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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君如星我如月

2021-01-03居何

南风 2021年12期

居何

细小的雪珠落在她潮红的脸上又很快融化,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偶然一亮,像不动声色的泪水。

程柯念大学的时候陪着沈植选修唐宋诗歌,在一个昏昏欲睡的午后听到教授在讲台上念范成大的《车遥遥篇》:“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她从笔记本上随便撕了张纸下来,胡乱揉成一个纸团,丢到沈植的额头上。正赶上暮春,窗外杨花纷落,纸团掉落在沈植腿上又被他拾起,直到下课才送回程柯手上。

“认真听课。”沈植拽过她的手把纸团放进去,面容和煦如春阳。流光从叶底筛下,那双本就好看的眼睛因此璨如璇玑。程柯点头如捣蒜,两只胳膊环着他的脖子撒娇,又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把紙团从后背的衣领里塞进去。

沈植对程柯的恶作剧向来照单全收,这次也不例外。纸团最后被沈植丢进垃圾桶,而始作俑者在他耳边闹着要吃糖炒栗子。明明不是属于糖炒栗子的季节,但沈植仍旧耐心说好,带着她把大学城里的商业街翻了个遍,最后总算在角落里找到一家小小的炒货店。

春天炒出来的栗子并不饱满,程柯从纸袋里掏出一颗握在手心,左右交接几个来回后,缠着沈植要他猜栗子在左手还是右手。拳头晃动时干瘦的栗子肉撞在壳上,发出低微的响声,是以沈植很快猜中。程柯大约觉得没意思,眼风一转又要去买街边新出的奶茶。街角的面包店刚出炉一盘可颂,黄油的香味溶在空气里,腻而重。沈植拎着那袋温热的糖炒栗子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嘴角依稀仿佛带了笑意——多年后程柯回想起类似的场景常会惘然,不晓得记忆和现实,到底是哪个出了差错。

沈植与程柯在冬天分开。将要关门时他听见程柯在背后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今天会下雪吗?”

他们所在的城市很少下雪。沈植恍若未觉,右手轻轻一推大门,立时分隔出两处互不干扰的空间。程柯坐在甜品店的沙发里,看满室空气因为他的离去产生动荡又归于寂静,心脏慢慢像青橘子一样酸而发涩。店内暖气开得很足,却还是有寒意缘着她的小腿黏黏地往上爬,像蛛丝或藤蔓,蛰伏一场有预谋的绞杀。

程柯在大二时遇到沈植。人潮涌动的校园文化节,两个卡通人偶在后台同时摘下头套,不约而同因为彼此涨红如番茄的面孔笑起来。鸣蝉躲在阔叶里声嘶力竭,程柯套着臃肿的玩偶服,递一个甜筒到他面前,弯了唇角套近乎:“我是社团派来招新的,你呢?”

沈植摆摆手,并不准备接过那只撒满彩色糖珠的冰淇淋:“我是替别人来的。”大约是想到那个人,他莫名一笑:“她急着去看演唱会,只好抓我来顶差。”

程柯露出了然的神色:“女朋友?”

沈植再一次笑起来,然后把熊猫头套重新戴上,程柯因此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见隔了头套传来钝而闷的否定:“不是。”

第二天程柯见到了本该在昨天当值的陈露,熟悉起来后她状似无意地提起沈植。“那是我发小。”陈露大大咧咧地一拍程柯的肩膀,暧昧地挤挤眼:“怎么,看上了?”

“嗯,看上了。”程柯落落大方,坦荡得甚至令人心惊:“可以介绍一下吗?”

在对任何人解释的版本里,都是程柯在夏日余霞散绮的黄昏里对沈植一见钟情,接着费尽七十二般心思对他展开猛烈的追求。而沈植不为所动,直到腊八节那天,程柯捧一个奶黄色的焖烧杯守在男生宿舍大门口,在他经过时小心翼翼地凑上去:“我做了腊八粥,尝尝吗?”

气温低,她穿一件米白色的毛绒外套,蜜茶色的卷发垂落两肩。细小的雪珠落在她潮红的脸上又很快融化,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偶然一亮,像不动声色的泪水。沈植在这瞬间突然想到被雨淋湿的小狗,心脏麻了一瞬,又隐隐痛起来。最后他说:“这里太冷了,我请你喝杯咖啡吧。”

程柯愣了愣,意外地没有产生任何愉快或喜悦的情绪。大约是地冻天寒里沈植的笑容过于勉强,像是在被迫对她投降。

冬末,天气略有回暖。程柯所在的动漫社搞团建,集体坐火车去稍远的一个县城泡温泉。程柯兴致勃勃拉上沈植,却意外在车站前看到陈露的身影。她在朦胧的晨雾里无声看向沈植,后者只有一句简单的解释:“露露说她也想去。”

场面一时僵持,有社员觉察出不对劲,嘻嘻哈哈的打圆场:“没事没事,人多了才热闹嘛,但是食宿得自理啊!”

不知道是谁提议的坐绿皮火车,泡面和香烟的味道在逼仄的空间里不由分说搅到一起,熏得程柯昏昏欲呕。阖目片刻后有冰凉的金属贴上她的额头,睁眼后她看见鼻尖处横着一罐柠檬苏打水,而握着饮料的正是沈植。

她继续闭上眼睛,沈植沉默着在她身旁坐下,又沉默着启开拉环。二氧化碳蠢蠢欲动地在罐子里冒酸泡泡,又前仆后继地破裂。程柯忽然觉得羞恼,硬了声音阴阳怪气:“你来这里干什么,不用陪着陈露?”

沈植答非所问:“这是低糖的——你前两天不是嚷着要减肥?”

这招果然奏效,程柯面带怒色霍然起身:“你觉得我胖?”

“当然不。”沈植把饮料往她面前递了递:“但是低糖有益身体健康。”

他仍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从未有过的委屈和巨大的失落在这瞬间攫住程柯的心神,她伸手打掉罐子,任由苏打水洇湿沈植终年整洁的衬衫。从心底生出得酸楚噎得她眼圈都泛红:“你走开。”

沈植沉默半晌,终于如她所愿,拾起地上的半罐汽水径直离去。程柯抬起胳膊使劲擦了擦眼角,却还是不断有水珠滚落,打湿棉质的衣袖。

在只有程柯自己知道的版本里,故事的开端,是她对沈植的蓄谋已久。走出高考考场那天,天光煌煌,刺得她眼前一阵阵地冒金星。头重脚轻,将要倒下时旁边的男生扶了她一把,白衬衫纤尘不染:“小心。”

声音也干净得一塌糊涂。

道谢时程柯偷偷瞄了一眼他的准考证——“沈植”两个字明晃晃印在卡片的正中央。

除夕夜程柯奉了母亲的命令去超市买酱油,虽然在此之前她极力分辩叫外卖会省事的多——但胳膊显然拧不过大腿,她只好认命,慢吞吞地走出家门。

夜星寥落,路灯亮过月色。她又想起那句古诗来:“月暂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从偶然得知沈植与自己好友读同一所高中,再到多方打听他的志愿,最后到踌躇一年的“巧遇”——她就是那颗傻乎乎围着月亮转的星星,最后不过落得一厢情愿和自作多情的下场。

北风卷过枯枝,程柯紧了紧围巾,拎着酱油瓶低头快步往回走。因为脑子里想着沈植,神思一岔,险险撞上前面的路人。她连声道歉,抬脚要走时那人却有意站到她面前:“等等。”

是沈植。在程柯反应过来之前,眼泪已经断断续续地流进她脖子里。沈植伸手替她擦了,语气难得小心翼翼起来:“新年快要到了,我能许两个愿望吗?”

程柯吸了吸鼻子,满脸写着茫然。于是沈植趁机在这档口自顾自说起来:“第一个愿望,希望程柯能接受我的道歉:对不起,我不应该答应陈露的请求,更不应该答应你分手的无理要求。”

程柯未免惶惑:“啊?”

沈植接着开口:“第二个愿望,希望程柯可以知道:校园文化节那天,是我有意抢了陈露的差事。”

程柯唯余怔然:“什么?”

“我从很久以前开始喜欢你——或许你不记得了,我们高考那天见过。”沈植抿起唇角:“但是我不敢信你对我一见钟情,所以一直没回应。”

他局促得真挚,在这一霎有烟花在夜幕和她的心底炸开。程柯下意识抬头,发现穹空光华璀璨,星月灼灼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