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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灯未泯

2020-12-30

全国新书目 2020年10期
关键词:陶行知江南学校

徐风

作家、紫砂文化学者。现居陶都宜兴。著有长篇小说《国壶》、长篇散文《一壶乾坤》、长篇传记《布衣壶宗》《花非花》等。曾荣获“2015中国好书”、《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中国传记文学优秀作品”、冰心散文奖、中国电视金鹰奖、紫金山文学奖、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钟山》文学奖等。

江南一壶一茶一寺的风物,一碑一谣一人的世情,流转千年化为文脉,士农工商的文化价值观延续至今。隐于历史与山河之间,是从春秋经六朝,沿唐宋至明清,文人往来,进士频出;是田垄村落,碑坊祠堂,乡规民约维护文字尊严,家族传薪秉持耕读传统,时代变迁印刻乡村面貌。

本书作者长居江南,经年累月,遍访乡野桑梓,爬梳典籍方志,以抽丝剥茧的方式,梳理人文江南的脉络源流;撷取历史上命运攸关时刻的人与事件,讲述嬗变中的坚守与繁荒。“青玉案”“声声慢”“风满楼”三部曲层层递进,对江南地域的文化现象细作检点,对隐藏于民间的风土、情怀、侠义、肝胆、宽厚、仁爱等传统精神深加描摹,最终,留给现实的迷路人和未来的还乡者一份永不磨灭的江南精神版图。

光绪三十一年,实行了一千三百年的科举制度宣告废弃。彼时江南的乡村教育,已经有了盘根错节的网络体系。不再选拔举人进士,固然给太多的读书人带来困顿与迷茫,但铁律一般的民间价值观,水银般浇注在这片山河土地上,丝毫不会减弱人们对读书的热情。一些有实力的开明绅士站出来,出钱办教育,把原先的那些书院牌子,换成了师范讲习所。从这里走出去的学子,便是乡村教育的后继之人。原先的士子晋升图是秀才—举人—进士,现在是小学—中学—大学—出国留洋。无论晚清还是民国,像江南太湖之滨这样的地方,虽然偏安一隅,但从来并不闭塞。一个出紫砂壶的县邑,早在 16世纪,那些茶壶就跟着茶叶,由东印度公司的邮轮远渡到阿姆斯特丹的港口。紫砂壶引来的文人很多,有的留下不走了。教书是他们的首選。你别看一个简陋的乡村学校,走出来的先生可能就是一个学问家。包括徐悲鸿的父亲徐达章这样的乡村画家,画过传世之作《荆溪十景》,早年就是附近乡村学校一名默默无闻的教师。再比如东坡书院这样的老牌子,自然要被县里收编,改为高等小学堂后,附近的大户人家都把孩子送到这里;原先有实力的乡村宗祠塾学,也相机改为小学和初级中学。太湖之畔芳桥镇有个前清秀才周文伯,出资将村上周姓祠产充作学校,名“作人小学”。周文伯是个开明绅士,他要求村上的孩子,不管家庭贫富,必须念书识字。每天他都要拄着拐杖,站在村东头的小学校边,听一会儿孩子们的读书声,这于他,是一种莫大享受。穷人的孩子没钱交学费怎么办?他另捐出30亩地,作为学田之用。当然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周培源从这里的乡村小学读到县城中学然后出去读大学,会一直读到出国留洋,最终成为物理学家、北京大学校长。

江南荆溪西部太华山区,看起来要比四通八达的水乡闭塞一些,但我们从一份《北川张氏宗谱·学校津贴条例》里可以看到,一条割不断的脉理,从科举延续到当下,维系着这个农民宗族未来走向。

曩昔国家以科举取士,我张氏代有英彦。尝取青紫掇巍科光宠宗族。故订有宾兴条例……现今科举罢废,学校代兴,名虽异,其实则同,我族子弟,有志愿响应者,仍本斯旨薄事津贴,以初中为始,至高中、大学而留学,惟小学不预焉。条例附左:

初中 每学期津贴白米壹市石

高中 每学期津贴白米贰市石

师范及专科视高中

大学 每学期津贴白米弎市石

出国留学另议。

当时的一石白米是150斤。如果一个学生考上大学,他每个学期能够得到450斤大米的津贴。这在民国江南乡村早期的“上学族”里,也是够奢侈的生活了。供养他的,是整个宗祠的劳力,你不能保证私底下没有一句怨言,但因为他是宗祠的希望,谁都必须尽一份义务。

也并不是每一个乡村都有既殷实又开明的绅士来捐助办学。太湖边的西桥村,要说风景,那是典型江南水乡的明净与清丽。但这地方并没有一掷千金的大佬,村上大都是穷苦的种田人。不过村里有一个名叫承国英的识字青年,利用自家的房子,帮助村上的穷苦孩子读书识字,赢得大家的赞誉。有一次他在无锡的一家书店,买到一本陶行知所著的《中国教育改革》。夜晚,在昏暗的油灯下,他读到了这样一些滚烫的句子:

中国的乡村教育走错了路,它教人从乡下往城里跑,它教人吃饭不种稻,穿衣不种棉,住房不造林,它教人羡慕奢华,轻视劳动,坐吃山空……

这个承国英是个有心人。他从报端了解到陶行知先生为劳苦民众办教育、办学校,并在上海开办山海工学团的消息,便与两名同伴给陶行知写了封信,向他求教工学团的性质、内涵、开办方法等。没想到陶先生很快复信,支持并鼓励他们开办乡村学校。承国英和同伴很激动,决心办一所像样的乡村学校,附近失学的儿童都能读书。西桥的农民们听说承国英要办学校,都很支持,有的出一担稻,有的出半担米。承国英还说服新婚的妻子卖了戒指,给学校添置了风琴和时钟。而陶行知先生从上海派陆静山等人带着一批书和30元大洋来到西桥,协助筹办学校。1934年元旦,西桥召开村民大会,会上宣读了陶行知先生致西桥小学董事会的信,信中写道:国英先生系中国最有希望之青年,我和他没有见过面,但自去年七月十五日起,我们时常通信,他在五个月当中,给我写过十万字的信。这十万字的信,乃十万滴热血,十万斤力量。西桥得一国英,胜得百万黄金,这是最可恭贺的一件事,他办儿童工学团是一定会成功的。

为什么学校叫工学团?按陶行知先生的概念解释,工就是做工,工以养生,因为陶先生知道中国的国情,太多的人念不起书;学即学习,学以明生,只有学习社会知识和自然知识,才能明白学习的道理;团就是团结,团以保生,只有抱团取暖,学习的目标才能达成。

于是,一所新型的乡村学校——西桥工学团,1934年1月在太湖之畔的一座乡村得以开办。它吸纳周边16座村子的100多个孩子来上学,可谓功德一件。后来陶行知到过这所学校面授指导,他很喜欢吃这里的太湖三鲜:白鱼、白虾、银鱼。高兴之余还给学校写过一首词:“西桥,西桥,你像冬天的阳光,向大地照耀。你像旱天的雨露,滋润田间禾苗。愿你抚养新生命,为穷人解决温饱,让你掌握新扫帚,将文盲腐朽清扫……”陶行知的这些押韵的通俗文字风靡一时。主要还是不识字的人多,没钱念书的人更多,朴实的文字容易记住,易于传播。

到了抗战的岁月,到处打仗,天天死人。按理,江南的乡村教育不说遭受重创,也应该偃旗息鼓了。但是事实恰恰相反。以江南阳羡一地为例,各类学校从抗战前的225所,到1945年抗战胜利时,反而增加到382所。也不是这里的老百姓不逃难,也不是到了这里的日本兵不杀人,而是此地的文脉兴旺,地理位置独特,在其南部丘陵山区,群山连绵,接通苏浙皖三省。山路四通八达,但日本人就是不敢进山,因为有新四军在这一带活动。青山的天然屏障,不光吸引了许多学校搬迁到此,在大山的怀抱里讲学读书,倒也苦中作乐。还有比如镇江、常熟、武进、无锡、吴江、吴县、昆山、句容、丹阳、金坛等县的县长们,战争一来,哪里还有昔日的威风?还是偏安一隅的张渚山里安稳,各自先后流亡到张渚山镇办公。日本人枪声一响,他们夹起皮包就往山里跑。一时热闹非凡。然后逃难的人群里有很多各地的名教师,他们到这里后一看风土人情不错,山里又特别清静,就合计着留下来教书,本事大的,几个人合起来办一所临时的学校。因为他们原来就有名气,像浙江金华中学的高中化学名教师芮仲吕、武进县中学的名校长徐槐青、省苏州女师附小的语文名教师蒋品珍,都是名重一时的教育家。招牌一挂,学生争先恐后。战争虽然残酷,但始终没有摧毁几千年延续的文脉。就是汪伪政权在宜兴驻扎之后,为了安抚民心,也只能把教育挂在嘴边。城里有钱的绅士赶紧把钱花在办学校上,学生都来上课,也给社会维持了起码的安定,这样日本人和汪伪政权也不会把他们怎么样。一些省内的高校,比如颜文梁先生主持的苏州美专,日军占领苏州后,该校实际已解散,但有两名太湖边长大的学生不甘心,在征得颜先生同意后,居然在紧靠太湖的周铁古镇的一座古庙里,开办了该校的分校。当时的省第五临时中学和第六临时中学,为了避难也迁到了宜南山区,反正哪个山旮旯里,冷不防就冒出一块名字响当当的学校牌子来。如果你哪天去山里,翻过一座岭,你突然听到一阵山涛般的连绵不断的声浪,然后你停下脚步细细谛听,时而隐隐约约,时而霹雳雷霆,是学生们在读书吗?“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是的,你见不到一个人,这是每一座山、每一棵树、每一棵草发出的声音,在中国的江南,这读书的声音是与日月天地交融的,无论古往今来,无论朝代更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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