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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简史

2021-01-11邹汉明

江南 2021年1期
关键词:菊花

邹汉明

整 地

清明前后,土地回暖,如果连续出来几个大晴天,塔鱼浜的小路上,前往自留地做农活的人明显地增多。清明头三个忙日还没有翻过,此地的农忙其实早就开始了。

男人们,翔厚集镇上吃好早茶,臂弯里挎一只竹篮,慢吞吞地走回家来。竹篮里,是肉墩头上断来的一块肋条,或割来的一方坐臀;也或者还有半斤油豆腐;两条带鱼或一条鲞鱼裹没在毛糙纸里。总之,竹篮里的喜气,是与节日的大小有关的。另外,农忙开始,要做重活了,也不无犒赏一下自己,养养力气的意思。

早饭吃过(男人多半吃茶时已经吃好),男人作为一家之主,扛着铁耙,挑着担子,跨出了门槛。女人则背着竹篰,手捏一把小掘(据音)子,或者干脆荡着两只空手,跟着自家男人的屁股后面,随他走到附近的自留地。讲究一点的老公婆,篮子里会自带一只泡满祁门红茶的搪瓷茶杯,就带一只,不多带,两人同喝。来到自留地,篮子地头一放,这一天的农活,就这样开始了。

忙日的忙是,一会儿要去田里做秧田,撒谷;一会儿要去地头松土,将去年垦好的冬地摊平,泥块整细。农民的两只脚,一只插在水田里,一只踏在旱地上,总之,两只脚,一空没得空。

按理,地头松土是男人的活,女人一般也就用掘子斫斫草。但总有人家,自家男人不出料(不成器),反倒女人强旺了,一把夺去家里的印把子。女人堂而皇之地当家了。这样的女人,当然会扛铁耙,而且,通常独自一人,抽根烟,独自垦地。她垦起地来,还风风火火得很,一举一动,丝毫不让别家的男人。

“呸——”,抬起手来,手心里小小地唾一口唾沫,双手一搓揉,铁耙就高高地举了起来。一铁耙下去,噗的一声,铁耙的四根雪白的齿刺入实地插入泥土。只见她前手一压,后手一提,一整块泥就这样翻转过来。

这地,好久没有松土,早板结成一整块了。小小的一块土,在铁耙下翻转,露出黝黑深邃的一面,可还是板结着,还是小小的那么一整块。于是,铁耙一个翻身,用铁耙的另一头,稍稍一磕,板结的泥土哗啦就四散开来。翻垦过的一埭新土,完全不同于未翻的一埭旧土,单从颜色上看,未垦的土一片灰白,简直灰头土脸,新垦的土呈肥沃的褐色,色泽深沉,看起来,一副愣头愣脑的诚实模样。

就这样吧,一把大铁耙,举起,落下;举起,落下;举起,落下……这简单的动作可以持续大半天,直到额头上豆大的汗水滴滴答答掉落翻松的泥土里。

铁耙的齿在泥土的擦刮下,越来越白亮闪闪的了。有时会垦到半块碎瓦片,咔嚓一声,听起来,真是揪心得很。是心疼这一把好铁耙吧,生怕卷了刃,残废了。翻垦到断砖碎瓦,一定会谦卑地弯下腰来,很小心地把它们捡出,啪的一声,一扬手就扔到地与地之间的小路上了。有时会翻到肥胖的曲蟮,可怜兮兮的曲蟮,好端端在泥土里做它的春秋大梦,突然被翻垦出来,一时三刻,哪里习惯得了这一阵汹涌澎湃的白亮。赶紧两头紧缩,小心地躲避铁耙的伤害。但,很不幸,总有几条,身子被铁耙齿硬生生地切断了。断成两半的曲蟮,各自蠕动着,不知道还能活多久。

地翻垦完毕,必得碎泥,平整。如果是小块土地,也不妨先起好一畦垄,一垄土与另一垄土之间,要起一条深沟,便于落水。

考究的人家,其实早在去年入冬前,前作收获之后,这自留地就已彻彻底底垦过一遍。

暮春三月,江南雨多,这是通例。而这一垄垄已垦好且现在已被整细的自留地上,将要栽植一种只有桐乡独有的作物——杭白菊。杭白菊屬旱性的作物,根基入土不甚深,更不需要这么多的雨水。所以,拢一条高高的土埂是必须的。在我小时候,我从没有看到杭白菊种在低低的田里。只是到了晚近,一些高田,才种上了菊花。但高田的起垄,也就更加的分明。

种 菊

和整个江南一样,塔鱼浜的春天,也是从最细微之处开始的,比如,河边所剩不多的倒挂杨柳的梢头上,开始绽出了一粒鹅黄色的新绿。与此同时,经冬之后,一片灰白的土地上,草色开始返青。其中,我家后门头的自留地,靠南早早圈好的一小块地,黝黑的泥土中突然抽出了一个白色的芽尖,第二天,太阳一出来,芽尖早早地就打开了,原来,泥土里拱出的这一个白色蘖芽,一见到太阳光,就变换了面容,竟然呈现出紫红的颜色。芽儿渐渐地在微风中站定,那紫红的小茎,在二月(指阴历)春风似剪刀的微寒里,嫩怯怯的,发着小抖。这一棵幼苗,是从掩盖在土层下经年的老根上爆出来的。黝黑、潮湿的老根上,能够爆出这么一簇小清新,大自然的春天,真够神奇的。

三月中下旬,上年留种的菊花蔀头上,新苗相继破土而出。那几天,只要你留有一颗心,每天都会给你带来惊喜。这一根紫红的茎,随着天气的转暖,不知不觉地,也在变粗;茎上,锯齿形的菊叶,转眼就小拇指那么大了。清明节一过,菊苗蹿高到一夸来长了。夸,据音,我乡计量单位,以手的虎口尽量张开,大拇指与食指两个指头之间的长度谓之一夸。村里人量长短,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用手一夸,嘴巴里就报出数来了:“一夸半。”“两夸!”“三夸不到一点……”

菊花的茎秆一夸略多一点,就可以分苗栽种了。

拔苗的前一天下午,整块菊苗地,一定要挑水浇透。当然,如果正好遇到下雨天,那是老天暗中在助你。

从隔年的菊花蔀头上拔苗,是一个很细心的慢工活。幸亏上年底,这一块留种地上,父亲早已施了厚厚一层稻柴灰,昨天下午浇下的河水,经过一个晚上的渗透,使得泥土已经完全松爽不板结,如此拔起苗来,也不至于很需要手劲,但需要无限的耐心和细心,需要小小而均衡地使力,否则,吧嗒一声,茎秆就断了。茎秆断了,再喊一声“哎呀”,也来不及。

拔出的菊种一把一把用一根稻柴往中间一捆,菊头朝向同一个方向,整整齐齐,码在竹篰里,浅浅地装满篰底也就可以了。菊苗幼嫩,承受不了多大的重量,很容易压伤茎叶,故不能装满整篰。竹篰一般由母亲背着,去昨天垦好的菊垄上分种。那时,母亲年轻,手脚快,右手拿一把掘子,利索地挖一个小坑,苗把里分出一支壮实的菊苗来,左手扶正了,右手的掘子随即拦过一把碎泥,掘子一放,腾出的左右手各各叉开大拇指与食指,使劲儿摁一下菊苗周围的泥土,在母亲的手底下,泥土很有点怜惜地涌起在菊苗的周围,护住嫩怯怯的紫红的茎。微风吹来,菊叶兀自瑟瑟发抖,但这棵菊苗,算是种好了。

我一直记得我家后门头的这块方方正正的自留地。因为离家近,出门就到,因此常去。这一块地,就在戤壁路的西边,地势很高。方正的四条边上,种着一圈楝树,据说是父亲与大叔分家后所种,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就选种了这么多的楝树,大概楝种容易得到吧。四周种了楝树,也就与别家的自留地有了一个明显的分界。谁知楝树长势极快,不多几年,楝树笔直而高耸云天,我家这块自留地,快成为塔鱼浜一景了。

菊苗分种的时间,大抵在四月中旬,其时,气温虽有转暖,但地上的泥土仍旧冰冷冰冷的,两手长时间地按在泥块上,手指不仅感到冷,还酸疼。而分种一大片的菊苗,母亲的一个膝盖,基本上就要长时间地跪在地上,遇到泥地潮湿,膝盖上就会有一个圆形的湿印,寒冷彻骨到膝盖,稍不当心,会落下酸疼的后遗症。农活的辛苦,于此可见一斑。

承包到户后,家里的承包地比原先的几分自留地,明显来得多。但此时我家在塔鱼浜的户口,也只有我和父亲的还在村里,弟弟的户口已随母亲的迁到石门镇上,大概那时我祖母的户口也在我家,是故,我家的承包地,连我祖母算在内,不过三人,属于塔鱼浜的小户人家。

如果碰到大户人家种菊花,以掘子挖坑的方式跪种,显然是嫌慢的。

面对浩浩荡荡一大片待种的菊地,有人就想出了一个聪明的办法:土地翻松平整之后,暂不起垄,而是用铁耙耙出一畦一畦(畦与畦之间约一点二米)巨长无比的浅沟,沟里施以基肥(猪羊或人粪),菊苗两棵,株距二十公分,一一放好,待整个一条沟安排就绪,再用锄头,一来一去,耙上浅沟两边的松土,待菊苗全部泥里立起,男子就反剪双手,双脚沿着新起的一埭菊苗,一左一右,缓缓前行,并一一踏实菊苗两边的泥土。这样以脚踏之法,较之前种的手捂,效率确乎高一些。

一垄垄新垦的沃地上,一株株菊苗,遵循着一定的行间距,它们站立起来了。母亲挺起腰来,用手背揉一揉眼睛,转身向身后望去,但见全部的土垄上,已经站直了的菊苗,微微颔首,仿佛在向种植它们的她答一个感谢的礼似的。不禁吁出一口气,有了一点小小的成就感了。这是从自己的手掌里生出来的一大片菊苗啊,它们迟早会翻滚起绿色的旋律,然后,在今世落下那一片令人神往的雪白。

但此刻,这一株草,也不见得有什么醒目之处,不过是很普通的一株草,颜色是深绿,叶子的边缘,呈锯齿状,叶子也还不多,它们能否成活,还真不一定哩。干旱,台风,暴雨,杂草,病虫害……什么都在前头等着它们。

育 菊

我小时候,塔鱼浜常见有一种笨头笨脑的虫,身体扁平而长,像擦得锃亮的三段头黑色皮鞋,小小身体也分三段,褐色、黑色或者黑白有斑点色的,我都见过。一到夏天,这种虫总举着两根长长的触角天线,爬在桑树或构树上,很骄傲的样子。可是,它这两根骄傲的“天线”,也因此常常被我们扯来,一手揪住一根,翻它的跟斗,甚至翻转的过程中,冷不丁就将它的触角线给扯断了。我们还凑近了细细研究这两根“天线”,真的很像九节钢鞭,可是,它比九节钢鞭还多出三节。夏秋之间,在塔鱼浜这么一个虫声呢喃的村庄,这虫很有点不讨人喜欢,每见它行动迟缓,独自骄傲地来来去去,也不听见它发出了什么好听的声息。塔鱼浜的土白里,这虫我们叫它“洋夹”。实际上,洋夹属鞘翅目天牛科,大名菊天牛,又名菊虎,洋夹这个小名,可能只有塔鱼浜附近一带才有这个俗呼吧。我那时不知道,这种像戏文里的穆桂英头角上插两根野鸡毛的老虫,居然很喜欢啃菊茎的外皮,其实呢,它也不是喜欢吃菊茎的皮,它是要在咬破处产卵,繁衍后代。这是上帝给它的本能,也怪不得它。可是,被它啃食过的菊花茎秆,分枝处常会出现折裂,以致整整一条枝干全部枯萎而死亡。

很显然,育菊过程中,洋夹是一种不那么好对付的害虫。

至于其他的害虫——多年后,我回到塔鱼浜,曾问过近年菊花种植越发考究的原机埠打水员杏春,他告诉我:“……还有一种菊花虫,咬起菊花来也很厉害的,一定要打药水,不打药水它死不了。”杏春说的这种菊花虫以及其他五花八门的菊花病,我现在压根儿记不得。

菊苗栽种成功之后,菊种的生长过程之长,会让孩子们忘记了它的存在。你想,清明节后栽苗,要经过五月六月七月八月九月十月足足半年六个月的时间才含苞待放,绽出那洁白的花骨朵来。孩子们哪有这么长的耐心。我们对于菊花的记忆,总是集中在开花之后很短的一段时期,而且,很可能只记得蒸菊花那会儿灶肚里煨山芋的细节。

菊花刚刚种下的春末,正是江南多雨的天气。其时,菊苗还显得嫩怯,总是一副小可怜的样子。它当然可怜了,它的生长速度,远远赶不上杂草的疯长,很快,它就被各种杂草包圍并覆盖在它们的底下了。这个时间,菊花地头,不仅需要排水,还需要拔草。拔草的时候还得特别小心,而实际上,菊苗本身也是一种草,颜色上与别的杂草混杂在一起,一不小心,就会将它也拔将出来——拔它,可能比拔出一棵在地面上贴地滚爬的扁草还来得容易。

菊苗需要肥力来加固它的茎秆,旺发它的叶子。那时候,除了去翔厚供销社金根强的店里买化肥,就只有靠家里的人粪了。我的父亲当了一辈子农民,一辈子不舍得去供销社买化肥,这东西花钱,实在要施肥,他也只是篓箕里背一点点回家,不会买很多的。

那么,只能靠后门头自家茅坑里的人粪。

我家的后门头常备有一副深灰色的塑料粪桶,一把塑料的舀子,是父亲去翔厚或对丰桥头买来的。自春末至深秋,除了参加“双抢”,去水田里劳作之外,这副粪担,几乎天天要派用场。

掀开三块茅坑板,一把长柄的舀子就伸到茅坑里去了。粪,连同粪坑里的蛆,一舀子、一舀子地舀到粪桶里,两只粪桶,每只只需舀满半桶,然后,挑到严家浜河口,再舀入清水,一担清水粪,漫到接近于桶口,方才歇手。挑清水粪是有讲究的,弄不好,粪会泼出粪桶口,落到泥路上,那就不妙了。如果一路上稀稀落落滴洒着清水粪的水印,那可要讨全塔鱼浜人的骂的。所以挑粪,可以看出一个人挑担的水平——尤其是他使力的均衡。粪担的平稳,很可以看出一个男人的气力,也可以见出一个人的道德。考究一些的,要换一副粪桶去河里挑水,至少,舀子一定要换一把,万万不可将刚刚伸入粪坑的那把舀子这会儿又伸到河里去舀水,这是要犯众怒的。

当然挑粪也有讲究。如果挑远路,粪担免不了需转换一下肩膀。挑担换肩,在老农那儿,压根儿不需要释下担子,他一边跑路,一边就不动声色地给转换过来了。还有,生怕跑路时溅出粪沫,有经验的老农,就会摘来一片南瓜叶,覆盖在粪水上。尽管,小小的南瓜叶,根本不会完全盖住粪桶,但这么一来,粪桶里的清水粪,基本上也被这片南瓜叶给管住了。

粪担挑到自留地的菊苗地,粪与河水拌匀后,再小半舀子、小半舀子地浇到菊苗的根梢。这个过程,其实是蛮好看的。我小时候常看我父亲浇粪。看他双手握紧舀子的木柄,左右开弓,一小半一小半地凑近菊苗,浇灌入土,尽管他滿头大汗,汗水早已浸透背脊,但浇粪的姿势,在我的眼睛里,实在是够潇洒的。

多雨的江南黄梅季节一过,随即进入奇花初胎、矞矞皇皇的盛夏。正是这个特别明亮的季节,菊花进入了一个旺长的时期。

菊花虽说是旱性植物,时值盛夏,在烈日的暴晒之下,泥土浅表的水分很快就会蒸发殆尽。如果这会儿不给菊苗输送水分,作物的成活,也很难说。

盛夏给庄稼浇水,就被提到节骨眼上来。

浇水的器具仍是粪桶。去河边打水,这回就不需要那把舀子了。我看到父亲砰砰砰去严家浜河埠头,赤脚踏入河中的大石头上,手把住粪桶的绳子,一荡一挽(据音),直接就灌满了一粪桶水;另一只粪桶如法炮制。两只粪桶担满了水,扁担根本就没有放下肩膀,他直起身就小步紧跑,来到菊地,放下担子,很利索地拿起舀子,舀上满满一勺,手一扬,舀子里的水就高高地泼洒出去了。浇水如冲锋打仗一样,反正粪桶里挑来的是水,不是粪,泼出一些来也无妨。只求速度快,浇完一担水,赶紧去河边挑一担来。半天的工夫,整整一块地,吃足了水分,这块地固有的褐色就显现出来了。我想,菊苗在这种水浇而成的褐色里,它应该会高兴的。它高兴的表现,就是第二天一大早,在露水、朝霞和微风中,始终站得笔直笔直,每一片叶子,一眼扫去,都显得那么精精神神的。

在菊苗栽种与采摘之间,农民将有半年的时间陪伴这一垄垄碧青的菊草,它一会儿长得快,一会儿又长得慢,这真考验一个人的耐心。我总感觉,菊花在开出白花——也即叫出声音、吐出它的韵律之前,它们像任何一棵塔鱼浜植物一样,也总是沉默的。它们默默地吃着风,吃着露,吃着水分,吃着化肥和有机肥,也毫不犹豫地吃着农民身上的汗水、精力……

如此漫长的时间,有三个环节一定是少不了的。其一是掐头,新苗栽种成活,芒种前后,就要开始掐头了,一直要坚持掐到八月底,这是很费时日的农活。掐头,这在杭白菊的栽培上就叫打顶,方法其实很简单,就是把菊枝那雄赳赳气昂昂一味向前生长的枝头一把掐掉。掐断了枝头的菊梗,使得养分得以重新分配,有利于茎秆的增粗,也大大有利于新枝的增加和花蕾的形成。说白了,有利于菊花的增产。其二是压枝。菊枝长到一定的长度,用泥块将它压在地上,枝头就朝向畦与畦之间留着的那一点二米宽的间隙里生长。这为的是让菊枝落地生根、再次长出蘖苗,以便自成一个根系。说白了,也是为了增产。其三,在菊枝稀疏的地方,可以适当地扦插一种菊枝,大抵以黄梅雨季扦插成活率为最高。自然了,还不是为了菊花最后的增产。须知,自有杭白菊记载以来的三百多年,我家乡的菊农(其间当然包括我父母这一代),都实实惠惠地以精耕细作、提高产量为最高原则的。

赏 菊

好吧,这一节,终于见到菊花——也到了有菊可赏的时候了。

菊有黄白之分,颜色上,各有各的胜处。唯黄菊比白菊略小,性寒味苦,其适应性和抗逆性都比白菊强,可以说,我家乡的杭白菊,如同春蚕里的蚕宝宝,早就给宠坏了。与杭白菊的专业培植,家家户户呵护备至所不同的是,黄菊花随意散处在田边地头,并不去管理,干脆就让它自生自灭。农家并不当它一回事体。最常见的黄菊花,我小时候就独自开在屋角地头——从一堆断砖碎瓦里头,袅袅娜娜地升腾而出。它甚至还不会连成很强旺的一整片来吸引人的眼目。它就那么三三两两、稀稀落落,缀成一小簇,但是,黄菊花,实在是金黄得耀眼。它又好似一个戴罪之身,小心地生长着,抱定着一份孤独,自开自落。即使有的农家前去采摘,也不会像采白菊花那样争分夺秒,生怕踩了茎秆,采碎了花瓣。

但我以为黄菊花确实是很好看的,自有一股散在山野僻处的富贵之气,尽管,它不合群,孤独。它的孤独是遭流放的孤独,是独孤求败。

在我家后门头,一条很深的渠道的北边,每年的深秋,就开着那么一小簇黄菊,菊丛并不厚实,当然也无附近篱笆里的白菊那么扎实而显眼。这大概是我父亲疏于打理的缘故。那么这丛黄菊花,是我父母特意栽种而作观赏之用的?不是,他们没有那样的闲心和审美。

事实上,黄菊是仅供药用之物。枝头上的黄菊花黄得相当新丽。至于蒸熟之后的黄菊花,菊味儿远比白菊花来得浓烈。可黄菊卖不起价钿,这就决定了它在塔鱼浜的栽种面积以及受欢迎的程度。不过,人家的屋角田埂,终究也会种植一些,这倒不是做做样子。不是的,是取黄菊花的好管理。它甚至根本就不需要你去管理,随随便便扦插一下,就成活了。那些边角料的地块,不种实在也是一种浪费。可是,因为这次不经意的种植,塔鱼浜的菊花就多了一个老品种。塔鱼浜的疆域上,也就多出了一种耐人寻味的黄金色调。这是很有意思的。

但,我们还得回到一朵白菊上来。不用说你也知道,在塔鱼浜,在比塔鱼浜稍稍大一点的桐乡,白菊,换言之,杭白菊,才是菊花的不二之选。

每年的十月底十一月初,色白、香浓、味郁、形美、花洁的杭白菊,开始进入始花期。起初,像其他的植物一样,整棵菊枝的枝丫上,出现了星星点点的菊花蓓蕾,黄豆般大小,由碧绿的菊叶包裹着。紧接着,蓓蕾开始绽放,先是露出一个小白点,渐渐地,菊瓣也开始绽放出来。待到杭白菊完全绽放出它的美丽身段,那就像蓝天里裁下的一段白云,覆盖在了谁家的自留地上。菊花的图案有点儿喜剧的意味,铜钱般大小的形状,仿佛一枚缩微的小太阳。白得纯正的菊瓣,一个厘米、一个厘米,严格按照一个圆形紧挨着。菊瓣中间是一个金黄色的小圆圈,这就是嫩黄的菊之蕊——也就是唐末黄巢吟咏过的“蕊寒香冷蝶难来”的那个“蕊”。菊花的梗青中带黑,你想象不出,就是这么一根灰不溜秋、毫不起眼的梗绽出了仙子似的菊花。

很多年以后,我曾经用这样一段文字来赞美塔鱼浜的菊花:它是盖在江南白净质地上的一方小小邮戳。这枚邮戳上写着:纯洁、朴素、风姿绰约、美……这些形容词。邮戳的日期是农历的九月。我相信,最近的几年,全世界各个地方都能收到这封寄自我的家乡桐乡的信函。每年的初冬,树叶摇落,河床变浅,大地的骨头显露之际,塔鱼浜褐黑的大地上突然撒满了朵朵白色的菊花。这是大自然对勤劳质朴的塔鱼浜人的奖赏。当大片的菊花铺满每家每户的自留地或承包地,即使抠出《现代汉语词典》里最美的语词来赞美它,都不过分。

面对落在尘世的这一条条洁白的哈达,对于菊花的观赏,一定来自一双外来的眼睛。在一双本地的眼睛里,朵朵菊花,都是辛苦的汗滴凝成。只是现在,他们要收回漫长一年来付出的辛劳了。当我来到菊花丛中,我就好像被一种纯洁的事物抛进了云层,灵魂给埋在了云朵里一般快活。而我的父亲,他的感觉和我完全两样。父亲读书不多,他看到的菊花,就是一朵很普通的菊花,那是由他的一大把、一大把的汗水浇灌而成的,是一种常见的农作物,没有任何的象征意味,更不会和一千多年前那个叫陶渊明的诗人沾亲带故。但是我不同,我无法不想到这一朵眼前之菊抽象出来的那一个菊之魂魄。我眼前的菊花,既是“这一朵”,又不是“这一朵”。在这个世界上,我总以为有两朵菊花,一朵在眼前,触手可及,可以摘下来,放入掌心,轻轻揉碎,掬之入鼻,或者蒸熟,晒干,冲入开水,慢慢啜饮;另一朵,在我的心里,在浩如烟海的五言七律中,在低头又点头的平仄声里。一朵是物质的菊花,一朵是精神的菊花。后一朵因触及了超一流诗人陶潜的灵魂,揉入了伟大诗人平和冲淡的性灵而更加异香扑鼻,成为东方隐逸文化中最意味深长的一个意象。

但,我得回过神来,否则,会被我的邻居笑话。塔鱼浜的菊花,只是塔鱼浜家家户户种植的一种经济作物。它的种植,非关鉴赏,非关审美,非关陶渊明……它是农家为了这一年头能保有一份相对可观的经济收入,才累死累活唤出来的——菊花只是大地和塔鱼浜固有的那一份美丽。

采 菊

需要备办一只稍大的竹篮,一担竹篰,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欢喜,去遍植菊花的自留地或承包地采摘。

每年的采摘,都是极费工夫的。在塔鱼浜,杭白菊的种植,从来都是一桩大事。这是每户人家最主要的一项经济来源。因此,家家户户的自留地或承包地,最好的地块,毫无例外地都种满了杭白菊。种植面积之大,只要扫一眼就可以知晓。大约有二十天的时间,整个村庄,都随风飘浮着一整片、一整片的白——耀眼的白,白得心里头有了底,白得整天喜滋滋的。

按老农的经验,大多数的菊花,在立冬前后进入繁花盛开、赏心悦目的半个多月的菊期。塔鱼浜的每一个老农,差不多经过了整整一年的培育、期待,终于等来了这二十天光景的花期。杭白菊的采摘,前人的总结,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

从立冬前后至十一月十日左右,那是蕾粗、朵大、瓣厚的头花期。这个时期的菊花,因吸光性早而丰沛,也是营养价值最高的。根据老圃的经验,头道菊花一定要赶在霜打前采摘完毕。头花采摘四五天后,二道花开始旺发。杭白菊的这第二道采摘,才是大头而重点。从开花的规模上来说,二道花最是丰富,花量之大,远非头道花和三道花或曰末花所可一比的。而在二道花采摘一周之后,褐黑的菊枝上尚有星星点点的白花。稀稀落落的,不成整体。花形上看,末花瓣短、形小、蔫巴巴的,外形比起头道花来,自然丑陋得多了。这三道菊花的采摘,大约持续到十二月初方结束。

头道菊花开得旺亮的时候,菊农的喜悦也最是旺亮。得在菊花开得旺亮的时刻采下来,这就有点赶速度的意味了。遇到大晴天,就需要抓紧时间采摘。那些年,我父亲一个人在塔鱼浜经营他的自留地和承包地,他看别家菊花种植面积增多,他也就逐年增多了种植面积,这样,花期一到,一个人根本就忙不过来。他因此希望时在石门工作的母亲以及在石门镇上读书的我和汉良能够回塔鱼浜帮他采几日菊花。

偶然来到菊地,会想到,劳动是一桩多么美好的事情。我说的只是偶然,如果每天弯腰站在恰如云朵裹身的菊地勞动,过不了多久,也会腰酸背痛,直不起腰来。

这偶然的一天是在多年前的一个深秋,天气在转凉,一大片杭白菊摊开在我的面前。我的身旁,放着一只空空的提篮。此刻,向大地弯腰、采摘的时刻到了。

随便一伸手,扯过一根菊枝,左手捏住颤抖的菊枝,右手的中指与无名指往菊花底下一插,两根手指微微一用力,一连好几朵白菊花就在“的的”声中脱离了枝头,满满地躺在我的手掌心了。这是顽童的采菊法。说白了,这不是采,而是向上捋。菊地的农妇,完全不是这种采摘法。她们的手法比较秀气。她们并不宽大的手掌,上下翻飞,一朵,一朵,又一朵,很快,手心里放不下朵朵白菊了,就往提篮里一放。渐渐地,篮子里的白云在增厚,直到满满一篮杭白菊,其中的好几朵,总要潽出篮边。实在装不下了,才将一篮杭白菊倒入路上的竹篰。两竹篰装满,挑回家,倒在团匾里晾干,以备晚上蒸菊之用。

菊花的开绽,大抵在晴天的上午,约莫七点至十点钟。故此,菊花的采摘,宜在晴天露水蒸发之后,或者干脆选择在下午。干的菊花,宜于保存,也宜于水蒸。

承包到户后,我家的承包地,一会儿这里,一会儿那里,我到现在还搞不清在塔鱼浜我家到底有多少块地。但我记得那次采菊是在六亩头——靠近毛家村的一个地方。那地方我只记得采摘过一回,这块地后来村里收回了。奇怪,就这一回,我却一直记得。因此,当我写这一节采菊的时候,我的所有想象力,全都集中在六亩头——我亲历采菊的那个下午,那块不大的自留地。

那个下午,冷空气忽然南下,这是不多见的。采摘有时,我的右手,沾满菊瓣的黄颜色,手指感觉到非比寻常的冷冽。记忆中,这大概是采摘二道花,头道花没有那么多,天气也没那么冷。

在我的塔鱼浜乡下,即使气温骤然下降,五指冻痛,采菊仍算不得一件费力气的活。相反,采菊算是一桩具有诗意的劳作。不过,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种超乎尘世的闲适和诗意,其实是没有的。站在自留地或承包地上,眼望好大一片杭白菊的时候,我的心里有些惘然,得采到何时,才会有一个终点哦。

需要注意的是,少些的人,其实不适合采菊。比如,彭家村我的外婆,每到菊花盛开的时候,总是花粉过敏。有一年,我看到她在邱家门对采菊花,对于花粉过敏,尽管也早有防备,但老人整张脸上,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浮肿,触目惊心。

三道花采摘完毕之后,一垄一垄的菊枝,黑乎乎的,仍横躺在塔鱼浜的疆域。有的人家,还会采四道花。四道过后,菊花的采摘就结束了。但是,需要我等小屁孩来一个完美的收梢。

在菊花采摘已经结束而菊枝尚未拔根的时候,大人们会交代我们一个任务——如果天气晴好,可以满村坊兜转兜转,采回一些零星的菊花。此时采末花,就无需局限在自家的菊地,随便去哪家,都可以堂而皇之地伸手采摘。人家见了,只当没看见。此时一般人家,也不会去采收了。但这样的整个村坊兜一圈,也不过采满小半篮。其实是值不了几个钱的。

蒸 菊

对于孩子们来说,采菊还不是高潮,蒸菊才是。蒸菊一般在菊花采摘下来的当天夜里。

原则上,菊花,须得采摘之后,摊在竹匾里一经晾干,当天夜里,就得大灶头上隔水蒸熟。蒸菊,是一个需要老经验的技术活,蒸得不好,前功尽弃。

准备工作是必须的。需要将旧年或今年新买的蒸埭拿出来,一叠叠,端到河埠头,用洗帚里里外外洗干净。一道需要清洗的,还有竹匾。竹匾塔鱼浜称团匾。团字,大概取匾的形状是圆形之故。团匾放置在木架上,因为不透气,一般只是备用。可是,晒具不够的时候,也就顾不得许多,团匾照样推出来晒菊花。

蒸埭一副三只,每家至少须得两副,方可轮换使用。这几只蒸埭,翔厚集镇或民兴对丰桥集镇的竹器店里都有卖,特别是对丰桥,附近的陈家村,家家户户,专门做竹器,提篮竹篰,做得相当考究,价钱也还公道。可是塔鱼浜不少人家,也还是舍不得乱花铜钿银子,手巧的菊农,径去自家竹冈里断一根杜竹来,篾刀一劈一削,自行编制,似也无不可的。蒸埭的关键,是底部须有两根横杠,突出于蒸埭的底部。蒸时,三只成一叠,以便架空蒸埭,不使上面的蒸埭压伤下面蒸埭里的菊花。这一点小窍门,当然难不倒巧手的人。

晾晒菊花的晒具也得早早备好。我们家,一般在菊花盛开前九月的某个雨天,父亲不出门去做农活了,他就在家里打烟帘。一边打,一片吸香烟,还忙里偷闲,不忘回过头来,掇起八仙桌上那一只印着“农业学大寨”的搪瓷杯子,仰头喝一口浓得发苦的红茶,倒也逍遥自在。所谓的烟帘,是两扇小门板模样的竹制品,中间夹一些干净的稻柴,用小竹条串起固定。此物因为透气,作为菊花的晒具,最宜。其实烟帘一般的用途是晒红烟,其法如上,不过是将夹住的稻柴换成了烟片。

灶头也得做一番清洁。塔鱼浜每户人家,都有一个灶头间,靠天井打一个三眼的大灶头。最边上一口小灶,中间的不大不小,最里面是一口大灶,大灶一般过年烧煮蹄髈、全猪头之用,此外,就是为了这蒸菊花了。此灶眼平时不常用,镬子镬盖难免邋遢,而菊花是洁白干净的作物,水蒸之前,所有的器物,都需要狠狠地来一番清洁卫生工作。

此外,灶口需備好足够的柴禾。蒸菊需要旺火,所备柴禾,除了桑柴拳头之类的硬柴,当以干桑条为最好;其次,是晒干后团成一个小团的菊梗。桑条旺火,又宜手折,极宜做烧火的柴。菊梗团着火,毕剥有声,还很有火的气势。看着菊梗团的旺火,我们都很高兴,忍不住还会拍手欢呼的。

下午采菊,晚上蒸菊,那半个月,塔鱼浜的每户人家,如同冲锋打仗一样,家里硝烟弥漫,忙得不亦乐乎。

女主人一般也就灶口烧烧火。上灶台,提镬盖,盖镬盖,一叠儿三只蒸埭,端进端出,走马灯似的来来回回,这蒸菊的忙活儿,一般都是男主人做下的。

白天采摘来的菊花,这会儿摊开在厢屋的团匾里。团匾搁在稻架车上,高度正好齐腰口。男主人将三只蒸埭一字儿排开,只只朝天,他开始装菊花了,但见他右手往团匾里抓一把菊花,悬空在蒸埭的上面,手腕一抖,一个快速到无形的旋转,朵朵白菊花,即刻脱手扑向蒸埭。此刻最高明的手法,是需要驱使每一朵菊花扑向蒸埭底,也即花心朝下、蒂头朝上,直到蒸埭的圆底铺满为止。如果随手一旋,仍有几朵菊花朝上,这就需要动手让花心翻扑过去。然后,才随意取花装满,齐口平整。接下来,也需讲究一下手法了,最上面的一层,仍需男主人手一抖,一旋,但此刻与第一次的一抖与一旋正好相反,这时需要花心朵朵朝天,蒂头沉下。这个窍门,还真不容易掌握好。掌握不好,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如此,只能多费一点工夫,用手一朵一朵地翻过身来。这样,就影响蒸埭装菊的速度了。

可是,老灶头上的铁镬子里,沸水正在穿心滚着,灶肚里的硬柴火,旺得简直力可扛鼎。灶火之旺,其实无需看灶肚,只需瞄一眼镬盖上的蒸汽就可以了,蒸汽笔直向上,坚挺有力,那一定是旺火,反之,蒸汽软皮塌骨,东倒西歪,火势必不旺。蒸菊之火势,除了威猛之外,还需均匀,火力须得紧裹镬底,这样蒸出来的菊花,成色才好,又不会发霉变黑。

蒸菊的时间,需要拿捏得当。老菊农蒸菊花,根本无需抬腕细看手表上的时间,他只依凭也只相信他的老经验。我的一个亲戚,是蒸菊的能手,他的经验是,镬盖里的水蒸气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形成水线而回落到铁镬子的边口,那时,铁镬子里就会有“嗤——”的声音出来,“嗤”过四五句了,菊花已经蒸透,可以掀开镬盖了。他这样的老经验,屡试不爽。

镬子里的水位也大有讲究,水多了,会沸水溅花,甚至会翻滚上蒸埭里的菊花,那可不是蒸菊花而是煮菊花了。菊花蒸得过生或过熟,都不宜。最好的水位应该离最下面的蒸埭底部五六厘米为宜。而每蒸一次花,镬子里必要加注热水,以保持一个不深也不浅的水位。这是一个菊农蒸菊的经验。

当一叠三蒸埭菊花蒸透,镬子里取出来,男人双手端起,砰砰砰跑到厢屋里早已平放着的烟帘上,啪啪啪,三记果决的清响,三个圆形的菊饼就合在烟帘上了。蒸汽兀自在袅袅升腾,此时的白菊,略显微黄,菊肉的颜色就出来了。不独如此,更主要的,是菊花固有的清香给逼出来了,香气弥散在整个屋子里,透过屋瓦,更弥散在整个塔鱼浜上空。家家户户,菊花的清香,就在塔鱼浜上空抱成了一团,成了那半个月里最难忘却的记忆。

还有另一种美味之香也值得我记上一笔的。

蒸菊的深秋,塔鱼浜的山薯已经收获。满满的一竹篰山薯里拣出红皮、瘦长、条形的山薯,也无需去清水里洗了,直接用火钳钳入灶肚——安放在灶肚的左边或右边,火钳爬过一点点带着火星子的灰来。山薯上面,能盖一点火灰,则当然最好。但或者,干脆就让它们长长短短、光洁溜溜躺在一旁,接受硬柴火的煅烤吧。一息息工夫,给山薯翻个身,继续烘烤。随即,薯皮起皱了,出焦了,流蜜汁一样的糖水了。山薯的香气,非常浓烈地袅出灶肚来了。这种能够勾起每个人食欲的山薯香,即使站在稻地外的严家浜底头,也能够准确无误地捕捉到。每闻到煨山薯香,我的脚步不知不觉就被它牵引过去。

一只山薯烘熟,取出,旁边的空当,随即换上另一只。很多的时候,灶肚里就躺满了一排正在烘烤的煨山薯——这一只是哥哥的;这一只是弟弟的;这两只是爸爸妈妈的,这一只才是我的……每人一只,无形中早标好了吃货的大名。烤熟的山薯,一只一只钳出来,而每每,山薯的一头,会烤焦了,冒出一股焦香味的烟气,有时还带着火星子。不用说,每一只百热沸烫的山薯,掰开来,红艳艳,冒出腾腾的热气,吸一口,简直就是一股太阳和泥土合伙儿制造的芳香。咬一口山薯瓤,咽奶奶的(据音),好吃,还饱肚,我每吃一口,都感觉此生已经吃到人间的至味了。

晒 菊

农作物的收成,正应了这么一句老古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全部的菊花蒸好,大抵已是后半夜。第二天一早,就得起床晒菊。我想我的塔鱼浜父辈们,后半夜的梦里,都会盼着那高高在上的老天爷,无论如何,请明天一定要赏脸给农民伯伯一个大太阳。

先把家里所有的条凳搬到稻地上,两条一组,凳的两头各绑一条长竹竿。然后呢,去厢屋搬来一扇扇覆满了菊饼的烟帘。烟帘阔大,我那时也不过十来岁,个头不高,力气也还不大。没辙,我得自己想出一个解决的办法。办法是将一条长短恰好的绳子,拴在烟帘外头的两只角上。搬时,一手抓紧绳子的中央,烟帘的另一条边沿,就紧扣住我的小腰。如此的办法,可以左右开弓搬烟帘了——左边一扇,右边一扇。这么一副滑稽样,好似自己生出了一双翅膀似的,看着都交关开心。然后呢,脚步腾腾腾,飞速地搬摆到刚刚搭起的两条长竹竿上——这晒菊的小活,可以说,那些年头,我常做。

新蒸的菊花,晒在稻地上,须得防备左邻右舍以及自家养的大公鸡和老母鸡来捣蛋。大公鸡发骚,刺猬似的刺开一脖子的锦绣鸡毛,要是追赶不上老母鸡,得原谅它一屁股荷尔蒙没处发泄,当它骚性大发、不可遏制的时候,一扇翅膀,它径直就跳上烟帘来了。跳上来,也就跳上来了吧,可是,偏这只发骚的雄鸡,抖着一只骄傲的尖喙,对着花卉图案似的菊饼,一阵捣乱似的胡啄——菊饼随即散开而不成样子了。更气人的是,它鸡屁股一撅,吧嗒一下,屁眼里拉下一粒灰黑的鸡屎来。

母鸡总归要文静一点。即使它被雄鸡追得走投无路,不得已亮开翅膀,姿态优雅,缓缓飞落在烟帘上,也不大会左右乱啄。它多半发一阵子呆,咕咕咕几声,又知趣地飞落到地面上,远远地避开雄鸡,以一只雌鸡本能的矜持,自顾自觅它的鸡食去了。

晒菊最怕落雨。江南的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果决爽快,绝不含糊。但也因此,苦了晒菊的农家。乌云样板一样推来的时候,稻地上的所有烟帘,都得急急忙忙搬到厢屋避雨。很多次,烟帘搬入厢屋,乌云悄无声息也就过去了,一滴雨都没有落下——空自白忙了一回。但更多的時候,家里人都在承包地里干活,忽然乌云推来,想到整个稻地的菊花在晒,赶紧跑回家,可是跑到半路上,雨就落下来了。好在左邻右舍,已先回到家,看着这一家的烟帘还在稻地上,早就自发地帮忙悉数搬入厢屋了。这是塔鱼浜千百年传下来的一份温暖的旧情。这也是很有意思的。

但老天爷就是不领情。每隔几年,就会来这么一年,需要它出太阳的时候,它偏偏淫雨霏霏,绝不放晴。遇到这样的坏年辰,塔鱼浜的父辈们也只好搓搓手,徒唤奈何。眼看出太阳无望,只好自己想办法。办法无非一个,以火力蒸干它。可如何蒸,也是有讲究的。一般人家,就将菊饼统一放在薄膜里,里头生一只煤饼炉,缓慢地将菊饼蒸干。但,这简单的蒸法,操作不当,也会酿成天大的祸害。我就不止一次听到附近的人家,因蒸菊花而导致一氧化碳中毒事故的,每年都要死几个人。后来,有人家想到可以将湿漉漉的菊饼挑到轮窑上烘烤,这还真解决了轮窑附近的不少菊农的困难。

在天气晴好,大太阳当空罩临的情况下,六七天之后,晒花的过程也可以有一个结束了。晒干的菊花,花饼干爽,花蕊坚硬,手指一摸,花朵丝毫不滑心。如此,晒菊的过程也就可以完成了。

卖 菊

很多年里,一级花的价格是一元零八分。我父亲他们这一辈,对于这个菊花价钱,有一个约定俗成的叫法:一羊零八。卖到一羊零八的菊户,喜滋滋,眉开眼笑。一羊零八,从他们的口里说出来,满满的自傲感。

全部的干菊花,一饼一饼又一饼,密实了,平贴,装叠在一副干干净净的藤篰里。要装叠到潽出藤篰的边口,还要继续装啊装的,直到藤篰的中央,高高地叠出一个菊饼的小山包。那一担,两个小山包,里面,是塔鱼浜满满的喜气呀!

轮到菊花掉价的年份呢,我的塔鱼浜父辈有的是办法。辛辛苦苦半个多月,卖不起价钿,干脆不卖了,储存起来总可以吧。菊花的储存也须得法。一般的经验,将装化肥的蛇皮袋洗干净,晾干,装入干菊花。袋口以小麻绳牢牢扎紧。在接下里的一年里,切不可好奇而打开它。一打开,漏了气,清白的菊饼就会发黑,显出隔年陈菊花的面目来。

隔年的陈菊花是卖不到好价钿的。但我的塔鱼浜父辈就有这个卖出高价的好本事。

早先,卖菊,须挑担到三里路开外的翔厚集镇唯一的收购站。收购员趾高气扬,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他慢吞吞地走拢来,手插入竹篰或藤篰的中间,抓一把,凑到鼻孔底下闻一闻,“一羊零八!”数目一出口,老农松了一口气。

后来,无需挑到收购站卖了。天南海北的菊花生意人,开着汽车,自发来塔鱼浜村收购。其中有一位牛B哄哄的收购员,谈他菊花收购的老经验,对着老菊农们喋喋不休道:“陈菊花新菊花,我一眼就看得出来的,你们休要瞒我。”

说这话的时候,我的一位老亲戚,径自回家,取出化肥袋里的陈年菊饼,也不打开,他直接就拿到收购员的眼皮底下。“呶,我家的菊花,估个价吧。”

收购员费了半分钟,终于解开捆得紧紧的小麻绳。一股菊香,扑鼻而来。收购员探手入内,一搭,“一羊零八。”价钿就爽快地报出来了。旁边的会计算盘珠滴答一推算,拢共的价钱也出来了。一沓钞票递过来,我的老亲戚赶紧接过,腰里的翻毛皮夹唰啦一下拉倒肚皮上,“的”的一记,皮盖子打开,这一沓颇厚的钞票,密密实实地就装入他的皮夹子。

老亲戚不慌不忙,捡起倒空的几只化肥袋,反剪双手,咧咧嘴,回家。一边还不忘挖苦收购员一声:“还说陈菊花新菊花,一目了然。洋盘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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