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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这样,可以吗

2021-01-13张晓风

北方人 2021年12期
关键词:洋人面孔关怀

张晓风

爱——恨

小说课上,正讲着小说,我停下来发问:“爱的反面是什么?”

“恨!”

大约因为对答案很有把握,他们回答得很快而且大声,神情明亮愉悦,此刻如果教室外面走过一个不懂中国话的老外,随他猜一百次也猜不出他们唱歌般快乐的声音竟在说一个“恨”字。

我环顾教室,心里浩叹,只因为年轻啊,只因为太年轻啊,我放下书,说:“这样说吧,譬如说你现在正谈恋爱,然后呢,就分手了,过了五十年,你七十岁了,有一天,黄昏散步,冤家路窄,你们又碰到一起了,这时候,对方定定地看着你,说:‘XXX,我恨你!’如果情节是这样的,那么,你应该庆幸,居然被别人痛恨了半个世纪,恨也是一种很容易疲倦的情感,要有人恨你五十年也不简单,怕就怕在当时你走过去说:‘XXX,还认得我吗?’对方愣愣的呆望着你说:‘啊,有点面熟,你贵姓?’”

全班学生都笑起来,大概想象中那场面太滑稽太尴尬吧?

“所以说,爱的反面不是恨,是漠然。”

笑罢的学生能听得进结论吗?——只因为太年轻啊,爱和恨是那么容易说得清楚的一个字吗?

受创

来采访的学生在客厅沙发上坐成一排,其中一个发问道:“读你的作品,发现你的情感很细致,并且说是在关怀,但是关怀就容易受伤,对不对?那怎么办呢?”

我看了她一眼,多年轻的额,多年轻的颊啊,有些问题,如果要问,就该去问岁月,问我,我能回答什么呢?但她的明眸定定的望着我,我忽然笑起来,几乎有点促狭的口气。

“受伤,这种事是有的——但是你要保持一个完完整整不受伤的自己做什么用呢?你非要把你自己保卫得好好的不可吗?”

她惊讶地望着我,一时也答不上话。

人生在世,一颗心从擦伤、灼伤、冻伤、撞伤、压伤、扭伤,乃至到内伤,哪能一点儿伤害都不受呢?如果关怀和爱就必须包括受伤,那么就不要完整,只要撕裂,基督不同于世人的,岂不正在那双钉痕宛在的受伤手掌吗?

小女孩啊,只因年轻,只因一身光灿晶润的肌肤太完整,你就舍不得碰碰撞撞,就害怕受创吗?

如果作者是花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诗选的课上,我把句子写在黑板上,问学生:“这句子写得好不好?”

“好!”

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像真心的,大概在强说愁的年龄,很容易被这样工整、俏皮而又怅惘的句子所感动吧?

“这是诗句,写得比较文雅,其实有一首新疆民谣,意思也跟它差不多,却比较通俗,你们知道那歌词是怎么说的?”

他们反应灵敏,立刻争先恐后地叫出来:

“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的开。

“美丽小鸟飞去不回头,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那性格活泼的干脆就唱起来了。

“这两种句子从感性上来说,都是好句子,但从逻辑上来看,却有不合理的地方——当然,文学表现不一定要合逻辑,但是我还是希望你们看得出来问题在哪里。”

他们面面相觑,又认真地反复念诵句子,却没有一个人答得上来。我等着他们,等满堂红润而聪明的脸,却终于放弃了,只因太年轻啊,有些悲凉是不容易觉察的。

“你们知道为什么说‘花相似’吗?是因为陌生,因为我们不懂花,正好像一百年前,我们中国很少看到外国人,所以在我们看起来,他们全是一个样子,而现在呢,我们看多了,才知道洋人和洋人大有差别,就算都是美国人,有的人也有本领一眼看出住纽约、旧金山和南方小城的不同。我们看去年的花和今年的花一样,是因为我们不是花,不曾去认识花,体察花,如果我们不是人,是花,我们会说:‘看啊,校园里每一年都有全新的新鲜人的面孔,可是我们花却一年老似一年了。’同样的,新疆歌谣里的小鸟虽一去不回,太阳和花其实也是一去不回的,太阳有知,太阳也要说:‘我们今天早晨升起来的时候,已经比昨天疲软苍老了,奇怪,人类却一代一代永远有年轻的面孔……’我们是人,所以感觉到人事的沧桑变化,其实,人世间何物没有生老病死?只因我们是人,说起话来就只能看到人的痛,你们猜,那句诗的作者如果是花,花会怎么写呢?”

“年年岁岁人相似,岁岁年年花不同。”他們齐声回答。

他们其实并不笨,不,他们甚至可以说是聪明,可是,刚才他们为什么全不懂呢?只因为年轻,只因为对宇宙间生命共有的枯荣代谢的悲伤有所不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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