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忠 杜小帆

摘要：李白《长干行》是歌唱长干儿女悲欢离合的爱情赞歌，以商人妇自述的方式，展示了她与爱人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到新婚后的明艳娇羞，在甜蜜幸福的婚姻生活中发出“愿同尘与灰”的誓愿，然而，“君远行”以后，在漫长的等待中日渐“坐愁红颜老”。结尾处“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是在绝望等待中给予的一丝希冀。表现出“虽是儿女子喁喁，却原带英雄之气，自与他人闺怨不同”（黄周星《唐诗快》）的独特风貌。

关键词：长干儿女  李白  长干行

中图分类号：J0-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3359（2020）21-0176-04

一、“长干”及“长干行”

“长干”为南京城南里巷名。西晋左思《吴都赋》“横塘查下，邑屋隆夸。长干延属，飞甍舛互”。《六臣注文选》？云：“建业南五里，有山岗，其间平地，吏民杂居。东长干中有大长干、小长干，皆相连，大长干在越城东，小长干在越城西，地有长短，故号大小相干”。《建康实录》云：“其长干是里巷名，江东谓山陇之间曰干。建康南五里有山冈，其间平地，民庶杂居，有大长干、小长干、东长干，并是地里名。小长干在瓦官南，巷西头出江也”。《读史方舆纪要》？云：“江东人谓山陇间曰干，有大长干、小长干，东长干之名，城址与长干山相连，形势特重”。长干儿女依水而居，多以舟逐利，形成了浓郁的商贾氛围。隋唐以后，长干地区商贾之风更甚，张籍有诗云：“长干夫婿爱远行”（《春江曲》），“金陵向西贾客多”（《贾客乐》），王建“扬州桥边小妇，长干市里商人”。

《長干行》本属乐府旧题，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七十二《杂曲歌辞》中载有古辞《长干曲》一首，五言四句，描写摇舟采菱女子中途遇潮，是一首清新明快的南朝民歌。《长干行》从内容上看，多表现长干儿女的婚恋故事。商人为生计四处奔波，常常远走他乡;商人妇虽渴望长相厮守，但不得不独守庭院，在漫长的等待中备尝相思的煎熬和无尽的苦楚。

二、《长干行》内容浅析

李白《长干行》是一首歌唱长干儿女爱情的叙事诗。以女子自叙口吻，采用倒叙手法，追忆她与丈夫的似水流年。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到新婚燕尔、海誓山盟再到形单影只、美人迟暮。塑造了一位温婉痴情、坚贞执着、守望爱情的商人妇形象。

商人妇的自叙是以“十六”那年“君远行”为立足点，开篇便追忆童年趣事。“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以“妾”字引领，显示出倒叙的意味，“初”字则含有从头讲起之意，是写商人妇还是一个头发刚刚遮盖住额头的小女孩时，常常在家门口折花游戏，稚气未脱。男孩子则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骑竹马”可以看出男孩子的活泼顽皮，“床”有学者认为是指“胡床”，就是现在常用的“马扎”。也有学者认为是水井的围栏。“弄青梅”的场景可能是男孩子用自己当作“竹马”的竹竿敲打了几颗青梅。若是此番情形，女孩子折花游戏，而男孩子用竹竿敲落青梅，貌似各自玩耍，没有交集，这就需要我们构想出另一幅场景：男孩子将打落的青梅送给女孩子，女孩子将采摘的花束送给男孩子。通过互赠礼物，他们便彼此走进了对方的生命。正因为他们居住的地方是商贾之风浓厚的“长干里”，加之唐代开放包容的社会文化环境，他们受到世俗礼教的浸染就少之又少，才能毫不在意男女之间的“嫌猜”。让两颗互相爱慕的心渐渐靠拢，绽放出自由恋爱的绚烂烟花。

李白《长干行》借鉴了乐府双壁之一的《孔雀东南飞》中描写刘兰芝成长史的方式：“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按照年龄顺序截取典型生活片段，节奏清新明快，韵律自然流畅。运用第一人称的独特视角，展现了商人妇婚后的情感脉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用一个“羞”字和“低头”躲在“暗壁”，任凭你千呼万唤还是“不一回”的细节描写，将新娘的娇羞之态展现的淋漓尽致。“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人们身处不如意的境遇或遭遇不顺心的事情时，总会眉头紧锁，此处用“展眉”二字，说明商人妇一年的婚姻生活幸福美满。二人情深意笃，立下了“愿同尘与灰”的誓言。《李太白集注》云：“尘与灰，言其合同而无分也”。与王实甫《西厢记》中：“不恋豪杰，不羡骄奢，自愿地生则同衾，死则同穴”。有异曲同工之妙。“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运用了“抱柱信”和“望夫台”两则典故。一则出自《庄子·杂篇·盗跖》：“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是讲述尾生与女子相约于桥下，女子未能如约而至，尾生却突遇大水，他重信守约，抱在桥柱上被水淹死;二则故事在《太平御览》中有记载：“《宣城图经》曰：望夫山，昔人往楚，累岁不还，其妻登此山望夫，遂化为石。其山临江，周回五十里，高一百丈”。是讲思妇登山望夫，天长日久遂化为石头。此则故事虽在多部典籍中有记载，但在民间故事中流传的更加广泛，用来讲述长干儿女凄美悱恻的爱情故事更显妥帖。

“十六”岁这年，故事回到了当下，商人妇的情感生活因“君远行”这一变故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故事叙述不再以“年”为单位，转而用“月”，从五月涨潮到八月落叶，时日虽然短促，但因爱人的别离，足以让她度日如年。“十六君远行，瞿唐滟滪堆”。郦道元《水经注》云：“白帝城西有孤石，冬出水二十余丈，夏即没，秋时方出。谚云：滟滪大如象，瞿唐不可上，滟滪大如马，瞿唐不可下”。范成大《吴船录》云：“天下至险之处，瞿唐、滟滪是也。每一舟入峡数里，后舟方续发，水势怒急，恐猝相遇，不可解析也”。正因为瞿塘峡口的滟滪堆是天下至险之处，商人妇才对丈夫乘舟远行表现出无尽的担忧。“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五月潮水上涨，淹没了滟滪堆，爱人的小舟啊，千万不可触碰到它。郦道元《水经注》云：“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猿声”哀婉凄绝，响彻云霄峡谷，扣动着商人妇的心弦。上述四句通过想象的场景，表现出商人妇对“远行”爱人的牵挂、思念和担忧。化用民间歌谣，具有浓郁的民歌气息。“门前旧行迹，一一生绿苔”。由想象中的场景回到当前的实景，却看见往昔踏过的足迹上长满了青苔。从童年时代天真烂漫的“门前折花剧”，到而今哀婉凄切的目睹“门前旧行迹”，折射出商人妇炽热的情感火苗逐渐被残酷的现实浇灭。“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苔深”表面看是庭院中的青苔茂盛，实则是商人妇因爱人久盼不归，内心深处已经是一片荒芜，杂草丛生。在“自古逢秋悲寂寥”的哀叹声中，体会到了一叶落而知秋尽的悲凉。“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杨慎曰：“蝴蝶或白或黑，或五彩皆具，唯黄色一种至秋乃多，盖感金气也，引太白‘八月蝴蝶黄一句，以为深中物理”（《升庵诗话》）。可见李白作诗观察之细微，描绘之真切。此二句景物均为商人妇所见，正因其孤寂聊赖，才能如此细腻的观察“西园草”中的秋景。蝴蝶比翼“双飞”的景象则衬托出商人妇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孤独落寞。“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看到比翼双飞的蝴蝶，怎能不感到伤心绝望呢！“愁”字体现了商人妇因离愁别绪使得年仅“十六”岁的花样容貌衰老憔悴，而失去爱情滋润的娇艳花朵正在凋零枯萎。此八句写得景真情切，寓情于景。正如王国维《人间词话》云：“一切景语皆情语也”。

“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早晚”是多早晚，有何时之意，属于方言俚俗语。“三巴”为四川东部的巴郡、巴东和巴西。“预”字表现出商人妇殷切期盼家书的希冀。“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长风沙”在安徽怀宁县。《江南通志》云：“长风沙在府东六十里，即李白长干行内所指也……长风沙最险者石牌湾”。陆游《入蜀记》云：“盖自金陵至此七百里，而室家来迎其夫，甚言其远也。地属舒州，旧最号湍险”。“长风沙”距金陵七百余里，且水流湍急，地势险峻。梅圣俞都称长风沙和罗刹石属于二险：“长风沙浪屋许大，罗剎石齿水下排。历此二险过湓浦，始见瀑布悬苍崖”（《送方进士游庐山》）。但一个柔弱的女子为了早日见到心上人，却不惧七百里路途之遥远，长风沙的滔天巨浪。可见其心志坚如磐石。

三、《长干行》的艺术风貌

李白《长干行》是一首以叙事为主，抒情为辅的爱情诗。他借鉴了乐府民歌《孔雀东南飞》的叙事手法，叙事完整紧凑，描写细致入微。将生活的时间感、地域的空间感和语言的韵律感融为一炉。用清新明丽的语言，勾勒出一帧接一帧的生活场景，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御选唐宋诗醇》云：“儿女子情事，直从胸臆间流出，萦迁回折，一往情深。尝爰司空图所云‘道不自器，与之圆方为探得委曲之妙，此篇庶几近之”。诗歌将长干儿女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娓娓道来，情感真挚，情意绵长。“青莲才气，一瞬千里;此篇层析，独有节制”（《历代诗法》）。李白是浪漫主义诗人，才气纵横，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抒发情感往往不受任何束缚和节制，强烈的情感噴薄而出，一泻千里。但此篇却极为节制，表现出异于其他诗篇的叙事控制力。

从童年的青梅竹马讲到新婚的“羞颜未尝开”，从“长干里”到“滟滪堆”，从婚后“愿同尘与灰”的山盟海誓到别离后“坐愁红颜老”的感伤情怀。都在诉说着“变”是一种生活的常态。李俊在《你是江流我是岸——读李白《长干行》》一文中写道：“好听的故事，要有悬念，要有大起大落，这样才能扣人心弦。但是，美满的人生，不需要特别的悬念，更不能有大起大落，只能随着人生的趋势自然而然地发生”。诚如斯言。

李白也借鉴了南朝乐府民歌《西洲曲》的抒情手法，摇曳生姿，情味浓郁。将《西洲曲》的情韵雅致和清新俚俗化为叙事元素，一幅长干儿女的风情画卷缓缓展开。将《西洲曲》中散乱的人物行迹按照时间线索抽丝剥茧，梳理清楚，优美的故事伴随着节制的叙事节奏潺潺流淌。于是乎，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便具有了韵律感和节奏感。

对商人妇的形象塑造着重在形貌与动作，心理与细节。“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写小女孩外貌举止，真实生动;“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王闿运手批唐诗选》云：“明艳娇憨，盖有所指”。便是意指新娘的娇羞心理和细节动作，如在眼前。在故事情节的演进过程中抓住商人妇的心理特征描写。童年生活中，抓住长干儿女两小无猜的心理，通过“折花门前剧”的动作描写，塑造了她天真烂漫、活泼可爱的性格特点。新婚后，抓住她“低头向暗壁”的娇羞，一年后，新婚的娇羞被“愿同尘与灰”爱情宣言取而代之，塑造了她大胆炙热追求爱情的勇敢和无所畏惧。“君远行”后，抓住了她思念爱人、担忧爱人安危、期盼爱人早归的心理，塑造了她温柔痴情，为爱坚守的执着。

“各个时期不同的心理特征，有血有肉，生动鲜明地刻画出她的形象，几乎展示了她的一部性格发展史”。诗人截取了商人妇成长历程中具有代表性的生活场景，运用诗歌语言开启了她内心隐秘的情感曲线，清晰的展现了她的性格发展脉络。

通过横向的时间坐标和纵向的空间坐标相互交汇的方式塑造商人妇形象。在时间上，以她年龄顺序依次排比的方式，展现了恋爱、婚姻和盼归三个时期的心理变化。凭借特定时节的典型物候特征，遥寄相思盼归之情。正是在时空交错的漫长等待中愈加凸显出商人妇对爱情的忠贞不渝。在空间上，诗人采用倒叙手法，描摹出一幅长干儿女童年嬉戏的画卷，采用想象的艺术手法，设想出一幅“瞿塘”历险画卷，继而，采用白描手法，描摹出一幅秋日萧瑟的画卷。通过典型时空环境的构设，艺术地再现了大唐帝国水运航道通畅，商业贸易繁荣，塑造了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

《长干行》语言清新明丽中带有口语化和俚俗色彩。崔颢《长干行》极具口语化特点，全诗由一男一女的对话构成，言简意丰;李白《长干行》则用长达三十句的篇幅，详细讲述了长干儿女的悲欢离合，宛如一首叙事体小说。五言古体诗不限篇幅，语言紧凑明快、短促凝练，最适宜讲述长篇爱情故事。通篇只用了“长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这两则典故，其他语句都浅显易懂，明白如话。“早晚”二字还运用了方言俚俗语。“京中俗语谓何时日多早晚”（姚无之《竹叶亭杂记》）。看不到一句雕琢之词，商人妇的自述娓娓道来，如话家常，属于个性化的语言风格。

本篇诗歌的叙事语言汲取了汉代乐府《孔雀东南飞》以年龄排比递增的手法，在继承中又有创新，不落窠臼。没有夸饰女子随着年龄的增长，才艺如何精湛绝伦，容貌如何惊艳迷人，而是运用第一人称的独特视域，写出了她深藏内心不为外人所知的爱情独白，刻画出她婚前婚后迥然不同的情感变化。抒情语言则吸收了南朝乐府民歌《西洲曲》依据情感发展变换韵律节奏的方式，清丽雅致的意蕴在舒缓节制的叙事节奏中荡起层层涟漪。

总体观之，《长干行》是一首叙事为主，抒情为辅的爱情挽歌。以商人妇第一人称的方式自述了哀婉中抱有一丝希冀的爱情自白：童年时代她与爱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憨态可掬，新婚时“低头向暗壁”的明艳娇憨与浸润在幸福中“展眉”的心生欢喜，到最后盼夫不归中日渐“坐愁红颜老”的感伤。但诗篇结尾处是漫漫长夜中的一束星光，打破了闺怨类题材的传统写法，直言“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正如《唐诗快》云：“虽是儿女子喁喁，却原带英雄之气，自与他人闺怨不同”。运用外貌与动作，细节与心理描写，塑造了一位追求婚恋自由，守望美好爱情，忠贞不渝，坚韧执着的商人妇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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