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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末代江湖投去的温柔一瞥

2020-12-15杨不欢

睿士 2020年10期
关键词:鸳鸯情结老二

杨不欢

寫《鸳鸯六七四》对马家辉来说像修一座桥。他先向东修桥,修了三万字,发现桥的方向不对,于是就再从零开始。他又往西开始修桥,写了几个版本。

把“新修了一段的桥”交给身在北京的编辑看。编辑通常很快就回复,但这次迟迟没有讯息,他心知,不对了。过了一个礼拜,编辑小心翼翼地回复:马老师,阿冰不够可爱。

阿冰是女主角,本书男主哨牙炳的太太。听了编辑这样说,“那我就懂了。”

于是他把女主角的角色和故事加得更为丰富,又改了几版。马家辉原本只当是小改动,可最终发现“写小说不是这样,因为一个人不会突然讲某些话,一定是有其他生命的经验发生,要写出让她变成这样的经验。这样就越写越多,越写越远。”干脆再换个方向,向北,另修了一座桥。

本来想写一个叫做哨牙炳的男人,但哨牙炳的太太阿冰,成了最后的主人翁。

阿冰和阿炳

《鸳鸯六七四》的故事发生在旧香港的乱世,角色是乱世中的边缘人。哨牙炳是个开妓院的好色鬼,阿冰是以个杀狗为生的潮汕女人,他们生活在贫穷与罪恶滋生的黑暗角落,经历风雨飘摇的人生,在极端状态下相爱着。

要把一个角色写得可爱,心中总得想着自己觉得可爱的人。“我写阿冰的时候,心里想的是我老婆。”马家辉开始如数家珍地说了起来:“我老婆看起来非常温柔,是个文青,后来变成中年文青,后来变老文青……”

马家辉细数太太的性格中有两个特点,他认为非常动人。“一是非常善良,无论对谁,心里总想着对方的状况;二是非常坚决,对就是对,不对就是不对,要就是要。这两点让我一直很受感动。”

于是他写阿冰,也写她心地善良,性格坚决。

那如果阿冰对应的是他太太,哨牙炳是否又对应他自己?马家辉一笑反问,我有咁咸湿吗?(粤语:我有这么好色吗?)

玩笑归玩笑,笑完,他正经回答说,自己和哨牙炳的一大相像之处,是倒霉。“我从小有个诨号,叫黑仔辉,总遇到很倒霉的事。多了我也习惯了,慢慢遇到坏的、倒霉的事情,也尽量从好的角度去想,尽量告诉自己,我可以让坏的事情变得没有那么坏,甚至变成好的。我不介意你说这是阿Q,可是我觉得这是非常好的正能量。这一点我觉得(我和哨牙炳)蛮像的。”

除了命运经历,这个人物也与他的内心有更深层的照应。马家辉说自己生活中有个“老二情结”,“很怕成为某些场合中前面的老大。”

“比如一些场合,如果做嘉宾,我是资历最深,是‘老大,我会很不自在。我最喜欢做老二,老大要发言,要干什么事情,我在后面做多一点支援的工作。”写完《龙头凤尾》中老大的故事,他总觉得老二有老二的生命,老二哨牙炳仿佛阴魂不散,常在耳边对他说,你答应要写我的。

马家辉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有这种老二情结的“小男人”心态,“我是在女人的胸罩内衣裤下长大的。”他说。家里是妈妈姐姐妹妹,世俗意义上“女人的事情”,打毛线、熨衣服、洗衣服、刷地板、用线刮脸、喂奶,他都会做。“所以我的手艺蛮好,湾仔加藤鹰不是浪得虚名。”聊着又开了句黄腔。

至于写到的哨牙炳其他乱七八糟的经历,江湖、女人,“有些当然是假的,有些是真的我也不会告诉你。”他笑说。

于是在《龙头凤尾》之后,花了三年时间写哨牙炳。万万料不到,最后其实最用力写的是阿冰 ,“毕竟女人才是我的最爱。”

乱世边缘人

从《龙头凤尾》到《鸳鸯六七四》,讲的都是离乱年代中,地下世界的人。

马家辉对香港的基层世界,以一个“亲”字总结。他从小在湾仔街头长大,龙蛇混杂,对那个光怪陆离的街头感到着迷。“我感觉我欠了湾仔一个故事,那些人、场景,各种事情。”他说,那种感觉是“放肆”,“大江南北的人在那里,放肆,谁也不管谁。放肆有另一个比较常用的词,是自由。这种放肆、自由的感觉,灌输在我小说的点点滴滴中。”

至于写作的时代背景,也有他的考量。从《龙头凤尾》开始,他就关注每个人如何摆定自己和命运的关系。“把你放在一个面对自己的状态,在摆定的过程中,你要面对自己心中种种的阴暗、光明、勇敢和懦弱。那怎样把人面对自己的状态逼出来?往往是在最危险混乱的时代。”

所以他觉得,最危险混乱的时代当然沒有什么比得上战争年代。回望历史,“一代一代香港人,是很悲哀的,沒有多少年和平安定的日子。上世纪30年代抗日,1945年后又经历了解放战争”,五六十年代又各有各的动荡。马家辉觉得在越扭曲的时代,才越能够看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

马家辉的另一个情结,他称之“暧昧”。他着迷于人的正邪两面,善恶纠葛,于是乐于研究边缘人物、双面人物,乃至汉奸间谍。他引用周作人的话说:我心中有两个鬼,一个流氓鬼,一个绅士鬼。“从小我都觉得自己蛮善良,可是有些时候也有阴暗的想法。我对这个着迷,人为什么有时偏向阴暗有时偏向光明,所以我做学术研究时,找汉奸、汪精卫政府的题材,回到小说时,就看重暧昧的时代,平时你是君子还是浪子,从一而终还是会心动?”

“我活到57岁,假如你逼我回答我是好人还是坏人,我说不清。”马家辉笑了笑,“我可能说,看白天还是晚上吧。”

出轨与出海

在马家辉看来,出轨是另一种暧昧状态。《鸳鸯六七四》中的爱情,双方都经受了外人的考验。哨牙炳醉心流连妓寨,而阿冰也曾经受过与哨牙炳完全相反类型的、高大威猛的男人的诱惑。

马家辉的另一个情结,他称之“暧昧”。他着迷于人的正邪两面,善恶纠葛,于是乐于研究边缘人物、双面人物,乃至汉奸间谍。他引用周作人的话说:我心中有两个鬼,一个流氓鬼,一个绅士鬼。

问马家辉如何看感情关系中的“出轨”?他相信这是社会建构出来的概念:“所谓出轨的概念,是因为我们选择相信只有一条轨。假如我们不把那当成轨,我们认为那是一条海,广东话说海大可行船,船大不下海,那就来去自由。谁说过我们只能有一段关系一段感情?”

他认为这种建构出来的概念,是不自然、不卫生、不人道的。而古往今来不管男女,都有自己的方法来对抗,“他们的欲望,策略;他们在呼喊,说我不满足,我不够,我爱你不表示我不能爱其他人,甚至我只有爱其他人,我越有爱你的能力。爱是一种学习行为。”

回到小说,他认为哨牙炳和阿冰的状況都可视作一种呼喊。“我想写的,是出轨的处境,是什么样的生命体验让他们做这样的事。”他说哨牙炳从小逃避负责任的情结,嫖妓这种无需负责的纯粹交易,对他来说是最大的快乐释放。

马家辉又引用张爱玲,说“若得其情应哀矜勿喜”,当我们指责他人咸湿、出轨,是只站在道德高地,却不曾为人想深一层。

“我不想写阿炳如何咸湿,阿冰如何心动。我想写‘为何,这个‘为何就是人的处境,就是你、我、他。”

书中阿冰几近脱轨,最终止步于怦然心动。这又是另一层意思,马家辉说,他想体现当人被逼到某个地步的时候,总要做出选择。英国作家格林在《文静的美国人》中写到,迟早你要选边站,如果你还想做个人。“在某个时候,她可能在想,我选了这个男人,假如我今天否定了我的选择,等于否定了我自己。”既然选择了哨牙炳,那就要一条路走到黑,人生很多事情也是如此。

“你的人生、爱情、一切,到某一个点,你要做出选择。而任何选择都要付出代价。”马家辉说。

而在现实中,如果自己遭遇诱惑又会如何选择?

“当你知道自己做的某些事情,会让一个你爱的、又那么爱你的人伤心难过,你当然会三思而后行。”十多年前,马家辉身体状况变坏,看到一些脚底按摩班的课程,随口说了句你要学了就好了。太太竟真的去学,上了两节课,聊天说起才知道学习时要去按陌生人的脚底。“我马上叫她不要学了。对她那么爱干净的古典女性来说,是多么大的……”马家辉反问,“有人这样对你的时候,你能不小心翼翼地,保护她的感受吗?”

过去与未来

《龙头凤尾》系列原定写三部曲,如今写了两本,马家辉透露,可能会变成五部曲。正在创作中的下一部叫《双天至尊》。这与《鸳鸯六七四》相反,是牌九最好的局。“假如你拿到稳赢的牌,你会不会打烂?如果打烂你能怪谁?”他透露,新书会以陆南才的儿子为主线,讲述上世纪70至90年代的香港。

另外两部曲,是他原本修的那些桥。他已经写了12万字的1917年的香港警察姚木,还想写1904在香港发生的一场反清复明的革命。

回到书名的题眼“鸳鸯六七四”,人生拿到一手坏牌,可以怎么打?

马家辉说没有什么打法,解题方式只有两个字。“有人问过我最希望女儿有怎样的品质,我当然希望她什么都有,但如果只能选一样,我希望她有一种品质,是樂观。每个人的生命都会遭受不快乐,不管你有钱没钱,是男是女,最大的力量唯有乐观,能够支撑你走下去,相信事情会变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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