和手榴弹投掷冠军,还是校业余摔跤队的成员,摔跤举重的成绩在队里名列前茅。每天早上全校学生做广播操,我是在学生队列方阵前面做示范动作的两名标兵之一。

而我们三中校篮球队,曾经夺得过全省中学篮球联赛的冠军,李廷赫是球队的主力后卫之一。他的个头不高,但球技超人,在全是大个子的篮球赛场上满场穿梭,就愈加显得出众。除此而外,这个朝鲜族学生还能歌善舞。全校数千人在礼堂集体大合唱,小个子李廷赫站在椅子上当指挥,颐指气使、纵横捭阖,俨然是一位大指挥家的派头架势。

如果我们高中毕业后正常升学,我和李廷赫之间,顶多也不过就是相互留下一点印象罢了。但是由于“停课”,我和他属于本校同一派组织,这就有了打破班级界限的许多交往。由于脾气相投,我们渐渐成了亲密无间的好友。他的家教甚好,对我的父母十分尊敬,我父亲好生喜欢这个小朝鲜,寻常会留他在我家吃饭。他吃过我做的几顿面食,虽然只是家常便饭,但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山西面食冠绝全国,我以为那不仅仅在于饭店面案上厨师们的技艺高超,更在于千家万户几乎人人会做好多样面食,形成了极其普及的面食文化。比如,李廷赫来我家,我随便做一回手擀面,我的刀工、面条下锅汤煮的火候、食用的口感,让李廷赫赞叹不已。有一回,火炉里的蜂窝煤烧乏了,影响煮面条的火候,我当场折断几根筷子填入炉膛。这个细节,让李廷赫记忆了五十多年。在这样亲切的交往当中,不期然间,我对这个小朝鲜的家世渐渐有了更多的了解。

李廷赫不仅是普通的朝鲜族人,而且是祖籍汉城的朝鲜族人,而且他是朝鲜李氏王朝的王族嫡传后人。他的曾祖父曾经当过韩国朝廷的末任兵部尚书。有这样一个家世背景,那么,他的父母,他们一家,到底是怎么从南朝鲜来到的中国,又是为什么最终落脚到我们太原的呢?

自甲午战争大清败给日本,朝鲜亡国,成了日本的殖民地。李廷赫的父亲,流亡到中国东北,参加了抗联组织,誓死与日本鬼子血战到底。后来,抗战胜利,到解放战争年代,他父亲作为能开汽车会修理汽车的技术人才,被吸收进我们的解放军队伍。然后就到了抗美援朝战争年代,他父亲奉命穿起朝鲜人民军的军装,又当上了运输大队的大队长,率队入朝参战。结果,在执行任务途中被美军飞机的机关炮打断了一条腿。这场战争结束后,王族李氏这一支后人没有机会回到老家汉城。最终,李廷赫的父母随着援建山西的队伍从东北来到太原,出生在我国东北的李廷赫,成了我们中国籍的太原市民。

事实上,在改革开放前的年代,李廷赫的家世,成为一个令人不安的出身背景。李廷赫作为一个朝鲜族人,又是一个祖籍在韩国的少年,他不乐意凸显自己的另类身份,倒是更愿意求得群体的认同。也许,是我和他的友谊,是我们家对他的坦然接纳,使一个异族的少年敞开了胸襟。

我和李廷赫还共同经历过一次极其惊险的大型冲突。那时,我们所属的组织主要是中学生,组织总部所在地太原十中,曾经遭到过好几万对立派工人武装的围攻。事前,坊间已有种种传闻,说十中可能遭到袭击。事件发生的前一晚,李廷赫在我家吃过手擀面,我父亲严厉警告:你们两个无论如何不许去十中! 我和李廷赫嘴上连连答应,出了门偏偏就结伴去了那里。结果,我们一道陷入了三天两夜的包围中。

几百个学生,困守在十中教学楼上。学生家长们心焦如焚,寻找自己的孩子。那两天,又连续天降暴雨,我父亲和李廷赫的父亲,淋湿了好几身衣服,急得嘴上都起了燎泡。

李廷赫的父亲,被美军炸断过腿,是个拐子。我父亲做过地下工作,坐过老虎凳,在大跃进中“赶拉抢运”,当搬运工的他,脚踝又被砸成了粉碎性骨折,他也是个拐子。两个拐子父亲,在暴雨中疯了似的寻找儿子,这样的情形,或许只是那场运动中实在不值一提的一点草民经历。然而,我们和我们的父辈,共同经历过了那样的一场运动,我和李廷赫,对于这点经历,又怎能平白淡忘!

我和李廷赫们,所谓老三届,丧失了读大学的机会,家族和家庭培养子弟读书成才的希望,彻底毁灭。后来,我当了两年兵,复员后在火车头上烧火,用大铁锹往炉膛里攉煤;李廷赫到太原西山煤矿去下了煤窑,在地底下用大铁锹挖煤。挖不完的煤,攉不尽的煤,成了我们不得不面对的人生。

一个在地底下挖煤的“小朝鲜”,接着就遇到了寻找婚恋对象的巨大障碍。这样的话题,李廷赫不好意思和我提起,却对我父亲有过痛切的倾吐。他说:张大爷,我是个挖煤的煤黑子,还是个“高丽棒子”,人家汉人本来还不一定乐意找咱,可我父亲呢,又给我下了指令。他不许我找别人,说是无论如何必须要找我们朝鲜族。这不是把人逼上绝路了吗? 张大爷,看来我这辈子只能是打光棍啦!

听了“小朝鲜”的倾吐,我父亲爱莫能助,也唯有连连叹息。

而“小朝鲜”的父亲李正宰先生,更遇上了老辈人的烦心苦恼事儿。

李先生在我国东北投身抗日活动的时候,加入过韩国流亡政府的领袖金九成立的“韩国独立党”。那本来是一个抗日政党,但时过境迁,这个背景就成了李正宰先生的历史问题。在那样的非常年代,甚至被怀疑成是“韩国潜伏特务”。在抗美援朝战争中,李先生经上级批准加入朝鲜人民军,并且加入了朝鲜劳动党。这样一个身份的人,最终加入中国国籍,投身中国人民的革命建设事业,应该算是一位国际主义战士。然而,在那个特殊年代,出身韩国王族李姓,成了他永远无非洗白的“原罪”。

无比幸运的是,改革开放以后,我和李廷赫们终于迎来了个人命运的转机。李廷赫的父亲李正宰先生也终于赢得了组织上的认可,在1980年代初,他退休之后,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至于“小朝鲜”,先是实现了他的大学梦,曾就读于山西医科大学。读书期间,身任大学篮球队队长,他的球技,他对篮球艺术的领悟,极大提高了学校篮球队的整体水平。随后,他还曾在医科大学任职,担任过校长助理。

与之同步,他的婚恋问题,也出现了转机。出于各种情况,流落在我们山西的韩国人,拢共有那么十来家。这些相对特殊的家庭,作为老乡,每年都要设法聚会。其中,有一个金姓家庭,本身的故事也极具传奇色彩。家长金先生,同样是出于抗日的目的,从朝鲜到了我国东北,又从东北来到山西太行八路军抗日根据地,参加了由朝鲜人组成的“抗日义勇队”。他们几家人开初聚会的时候,金先生的女儿金艳萍方才七八岁。这时候,金艳萍不觉就长大到了十七八。而朝鲜族果然个个能歌善舞,金艳萍在太原市电信局工作,成了电信局宣传队的台柱子,曾经在芭蕾舞剧《白毛女》中出演女一号喜儿。

扮演喜儿的生活中的金艳萍,亭亭玉立、美貌端庄,她的父亲金先生,像“小朝鲜”的父亲李先生一样,竟然也给女儿下了指令,必须找朝鲜人做“我的女婿”。经过双方家长的协商合计,“小朝鲜”李廷赫堂而皇之成了金先生家的乘龙快婿。

李廷赫如愿上了大学,又美梦成真娶到了貌美如花的妻子,简直就是“金榜题名时”连带着“洞房花烛夜”。

隔了几年,“小朝鲜”竟然跨行去了国企。他先是担任省煤炭运销公司副总,然后又担任了省煤炭进出口总公司的董事长。在他任职期间,省煤炭进出口公司成为了与汾酒集团和太钢集团相比肩的纳税大户。

中韩正式建交后,李廷赫在进出口公司当老总的时候,通过韩国“三千里江山株式会社”总经理,费尽周折,终于打听到,他父亲的一个嫡亲姐姐、他的姑妈尚还在世。李廷赫的姑妈,大名李益宰,抗战年代先是流落在我国东北,后来还在北平开过出租车行。抗战胜利后,丈夫去世,她一人带着四个孩子回到韩国仁川,独力支撑,从经营一爿小小服装店开始,后来成了仁川市著名女企业家。

李廷赫的父亲与姑妈,自战乱年代分手,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当接通了国际长途电话,两个老人泣不成声。后来,李廷赫陪着老父亲回了一趟韩国。父亲和姑妈,老姐弟俩,少年时代分手,如今都是年届八旬的老人啦,想不到今生还能见面。

以我的同学李廷赫的家世为蓝本,我曾经创作编撰过一个三十集电视剧的提纲。李廷赫的父亲参加过东北抗联,他的岳父参加过太行八路军属下的朝鲜抗日义勇队,国破家亡、生离死别,牺牲报国、铁血抗战,那该是一部视角独特、催人泪下的历史正剧。我相信自己的编剧能力,可以预见那定会是一部成功的电视剧。然而,此一题材,种种原因,致使它只能暂且被搁置起来。

前些年,李廷赫到龄退休,得了闲暇,我们寻常在一起聚会饮宴。一来二去,他和我们省城的许多作家读书人也都渐渐熟悉。把李廷赫引入我的文友圈子,他经常自掏腰包请大家小酌聊谈。李廷赫不仅懂经济,而且爱读书、善思考,席间发言多有见地、言必有中。我的文友们也都十分认可这个“小朝鲜”。

每次饮宴,当大伙儿喝到酒酣耳热之际,李廷赫往往首先激动起来。其人当过大型企业领导,席间发言犹如演讲,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我要是出面阻拦,他会说:“老同学,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 我是个‘高丽棒子,这股棒子劲儿上来,谁也拦不住!”

演讲之余,他还往往会起而高歌。而文友们人所共知:李廷赫唱歌,可谓声情并茂;唱到动情处,总是连哭带唱、声泪俱下。

他最爱唱的是两首歌。一首,是《松花江上》。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是啊,李廷赫的父母流亡在我国东北,李廷赫出生于我国东北。松花江,图们江,鸭绿江,这样的地域标记,让人遐思多多。动情之处,怎能不泪目!

另一首,是《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歌》。虽然已经不能用、不能用母语来诉说,

请接纳我的悲伤我的欢乐。我也是高原的孩子啊,心里有一首歌!

歌中有我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

祖籍汉城的李廷赫,曾经回到过祖居地,曾经在家族祠堂祭祀参拜,认祖归宗。然而,他确实已经不会讲自己的母语了。他有那样的一个家族背景,心中存有那样一份化不开的块垒,难怪他要边哭边唱、边唱边哭。

酒席之间,大家看似嘻嘻哈哈的,其实,看到“小朝鲜”那个样子,心中都未免会有几分惨恻。而我看得分明,老同学胸中的块垒,又岂是哭泣掉泪能够化解。

我编撰的三十集电视剧提纲,剧名《阿里郎》。关于“阿里郎”这个词汇,有一种翻译说是“啊,李郎”。

在那提纲写到最后一集,我心中也曾响起过一个旋律、冒出来几句歌词:

长白山白雪飘飘,鸭绿江绿水滔滔。日影短了又长了,月亮缺了又圆了。梦里飘远的旋律,

是摇篮中熟悉的歌谣。《阿里郎》,啊,李郎!

莫非连历史都会变老?

天地苍茫,故乡路遥,

拍岸江涛,心事浩渺。

少年归去,头发已白了,

谁家的老屋,覆满荒草?

梦里飘远的旋律,

是摇篮中熟悉的歌谣。

《阿里郎》,啊,李郎!

祖祖辈辈的传唱,不会变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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