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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曲》原创性考
——论《神曲》是否剽窃阿尔贝里克异象

2020-12-23

关键词:冥界阿尔贝里克

彭 倩

一、引 言

19世纪但丁学内爆发了考证《神曲》雏形及文献来源的研究高潮,学者们挖掘出大量冥界异象故事,其中10岁儿童阿尔贝里克(1)卡西诺山的阿尔贝里克(Alberico Da Montecassino)是意大利著名的语法学家与修辞学家,被称为“大阿尔贝里克”。而赛特弗拉提的阿尔贝里克(Alberico Da Settefrati),被称为“小阿尔贝里克”,是本文中阿尔贝里克异象的主人公与作者。本文不以大、小区分,文中“阿尔贝里克”默认为后者。的异象一直被认为是但丁神曲的直接来源之一,法国著名中世纪史学家雅克·勒高夫(Jacques LeGoff)认为此异象对中世纪“炼狱”概念的成型具有重要作用(2)Jacques LeGoff, The Birth of Purgatory,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6, pp. 181-189.。阿尔贝里克异象在12世纪初即广为流传,甚至当时的地狱绘画也常以阿尔贝里克异象为设计蓝本。迪克斯堂佐(Di Costanzo)是《神曲》“抄袭说”的最强力支持者,他指出但丁不仅模仿了阿尔贝里克异象的形式,其诗篇的大部分内容也来源于此(3)Eustazio Dicearcheo, Di un Antico Testo a Penna della Divina Commedia di Dante con Alcune Annotazione su le Varianti Lezioni e sulle Postille del Medesimo, Lettera di Eustazio Diceracheo ad Angelio Sidicino, Roma: Fulgoni, 1801, p.10.。批评家莱特(Wright)也认为阿尔贝里克异象与神曲的相似度最高,超过了同时期西欧其他异象(4)Thomas Wright, St. Patrick’s Purgatory: An Essay on the Legends of Purgatory, Hell and Paradise, Current During the Middle Ages, London: John Russell Smith, 1844, p.122.,正是由于《神曲》与阿尔贝里克异象在细节上存在诸多相似,以致于看起来但丁似乎只需要复制粘贴便可完成此旷世史诗了。而让但丁背负“小偷”罪名的最大关键点在于“炼狱”这一概念,大部分学者揪住的正是但丁抄袭了阿尔贝里克异象中“冥界三分法”的小辫子。

阿尔贝里克为卡西诺(Cassino)修道院(位于意大利南部)修士,1100年出生于贵族家庭。10岁那年阿尔贝里克突染重疾,昏睡九日九夜。苏醒后,他对世人诉说其所见之异象。此异象最初在民间口头流传,但也由此引发了大量虚假夸大版本。神甫吉拉尔多(Girardo)请求修士圭多(Guido)将其记录下来,但他对阿尔贝里克异象进行了丰富与修改。1127年神甫西罗勒托(Signoretto)要求业已成人的阿尔贝里克本人亲自记录,此即为流传至今的版本,与圭多的前言、阿尔贝里克本人所写的一封书信,共同保存在卡西诺一份标号为257的羊皮手稿档案中(此档案内文件的写作时间为1159—1181)。手稿副本目前藏于意大利罗马亚历山大里亚(Alessandria)大学年图书馆中。1899年,德威沃(De Vivo)将其从拉丁语译成意大利语。1932年,神父英古内兹(Inguanez)勘误了其中某些错误,其更新译本收录于《卡西诺文集》中。关于但丁是否抄袭、《神曲》是否是原创作品的争论贯穿整个19世纪并延续至今。早期学者的立场大多较为激烈,或全盘否定此观点,或全然接受,而20世纪但丁研究者们则倾向于降低此异象的重要性。究竟但丁的伟大《神曲》是不是来自于阿尔贝里克异象?《神曲》的原创性是否能经受住这质疑?艺术作品的创作与材料再加工之间有着怎样的关系?笔者认为,《神曲》与阿尔贝里克异象关于“炼狱”的界定截然不同,因此质疑但丁“抄袭”的论断无法成立。文学作品可在借鉴的基础上进行创新和再创作,但丁用其伟大的创造才能将阿尔贝里克异象的思想进行了高度概括和升华,这部旷世史诗中体现出但丁无与伦比的诗性再造力与想象力。

二、《神曲》与阿尔贝里克异象的相似点

阿尔贝里克异象分为五十章,记录了阿尔贝里克的冥界经历。据说一只白色信鸽在阿尔贝里克昏睡之时,向其口内塞入一张信条,随即他见到了圣彼得(Pietro)、天使埃玛努埃(Emanuele)与天使埃里乔(Eligio)。圣彼得与天使带领阿尔贝里克前往冥界,分别游历地狱、炼狱与天堂。圣彼得告知阿尔贝里克地狱内的罪人所受之惩罚与罪人年龄逐级增加。地狱中关押着通奸犯、杀婴犯、不公正的主人、谋杀犯等。淫欲罪人或是被烧炭炙烤着,或是浸入冰谷;毫无怜悯之心的妇人囚禁于荆棘丛中;亵渎圣灵者被丢入火坑中;背弃教义之人则被囚禁在爬满毒蛇与虫子的洞内。地狱中心处有一条被镣铐的巨龙,用吐火的大嘴吞下万千灵魂。在地狱与炼狱游历之后,阿尔贝里克来到一片开满了百合与玫瑰的芳甸,此即为天堂,灵魂可在末日审判后进入。异象中提及一片布满荆棘的开阔平原,由一个骑在巨龙身上的恶魔负责看守,他手中握着一条蛇,随时准备吞噬任何穿越这平原的灵魂。亡灵在奔跑的过程中不断减轻罪恶(赎罪),经三日三夜穿过这荒原。尽头是一座高桥,桥下流动着黝黑而滚烫的河水,此即为 “炼狱”之河,一条供亡灵净化的河流。若灵魂够轻,则可以通过炼狱之河上的桥。

尽管圣本笃修士迪克斯堂佐(1738—1813)并非最早提出《神曲》“剽窃论”的学者,但他的推断影响最大。迪克斯堂佐在1801年做惊人之语,其假设颇为大胆,观点极为激进。他不仅认为二者存在诸多相同处,而且试图证明但丁关于冥界三分法(地狱、炼狱与天堂)的概念及诗篇的整个结构安排均抄袭了此异象。1801年,迪克斯堂佐化名为迪彻埃尔凯(Dicearcheo)致信给好友西堤其诺(Sidicino),用十一页的篇幅将二者的相似处一一列出。迪克斯堂佐的观点在但丁学界瞬间引发轩然大波,仅仅3年后,知名学者波尔提勒里(Portirelli)便在1804年《神曲》注疏版中更新此信息,第二卷《炼狱篇》前言开篇第一句话即为“我们手头现在有迪克斯堂佐的信”,随后立即将此信完整附录于前言中(5)Alighieri Dante, La Divina Commedia, Portirelli Luigi ed, Milano: Societa Tipografica de Classici Italiani, 1804. 迪克斯堂佐的但丁“抄袭说”影响极大,早期的几部《神曲》注疏版均将此信与其引发的争论附录于后,如1804年的《神曲》注疏版(Alighieri Dante, La Divina Commedia, Portirelli Luigi ed, Milano: Societa Tipografica de Classici Italiani, 1804) 1822年的《神曲》注疏版(Alighieri Dante, La Divina Commedia, Baldassarre Lombardo ed, Padova: Tip della Minerva, 1822),1830年的《但丁文集》第五卷(Alighieri Dante, Le Opere Minori di Dante, Vol 5. P. Fraticelli ed, Firenze: Leonardo Ciardetti, 1830), 1817年的《与〈神曲 〉有关的问题》专门增订了此争论(Alighieri Dante, Le principali Cose appartenenti alla divina commedia, Roma: Stamperia de Romanis, 1817);。

究竟谁是发现《神曲》“剽窃”阿尔贝里克异象的第一人?最可能的答案是马佐齐。1815年坎彻里艾利(Cancellieri)在与德罗西(De Rossi)就《神曲》原创性问题探讨的书信往来中,即提到“瓦诺兹(Vannozzi)、波塔利(Bottari)、马佐齐(Mazzochi)、马祖切利(Mazzuchelli)、扎卡利亚(Zaccaria)、达菲托(D’Affitto)、坎纳利(Canali)与阿尔塔德(Artaud)等均认为但丁冥界三分法及其他大量细节取自阿尔贝里克异象”(6)Francesco Cancellieri, II Lettera del Sig. Ab. Cancellieri ad Sig. Cav. Gio. Gherardo De-Rossi, in Le Opere Minori di Dante, Vol. 5. P. Fraticelli ed, Firenze: Leonardo Ciardetti, 1830, p.340.。尽管早期迪克斯堂佐认为“波塔利是第一个发现神曲几乎全部来自阿尔贝里克异象的人”(7)Eustazio Dicearcheo, Di un Antico Testo a Penna della Divina Commedia di Dante con Alcune Annotazione su le Varianti Lezioni e sulle Postille del Medesimo, Lettera di Eustazio Diceracheo ad Angelio Sidicino, p.7.,但坎彻里艾利则认为迪克斯堂佐并未仔细考证波塔利获得阿尔贝里克异象的文献渠道,相反,他提供了多种假设,其中的依据正是马佐齐于1752年的文献(8)Francesco Cancellieri, II Lettera del Sig. Ab. Cancellieri ad Sig. Cav. Gio. Gherardo De-Rossi, in Le Dpare Mingri di Rante, p. 340.。而格罗西(Grossi)同样认为马佐齐是第一个提出但丁神曲主要取材自阿尔贝里克异象的人(9)Giambattista Gennaro Grossi, Fra Alberico da Settefrati, in Biografia Degli Uomini Illustri Del Regno Di Napoli, Ornata De Loro Rispettivi Ritratti, Vol. 6, Niccolò Morelli di Gregorio and Pasquale Panvini ed. Napoli: N.Gervasi. 1819, p.277.。

《神曲》创作于阿尔贝里克异象之后,与此异象有诸多相似。首先最重要的应当是冥界的结构划分,两个文本中均认为冥界分为三部分:地狱、炼狱与天堂,且阿尔贝里克与但丁的游历顺序也完全一致(先地狱,再炼狱,最后至天堂)。此外,二者中引导者的角色与功能极其相似:异象中圣彼得带领阿尔贝里克游历冥界,而《神曲》中亦有维吉尔指引但丁。圣彼得与维吉尔在故事中不仅充当向导,而且是解说员,二者均向漫游者解释冥界的划分结构、罪人所犯之罪、所受之惩罚等。

此外,《神曲》与阿尔贝里克异象对于天堂的描述也大同小异。阿尔贝里克异象第19章中描述,亡灵净化的场所是一片愉悦之地;但丁在《炼狱篇》第27曲中,同样描述亡灵的最后一道净化程序在一片芳甸中进行。维吉尔告诉但丁那是一片有青草、鲜花与小树苗的土地,随后二人进入芳香的田野,马特尔妲(Matelda)正歌唱着采花。但丁与阿尔贝里克进入天堂的顺序完全一致,二人均遵循了托勒密的宇宙观,从月球开始,慢慢升至其他行星,最后到达土星(阿尔贝里克异象中关于行星的顺序有些许差错,这应是由于阿尔贝里克年幼所致)。另外,但丁在《天堂篇》第29曲中描写圣彼得的呼吁与阿尔贝里克在天堂与圣彼得的谈话几乎一致。阿尔贝里克异象第30章叙述圣彼得对阿尔贝里克介绍得福之人的座位分布,而但丁《天堂篇》第30曲则完全照搬,只不过改为贝雅特丽齐对但丁介绍。

除整体结构外,《神曲》与阿尔贝里克异象的诸多细节存在相似之处。如路西法在二者中的名称均为词源Verme,阿尔贝里克将这条毒蛇称为“Vermis”,神曲中则为“Verme”。阿尔贝里克由白鸽负至城堡外,但丁则由鹰将其负至炼狱门口。《神曲》中同样有“滚烫的血河”,惩罚着嗜血成性的人;同样有让亡灵跌落的桥等。此外,两个文本中均出现了“恶魔威吓”的场景。阿尔贝里克异象第15章中,主人公抽身离开圣彼得,莽撞地想私自打开天堂之门,但随即被恶魔惊吓,亏得圣彼得相救;而但丁在《地狱篇》第23曲中同样由维吉尔搭救,才免于被魔鬼袭击。《神曲》与阿尔贝里克异象中有不少词汇接近,如“血泪”“火坑”“冰谷”“黑而滚烫的河水”“铁块”“砍去脑袋的铅色大衣”等诸多相近意。再如第32章中提到罪恶的三大源泉:贪吃、贪婪与傲慢,《炼狱篇》中炼狱七层中也出现了此三宗罪等,异象第一章与《炼狱篇》第九曲也极为相似。

再则,《神曲》中的某些关键理念与阿尔贝里克异象相似,如“罪罚对应”(Contrapasso)原则等。阿尔贝里克异象第4章中描述了一种将罪人用水浸没的酷刑,水深则与其所犯罪行相对应;而《神曲·地狱篇》第12曲第73行中,同样介绍罪人被水淹没的程度与其罪行适应。二者的区别仅在于,异象中为冰水,《神曲》中则为血水。《神曲·地狱篇》第12曲,124~126行中,写道“罪人缓慢地被血河淹没”,此处与阿尔贝里克异象略有为不同,异象中为缓慢地被冰河淹没,而但丁在地狱32、33曲中同样也提到了“冰河”的惩罚。此外,《地狱篇》第13曲与异象第4章极为相似,甚至可以将《地狱篇》第11曲看作是阿尔贝里克异象叙述的扩大化与美化。

但丁本人的生平经历也为此“抄袭论”提供了支撑,但丁曾任那不勒斯与罗马大使,并于1290—1297年期间,三次游历那不勒斯。有学者据此推测但丁应有机会参观卡西诺修道院,不排除他曾阅读过阿尔贝里克异象的可能性(10)Conte Luigi Tosti, Storia della Badia di Monte-Cassino, Divisa in Libri Nove, Vol. 1-3, Napoli: Stabilimento Poligrafico di F. Cirelli, 1842, p.109.。而《神曲·天堂篇》第22曲即叙及但丁曾游览卡西诺山,山坡上为卡西诺修道院,而山顶则是阿波罗神庙。但丁于此深入研究修道院院长圣本笃,此段经历的巧合与主题思想及文本的大量相似的确让人无法否认阿尔贝里克异象的重要影响。与顿达尔(Tundale)异象及其他被认为是神曲来源的异象相比,阿尔贝里克异象与《神曲》最为相似,因为其中甚至出现了一曲炼狱之歌。阿利瓦贝内(Arrivabene)在其著作《但丁的世纪》第四章《神曲》中,列举出《神曲》的几大灵感来源,其中排第一的便是阿尔贝里克异象(11)Ferdinando Arrivabene & Ugo Foscolo, Il Secolo Di Dante: Commento Storico Necessario all’intelligenza della Divina commedia, Firenze, Presso Ricordi e Compagno 1830, pp. 196-197.。而学者维提(Vitti)同样指出该异象的“叙述次序与概念对但丁的影响远远超过同时代意大利国内外的其他异象”(12)Tommaso Vitti, Le Origini della Divina Commedia, in L’Alighieri. 1889, Vol. 1, p. 37.。

三、《神曲》原创性

19世纪以降,但丁“剽窃说”的最重要基准点为“炼狱”这一关键概念,学者们普遍认为《神曲》关于冥界的“三分法”正是来自阿尔贝里克异象。但仔细考察便可发现,阿尔贝里克异象中对于冥界地形地貌的描写与《神曲》中相去甚远,异象中冥界的地形地貌极其混乱,根本没有形成冥界三分法的清晰概念。在圣彼得的神力下,主人公可以随心所欲地在地狱、天堂或是地面中来回切换。勒高夫猜测,造成混乱的原因应是异象作者受到了新思潮的影响,但身处老旧的修道院环境中。因此尽管加入了“炼狱”,但却缺乏将此概念表述清楚的能力。相反,勒高夫在《诗学的胜利——〈神曲〉》中则指出但丁的《炼狱篇》是“人类文化中最高贵的炼狱”,但丁超凡的作品远远超出了历史学家们烦琐考证的“碎片化主题”(13)Jacques LeGoff, The Birth of Purgatory. p. 334.。

仅以主题或结构的相似性来定“剽窃”之罪,未免太失公允。冥界游历主题在西方文学中十分常见,如维吉尔《埃涅阿斯记》中亦有主人公下至冥界的描述,而阿尔贝里克异象与《福音书》内容也有所雷同。更何况,阿尔贝里克异象中对“炼狱”缺乏明确定义。尽管勒高夫以“炼狱”构建之标准(即“炼狱”为灵魂赎罪之地)对异象的五十章内容进行分类,梳理出其中与炼狱描述相关的竟有十六章之多,十二章描述了天堂,而仅有一章是严格意义上的地狱描写。但实际上,阿尔贝里克异象中并未明确提及“炼狱”这一概念。正如勒高夫本人所说,阿尔贝里克异象是一场“无目的”的漫游,是“漫不经心的散步”而已。绝不能说这异象是“炼狱的理论”,至多可以算是“粗陋的神学”(14)Ebd, p. 189.。

迪克斯堂佐与坎彻里埃利的论断存在致命弱点,阿尔贝里克异象中的炼狱并不拥有与地狱或天堂同等的地位,只是一条黑色滚烫的小河;而神曲中炼狱则正式成为从地狱通向天堂的过渡地带。此外,阿尔贝里克并不是残忍的惩罚者,此异象的突出主题在于颂扬生命、美德与劳动等积极因素。因此在阿尔贝里克的世界中,“炼狱赎罪”的概念也含糊不清,最令人费解的便是“任何罪则都可以获得救赎”,轻罪与重罪之间并不存在界限,阿尔贝里克并没有划分出“可以被原谅之罪”与“应打入地狱之罪”。阿尔贝里克异象也未出现神曲中的因果报应适当法则,他的惩罚并没有太多变化,在人间所犯之罪与在冥界所受之惩罚或在炼狱荒原中赎罪所需之时间并不存在恰当的对等关系。唯一与但丁相似的地方仅在于阿尔贝里克同样强调了惩罚的“逐渐递增”。此外,二者关于地狱的描述具有重大不同,阿尔贝里克异象中主人公被禁止进入地狱,而《神曲》则正是以地狱作为游历的开篇。

《神曲》“剽窃说”引发的正反讨论层出不穷,而争辩也趋向两极化,反对迪克斯堂佐的学者们全然否定阿尔贝里克异象,并极力捍卫《神曲》的原创性。1806年托尔提(Torti)著有《意大利诗人纵览——从但丁至塔索》,他宣称但丁的《神曲》不仅在构想还是诗篇的细节上都具有最高的原创性。托尔提热情洋溢地歌颂了但丁无与伦比的创作天赋,他将那些声称但丁剽窃的指控一一驳倒,称赞但丁具有“强烈、坚固、深沉及创造力的天赋”,他是独一无二的伟大诗人,从未模仿任何人。但丁是“绝对意义的原创诗人”,他的灵魂是创造力的、独特的。但丁“发明了一首新诗,也创造了一种新诗,他的理念和语言都是全新的”(15)Francesco Torti, Prospetto del Parnaso Italiano da Dante fino al Tasso, Milano: Destefania, 1806, p.34.。紧接着,波泽提(Pozzetti)于1810年发表《关于但丁·阿利吉耶里原创性的思考》一文,声讨瓦诺兹与坎纳利的论调(16)Pompilio Pozzetti, Dell’Originalità di Dante Alighieri, Ragionamento, in Atti dell’Accad. Italiana, 1810(1), pp. 25-71.。学者德罗西则干脆贬责阿尔贝里克异象只是“一场奇怪的梦”,他甚至不屑将它称呼为“异象”,信中常用“胡言乱语”“蠢话”等词语来形容此异象。德罗西对但丁被指控“剽窃了这些愚蠢的话”表示极其愤怒,他设想如果但丁听到这些指控,必将皱起他标志的鹰钩鼻,并苦涩地笑着撕碎这异象(17)Gherardo De Rossi, III Lettera del sig. Gio. Gherardo De-Rossi ad sig. Ab. Cancellieri, in Le Opere Minori di Dante. Vol, 5. P. Fraticelli ed. Firenze: Leonardo Ciardetti, 1830, p. 345.。

上述支持论者为反驳迪克斯堂佐的“剽窃说”而发出了极富攻击性与挑衅意味的言论,但全盘否定或贬低阿尔贝里克异象并不可取。尽管此异象出自一名十岁儿童之口,但并非“稚气”或“荒唐”。德威沃曾指出阿尔贝里克异象与《神曲》都表达了对堕落神职人员的憎恨,此即为反驳阿尔贝里克异象“幼稚”的最大力证(18)Catello De Vivo, La Visione di Alberico Ristampata Tradotta e Comparata con La Divina Commedia, Ariano: Appulo-Irpino, 1899, p.10.。19世纪末,但丁学家多维德(D’Ovidio)甚至认为阿尔贝里克异象脱离了“无意识与赤裸”,走上了“艺术之路”。此异象具有显著的“戏剧”形态,故事中有故事(19)Francesco D’Ovidio, Tre Discussioni Dantesche, in Atti dell’Accademia di Scienze Morali e Politiche. 1897, Vol. 28, p. 581.。多维德指出此异象“整体及细节都富有文学性”,如第十八章是“真正的叙事,富有崇高的道德感及优美的诗意”(20)Ebd, p. 578.。

但阿尔贝里克异象与《神曲》的本质关系为“原材料”与“艺术品”。阿尔贝里克的异象好比原石,但丁则是雕刻家。正是但丁用他那荷马式的诗歌语言和稳固的三韵格形式将阿尔贝里克这稚气的叙述神圣化,阿尔贝里克某些“低级与错误”的观念得以被但丁更正,并将它们融合至“天文学、地理学、历史与最纯净的神学”中。阿尔贝里克的叙述仅仅是“孩童的幻象”,但丁用他的鬼斧神工将它们变成了“神圣”的诗篇(21)Giambattista Gennaro Grossi, Fra Alberico da Settefrati, in Biografia Degli Uomini Illustri Del Regno Di Napoli, Ornata De Loro Rispettivi Ritratti, Vol. 6, p.278.。批评家莱特同样认为,但丁将“(阿尔贝里克异象)粗糙的哥特式想象美化成古典诗人的优雅图景与感情”(22)Thomas Wright, St. Patrick’s Purgatory: An Essay on the Legends of Purgatory, Hell and Paradise, Current During the Middle Ages, p.122.,但丁从阿尔贝里克异象中构思出整个神曲三部曲的结构和其他特殊的细节,就好比卓越非凡的建筑师用泥土和石块这些原材料来建筑出无与伦比的建筑。

尽管阿尔贝里克异象极其重要,但其主题与立意与《神曲》截然不同。阿尔贝里克曾入选《那不勒斯王国名人传》,作者格罗西在文章开篇宣称:“如果说蛮荒时代末期有谁能配得上国家荣誉的话”,那便是这“著名异象的作者”,而他也“给了伟大的但丁创作《神曲》的灵感”(23)Giambattista Gennaro Grossi, Fra Alberico da Settefrati, p.276.,显然阿尔贝里克被铭记的原因之一在于他曾深刻影响了但丁的《神曲》。但阿尔贝里克异象更近乎是粗糙的原材料,而但丁对其进行了伟大的升华。阿尔贝里克异象是一个充满想象力的故事,尽管在流传过程中几经润色修正,但其立意远不如《神曲》深远。如《天堂篇》第30曲中,贝雅特丽齐对但丁所叙之论与圣徒对小男孩所说的童话小故事截然不同。阿尔贝里克异象是中世纪广为流传的宗教说本,这也决定了它的风格趋向“世俗”化,更偏重道德教育性,异象中的“地狱”旨在引发恐惧,“天堂”激起向往,其隐喻意与指涉性远不及《神曲》。阿尔贝里克异象的第六重天堂中居住着圣人、预言者、天使与杰出之灵,但他并未对他们的品行与德性过多述及。

即使阿尔贝里克异象可能构成了但丁创作《神曲》的灵感,也绝不能因此忽视但丁本人的卓越创作才能和他自身所拥有的那诡谲丰富的想象力。尽管但丁借鉴了授业恩师布鲁内托·拉提尼(Brunetto Latini)所著的诗作《小珍宝》(Tesoretto),承袭了维吉尔《埃涅阿斯记》第六部中的主要思想及诗学传统,这也依然瑕不掩瑜。在但丁伟大的原创思想面前,这些都只不过是“微小的事情”。异象文学的确在中世纪蔚然成风,但丁却将此提升至了前所未有的新高度。《神曲》是欧洲文学史上一座划时代的里程碑,这部旷世奇作中的宇宙观突破了中世纪的传统范式,但丁有效地将宗教神学与亚里士多德及托勒密宇宙思想进行融合,而但丁对炼狱的想象可谓《神曲》中最为独特的部分,如他创造性地将炼狱从地下空间改至地面上方,将其描述成一座通往天堂的山峰,让炼狱亡灵自主决定救赎进程等,而这都是阿尔贝里克异象所不及的。

若仅仅以创作时间的先后便将“抄袭”的帽子扣在但丁头上,大为不妥。从未读过《神曲》者,其对冥界的大致想象或许与之大同小异,但关于天堂或地狱的设想仅是一个背景,真正赋予文学作品以伟大生命的恰是那无与伦比的创造力。《神曲》包罗万象,在思想性与艺术性上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它是全人类的悲喜剧,但丁的冥界游历象征着全人类的净化与升华之旅,表达了对人类智慧和理想的最高追求。《神曲》采用意大利俗语写成,直接促成了意大利民族语言的形成。此外,但丁成功革新了中世纪诗歌形式,他匠心独运,使用隔行押韵与连锁循环的方式构造出一个严密有序的整体系统。

《神曲》的创作符合文学作品对原材料再加工的一般规律,以“创作”与“再加工”原则便可论证《神曲》原创性。文学一脉相传,艺术家既取材于自然,又向社会生活汲取养分,将集体智慧的宝藏加以提炼与升华,从而创造出独一无二的文学作品。正如坎彻里埃利援引意大利十八世纪著名戏剧家与诗人阿尔菲艾利的格言:“每一个新观点都是一百个老观点的产物。”(24)Francesco Cancellieri, II Lettera del Sig. Ab. Cancellieri ad Sig. Cav. Gio. Gherardo De-Rossi, in Le Opere Minori di Dante, Vol. 5, p. 343.歌德也曾云:“我们时代最原创的作家并不是那些创造出什么新东西的人,而是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将旧东西说出来的人。”(25)Johann Wolfgang Goethe, Gli Errori Rendono Amabili, trans. Sossio Giametta, Milano: BUR Biblioteca Univ. Rizzoli, 2007, p. 791.但丁的开创之处便在于他采用了全新的方法将古老的智慧加以整合,《神曲》脱胎于素材,但高于素材。但丁将阿尔贝里克异象中的原材料进行了伟大升华,对历史流传下来的经典知识进行了组合与再加工,他概括提炼、精巧构造、抽象升华,将朴素之材雕琢成绚烂美玉。

四、结 语

《神曲》三分冥界的理念及诗歌中的诸多细节的确与阿尔贝里克异象存在大量相似点,但异象尚未形成对“炼狱”和“罪罚相当”的清晰概念。在迪克斯堂佐发表大胆而富有挑衅意味的论断后的20年内,但丁研究者们的焦点主要集中于或支持或驳倒其论调,纷纷沦陷于“剽窃”或“完全原创”的两极观点中。但适宜的立场应是以更审慎及更温和的态度来看待这场论战,既不夸大阿尔贝里克异象的作用,也不贬低其重要性。尽管阿尔贝里克早于但丁165年前诞生,他所讲述的异象也在中世纪占据绝对地位,但此异象与《神曲》的关系实则是“原石与雕像”,即但丁如同雕刻家,用阿尔贝里克异象的原材料创造出伟大的雕像。但丁从古典文明中汲取艺术营养,他对素材进行抽象和概括,提取出更为丰富深刻的寓意,最终用惊人的想象力打造出这部结构恢宏的划时代巨著。不管但丁是否到过阿尔贝里克的修道院,或是直接阅读过他的异象,但丁的伟大光芒与前无古人的创举决然无法被抹杀。正如16世纪著名人文主义学者斯佩洛尼(Speroni)曾盛赞但丁是“第一位、也是最优秀的一位将祖国与其他国家的最高尚事物用诗歌表达出来的诗人”(26)Sperone Speroni, Opere, Venezia: Domenico Occhi, 1740, p.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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