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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现代有机美学对现代实体美学的反思及超越
——一个生态文明的视角

2020-12-29樊美筠

关键词:怀特海后现代有机

樊美筠,蔚 蓝

(1. 中美后现代发展研究院,洛杉矶 克莱蒙 91711; 2. 中国科学院大学 人文学院,北京 100049)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特有的美学,如古代美学、中世纪美学与现代美学,这意味着,一个新的时代、一种新的文明,也必然有与之相应的美学。如果说现代美学主要是现代工业文明的美学的话,那么,生态文明必然呼唤一种新的美学,我们可将它称为生态美学。基于怀特海的有机哲学之上的后现代有机美学就是这样一种美学,它既是建设性后现代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也是生态美学的一个重要思潮。如同生态文明是建立在对现代工业文明的深刻反思之上的一样,后现代有机美学也是建立在对现代美学的深刻反思之上的。因为对于今日日益严峻的生态环境危机、道德危机和精神危机以及世界范围内“美盲”的大量产生,现代美学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用美国学者詹姆士·黑尔曼的话说,我们文明的“失序”,现代社会所面临的所有重大“社会、政治和经济问题”,都可以在现代美学的弊端中“找到答案”[1]。那么现代美学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它在根底上究竟是怎样一种美学?生态文明时代到底需要怎样一种生态美学?这种生态学包含哪些内容?本文试图从生态文明的视角对上述问题进行初步探讨。

一、现代美学是一种实体美学

现代美学是建立在现代哲学基础之上的。而由法国哲学家笛卡尔所发轫的现代哲学在根底上则是一种实体哲学或曰机械哲学。所谓“实体”,按照笛卡尔的界定,就是某种独立不依、永恒不变的东西,“它自己就可以存在,无需依靠别的什么东西。”[2]整个世界就是由这些独立存在的实体构成的。这些实体是无生命的冷冰冰之物,它们根据机械的自然规律而运行。在笛卡尔看来,整个世界──除了上帝和人的心灵之外──都是机械运动的,因此所有的自然事物都可以用机械原因来加以解释。甚至对人的身体也可以作机械的研究,身体由血、肉、骨头组成,也是一台机器,我们可以解剖它,从而认识它的运动规律,也可以在出现故障的时候修理它,使它恢复健康。哈维的血液循环论在笛卡尔看来正好说明了生命就在于血液的机械运动。在这个意义上,现代实体哲学也可以说是一种建立在牛顿力学基础之上的机械哲学。通过将宇宙描绘成一架没有生命的冷冰冰的机器,该哲学消除了宇宙万物千姿百态、丰富多彩的魅力。这个过程就是对宇宙万物的“祛魅”过程。用诗人济慈的文学表达就是“一碰到那冰冷冷的哲学,所有的妩媚便消失得无影无踪。”[3]

将这种实体哲学应用到美学中,直接导致了现代实体美学的产生,或者说实体哲学为实体美学的形成和发展“开辟了道路”[4]。实体美学的理论构成主要体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一)否认美是事物固有的本质属性

笛卡尔曾明确给美下过一个定义:“一般地说,所谓美和愉快所指的不过是我们的判断和对象之间的一种关系;人们的判断既然彼此悬殊很大,我们就不能说美和愉快能有一种确定的尺度”[5]这意味着美不是事物固有的本质属性,只是事物外在的、偶然的属性。笛卡尔这种对美的理解与他主张心物、主客对立的二元论是一致的。“二元论将心物、主客看作是各自独立、相互分裂的,不了解两者是对立统一的,因而在考察美的本质时,只能将对象与主体看作是一种外在的协调关系。”[4]实体哲学的这种否认美是事物固有的本质属性的观点,在洛克的“两种性质说”中得到最详尽的阐释。①在洛克看来,客观物体具有两类性质,即第一性的质和第二性的质,所谓第一性的质就是物体各部分的大小、形状、数目、位置等,这是客观物体本身所固有的属性,“第一的性质”是纯客观存在的,是物体最根本的、最原始的性质。而“第二性的质”是人的感觉所感知到的事物的性质,不是事物本身固有的属性,而是对象本身的“一种能力,可以借物体的第一性质,亦即借物体的各个可见的部分的大小、形状、组织、运动等在我们的心中产生不同的感觉,例如颜色、声音、滋味等等”[6]。这里他通过将美归于事物的第二性质,从而将美排除在事物的固有的属性之外了。对现代哲学的巨擘康德来说,美也是与物自体无关,美学仅仅是“处理感官知觉诸状况的科学。”[7]162

(二)美是主观的,是主体赋予事物的

与将美归属于第二性质密切相关,实体美学进一步认为美是主观的,人为的,是主体赋予事物的。作为苏格兰启蒙运动的核心人物,哲学家亨利·霍姆便接受了洛克的“两种性质说”,认为美属于第二性质,是主观的“理解”。在它看来,“一个物体被认为是美的,没有其他原因,只是它对观察者来说就是如此。同样的事物对人而言显得很美,但可能对另一种类的存在物而言是丑的。”[8]这种主观论美学几乎一直左右着整个西方现代美学的主潮,卡西尔就曾明确指出:“美并不是事物的一种直接属性,美必然地与人类的心灵有联系——这一点似乎是差不多所有美学理论都承认的。休谟在他的论文《论审美趣味的标准》中断言:‘美不是事物本身的性质,它只存在于观照它们的心灵之中。’”[9]的确,在休谟那里,“美与快感相等”[10],美被他看作是一种主观的“情感”。在分析为什么欧几里德充分解释了圆的所有性质,但对于圆的美却未置一词时,休谟的解释是:理由是不言而喻的,因为“美不是圆的性质。美不在于圆的线条的任何一部分,圆周各部分到圆心的距离是相等的。美仅仅是这个图形在那个因具备特有组织或结构而容易感受这样一些情感的心灵上所产生的一种效果。你们到圆中去寻找美,或者不是通过感官就是通过数学推理而到这个图形的一切属性中去寻求美,都将是白费心思。”[11]由于美是主观的,个人性质的,因此趣味无争辩!

(三)美的价值是无足轻重的

由于美是主观的,由于趣味无争辩,使得审美成为一种个人的体验。于是“美”完全因人而异,何为美?何为不美?完全是人的主观的和相对的判断。世界万物本身无所谓美丑,它们的美是人为的,是外在的。“审美价值成为了一个外来的和不相干的附属物。”[12]195而且在一些实体美学家看来,即使美是我们的主观判断也完全不值得去认识,因为美是我们的主观判断,完全不值得去认识,所以“美是肤浅的。观者应该关注更重要的事情”[13],其结果就是美被排挤到纯粹的艺术领域甚至被挤到时尚杂志和美容沙龙中存身。黑格尔著名的排斥自然美的“美学即艺术哲学”理论就是一个代表。

事实上,直到20世纪,“鄙视美”对于西方绝大多数艺术家和美学理论家仍然是“政治正确”的主流思潮。当代哲学家和艺术评论家阿瑟·丹托甚至“创造了‘恐美症(kalliphobia)’一词来描述当代艺术中对美的反感。”他指出,“一战时期达达派艺术家的诞生标志着在现代艺术家中美开始消失。……达达主义者拒绝创造任何美。”[13]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美学在现代社会中成为一个“后娘养的可怜弃儿”?[14]169为什么长期以来美学成为哲学理论讨论中“被看不起、被忽视的主题”。美的地位如此,自然美的地位就更不必说了。正如过程美学家卢巴斯基所指出的那样,“在过去两百多年来,我们必须承认,西方人抛弃了美。我们将美视为几乎一切人类行为的陪衬。”[13]美从天之骄子一夕之间沦为弃儿。

贬低美,拒绝美,将美从整个现代文明的主要价值体系中驱逐出去的代价是沉重的。它不仅造就了大量的“美盲”,而且助长了物质主义的猖獗,进而导致我们文明的失序。美在多元,美在独特。可是在城市中,我们用钢筋水泥打造了一个个单调的立方体,建造了难看的公共设施,“千城一面”,“万楼一胎”成为时尚;在农业中,传统的套种,间种被抛弃,单一农作物种植受到追捧;在大自然中,200多年间我们已致近600种植物消失,近几十年内,我们已令50%的物种灭绝。科学家研究表明,“地球正在经历“第六次大灭绝。”[15]

“在抛弃美的同时,取而代之的是单一的价值体系即经济主义。当我们讨论价值时,我们的注意力从美的事物上转移到金钱的诱惑上。由于美的缺失而剩下的空间被我们持续不断的利欲心所填满。”[13]

而拒绝承认宇宙中的美,忽视生命秩序的审美维度必然导致我们个体生活中的心理失序,并进而导致我们生命关系中的失序。其结果是我们“整个文明的出轨”,“我们的文明失序了。”[1]工业文明这种对美和自然美的唾弃和冷落所带来的负面后果是灾难性的。它不仅令许多现代人错过生活中的很多美好,情感极度萎缩,生命变得贫瘠与无趣,而且导致现代人精神的空虚,产生生命失去意义的空寂感,使现代人成为流浪的“无家之人”或“无根之人”,换句话说,就是“人沦为‘非人’”,不是挣钱动物,就是消费机器。

也难怪,一位后现代有机美学家追问道:一个压抑美、拒绝美的价值的社会,若想可持续发展可能吗?换句话说,“如果我们否认美的价值,我们能成功地向一个可持续的社会迈进吗?”[1]在他们看来,只要我们在讨论可持续发展时没有提到美,我们将不可避免地走上环境灾难的不归路。

为了避免灾难的发生,就有必要超越现代实体美学,因为这是一种主观主义的、个人主义的美学,是一种人类中心主义的美学,其所坚持的是一种主客二分对立的美学观,“在这种美学观之中,人与自然、主体与客体、感性与理性、身体与心灵等等完全是二分对立的。这是一种脱离生活的僵化的美学。”[16]也是一种反生态的美学。生态文明时代呼唤一种后现代的有机美学。

二、作为后现代有机美学哲学基础的有机哲学

后现代有机美学拒绝主观主义的和人类中心主义的美学观,强调审美经验的客观性和普遍性,它将美界定为“动态的和谐”,主张将美放在我们生活中“最显著的位置”,视生态文明为审美的文明。支撑这种后现代有机美学的理论基础是有机哲学。

与现代实体美学以实体哲学为基础不同,后现代有机美学的哲学基础是有机哲学。如果说建立在笛卡尔实体哲学之上的现代美学为我们勾画的是一幅冷冰冰的、无生命色彩的机械图景,那么立基于怀特海的有机哲学之上的后现代有机美学则为我们提供了一幅有声有色、活力四射的生命景象。

与“实体”观念不同,有机哲学支柱性的概念是“动在”②。所谓“动在”,作为宇宙最小的细胞是过程中的存在,即它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与生成的过程中。过程不仅处于宇宙的核心,是宇宙最根本的实在,而且是无止无境的。怀特海在《过程与实在》中明确指出:“现实世界就是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就是动在的生成。”[17]22因此,存在就是生成,存在是何模样,如何行事,均由其生成来决定。生成是第一位的。这也是为什么本文将之译为“动在”的原因之所在。

其次,“动在”也被怀特海进一步具体地界定为“点滴的经验,复杂且又相互联系。”[17]18这意味着,“动在”不仅是一变化中的存在,也是一经验的存在。它与实体哲学的无知无觉、无情无义的“实体”不同,它不是冷冰冰的机械之物,而是无时无刻不在感知着、经验着、判断着甚至选择着,并向着和谐的关系生成着与演进着的生命之流。

当代著名生物学家、美国科学院院士林恩·玛古莉丝(Lynn Margulis)关于细胞的研究支持了怀特海的洞见。玛古莉丝的研究表明,“意识是所有生命细胞的特征”,因此“细胞也是有意识的。”尽管这个观点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曾被看作无稽之谈,但目前生物界已经把细胞具有意识视为常识,许多科学研究都证实了该论点。”[18]她的理论,被理查德·道金斯等著名科学家称为“20世纪进化生物学的伟大成就之一。”[18]

因此,在本体论的层面,不仅人类,而且动物甚至植物都可经验,万物均可经验,人类并非是唯一有经验的动物。人类的感受只是更大世界中所存在的感受的冰山一角。在有机哲学家那里,经验是普遍的,它贯彻宇宙上下始终,遍布自然界,整个宇宙不是物质的堆积或机械的组合,而是经验的海洋、“情感的海洋”[17]166。不仅“我”可作为主体,万物也可作为主体。不仅我有价值,万物都有价值,它的价值不是从外面赋予它的,而是其本身固有的,不是外在的,而是内在的。每个动在都是有经验的、有情感的、自主的、创造性的存在。在这样的世界中,正如歌曲《风的颜色》所唱的那样:“岩石有生命,树木有灵气,万物皆有名。”人自然也活得像人。“有机哲学的一个重大理论贡献是从根本上克服了心物对峙,主客对峙的二元论,消解了现代西方哲学家在人类与自然之间人为设置的高墙。”[19]这意味着,大自然既是客体也是主体。我们是自然的一部分,我们自己的身体是自然的部分,我们自己的意识经验也是自然的一部分。自然万物与我们的关系不是外在的,而是内在的,这是一种相互依存、荣辱与共、血肉相连的内在关系。因此,我们对他们应该有一种感情上的关怀。这也就从根底上颠覆了人类中心主义,从而也为生态环保运动提供了理论支撑。从这样一种哲学出发,后现代思想家发展出自己的有机美学。

三、走向一种后现代的有机美学

基于怀特海的有机哲学之上的后现代有机美学是一种哲学美学,它既是建设性后现代主义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也是生态美学的一个重要思潮。其主要理论内容包括强调审美经验的客观性和普遍性,主张万物皆美;将美界定为“动态的广大和谐”,主张将美放在我们的生活中“最显著的位置”,视生态文明为一种审美文明。

(一)强调审美经验的客观性和普遍性,主张万物皆美

在后现代有机美学的视域里,美是宇宙的本质属性,是它的根本价值。按照柯布的话说,美是客体的属性,“是客体规定性的特征”[20]这意味着“美并非某种微不足道的东西”,它并不局限于艺术领域,也并非只属于美容美发和时尚杂志。”[21]而是普遍存在于宇宙之中的,因此,不存在绝对非美的对象或绝对非美的经验,“审美价值的归零就是现实性的归零。”[22]按照罗斯的分析,怀特海视审美经验为经验的主要事实。在怀特海那里,“动在”是审美的存在、关系的存在。“所有真实的或现实的关系都是审美关系。”[23]这意味着完全非美的对象是不存在的。其原因在于,万物皆是经验的存在、价值的存在,它们有其主体的目标:活着,活得好,活得更好,并因此在生成的过程中,不仅经验着,而且享受着。因此,不仅完全非美的对象是不存在的,而且完全非美的经验也是不存在的。一句话,事物的生成是由美来决定的,美是生成的标志,是生命的标志,凡生成所在之地之时,便有美的流光溢彩。

在笛卡尔那里,“我思故我在”,一物是否存在是由其是否“思考”来决定的。“思”决定了其存在。不思即不存在。而动物植物不思,所以,可将它们视为不存在。至少其存在不值得重视,其重视程度由有思的主体来决定,它们本身无内在价值,也是无所谓美的。但在有机美学这里,美与存在直接相关。万物均是一个审美的存在。每一个“动在”作为“点滴的经验”都是对其存在、生存与发展的肯定,并因此而获得满足,也因此证明其存在的合理性。任何事物,只要从广义上说是美的,就有理由存在下去。这样,“我(主体/人类)思故我在”在有机美学这里转化为“我(主体/万物)体验故我在”或者“我美故我在”。所有的存在都必须首先是一个审美的存在,无美,即不存在,也无法存在。其美为零,实际上就是其现实性为零,就是其存在为零。生成的过程就是创造美的过程,每一生成过程都是为了取得美。可以说,宇宙的目的就是成就美,就是“产生美”。[21]这无疑开了当代生态美学中“万物皆美说”的先河。

沿着这一思路,加拿大著名生态美学家卡尔松也强调,整个自然世界都是美的,他说,“我主张整个自然界都是美的,按照这种观点,自然环境,就它未被人类触及或改变的意义来说,大体上具有肯定的审美性质;例如它是优美、雅致、紧凑、统一和井然有序的,而不是丑陋、粗鄙、松散、撕裂和混乱无序的。简言之,所有原始自然本质上在审美上是有价值的。”[24]肯定美学的重要代表人物斯坦·伽德洛维奇也强调:自然中的所有东西具有全面的肯定的审美价值。[25]

(二)将美定义为“动态的广大和谐”

站在有机哲学的立场,怀特海对希腊人提出的“美在和谐”说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认为“和谐说是希腊人的一个发现,该发现是思想史上的一个里程碑。”[26]173然而,怀特海并不满足于希腊人的和谐说,在他对美的界定中,不仅强调和谐,更强调张力与对比。他认为美有两种形式,一种是美的次要形式,一种是美的主要形式。美的次要形式是“一种低级的和谐”,因为内中充斥着“顺从与含混”[26]309。它的整体和谐的达成往往是以牺牲个体为代价的。由此,其所体现出来的和谐是一种低水平的和谐,很容易沦为麻木,许多时候这种和谐的价值甚至还不如不和谐。

怀特海认为,除了美的次要形式之外,美还有一种主要形式,它主要不是由形式上的和谐构成的,而是一种内在和谐的体现,是生命力和创造潜力得到最大发挥的体现,是个体与其环境共生共荣的一种最佳状态。这样一种和谐并不是以压抑个体为前提的,而是强调个体与整体的共荣。这是一种“广大的和谐”,在其中,个体拥有自身的美,同时又构成整体的美。他以沙特尔大教堂那著名门廊里的诸雕塑为例阐发了这种广大的和谐,这些雕塑既各自作为部分构成了整体,同时又展示了作为单个雕塑的个体价值。“它们各自有自身个体的美,同时又构成整体的美。”[26]310

需要指出的是,怀特海不仅将美定义为广大的和谐,而且定义为动态的和谐。因此,在怀特海的美的概念中,不和谐是其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怀特海的美的概念中永远有差异、冒险甚至不和谐的存在,永远是一个向着更高级和谐不断生成与推进的过程。其所强调的和谐是深层的和谐,是动态的和谐。因此之故,他一直对划一的福音保持警觉,一直对差异和他者保持一种欣赏和开放的姿态。在他看来,“划一的福音”是“危险的”。“国家与民族彼此之间的差异,对于保持高度发展的条件是必要的。……人类精神上的奥德赛必须由社会的多样化来供给材料与驱动力。习俗不同的其他国家并不是敌人,它们是天赐之福。人类需要邻人们具有足够的相似之处以便互相理解,具有足够的相异处以便引起注意,具有足够的伟大处以便引起羡慕。”[12]198在追求动态的广大和谐的过程中,“冒险精神是不可缺少的”,因为所谓冒险精神“就是对新的完善的追求。”也就是对新的和谐、新的美的追求。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在后现代有机美学这里,首先,美是包含着差异的,它欢迎不和谐的加入,它视不和谐的加入是追求更广大、更深遂之美的必要步骤。“动在”作为美的存在,永远处于追求更高层次美的过程之中。其次,后现代有机美学所欣赏的美是那种既要成全个体也要成全整体的美。个体与整体之间是相互成全的关系,而非相互牺牲的关系。个体的美表现得越好,越愿意支持其它个体的美,其所在的整体就会表现得更美。

(三)主张将美放在我们的生活中“最显著的位置”,视生态文明为一种审美文明

高扬美的重要性是后现代有机美学的重要理论主张。美被看作是理解有机美学当代奠基者怀特海整个思想的“钥匙。”[27]后现代有机美学家不仅将宇宙在本质上看作是美的,而且将生命在本质上也看作是美的,他们将美视为生命的标志。在他们看来,无论何时,当我们遭遇美的时候,都有一种生机勃勃的感觉,感觉自己在活着。日常生活中的美将我们与世界仅仅地系联在一起。在这个意义上,美是站在肯定生命一边的。美被他们看作是存在的内在动力,是我们生命中须臾不可离开的东西,是构成我们深层情感的因素之一,是“价值中的价值”。[13]是我们存在的目的。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我美故我在。用有机美学家迈克丹尼尔教授的话说,美对我们的生活是如此至关重要,以至于“离开它我们无法生存”[28]1。在迈克丹尼尔看来,美既关乎个人,更关乎天下。不仅“每一经验都是审美的”,“甚至智慧和慈悲,真与善都是美的形式。”[28]26卢巴斯基主张将美作为我们社会、文化和生活的“组织原则”[29]因此之故,美作为万物生成与发展的见证,必然与可持续性密切相关,它基于可持续性且高于可持续性。美的特质即在于“生生不已”,且是“共生”,由“生”所产生的愉悦感与满足感,是对“活着,活得好,活得更好”的确认、体验与满足。因其是“共生”,所以,它不是“独乐乐”,而是“众乐乐”。

正是对美的热望,使后现代有机美学家对西方工业文明对美的漠视与打压深恶痛绝。怀特海曾写道:“我们必须承认在过去的二百年里,至少是在西方社会,我们抛弃了美。我们让它生存在每个人努力之外。”因为人们“对于美学在一个民族的生命中具有什么意义,也全都是光眼瞎子。就是今天,我认为我们也远没有作出正确的估价。”[12]195而在黑尔曼看来,正是由于我们拒绝承认宇宙之美,我们压制其存在;由于我们压制其存在,我们的关系——不管是公共还是私人关系——变得不和谐。因此,作为心理治疗学家的他认为,“我们每个人都需要进行治疗,因为我们已经忘记了生命的本质是美的,宇宙也是美的。”[1]

在后现代有机美学家看来,今天,面对日益严峻的生态危机,我们必须重新思考作为属于生命价值的美的角色。应该使美回归于世界,不仅仅作为我们体验的一部分,而是作为生命结构的一部分。为实现生态文明,我们必须重新思考作为感情和价值的美。我们必须将美作为生命的本质属性来探讨,需要进行“以美为中心的教育”[29]。

后现代有机美学家强调:“人类从机械世界观走向生态世界观离不开美的引领,对于生态文明建设,美更是将扮演一个至关重要的角色。”[13]美被他们看作是“生态文明趋近的目的。”他们主张用美作为指导原则,“重新塑造我们的思维方式,我们的语言,我们的教育模式和生活实践。”[29]

将美提升到建设生态文明的高度,体现了后现代有机美学家的理论自觉。在他们看来,如果意识不到美的急迫性和重要性,就不可能真正实现生态文明。实现生态文明,应该首先从高扬美、欣赏美开始。生态文明始于美,生态美学是生态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生态文明本质上是一种审美文明。从工业文明向生态文明的转型,实际上是一种审美转型。用女美学家卢巴斯基的话说,“直到美在我们的文化生活中占据最显著的位置,我们才会看到向生态范式的成功转向。”[13]

四、后现代有机美学在中国的未来之展望

作为一种新兴的生态美学思潮,后现代有机美学在理论上尚有诸多不完备之处,它与当代西方环境美学的关系也有待厘清。但它对西方现代实体美学的深度反思,它对当代重大问题的积极回应,特别是它的许多理论主张不仅有助于拓展美学研究的疆域,而且对于中国的生态文明建设和中生态美学建设都不无启迪意义。[30]由于后现代有机美学所服膺的有机哲学和过程哲学与中国文化具有内在的一致性,因此后现代有机美学的一个重大贡献是有助于我们发掘中国传统文化中所蕴含的宝贵有机美学和生态美学资源。

有机哲学(亦即过程哲学)的当代奠基者怀特海在其名著《过程与实在》序言中曾明确提出,较之西亚和欧陆哲学,自己的有机哲学“似乎更接近印度或中国的思想……一方使过程成为终极概念,而另一方使事实成为终极概念。”[17]7世界著名比较哲学家安乐哲(Roger Ames)和郝大维(David Hall)也注意到过程哲学“与古典中国哲学的相似性”,他们明确将“过程哲学”看作除实用主义哲学之外的“切实接近孔子思想的哲学概念和学说的最佳资源。”[7]16我国学者王锟教授则认为“由于怀特海的有机主义强调心物合一、主客统一、自然与生命相通,而与儒家的形而上学有很大的契合。”[31]依笔者看来,怀特海的过程哲学不仅与儒家有内在的联系,而且与道家和佛教也具有某种深度的妙合。因为整个中华民族都是《易经》文化所哺育的民族,过程思维和有机思维已经浸透到中华民族的血液中,这使得中国文化天然地拥有一种“非实体主义”的倾向和有机主义的传统。[32]6美国学者、世界著名后现代哲学家小约翰·柯布在接受中国学者王晓华的采访时曾说过这样一段著名的话:“我坚信中国人的深层知觉能力是非常强大的,它最终将再次证明自己。西方的过程思想为把中国的直觉与西方科学的成果结合起来提供了机缘。当过程思想被中国人所拥有和借鉴时,它在中国将比在西方获得更丰富的发展,因为中国传统文化一直是有机整体主义的。”[33]

正是中国文化中的这种“有机主义”使得我们对有机美学所推重的“动态的广大和谐”和“万物皆美”等观念丝毫没有违和感,更可以说是“心有灵犀”。因此,我们也就理解了为什么波士顿儒家的领军人物南乐山(Robert Neville)要称儒家的英雄是“审美的英雄”[34],为什么安乐哲和郝大维要从美学的角度解读中国传统文化,他们为什么要把“义”看作“审美之义”了,因为其表达的是一种“审美的和谐”[7]327-328。笔者曾经在上世纪90年代发表过一篇文章《作为审美范畴的“仁”》,认为“仁”不仅是一个道德的范畴,也是一个审美的范畴,因为“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仁者乃心和、人和、天和。在这里笔者想进一步说明的是,“仁”实际上包含着“生”的涵义。“天地之大德曰生”,万物之生意最可观,“此元者善之长也,斯所谓仁也。”[35]也就是说,当我们欣赏“仁”之美时,实际上我们欣赏和推崇的是一种生之美,是一种生命持续生成与发展之美。美是生命的标志,宇宙万物因其生生不已(可持续性)、因其生命流动而美。宇宙的最终目的就是产生美。这或许就是为什么中国著名生态美学家曾繁仁先生称中国古代美学是一种“人生的生态的生命的美学”的原因所在[36],这内中所蕴涵的有机美学和生态美学的宝藏值得我们用心去发掘。

注释:

① 尽管洛克在哲学史上被界定为“经验主义哲学家”,但在对实体的理解上,所因循的也是一种实体思维。

② 国内《过程与实在》一书的中文译本大都将“actual reality” or “actual occasion”译为“现实实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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