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年前，村支书许洪振被举报贪污，其子许振军带着几个人和刀棍上门殴打举报者张好峰。黑暗中的混战后，张好峰和儿子张海宾被打致轻伤;许振军被砍中要害，失血过多死亡。这起深夜聚众强行入室行凶者的“反杀案”发生后，新乡中院、河南高院均认为，张好峰父子故意杀人，不构成正当防卫，最终二人被判死缓。2009年7月19日案发至今，张家人已鸣冤4000多天。

警察“找不到”的人

2009年7月3日凌晨，河南新乡市封丘县曹岗乡清河集村多名村民被辱骂、殴打。

领头打人者叫许振军，时年31岁，是新乡市红旗区城市管理局的职工。他开车从城里带来五六个人，“你们和我回趟家。有人告我爹，你们和我一起去敲敲他”。车的后备厢里，放了几根木棍。

前一天上午，清河集村9名村民前往封丘县纪委，联名举报村支书许洪振的贪腐问题。当晚，许家人就收到了消息，并准确知道了举报者的姓名。

许洪振是否贪腐，至今没有明确结论。忆及许洪振当年任上的事情，清河集村多名村民表示，在村庄搬迁、修大堤、土地分配等事项上，“有点儿贪财的现象。好多人对他有意见，不少人去上级举报过”。

徐景周是那晚第一个被打的人。在警方当年的询问笔录中，徐景周说：“许振军一进门，就朝我头部打了几拳，另外四五个人把窗玻璃砸了。”另一名举报者说，许振军来家里报复了五六次。每一次，他都和家人躲了起来，任凭对方怎么骂、怎么砸东西，也不敢出来拦阻。

从徐景周家出来，一行人去了张好峰家。根据警方调查，许振军等人砸坏张好峰家门后，闯了进去。张好峰的妻子常卫云被打得头破血流。

张好峰闻声从屋里出来，“他们拿着棍要打我丈夫，我把他们往门外拦。”常卫云说，被推到门外后，他们继续砸门、往院里扔砖头，十几分钟后才停歇。之后，许振军等人开车去了封丘县城。

天快亮的时候，警察来了。常卫云被送往医院住院治疗。曹岗乡派出所受案处理。当时，许振军供职单位出具的证明显示，许振军7月2日就出差了，不在单位;清河集村委会也称，许振军不在家。

不在家、不在单位，民警始终没找到许振军。他去哪了？

入室行凶被“反杀”的人

许振军最终被民警找到是在2009年7月19日晚上。他躺在张好峰家院墙的路边，满身鲜血，经抢救无效后死亡。

而在数小时之前，他还生龙活虎，带着几个人砸门，用暴力方式进入张好峰家。众多清河集村村民目睹了这一过程。有村民回忆，那是一场堪称明目张胆的强行入室。

一名在附近玩耍的村民听到“打架”的消息，赶了过去。他看到有几个人正在踹张家的大门，还有人翻墙进去，一会儿门开了，几个人一拥而入。他说，现场围观的村民很多，但天太暗，也没有人敢上前去看。除了双方当事人，无人看到当晚院内的打斗情况。

张海宾说，他从二楼卧室下来后，让21岁的妹妹报警、躲到屋里;父子俩站在院子里，每人手拿一根木棍，等警察来。有过上次被打的“教训”，谁也没敢去大门口，“担心被伤着。也不知道对方这次来了几个人。”

张海宾回忆，门被他们踹开时，对方一看到父亲，就打了起来，“有人拿刀向我爸砍去，我拿木棍上前。还没来得及打，就被砍了一刀，趴在地上。”

张海宾说，他随手捡起一把刀，正要朝对方砍去，又被人踹倒，“那个时候，我爸已经躺在地上不动了。他们又在大门口将我打倒。”一片混乱中，他挣扎着跑出大门，后面有人追他，但没追到。

张好峰仍在家中。被打晕的他醒来后，刚站起来，“就看到几个人骂骂咧咧朝我走来。我心里非常紧张，慌乱中摸出一根棍，朝他们前面几个人打了几下，转身跑回屋内。”他呆在屋里不敢出来，直到张海宾回来，才发现自己手上拿的不是棍，而是一把带血的镰刀。

父子俩说，此时院内已空无一人，不知对方何时离开。害怕对方再次返回，他们躲到二楼，直到曹岗乡派出所的民警到来。

“不构成正当防卫”的人

2011年1月25日，河南高院作出第一次终审裁定，以故意杀人罪判处张好峰父子死缓。

父子俩认为，面对五六名暴徒砸门、翻墙入室进行暴力袭击，他们奋起反抗，是一种出于本能的自我防卫行为。

河南高院未予认定正当防卫，理由是：张好峰父子先持木棍等凶器做好准备，在许振军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将他砍伤。

新乡中院2010年6月25日作出的一审判决书显示称，张好峰父子用事先准备好的工具在院中等候，将灯拉灭。许振军进入后，双方发生打斗，许振军身上有多处创口，张好峰父子具备杀人的主观故意。

夜间进入张家的被害人许振军，被新乡中院认定为“过错明显”，但“张好峰父子特别残忍地将许振军殴打致死，许振军的过错程度，尚不足以影响对张好峰父子刑事责任的评价”。

2012年開始，河南轨道律师事务所律师常伯阳介入该案，至今仍在帮助张好峰父子申诉。在他看来，案发前，许振军等人已将常卫云打致住院，第二次半夜又来，人肯定会极度恐慌，“明知对方在院外砸门，要来实施伤害，难道不允许人拉灯、准备防卫工具？说闯入者‘无防备更是莫名其妙，对方闯入就是来行凶的，如何‘无防备？”

“防卫人提前预知风险，做好防备，因此不被认定为正当防卫，这是没有道理的。”常伯阳说，人有本能的自我保护意识，对方强行闯入，权利人有权进行正当防卫。以此理由来认定张好峰父子不构成正当防卫，这不符合人性。

张好峰父子的死刑未被最高院核准，案件被发回重审。2013年3月21日，河南高院再次认定张好峰父子行为不构成正当防卫。

父子俩在狱中服刑时，常卫云没有停下申诉的脚步，她将材料递到了最高法。2018年6月29日，最高法驳回了申诉。

最高法在《驳回申诉通知书》中称，“本案系张好峰检举许振军之父许洪振贪污、受贿等问题而引发。对于张好峰的举报，当地纪委尚未作出明确的结论。案发前不久，许振军带人闯入张家，将常卫云殴打致轻伤。案发当晚，许振军又再次闯入，对本案的引发确有明显过错。”

最高法还认为，得知许振军踹门时，张好峰父子持棍棒躲在院内，在许振军闯入后即实施殴打，而此时许振军尚未对他们造成不法侵害，且其闯入的目的尚未明确，因此二人的行为不符合正当防卫所要求的时间条件;之后二人又持镰刀、尖刀，对许振军进行砍击，最终导致许振军死亡，具有明显的攻击、报复意图，而非防卫意图，因此不能认定为正当防卫。

未被起诉的人

案发至今，常卫云为丈夫、儿子申诉了4000多天无果，而且2009年7月两次强闯家里的其他人，迄今未受到法律制裁。

血案发生当晚，许振军的两名同伴赵文杰、李某强，既是张好峰父子故意杀人案中的证人，也是事发当晚“非法侵入他人住宅案”的犯罪嫌疑人。

起初，警方以涉嫌故意伤害罪，对赵文杰、李某強采取强制措施。不久，案由变成了“涉嫌非法侵入住宅罪”。

封丘县人民检察院以非法侵入住宅罪对二人提起公诉，认为许振军伙同二人，非法进入张家，张好峰父子发现后，和三人发生打斗，导致许振军死亡，张好峰父子被打致轻伤。

封丘县人民法院审理期间，河南高院认定“赵文杰、李某强赶到张好峰家门口”。随后，封丘县人民法院建议检方撤诉，认为该案没有继续审理的必要：既然上级法院都认定赵文杰、李某强只到了张家门口，没有进去，那么何来“非法侵入住宅”？

常卫云认为，许振军等人两次闯入张家期间，警方未找到许振军，亦未及时侦查，导致相关证据难以固定，对命案当日的情形，也未明确还原，“存在失职渎职行为”。

对此，2020年9月，封丘县公安局相关负责人说，当年办案民警都已不在原岗位，卷宗亦不在公安局，具体情况需核实，“如果公安局存在不当，存在失职渎职行为，该是谁的责任谁负责，有问题了肯定不会袒护。”

据悉，目前，河南省检察院正在审查办理张好峰父子故意杀人一案的申诉。截至本刊发稿，本案仍在进一步审查中。

（《成都商报》2020.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