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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风的声音

2020-12-28火光

青海湖 2020年12期
关键词:风声

风是什么时候刮起来的,我一点都没有注意到。我的办公室紧挨着单位的锅炉房。风刮起来的时间,我正心不在焉地写着一份中午刚刚接到手的新闻稿,稿子编辑催得不是太紧,惰性极强的我就一边构思着稿子的框架,一边想着其他的烦心杂事。起初“呜呜”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我没太刻意地去听,只是在心里想着今天锅炉房的师傅偷懒或者是机器出了什么故障,响起的声音说不上悦耳动听,最起码让我不反感,甚至有点勾起内心深处某种思念的感觉。

发现起风的时候,风已经如千军万马似的狂舞起来了,城市的高楼大厦阻挡住了风前进的道路,风儿见缝插针,顺着楼房的墙角和楼房与楼房之间的间隙,像蛇一样游走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并形成一股非常大的漩涡流,撕扯着各种垃圾像断了线的风筝随意飞舞。初春的高原气候乍暖乍寒,匆匆行走的路人系紧衣扣,脚步一刻也不敢停留,行驶中的汽车也打开了防雾灯蜗牛般爬行。窗外,碗口粗的树像被人拉成了160度的弹簧,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随心所欲地摇摆,舞起的声音如海浪咆哮、单弦鸣奏,又似群狼哀号,时而像袅袅弦音,又如钢琴、小号合奏成的欢快乐章。好久没有听到风的声音了,在都市听风的声音是一种奢望。看着摇曳的树枝,听着风舞起来的声音,我寂寞了许久的心一下子变得膨胀起来。

急忙关上办公室的门,泡上一杯茶,燃起一支烟,闭上眼睛,让自己舒适地坐在电脑桌前,任凭思绪随风起舞,一种久违了的感觉慢慢在心灵的峭壁上滋长。使我不由得想起26年前刚当兵的时候,那也是第一次听到风声。

那是阳春三月,刚刚经过三个月新兵训练的我们15名新兵,登上一辆包裹着篷布的解放牌大卡车,一路向西沿着羊肠小道颠簸了大约五个小时后,到达了驻守在深山沟里的中队部。就在我把头伸出车外的瞬间,久居都市的我被这里的环境吸引:空旷荒凉的草原,几乎看不到任何生命在这里繁衍,只有芨芨草在寒风中摇曳,公路就像仙女随手抛出的一条哈达,在群山中蜿蜒盘绕。荒凉有时也算是一种美丽,它同样令人心驰神往感慨万千。

老兵们穿着大衣、戴着皮帽,列队欢迎我们的到来,掌声和敲起的锣鼓声稀稀落落的,夹杂在风中显得更加苍凉,衬托不出一点喜庆的氛围。带队的排长催促我们收拾好背包赶紧下车,靠近车尾的几个人还没来得及跳下车,我们就被一阵夹杂着沙尘的狂风给吹回了车厢,排长看到我们一个个略带恐惧的神情和畏缩的动作,立即暴跳如雷,大骂我们白训练了三个月,一个个没有一点军人气质并将我们赶下了车。那时候我个头比较小,体重也就55公斤左右,由于路途的劳累,跳下车的瞬间,很明显地感觉到风将我打了个趔趄,要不是车下的一个老兵拉我一把,有可能被大风刮到车轱辘下去,就这样,还是被风吹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初来乍到,刚刚对这个地方产生的好感一下子被击得粉碎,準确地说是对这里的风有了恐惧感。

部队驻守在海拔3500多米、三面环山的凹洼里,四周山峦重叠,远峰与天空被皑皑白雪齐腰斩断,光秃秃的连一棵树都没有。据说,当年部队选址的时候,由于各种仪器比较落后,只能靠人的目测和感觉去定位,选址人员翻山越岭寻找了大半年后,选择的地形不是地势太低哨兵观察视线受阻,就是永冻层和积雪太深没办法建房。最后在一个朝阳升起的早晨,选址人员找到了一块看似既无积雪又能避风的港湾,就把部队驻守的位置选在了今天的这个地方。殊不知,在青海当地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出行顺山走,住家雪上修”,就是说,高原上没有雪的地方风力是最大的。当然,当年是谁选的址、怎么选的、是不是选址人员的目测失误,我们都已无从考证,现在只能当个笑话说说,但身处“风口浪尖”上的我们是的的确确受尽了风的折磨。

不论春夏秋冬,每天上午的8点到11点是气温最低的时间段,这个时段的风就像一个游山玩水的游客,走走看看,吹吹停停,忽大忽小,又像钢琴和唢呐合奏的乐曲,既柔情似水,又澎湃激昂;而到了中午,风则像一个酣睡中的胖子,刮起来的声音犹如呼噜声此起彼伏,很有规律性,风向着营房的位置鼓足了劲地吹,太阳似乎也被大风刮得摇摇欲坠,就连翱翔天际的雄鹰,都躲在悬崖上的暖巢内,缩着脑袋闭目养神。下午2点到6点,风却像一群球迷看足球赛,呐喊声、叫骂声、加油声、哨声交织混杂,六七级的风夹杂着沙粒刮起来没有方向,随心所欲、气吞山河,人站在风中就像一只要冲出烟雾的蝴蝶,找不到方向。加上青藏高原阳光紫外线强烈,直射到人的脸上如贴在一座火炉上一般,火辣辣的刺痛。这个时间也是最难熬的,为了照顾我们几个新兵细嫩光滑的皮肤不被风沙和阳光伤害,训练的时候,班长一次次地不停变换训练方位,但我们几个人的脸还是被无情的风沙和阳光在半天的时间内吹晒得爆裂,脸上褪去层层嫩皮并裂开道道口子,风打在脸上像针扎,沙子吹进裂口钻心的疼,手都不敢摸,一个多月不敢洗脸。晚上,风则像一个疯了的巨人,力大无比。执勤的时候,我们不但要戴着棉帽子,还要在棉衣外裹上厚厚的皮大衣,脚穿防寒棉靴,并用背包绳和铁丝将自己拴在哨楼的护栏上,要不体型瘦小的我会像风筝一样被大风刮到天上去。即使这样,我的护目镜、大衣还是被寒风撕扯得七零八落,风像刀子一样“刺”向心脏,全身冰凉冰凉的,双手已经被寒风冻得失去了知觉。整个人也让风刮得像一个醉汉东倒西歪,特别是白天被灼伤的脸,到了晚上,浩浩荡荡的寒风迎面扑来,吹动棉帽上的毛绒撩拨得脸庞既痒又疼,有种痛不欲生的感觉。耳朵里全是风的声音,仿佛火车穿越隧道,又如万鼓齐擂,千万种声音合成一曲。漆黑的夜晚,围着哨楼转悠的孤狼,仰天号叫声让寒风搅得悲悯凄凉,更在我们这些新兵的内心增添了一分恐惧,警惕的双眼就渴盼着时间能飞一样过去。这时候的我就更加想家,想百般疼我的爷爷,在家的时候,调皮捣蛋的我冬天喜欢玩水,手脚经常冻得裂口子,每年腊月家里杀猪的时候,爷爷就会把没有人吃的猪屁股收拾好挂起来风干,然后每天晚上临睡觉前,把风干的猪屁股放在炉子上炼出油抹到我手脚的裂口上,一个星期后裂口就会自愈如初。

中队也想出各种各样的办法来改变风向,先是用牛粪把四周的围墙全部加高到了近两米,又在正门口竖立起一块大大的牛粪碑,但都无济于事,风像往常一样还是刮到训练场上,刮到我们的脸上。栽下去的树,三年后就进了伙房。在荒无人烟的草原深处就有了我们自己的谚语:一年青,两年黄,三年进伙房。

就这样,我听着风声伴着风迹在那个深山沟里度过了四年的时光。后来,我考上军校离开了那里,由于时间和工作的原因,就再也没回去过深山沟。

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了一个叫塘格木的地方,塘格木在中国的版图上不算县,也不是乡,就是一个连当地人都没有去过的地方。在去往塘格木的路上,我一遍遍在内心安慰着自己。我们乘坐的越野车驶出了一个叫恰卜恰的小镇后,就驶上了一条被当地牧人称为天梯的塔拉台。塔拉台共三段,每段百余公里,一段比一段平整宽阔。是那种被人戏称为在方向盘上挂块肉,狗都能开车的路段。越野车在浩瀚无垠的塔拉台上如同一只吃饱喝足的兔子,撒着欢地跑,司机除了踩油门外挡都不用换。车内播放着时下在青藏高原特流行的藏族歌曲《卓玛姑娘》,司机伴着豪迈奔放的音乐,摇头晃脑自娱自乐。听着藏族歌曲,看着车窗外悠闲自在、嬉戏撒欢的羊群,我暂时忘记了心中的不愉快,和司机一起哼着歌,自我陶醉。

在青藏高原车行百八十公里也就是眨眼间的工夫,让人连一点参照物都看不出来。眯着眼睛的我被车辆剧烈的晃动摇醒了。

越野车在戈壁滩上跑了六七个小时,就在我五脏六腑快要吐出来的时候,把我丢在了现在的中队门口,撒着欢似的跑了,只留下一路飞扬的灰尘。拍了拍身上,眨眼的工夫落下的灰尘笼罩了整个眼帘。风刮起来的沙尘漫天飞舞,弥漫了整个空间。在青藏高原,一天有四季、十里不同天的天气变化,我早就见怪不怪了,但眼前的生活环境出乎我此前的想象。

相比另外一个同学,我就幸运了很多,被分配到了有着三四十人居住,相对喧闹的农场三大队。初来乍到,我对自己的生活环境还是比较满意的,有山、有水、有树。但战士们告诉我这里的生活环境很差,并用一句富有哲理的话来形容这里的环境“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大姑娘不洗澡,风吹石头跑”。对战士们的诚恳忠告我不屑一顾,因为当班长的时候我也用同样的方法吓唬过刚毕业分配来的排长。

晚上,躺在床上即将进入梦乡的时候,突然,一种如大水决堤般的潮涌声由远及近向我所在的方向涌来,房前屋后的杨树树叶瞬间也“哗哗啦啦”地響起来。我睡在靠近门口的地方,正是金秋季节,一股股的凉风顺着门缝直往被窝钻,我下意识地将靠近门一侧的被子压在了身下,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时隔多年,又一次听到这样大的风声,我竟没有了一丝睡意,半卧半靠就这样静静地听着风的声音。

塘格木的风声听起来要比那个深山沟里的风声逊色多了,没有一点波澜壮阔、排山倒海、横扫草原的霸道劲,倒像一个卖弄风骚的老鸨,风中带着一股季节变换的味道,让人能从中嗅到油菜、青稞果实的芬香和土地翻耕了的土腥浓香味。不像深山沟里的风,始终带着一股寒意,刮在人身上像刀割、针扎一样疼。其实,在高原上四季的变化靠时节是很难区分出来的,只能靠人的感觉。似秋似冬的风犹如一位老人在打太极拳,柔中带刚,刚中带柔,似蛇穿隙游刃有余,又如猛虎下山般气势磅礴,中间还掺杂着狼号狐鸣互争宠的叫声。黑夜,在荒无人烟的草原深处,我沉浸在风的飞舞中,就这样静静地听着大自然奏响的交响曲,风和树叶无休止地相互撕扯着,听着风的声音,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出早操的时候,风还没有停,但明显地已经减弱了许多,刮到脸上带着一丝丝秋风的凉意,像老农粗糙的手抚摸在脸上。这样的风一直吹了半年。到深冬的时候,风像一位叛逆期的少年,偶尔也是风起云涌,持续时间都不是很长,但一直会刮到来年的春天。这个季节的风也是我们最害怕的,因为刮起来没有时间、不分场合,随时随地都会吹起来。

我们不像驻守在城市内的中队身处繁华,天天看着不同的陌生面孔和霓虹灯光。我们的任务很单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平平淡淡中度过。每天听着风的声音看着风的变化,循着起床号做固定的六件事——起床、早操、训练、执勤、就寝、查勤。枯燥乏味的单调生活,使我养成了闲暇之时,喜欢坐在中队后面的一座小山包上听着风声看书和写家信的习惯,柔情似水的风轻拂着我的面颊,耳际响动着风声欢快、轻柔的乐曲和书页“哗哗”翻动的声音,置身于大自然天然酒吧中,我的心情豁然开朗,让人不由自主地眺望远方,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不愿去想,静静地看着远方巍峨耸立、奇形怪状的山峦,躺在草原辽阔的怀抱中,心与声的碰撞交织在一起,感觉到了大自然赐予我的惬意,更享受到了风声带给我的快乐。

三年后,我从基层调到了政治机关,从事电视新闻采编,走遍了青海高原的角角落落,每到一地,我都会用心去听当地的风声,但我怎么听都听不出深山沟里和塘格木风声的感觉来,我只能把那种惬意深藏在心底,在岁月的交替轮回中让自己慢慢地去回味。

火光 在《解放军报》《武警报》《橄榄绿》《中国武警》《青海日报》等报刊媒体发表作品千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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