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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圣与世俗:从情感表达看壮族民歌抒情空间的嬗变

2020-12-29章玺

歌海 2020年6期

章玺

[摘    要]以情感作为歌唱的内在驱动力,壮族民歌在当代依然活跃。由此形成了不同的抒情空间,主要有以敢壮山布洛陀祭典为代表的祭祀空间,以武鸣三月三歌圩为代表的节庆空间,以南宁国际民歌艺术节为代表的娱乐表演空间,和以山水实景演出《印象·刘三姐》为代表的旅游文化空间。在神圣与世俗的融合中,在现代化语境之下,民歌的抒情功能也随之发生了转变。

[关键词]壮族民歌;抒情空间;神圣与世俗

壮族民歌,是一种来自民间,由壮族人民集中抒发内心情感的艺术样式,在民众的节庆仪式、日常生活中都起着重要作用。在壮族发展史上,唱歌已经成为壮族文化的标识之一。提起壮族,人民便不自觉的想起歌圩、三月三、刘三姐等词语。由歌唱形成的抒情空间,往往成为当地的文化中心,在倚歌择偶、联结亲邻、发展当地文化和经济等不同层面都有着重要意义。可以说,在壮族各个地区都散落着以民歌为纽带的抒情空间。这个抒情空间不仅传承着地方的历史文化,表达着民众的喜怒哀乐,还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地方经济发展的动力之一。民歌不仅是地方传统文化的产物,在当代它开始以新的形式去创造新的文化。在不同时间、不同空间下壮族人唱歌有着不同的意义,有时是祭祀的需要,有时是娱乐的需要,有时是旅游发展的需要。从远古到当代,民歌作为一种传统艺术样式正在面临新的挑战,但也因此造就了其抒情空间和功能的转变。

一、神圣与世俗之间的内在融合

神圣与世俗是一组相对的概念,世俗空间指向人们繁杂琐屑的日常生活之所,而神圣空间则指向与神灵沟通交流的场所,诸如特定仪式、祭拜等。两者原本有着清晰的界限,但随着时代的发展,两者的界限日益模糊。在壮族民歌的不同抒情空间中,我们既可以看到神圣空间的构建,也可以看到世俗空间的展现。

壮族人在很多重要的节庆中都会用唱歌来表达心中的情感,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莫过于三月三这个节日了。三月三是壮族人祭祖的日子,也是大家聚在一起唱歌的日子。以三月三为代表的节庆,体现了神圣与世俗的内在融合。三月三因为有祭拜祖先等祭祀性活动,充满了宗教色彩,同时,又因为一些现代化的歌唱形式,使三月三在原本的宗教色彩上增添了世俗性意义。在这样的抒情空间中,神圣不再属于遥远的过去,不再是虚无缥缈的东西,而是与民众对丰收的祈祷、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这种世俗性的内容联系在一起。由此形成的歌圩场,也成为神圣与世俗同在的抒情空间。

二、抒情空间的嬗变

苏珊朗格分析音乐感知形式时,认为除了“音乐时间”,还有“音乐空间”,即“第二幻象”,两者同样都是经过艺术转化的虚拟“造型”。在音乐作品中,空间感知像回音一样通过虚幻序列的展布而呈现,是时间感知的延伸属性,又为后者创造多一个维度。①唱歌作为情感表达的媒介之一,需要一定的空间来孕育、生发、传达和感知。特殊的地理文化空间孕育了壮族人的诗性思维,依山傍水的自然环境则培养了壮族人对节奏和音调的感知。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小桥流水的叮咚声,森林里传出的鸟鸣声,稻田里发出的蛙叫声,这一切生发出天然之音的自然环境,都是不可忽视的抒情空间。而太阳的东升西落,月亮的阴晴圆缺,昼夜的更替,四季的变化,都是引发情绪波动的自然要素。自然的变化连同心脏的跳动、血液的循环、感情的张弛、呼吸的缓急,共同促成民歌传唱中情感表达的变化。

文化语境的变化,使壮族民歌的传承语境经历了从山野到现代都市、从人生仪式的私人性场合到公共性旅游空间的展演、从无拘无束的演唱到山歌擂台的竞技、从口耳相传的近距离互动到网络虚拟空间对唱的演化过程。②目前,能集中感受到壮族民歌情感力量的抒情空间主要有以敢壮山布洛陀祭典为代表的祭祀空间,以武鸣三月三歌圩为代表的节庆空间,以南宁国际民歌艺术节为代表的娱乐表演空间,和以山水实景演出《印象·刘三姐》为代表的旅游文化空间。这里所说的抒情空间,不单指孕育情感的自然空间,亦指传达情感的文化空间。

(一)以敢壮山布洛陀祭典为代表的祭祀空间

布洛陀是壮族始祖,相传广西百色市田阳县的敢壮山是布洛陀曾经居住的地方。敢壮山也因此成为一个神圣之地。“敢壮”是壮语,“敢”指岩洞,“壮”指洞穴,从这个名称还可以看到古壮人依穴而居的踪迹。敢壮山上有布洛陀庙,是供奉始祖布洛陀的地方。学界把壮族人在特定时间、地点举办的唱歌活动称为歌圩,据说敢壮山歌圩是目前广西最大的歌圩场。③敢壮山歌圩最初的时间是每年农历三月初七到初九共三天,在2004年“首届布洛陀民俗文化旅游节”举办之后,时间变为从三月初三至初九共七天。与其它歌圩不同的是,敢壮山歌圩活动是与祭祀壯族始祖布洛陀的活动结合在一起的,具有综合性和代表性。

敢壮山歌圩同时具备祭祀、酬神、娱神的宗教功能和对歌、唱歌的娱乐功能,现有的敢壮山歌圩沿袭旧制,先登山祭祀,后下山对歌。按照惯例,一般要先唱布洛陀古歌,唱布洛陀造歌、造人、造万物,表达对布洛陀的感恩。④这与在田阳民间流传的《母娘岩与敢壮山歌圩》的传说相呼应,同样说明了敢壮山歌圩的起源与祭祀布洛陀有关。

古歌,意为远古时代的歌,是反映上古时代创世神话的歌谣,多由道公、师公在祭祀活动中所唱。以《布洛陀》为代表的壮族古歌便是上古人类解释世界的产物,充满了想象力。通过祭祀仪式吟唱古歌,重现了壮族人民的共同记忆,使人们不忘先祖,心怀感恩。如这首唱布洛陀如何造物的《造物歌》在结尾处,依然不忘表达对布洛陀的感激:“祖先布洛陀,功劳大无比。端碗想起他,恩情永铭记。”⑤以布洛陀祭典为代表的祭祀空间,为人们提供了一个缅怀先祖的记忆空间,在这里,人们可以尽情地回忆过去,在对过去的关照中体味当下的幸福。正如歌德所说,“历史给我们的最好的东西就是它所激起的热情”,壮族人民对生活的执着与热情正是在这远古与当代的传唱中一脉相承。

(二)以武鸣三月三歌圩为代表的节庆空间

壮族聚众唱歌的日子较多,三月三是其中一个比较典型的日子,现已列入广西壮族自治区的法定传统公众假日。武鸣是壮族的发源地之一,壮语以武鸣方言为标准音,因此武鸣也被誉为“中国壮乡”。武鸣三月三歌圩是壮族歌圩的典型代表。据清光绪年间编成的《武缘县①图经》记载,“答歌之习,武缘仙湖②、廖江二处有之。每三月初一至十日,数里之内,士女如云”。可见,武鸣一直都有歌圩的传统,其中的灵水曾经就是有名的歌圩场。与传统歌圩有所不同的是,现在武鸣的歌圩是由政府主导、民众参与的形式举办的,并加入了与宣传、旅游、商贸等相关的内容。武鸣的三月三歌圩持续好几天,并在不同地点有不同会场。以2019年三月三为例,4月6号在灵水公园举办了歌王大赛,4月7号下午在江滨公园举办了壮乡歌海的自由对唱,晚上在武鸣体育广场举办了民歌演出,4月8号上午在武鸣会堂举办了壮歌演唱大赛。

在壮乡武鸣歌圩,可以清晰地看到民歌对唱的全过程。在灵水公园的歌王大赛中,歌手们先是自报家门,歌手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大多是结合武鸣的自然风光临场发挥,表达对武鸣山水的喜爱与前来参赛的喜悦,也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毫不遮掩、坦言自己是来择偶的。只可惜现场的歌王大赛更多的是以比赛的形式进行的,唱歌的主题也大多与政治方针政策相关,已经看不到歌圩作为婚恋场所用来传情达意的痕迹了。如今婚恋形式的日益多样化,壮族歌圩倚歌择偶的功能也在逐渐消失。但不应忽视的是歌手们从歌王争霸中显露出的能歌善辩的智慧和随机应变的敏锐。其中,作为镇场和压轴的上届歌王也应邀出现在了本次歌王大赛中,她一开口便是高亮的嗓音,一唱就是好几个小时,完全看不到疲倦,甚至越唱越兴奋。从普通歌手到成为公认的歌王是一个不断学习和磨练的过程,其中不仅需要环境的熏陶、师傅的传授、个人的学习,还需要对手的竞争和激励。而歌王大赛显然就有这样一个作用。

与歌王大赛不同的是分散在江滨公园四处的写着“壮乡歌海”的歌台,除了提前准备好的歌手,普通百姓也可以自由上去对歌。当我们从其中一个歌台前经过的时候,两位大妈与两位大叔的对唱吸引了我们。大妈原本只是观看,一时来了兴致,便上去对唱。在与大叔对唱中,几乎不用想就能脱口而唱。在后面的访谈中,大妈说歌词、曲调都是临时发挥的,也没有拜什么师傅,听得多了自然就会唱了。除了这种正式的歌台,在公园里面还有散在各处的自由对唱,大多是在树下或有石头可以坐的地方,这些地方本来就是人群集中的地方。有的还配有电子琴弹奏,路过的人可能只是停下歇息,可能是被歌声吸引来的,拿起话筒就唱起来,几个人围成一圈,也是一个小歌圩。没有固定的模式,没有主持人,也无需化妆,只图自己唱得开心。完全是乘兴而来,尽兴而去。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在一条街道旁,看到的两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可能是熟人在街上遇见了,便远远地对唱起来。以此也可以窥测出壮族“以歌代言”的传统。如果说歌王大赛是为荣誉而歌,那江滨公园的自由对唱就完全是壮民日常歌唱的再现。

在一定的情感空间中,民歌简练而不失韵律,通俗而不失诗性的语言,将写歌者、唱歌者、听歌者的喜怒哀乐等情感联系在一起,使个人情绪与整个民族的文化、情感联系起来。如果说这也算是一种走进和体验,那么这种走进和体验必然着眼于人内心的情感世界。显然,壮民在歌王大赛、江滨公园和日常生活三种不同的空间里所表达的感情是不一样的。在歌王大赛中,政治性的主题极大的限制了个人情感的抒发,唱歌成为政治宣传的传声筒;在日常生活中,个人作为职场或家庭的一员,被各种社会身份捆绑,受世俗各种规则的限制,不能随意地完全表露自己的情感;在江滨公园,人们可以暂时忘掉自己,忘记在生活中的烦忧,完全投入到此时此刻。不同于涂尔干所说的集体情感,在江滨公园这种类似的情感空间里,个人情感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宣泄。这与宋红娟所提出的“非定向性情感”③类似,武鸣的三月三歌圩节虽然不乏游戏、娱乐的成分,虽然在某种程度上也提供了人與人、人与社会互动的一个通道,但并未真正达到巴赫金所谓的集体狂欢的程度,只能说这种自由对唱为壮民提供了一个“站在门槛”边短暂休憩的机会。

(三)以南宁国际民歌艺术节为代表的娱乐表演空间

南宁国际民歌艺术节是目前我国唯一的以“民歌”为符号而举办的重大的具有国际影响力的歌节。它的前身可追溯到广西“三月三”歌节和广西国际民歌节。①普通民众唱山歌的诉求与政府文化政治的诉求,共同促进了民歌节的新生。从1999年开始,南宁国际民歌艺术节于每年秋季举行,至今已经成功举办了19届。人们在享受文化的同时,又创造着文化。

南宁国际民歌艺术节作为传统民歌向现代新民歌转变的典型个案,是“被发明的传统”。与传统歌圩的自由对唱、临场发挥不同,南宁国际民歌艺术节多是有准备的表演。与单纯的文化传承不同,南宁国际民歌艺术节更多的是将民歌作为一张名片传播开来,在提升南宁文化影响力的同时,以歌会友,娱乐大众。对于壮族人来说,原本熟悉的唱歌环境,变成了另一种“表演”空间。原本自由的对唱活动,变成了一种政府(国家)在场的仪式活动②。它为人们提供了行为模式,“导演”着人们的行为以及通过仪式所表达的经验和感情。③

对南宁国际民歌艺术节的评价,历来褒贬不一。但不可否认的是,南宁国际民歌艺术节作为城市文化的一部分,其存在有它的价值和意义。南宁国际民歌艺术节以一种文化旅游节的形式出现,带有很强的娱乐性质。这对于生活在城市中充斥着各种压力的人来说,具有调适作用。南宁国际民歌艺术节既有纯民歌,也有用民族唱法演唱的新“民歌”、非民歌。与“美声唱法”“通俗唱法”不同,民歌所使用的民族唱法,反映了老百姓自己的生活、生产等场面,是一种最适合表现细腻情感的唱法。④南宁国际民歌艺术节作为一种新的歌唱活动,是在延续传统民歌因子的基础上,为适应当代社会和大众文化做出的尝试和努力。不管传唱活动的形式如何变化,情感始终作为内在动力不曾缺失。

(四)以山水实景演出《印象·刘三姐》为代表的旅游文化空间

“刘三姐乃歌圩风俗之女儿”⑤,自唐代以来,民间就流传着有关刘三姐的传说故事,刘三姐被壮族人奉为“歌仙”。刘三姐作为一个传说人物,身上集合着众多优秀民间歌手的特质。从传说中的人物到成为广西民歌文化的代名词,是经过彩调剧、电影、歌舞剧等一系列宣传推广的结果,是文化资源产业化的结果。

由张艺谋导演的大型山水实景演出《印象·刘三姐》便是在旅游背景下将刘三姐传说产业化的产物。《印象·刘三姐》的演出场地位于旅游名县——桂林阳朔县,演出将刘三姐的经典山歌、广西少数民族风情、自然风光融为一体,传统民间歌曲结合现代艺术手法,达到雅俗共赏的境界,成为国内外游客了解壮族文化的一个窗口。

《印象·刘三姐》究竟是对传统山歌的创新,还是对民间艺术的亵渎?尽管人们对《印象·刘三姐》的评价褒贬不一,但值得赞赏的是“《印象·刘三姐》特别注意避免了政治氛围,而是以旅游审美求知和愉悦制造情境”⑥。在借用“刘三姐”这一经典形象的同时,为游客们提供了一个集求知、愉悦、审美为一体的抒情空间,不管怎么说,这种在自然山水中领略民族文化的体验比坐在家里隔着屏幕的观赏要真切动人得多。同时,我们也需要关注《印象·刘三姐》表演主体的感受和想法。阳朔县农民谢厚忠说:“当灯光一亮、音乐一响,自己‘唰地一下将红绸拉出水面时,观众一片惊呼,掌声大得很,我特别兴奋,越演越有劲。”阳朔莲花客栈的本地农民老板黄先生说:“我会主动向住在这里的客人推荐《印象·刘三姐》,我还经常唱山歌给他们听,山歌我耳熟能详,客人一听很喜欢,就去了。”划船手谢先生说:“这条河上能看到很多穿刘三姐服装的人在唱歌,好听啊。”①从上述当地人的讲述中,我们不仅可以看到旅游为当地农民带来的经济效益,还可以看到他们对《印象·刘三姐》的喜爱和认同。《印象·刘三姐》在某种程度上为当地人提供了一个集文化认同和情感记忆为一体的抒情空间。

三、民歌抒情功能的现代化转变

民歌抒情空间的嬗变,作为一种新兴的文化力量,在不断消解传统的同时,又在创造新的传统。在神圣与世俗的融合中,在现代化语境之下,民歌的抒情功能也发生了转变。

首先是在祭祀活动中实现教育功能。在过去,人们的经济来源主要依靠农业生产,所以在以往的祭祀活动中,人们通过祭拜主要是祈求祖先的庇佑和风调雨顺。而如今,在以敢壮山布洛陀祭典为代表的祭祀空间中,祭祀祖先除了祈求农业的丰收,更多的是通过唱古歌等方式表达对祖先的纪念与感恩。而祭拜共同的祖先,则将散落在不同地区的壮族人都联系凝聚在一起,起到集体认同的作用。

其次是在节庆空间中获得情感宣泄。现代人在各个方面的精神压力都比较大,需要及时的排遣心中的苦闷,而唱歌便是最好的宣泄方式。壮族三月三对于壮族人来说,不仅可以获得短暂的休憩,还可以在歌唱中抒发情感,宣泄压力。同时,在民歌对唱、同台竞技中个人的才华智慧和临场反应能力都得到了集中的展现,对提升个人自信心和满足成就感也有很好的帮助。

第三是在表演空间中生成当代民歌文化。以南宁国际民歌艺术节为例,这种融合了传统与当代的新艺术形式,不仅传播了壮族民歌文化,使壮族民歌走出广西甚至走出中国,还提升了当地的知名度,成为城市的一张名片,对城市形象的建构起到积极作用。

第四是在旅游空间中促进民生,解决当地农民的生计问题。通过将文化资源产业化,旅游成为促进当地经济发展的又一支柱。以《印象·刘三姐》为代表的旅游文化空间,依然成为旅游途中不得不看的一道风景线。对游客来说,旅游空间为游客提供了一个休息和娱乐的空间,而文化旅游更是让游客在领略异族风情的同时,增长了见识,提升了审美。对当地居民来说,唱民歌不仅是自己的一种爱好,还可以增加一份收入,这是一种两全其美的事情。

综上所述,在经济的高速发展之下,壮族民歌不仅没有消失,还衍生出新的抒情空间和功能。这是为了适应时代的发展变化必然做出的选择,对民歌的发展不能一味地鼓励继承传统,而是需要在传统的基础上有所创新。适合传统民歌生长的土壤虽然已渐渐消失,但民歌正在以各种各样的新形态出现在不同的抒情空间中。对民歌的传承与保护,我们应用一种包容的心态来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