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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发飘飘

2021-01-02昌婵

南方文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皂角草木灰淘米水

昌婵

龙胜,黄洛瑶寨,天下第一长发村。一位慈祥的老太太缓缓出场。目测老太太年过七旬,跟我母亲是同时代的人。最初,我并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她端坐在椅子上,围绕在她身边的年轻女子解开她厚实高耸的发髻,长长的、乌黑油亮的头发如瀑布般倾泻下来……我目瞪口呆,继而羡慕万分,再然后,情不自禁地摸摸自己短而少的头发,耳边飘来Tony的话:“发量有点少啊,有点少……”

小时候,头发于我,是真正的烦恼丝,一头沉甸甸的黑发,乌黑发亮,生命力旺盛,似乎是刚刚剪了没几天,又刷刷地长到了肩膀上。母亲常常盯着我那一头厚厚的头发发愁,“富人光秃秃,穷人戴重发”。母亲不仅发愁每天早上要匀出时间给我扎头发,更担心我长大后过穷日子。这种说法从哪里来,有什么道理,至今我仍然觉得莫名其妙。五六岁的年纪,母亲已没有精力管理、收拾我的头发,我只有自力更生、自己动手。齐齊的、厚厚的一排留海剪到眉毛以上——免得遮住眼睛,哪里顾得上漂亮不漂亮,当时心里也确实没有头发还能让人变漂亮的见识和想法。头顶正中分一条发缝,左右两边各扎一个小鬏鬏,头发短时,小鬏鬏直冲上天,是村里人俗称的“冲天炮”。头发长长些,小鬏鬏尾巴弯下了,成了马尾。为了不让零散的头发拂脸或挡眼睛,我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把小鬏鬏绑得紧紧的,耳朵上方的头皮都提起来了。姐姐手笨些,两个小鬏鬏不仅位置不好,还松松垮垮,熬不过半天,小鬏鬏已摇摇欲坠。母亲常常训斥姐姐,同时不忘夸我头发扎得好,我暗暗得意。这种发型我一扎好几年,直到上了初中,学别人的样,双马尾变成了单马尾。可是,我的头发太多了,乌黑发亮,柔顺无比,单手没法握拢,扎个简单的马尾也要费好大的劲。自我记事起上高中时,都用海鸥牌洗发水洗头发,简称海鸥。亲切,质朴,朗朗上口。母亲说,用海鸥之前,她用皂角煮水洗头。皂角是什么,我没见过。听说皂角树上长满了尖锐的刺,结的果实叫皂角。小孩不听话或惹了事,父母会训斥:“让你上皂角树。”可我们村里没皂角树啊,怎么上去?母亲又到哪里找皂角?

高中时学业紧张,加上学校用水不方便,洗头成了一件非常麻烦的事,理发也一样,费钱,费时间,但头发不洗不行啊!头皮发痒,痒得人坐立不安,心神不定。有一天,下午最后一节课临近下课,我偷偷地从后门溜出来,准备抢热水洗头。刚刚跨出后门,一头撞在班主任身上。“你干吗?”他拦住我。“我,我需要去洗个头。”班主任愣了一下,我趁此机会,一溜烟跑了。晚自习,班主任照例讲了一些高考倒计时、合理安排之类的事情后,突然话锋一转,调侃道:“有些女同学啊,未到下课时间就提前开溜,说要去洗什么狗头……”他一个大男人,怎能理解不能洗头的痛苦呢?高三下学期,不知听谁说,头发最需人体营养,意思就是,我们每天摄取的营养,大部分都被头发吸收了。这还了得,想想都高三了,营养本来就不够,还要用大部分来养这无用的头发,实在不值得。吓得我赶紧将一头齐腰的长发剪了,成了一个假小子。同学们很久不习惯:你怎么把头发剪得这么短?我心里还得意:终于不用担心头发分享我的营养了。我“大度”的头发却并不跟我计较,依然欣欣向荣、蓬勃生长,很快,又到了我的腰上。

当第一根白头发被发现时,我耐心地将它拔出来,并举着它,凑近灯光细细观察。灯光下的白发略透明,有玉石一般的质感,比黑头发好看。第二根,第三根……不惑之年未到,头上的白发已多得让我数不过来,沮丧、烦恼和焦灼如白发般一天天增加,终于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可我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白头发越来越多。朋友介绍我去一个地方,拔掉白发,涂抹生发药水和护头皮药水,一周一次。 他们两口子都在拔。我满怀期待地去了。参观和咨询过后,心里却存了疑虑:一样的生发药水,用在不同的人头上,会有效果吗?因人而异,对症下药才是硬道理啊。“也许,别人不合适,偏偏适合你呢!”怀着这种侥幸心理,我买了贵得吓人的药水,开始了所谓的治疗。每次,拔掉绝大部分的白发,基本看不到白头发,精神状态和心情确实好了很多,但那生发水,实在看不出效果在哪里。拔头发很痛,耳朵上方的头皮特别敏感,简直是钻心般地痛。每拔一根,我都要把心提一提,同时痛得倒抽一口凉气。为了白发转黑,我忍了。每周六准时抽空去,风雨无阻,我期待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黑发会重新回来。理想很美好,现实很残酷,近一年的治疗下来,我头上的白头发仍然不屈不挠,屡拔屡长,没有一丝要变黑的意思。拔头发,头皮痛,生发、护头皮药水每月各一支,心疼。近一年的坚持与治疗,换来身心俱疲,效果全无。

白发日益增多,我不得不服从现实,万般无奈地染了发。当与我同龄的同事突然剪掉留了几十年的长发,当比我年轻的朋友剪掉漂亮的波浪大卷,我暗自奇怪:好好的,她们为什么改变发型呢?而且改变得天翻地覆。“为什么要剪头发呢?”“白头发太多了呀!”“几乎要掉光了呀!”当我找到了合适的机会,小心翼翼地发问时,得到的答案竟然如出一辙。啊啊,原来,太多的人在为白发、掉发烦恼。有一天,我惊恐地发现,我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少了,它们不再丰厚,已无可奈何地朝着稀疏的目标滑去。白发焦虑依然在,发量少的烦恼又加一层。我用各种各样、功能各异的洗发水、护发素、护发精油和焗油膏,我的头发却没有一点点朝着我期望的方向改变的意思。白发仍然不紧不慢地增多,发量也在慢吞吞地减少。发型已经完成了从马尾到披肩再到短发的转变。每次去修剪头发,我都会心有不甘地跟Tony商量:“我打算留长发。” Tony一边仔细修剪,一边慢条斯理地回答:“发量有点少啊,留长发不好看。” Tony的轻言细语像一根尖锐的银针,扎在我希望满满的气球上。长发飘飘已成了我可望不可及的梦。小时候,村里一个大婶,40多岁,脑子不太灵光,也不讲究,几天不洗头,稀疏、油腻的头发紧紧贴在头皮上,巨大而发黄的发缝让我尤为讨厌。我会不会出现那样巨大的发缝呢?我非常担心,在时光的煎熬下,我会一步步向自己曾经不解、轻视甚至讨厌的样子靠近,直到变成年轻人不解、轻视甚至讨厌的样子。

我以为大家都一样,时光流逝,头发渐白渐稀。直到有一年,我去了贵州,到了黎平、肇庆等地。在肇庆侗寨闲逛,街上是俗世的烟火生活,有人忙着照料店铺生意,有人闲坐,有人竟然在染布,这让我兴趣浓厚。我一家家看过去,有的在浸染,有的在捶布,有的已经在晒布,有的是夫妻合作,有的是妇女一个人,年龄都往50以上走。通过镜头,我突然发现,那些老妇人有一个共同点:头发乌黑浓密,盘了巨大厚实的发髻卧在头上。咦,她们的头发怎么这么多,这么黑呢?惊奇之下,我放弃了拍染布,将镜头对准了街上的老妇人。几乎没有短发的,也几乎见不到有白发的人。她们的发髻和不变的发际线让我羡慕,更让我迷惑。她们,怎么就没有白发和掉发的烦恼呢。因为拥有,她们也未必珍惜,压根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发现我的镜头紧紧追随着她们的发髻。山清水秀、空气洁净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应和她们的洗发水有关吧。不知道她们用什么洗頭。

今年四月,再次去了龙胜,到了平安壮族、大瑶寨等地,当然少不了黄洛瑶寨。龙胜瑶胞头发好而长,我早有耳闻。没有别的窍门,她们用发酵后的淘米水洗头。用淘米水洗头已经够麻烦的了,还得发酵后,我想象不出那该有多麻烦。我曾尝试过用茶麸洗头。茶麸放水里烧开,自然放晾到适合的温度,再洗头。坚持了几次,实在坚持不下去了。费时费力不说,洗过的头发硬扎扎,像覆了一层腊,不清爽,非得用平常的洗发水再洗一次不可,否则没法出门。发酵后的淘米水,原材料就是个大难题。谁会天天在家里吃饭,谁会顿顿有闲情做饭,除非家里有小孩或老人,但有小孩或老人需要照顾的主妇,几乎没有时间和精力花在用淘米水洗头上。有朋友用茶麸煮水洗头养头发,每周只洗头一次。不知道她洗过头发后是否硬扎扎,不知道她坚持了多久。曾看过一则新闻,有老妪年逾八旬,仍然长发浓密,乌黑油亮。其秘诀:老人从不洗头,每天用篦子仔细地遍篦头发。想想,这更难做到,灰尘、污垢或许能篦掉,但汗水湿透后的头发怎么清理?据说,在龙胜的农村,家家灶台上都有一个陶罐,里面盛满淘米水,借助火力溢出的温度,它们缓慢发酵,供洗头之用。发酵后的淘米水有酸臭味,所以妇女们喜欢去河边洗头,让清清河水漂洗头发,久而久之,这河边洗头的场面变成独特而美丽的风景线。无心插柳柳成荫。很多无心之举造就了美好的回忆或美丽的结局。何况,河边洗头,原本就是一件心旷神怡的美好事情,对当事者或旁观者而言,都是。

淘米水和皂角之前,人们用什么洗头呢。草水灰最早出现在相关记载中。春秋战国时期用草木灰浸水洗头,到秦汉时期用淘米水,再到后来的皂角、澡豆、胰子等。澡豆和胰子虽然是合成品,但主要原料和配料也都是天然草木灰、豆粉及胰脏等天然原料。隐隐约约记得,我外婆用草木灰洗头,用皂角洗头,我不记得她是否用过海鸥洗头。仔细想想,外婆应该没有用过,因为海鸥需要花钱购买,这于外婆是没法容忍的。当有无需花钱的草木灰和皂角时,为什么要花钱买海鸥呢?必不可少的洗衣粉需要花钱买,外婆是非常珍惜的,除非是污渍特别严重的地方不得不用点洗衣粉,外婆洗衣服主要依靠清清的河水和强劲有力的双臂,或使劲刷洗,或使劲捶打。当我去河边洗自己的黄胶鞋时,外婆不允许我带洗衣粉——洗鞋嘛,用刷子使劲刷就好了,不用洗衣粉的。外婆的执念让她拥有一头黑发直到故去。我母亲也用草木灰和皂角洗过头发,但是,当海鸥出现在我们家里时,母亲是忠实的拥趸,因为方便省事,洗过的头发也清爽。母亲从30多岁时使用海鸥,年过五十,头发白了大半,也许是遗传了我外公,也许是母亲50那年她非常的操心导致——母亲一直固执地认为自己的白发都是那年不顺造成的。70多岁的母亲满头白发,但发量丰厚。草木灰水和皂角水滋养过多年的土壤(头皮)一直保持生机和活力直到母亲老年。我没有用过草木灰水和皂角水洗头,第一瓶洗发水是海鸥,之后是形形色色的洗发水,当我拥有飘柔洗发水时,还曾心花怒放过好一阵。头皮屑茂盛的青年时代,我还用过特别见效,特别有名的去屑洗发水,洗一次头,能让我清爽干净两三天,当时,我觉得那真是一种性价比特别高的药用洗发水。我断断续续使用了近半年之久。事隔多年,当我偶然得知那种去屑洗发水其实是柄双刃剑,去屑同时也会伤害头皮时,已是追悔莫及,无法挽回。我的白发,我提前衰老的头皮,跟我洗过的形形色色的洗发水有很大关系。但是,跟我有过同样经历的人数不胜数,这就是普通人的平常生活,我有什么办法呢。偶尔,我会突然想起:曾经,我也有过一头密密的、乌黑发亮的长发。当年我只当它们是烦恼,从来没有觉得它的好,不珍惜,甚至不耐烦,想起这些,真想抽自己几个大嘴巴。

发酵后的淘米水或皂角洗头,蕴含了人类的智慧,开发、利用甚至依赖自然资源,局限于当时的环境和条件,制造业和商品经济不发达,人们习惯了就地取材解决生活之需。现在想来,那样更环保,更有益。人是自然中的一份子,与动植物相互依存,互相成就。所谓天地生,天地养。

草木灰、淘米水及皂角等有益于我们的头发,但也有一个共同的不足之处,那就是不方便,耗时费力,已没法适应现代人的生活方式和生活要求。也有各式各样店,号称中草药洗头、生姜水洗头。洗头水中的中草药、生姜等成分含量多少,甚至有无暂且不提,想想洗头时就得往专门的地方跑,久而久之,也让人心烦,甚至等不得药效发挥时,去那里洗头的劲头已没有了。

黄洛镇上有长发博物馆,遵循当地人洗头习惯,开发、研究萃取淘米水的营养成分制作成方便、快捷的洗发水,主要以养护头皮为主,符合当下快捷的生活方式,符合时下人们的需要。和很多人一样,我买了长发博物馆研制的长发小寨牌洗发水。当年的海鸥已无从找寻,如同我掉落的长发。我喜欢长发小寨这个颇文艺气息的名字,装洗发水的瓶子是玉石一般温润的颜色,造型时尚却不张扬;喜欢那质地、色泽都像浓稠米汤一样洗发水。从由内而外的讲究和精细来看,长发小寨被倾注的不仅仅是高科技,还有心力和精力。我希望它能实现我部分期待,让我的黑头发多一点。

(编辑 吴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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