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治中 宋佳

费伯雄(1800～1879)，字晋卿，号砚云子，孟河医派的奠基人，其理论、著作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曾于道光年间治愈皇帝、太后所患之疾享誉江南[1]，被《清史稿》赞称“清末江南诸医，以伯雄最著”。费伯雄先生不仅医学造诣高深，且于行医时首重医德，不以谋利为目的，设身处地、推己及人；并治学严谨，“平时读书，必且研以小心也；临证施治，不敢掉以轻心也”，将精湛医术与崇高医德相结合，广为后人传颂效法[2]。费伯雄先生精勤古训，知常达变，融合各家学说，学验俱丰；其医学思想主要体现在所著《医醇賸义》。

《医醇賸义》共四卷，是伯雄晚年于病榻追忆原本《医醇》所著，虽非全豹，亦见一斑。书名“医醇”，“醇”正是“洞见膏肓、纯粹以精”的方法和基础；并旨“大畅和缓之风”，以“和缓”自任，总以协调阴阳、顾护正气为前提[3]。全书详述了费伯雄先生对多种疾病尤其是杂病的诊治理念，治病以辨证为先，首重病因，立法处方平正绵密，用药轻灵；于杂病调治中伯雄最擅调肝，如朱建贵[4]总结的“费氏治肝十九方”所述：注重病机转化，立足本脏，旁及他脏；善于调理气血，“肝以血为体，以气为用”；涉及多个自制方剂如“抑木和肝汤”“驯龙汤”等[5]。又顾护脾胃，“土为万物之母，脾胃不败，则正气犹存”，伯雄不仅在遣方用药上处处体现扶助中州思想，更研出“脾病九方”，对应书中所及“脾咳”“脾火”等九种脾脏病证[6]。总之，全书于理、法、意均谨遵“和缓醇正”思想。下文将简要介绍“和缓醇正”医学思想的内涵与临床应用。

1 立法和缓

“不足者补之，以复其正；有余者去之，以归于平。是即和法也，缓治也”“毒药治病去其五，良药治病去其七。亦及和法也，缓治也”，费伯雄所述和法，非“八法之和法”[7]。“疾病常有，怪病罕逢，惟能知常，方能知变”，如是，“和缓”一指“以平为期”，阴阳平调，注重脏腑功能；二指药法和缓，顾护正气，强调稳中求效，和缓为宗；三指方法醇正，避免盲目追求眩异标新，“平淡”为法[8]。

1.1 以平为期

“谨察阴阳所在而调之，以平为期”，平和中正是中医治病的基本原则，愈疾之功，在复其平[9]。费伯雄先生临床强调阴阳平调，注重脏腑功能正常[10]。五脏为生命活动中心，相互联系、相互制约；“阴平阳秘，精神乃治；阴阳离决，精气乃绝”，阴阳二气良好协作，达到阴阳调和是维护脏腑正常功能的基础[11]；五脏相安，气血通和是促成阴阳和合、互根互用的方法手段[12]。如治火，“火，人之气也”，本应平静，温煦，五脏皆因火而存续，金有火而不销，木有火而不焚，水有火而不沸，土有火而不焦，五脏六腑相安，气健和润；但若火发而不可遏，则炎威销金烁石，百病丛生。“内因之病，火为最烈”，因于此，伯雄在该篇详列五脏六腑火病治法。如陶亦鸣[13]总结：治火须先详致病之由，辨清虚实，方能因病施治；而后因势利导，再分别火发部位，照顾脏腑功能，调和五脏，以求平和相安。火势虽盛，亟待扑灭，但伯雄处方用药却轻灵和缓，苦寒直折火势之品寥寥无几，亦体现其治病步步为营、顾及脏腑功能之用心良苦。

1.2 用药和缓

费伯雄先生临床强调顾护正气，善调营卫气血，注重中州脾胃，这从其最善治虚劳一病可见一斑。五脏均有虚劳，伯雄诊治五脏虚损基于《难经·经脉诊候》，以调养五脏荣卫气血为主，其中又最重脾肾。脾肾一为阳气，一为阴血，因脾乃后天之本，脾胃主运化，司水谷精气之腐熟，气血生化之源，心藏神、肾藏精也依赖水谷精华相滋，故处方用药处处顾护脾胃，以养精气神[14]。尤忌知母、黄柏、龟板等腥浊阴寒之品，因其独重治肾，败坏气血，气血无以生化，五脏失养。治疗上，用药和缓，心劳之宅中汤、肺劳之益气补肺汤，于治疗肺所不足再用少量人参、茯神、黄芪益气健脾，肝劳之加味扶桑汤以少量茯苓、广皮祛痰行气，肾劳之来苏汤虽无专用补脾药物，亦未见滋腻之品，不过寻常二冬、二地、沙参、赤白芍一类，用量渺渺二、三钱，强调稳中取效，仍以脾胃之气为根本。“阳病治阴，阴病治阳”，脾之阳气与胃之营阴互为根本，治疗脾劳，多用生姜、白芍、大枣，阳中求阴，治脾亦治胃，胃阴足，则胃气畅足，中气调和，他脏亦能得以滋养。费伯雄先生于劳伤中遣方用药细腻，五方只有心劳、肺劳可见阿胶、紫河车两味血肉有情之品，仅二钱之用量，体现出其追求平和中正，稳中求效之深意[15]。

1.3 平淡为法

费伯雄先生潜心经旨，遵从先正典型，旨明察疾病变化及本质。《医醇賸义》“重药轻投辨”篇无锡顾左一例中，伯雄批判当世医家不晓经典、刻意离乎寻径、置病人安危不顾的做法，深刻体现出其究心医理、方法醇正之所在。顾左患中脘不舒、饮食减少一症，脉左关甚弦，右部略沉细，原医家投以承气汤，不愈，求于伯雄，诊为“肝木太盛，脾胃不和”所致，拟“抑木和中汤”。方中蒺藜、青皮、佛手、郁金解郁疏肝，广皮、厚朴、木香、白檀香导气行滞，当归、茅术、茯苓、白术益气补脾。药量不过数钱几分，取性味温和相近药物若干合用，旨“轻药重投”，遣方用药紧扣疾病实质，三剂而愈。原医家小题大做，用承气汤峻猛之剂疗此小恙，又担心药味过烈，耗伤正气，故取硝、黄七、八分，厚朴、枳实五、六分，“重药轻投”，看似妥当，实则不明疾病深浅，推卸责任之举，只为自炫其齐，枉费仲景深意。“天下无神奇之法，只有平淡之法”，平淡之法乃识证准确下所立之治法。虽伯雄主张“以平为期”，注重阴阳平调，用药和缓，但此法绝非平淡敷衍而废雄厚峻猛，而是从实际出发，是其症用其方[16]。承气汤为气雄力厚之剂，是为阳明胃大实证所设，性味峻烈，药量雄丰，采斩关夺门之法，救人于危亡之时，不得不用，若非此证，妄用之则遗害无穷。如遇中寒阳亡之际，伯雄则不避附子、干姜等俄顷回阳之猛药，正所谓对证施药，方是立法平淡的根本。

2 治学醇正

“医必归乎醇正，学必切乎实用”。醇正即“在义理之的当，而不在药味之新奇”。费伯雄先生传承正宗，博及医源，讲究理论切乎实际，立论精湛，兼采众长，是治学醇正的不二法门；辨证施治，强调病因、脏腑辨证思路，是其治学醇正精髓的深刻体现。

2.1 立论精湛，兼采众长

费伯雄先生尊崇内经，《医醇賸义》中多篇以内经之理立论；“内难互参”，《内经》《难经》理论在书中互现；奉仲景《金匮》《伤寒》为金科玉律、制方来源；后世四大家则“各有灼见，卓然成家”。伯雄饱读医书，结合大量临证经验，融合各家异同，师古不泥古，唯有精通医学理论，才能实现医学醇正。伯雄于“四家异同”一篇指出理论传承应“用其长而化其偏”。就子和、河间二家，应取其“善攻善散，邪去正安”之意，避其“用药太峻”，耗伤正气之不足。对于东垣、丹溪二家，费伯雄先生统一其“一补阳，一补阴”之说，如内伤发热一症，“东垣以甘温治阳虚之发热，丹溪则以苦寒治阴虚治发热”，二家各出手眼，立足不同，但均为“正盛邪退”之意，“相反实以相成”。“关格”一例，费伯雄先生总结前人观点，补《内经》、扁鹊、仲景说理精湛而无治法成方之不足，又纠正后人云岐子九法动辄“脑、麝、硝、黄、皂角”太峻，提出此证“多起于忧愁怒郁，即富贵家庭，亦多有隐痛难言之处”，强调情志失畅之因[17]；主张关格始于“心肝两经之火煎熬太过，营血消耗”，从而脾胃郁蒸生痰，气机不畅，孤阳独发，气火升痰，胃气败坏，上下不通，以致关格；病位“非起于下焦，所重者尤在上”，强调“治之以至和，导之以大顺”。正如徐力等[18]总结，伯雄所论关格，病机以阴液亏虚为本，气、痰、火上逆为标；治以调养营卫为基，分为平肝理气、和胃化痰、清君相火三法，重点在“和”与“顺”，标本兼治，为后世医学开拓思路，厘清正源。“劳伤”一篇，费伯雄先生内、难合参，五劳之损以《难经》脏腑劳损为基，各立治法；七伤以内经理论为基，“七伤者，七情偏盛之伤”“心者，五脏六腑之大主也，精神之所舍也”，七情之伤本归于心，治情志病必当调节心神。如吕方舟等[19]提出的“费氏理巢引凤法”，做到调理身形，神有所依，使心身合一，心神安宁。“劳伤”篇纠正了后人误解之内伤独归于肾一说，将五脏劳损与七情内伤统领一处，为后世医学发展开拓思路。各家本有异处，得悉化成心，归一是矣。

2.2 辨证论治，治病求本

费伯雄先生追求醇正的最集中体现为辨证论治，其特点可总结为以病因为纲，脏腑为目，抓纲举目[20]。《医醇賸义》分述风、寒、暑、湿、燥、火六淫致病之由，又于劳伤等病再述内伤七情等病因，再下分属脏腑，名目清晰。现举“中风”一例，以观一斑。

“中风”因其病邪深浅、症状表现、严重预后不同而分为中络、中经、中腑、中脏四证。“人惟卫能悍外，营能固内，腠理秘密，毛窍不开，斯贼风外邪，无能侵犯”。风为外邪，为中风的外因；气血亏虚，腠理不秘，为中风内因，病因于此，总纲为气血亏损，外风乘隙而入[21]。费伯雄先生纠正前人刘河间、李东垣、朱丹溪三家一主火、一主气、一主痰之说，盖“火与气与痰，乃与风合并交作”，强调中风为本，痰、气、火为标，治病得标本分明。其施治以散风祛邪、调养营卫为基础，诸多医案皆用血药；如若痰火内蕴，便当清营化痰、息风理气。在此基础上再由脏腑司职而定细法，辨中腑、中脏二重症分属胃与心，立治胃、治心二法；其余各证，随症治之。例如中络、中经二证，邪气尚浅，未至脏腑，痰、气、火皆不盛，伯雄主用桂枝、白芍、牛膝、当归、续断、红枣一类养血柔筋，防风、秦艽、蚕沙、独活祛风除湿。随症加减，肢体重着加茯苓、白术实中州而利湿；步履艰难用木香、桑枝行气止痛，寓意明确。至中脏腑二证，在病因基础上加以心、胃脏腑为核心，中腑为风火炽盛，胃津上行受阻，痰阻清窍，用羚羊角、胆星、僵蚕、竹沥、天麻息风导痰，橘红行气，麦冬、石斛顾护胃阴，立法遣方颇为流畅；中脏因风火上犯，神明散漫，难治，拟清心汤，方用牛黄、琥珀、黄连、胆星息风祛痰散火，远志、菖蒲、淡竹叶、麦冬清心安神，遣方用药看似平平无奇，但费伯雄先生匠心独运，治病求本，辨证论治，先言病因，再言脏腑，主次分明，理法方药，丝丝入扣，如是才能掌握疾病客观规律，做到执简驭繁，以求医醇[22]。

3 结语

费伯雄《医醇賸义》“和缓醇正”思想，强调治学袭承经典，明白经旨，客观发微，师古不泥古；注重辨证论治，寻求疾病客观规律，治病求本；遣方用药讲究立意和缓，用轻药、常用药治疗各种疾病，追求稳中求效；以平为期，擅调和阴阳营卫脏腑功能，顾护正气，着重保护后天之本。费伯雄先生“和缓醇正”理论精髓在现代临证中得到良好继承，广泛应用临床，国医大师颜德馨正是基于此理论研制膏方，在各类慢性病治疗中屡试不爽，广为传效[23]。综上，费伯雄医学思想简朴至真，看似“平淡”，但立足经典，论理中肯，讲究医理、治法；善于临床探究总结，深领“法外之意”，灵活变通，执简驭繁，堪为后世业医者指明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