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大学 文学院，辽宁 锦州 121013)

随着时代的发展和网络的普及，当今社会在语言使用方面不断呈现出新的特点。人们在言语交际中为了追求简洁个性化的语言表达效果，往往倾向于创造并使用新兴流行语。这些流行语通常具有较强的生成性，可以生成多种变体并且满足不同语境的需要，因此能够在短时间内得以广泛使用和传播。本文以近期在网络上流行的感叹构式“好X 一Y”为研究对象，主要选取微博和部分网站上的相关语料，在对其进行构式判定的基础上，一方面从句法和语义方面对整体构式义和语块进行分析，另一方面从语用和认知的角度对构式中语序变换的内部动因以及语用变体产生的不同情况其进行简要探究。

一、“好X 一Y”的构式判定

“好X 一Y”是近年来在网络上产生的一种用来表达感叹的新兴结构。它最初见于著名主持人何炅的微博，后来经过网友在不同情境下的发挥，逐渐产生出不同的变体，在经历不同程度的改造后最终演变成“好X 一Y”这一相对固定的格式。2019年初，在台湾的某款热门游戏中有一个名叫“何老师”的反派角色由于在游戏中作恶多端，受到网友们的强烈谴责。而在现实生活中，一些不明缘由的网友却误把游戏中的“何老师”当成了主持人何炅，因此一时间网友们对何炅骂声一片。不久，何炅在微博上发文回应此事：“何炅好惨一男的。”随后“好惨一男的”的句式从微博上迅速爆红网络。“好X一Y”起初是由“好惨一男的”产生并逐渐兴起，之后随着网友的大量使用，“一”后可添加的成分逐渐增多，于是产生出“好惨一Y”的变体。紧接着受程度副词“好”修饰的“X”开始被越来越多的词所代替。在词性方面，X 也从最初的形容词性成分逐渐增加至动词性成分，进而衍生出了一系列关于“好X 一Y”的不同变体。“好X 一Y”的演变路径可大致概括为：好惨一男的→好惨一Y→好X 一Y。

构式是认知语言学的一项重要课题。它产生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后经Adele E.Goldberg 逐渐发展完善，最终形成较为成熟的理论体系。Goldberg将“构式”定义为：“C 是一个构式当且仅当C 是一个形式—意义的配对〈Fi,Si〉，且C 的形式（Fi）或意义（Si）的某些方面不能从C 的构成成分或从其他已有的构式中得到严格意义上的预测。”[1]根据其定义可知，构式是一个形式和意义的结合体，每一种构式都能表达特殊的意义，并且这种特殊的意义不能严格地从已有的组成部分中推断出来。“好X一Y”句式由“好X”和“一Y”两部分组成，并且每一部分的语言形式都具备不同的意义。其本意原是用来表达说话者对人或事物的感叹，但是在随后的发展过程中逐渐衍生出了赞赏、调侃或讽刺等语用含义，同时这些语用含义不能严格地从其已有成分中推知出来。由此，我们可以判定“好X 一Y”句式为一个构式。例如：

（1）何炅好惨一男的。

（@何炅 2019-02-20 20：57）

（2）剪辑很梦幻，节奏很新颖，好有趣一节目。

（@fatball1224 2019-09-03 17：24）

由前文可知，（1）句中何炅在遭受大批网友谴责的情况下，借“好惨一男的”来抒发自己委屈无奈的情感。“好惨”是说话者用一种夸张的方式传递出自我调侃的语用含义，同时也向大众委婉地澄清自己与网友们所抨击的人物和事件毫无关联。(2)句中说话者用“有趣”一词来形容一档电视节目，表达的则是一种强烈的赞赏及肯定的语用含义，同时带有一种积极的正面评价色彩。

从构式的结构上看，“好X 一Y”也符合感叹句的定义和基本特征。构式“好X 一Y”因其在发展过程中逐渐衍生出一些特殊的语用含义，所以使用时常常带有某种强烈的个人感情色彩。学界一般从句类的角度把带有浓厚的感情和感叹语气的句子定义为感叹句[2]。感叹句通常具备语调、感叹号和“好”“真”“太”等表感叹语气的副词以及感叹词“啊”“呀”“啦”等主要特征。除此之外，在句式上也经常变动语序形成倒装。“好X 一Y”正是一个符合这些特征的感叹句构式。例如：

（3）好活泼一孩子。→一孩子好活泼啊！

（4）好搞笑一综艺。→一综艺好搞笑啊！

（5）好凶一老师。→一老师好凶啊！

在变换过程中，我们通过移位和添加两种手段，先将原句中主语和谓语的语序互换，然后在句末加上具有感叹句特征的感叹词“啊”和感叹号，最终变换成右侧的一组符合常规语序的主谓式感叹句。相较于变换之后的常规感叹句，例句(2)(3)(4)(5)显然是一组经过倒装之后的非常规变体。这些变体虽然在语言形式上略有不同，但是在语义表达方面基本相同，都是表达说话者对所指对象主观上的感叹，同时伴随着某种特殊的语用含义，具有强烈的个人主观评议色彩。经过以上对构式的界定和结构上的变换分析，我们可以推断出“好X 一Y”是一个具有评议色彩的感叹句构式，其构式义可大体概括为：表达说话者对自己或他人强烈的主观感叹或评议，同时带有某种赞赏、调侃或讽刺的语用含义。

二、构式“好X 一Y”的语块分析

语块是构式的组成部分，每个构式都是由一定数量的语块组合而成。构式内部语义配置的每一部分语义都用语块的形式来负载。这里所说的“语块”（chunk）指的是一个构式中以一定的句法形式相对独立地承载该构式的一个语义单元的句法语义聚合体[3]。在感叹句构式“好X 一Y”中存在两个常量“好”“一”和两个变量“X”“Y”，它们分别搭配组合形成了“好X”和“一Y”两个语块。

“好X”语块是由常量“好”和变量“X”两部分构成。它是说话者想要传递的信息焦点，也是表达感叹或评议的主要内容。“好”可以直接表达出说话者强烈的内心情感，在增强感叹语气的同时也能够传递出说话者出乎意料的情绪。变量X 则是评议内容的主体部分。通过对语料的检索分析，我们发现变量X 在音节上既可以是单音节词，也可以是多音节词或短语。例如：

（6）天呢，好暖一学校。

（@如果我家网巨卡 2019-09-21 15：38）

（7）宝贝好活泼！好调皮一孩子。

（@天天开心开心是我 2020-05-01 07：51）

在语块“好X”中，X 既可以由“暖”这类单音节词充当，也可以由“调皮”这样的双音节词语来充当。与之类似的词语还有很多，如“惨”“忙”“厉害”“可爱”等等。在词性方面，能够进入X 这一位置的通常是形容词性的词或短语，并且多数为性质形容词。后期随着该构式使用频率的增加和使用范围的扩大，一部分动词或动词性短语也可以进入到X 这一位置中。例如：

（8）好温柔一男的。

（@时间以北慕城南 2019-08-25 21：20）

（9）好会说话一姐姐，向姐姐学习。

（@松松松松掉了 2020-03-08 21：02）

在例（8）中，“温柔”是一个双音节的性质形容词，而（9）句中的“会说话”则是一个多音节的动词性短语。这里的“好温柔”和“好会说话”显然，具有鲜明的评议色彩，同时也表现出说话者强烈的喜爱、认可乃至崇拜的主观情感态度。

经过分析发现，语块“好X”之所以能够凸显说话者强烈的主观情感态度，其原因在于变量X 在构式中通常具备以下几个语义特征：[+特征化][+突出][+出乎意料]等。在例（8）中，“温柔”一词显然具有褒义的感情色彩，用来赞美指称对象的性情温和体贴。说话者将温柔的特征赋予这一男子，并作为其标志性特征，传递出说话者所要表达的信息焦点。“温柔”是一个性质形容词，受到程度副词“好”的修饰后，在量级和程度上都大大增强，因此具有了突出和出乎意料的语义特征。此外，句末叹词的省略，又使该句的评议色彩有所增强。

语块“一Y”是前一语块在语义上所指称的评议对象部分，由常量“一”和变量“Y”两部分组成。“一”是不定指标记，但在该构式中并不表示“某一”，而恰恰被赋予了定指的含义，用来指代具体语境中特定的评议对象Y。从词性上看，能够出现在变量Y 这一位置的成分多数为名词或名词性短语，但并非所有具有名词性质的词或短语都能够进入到Y 的位置上，如一些抽象名词、方位名词和多数时间名词等。但是少数具有特别指称意义的时间名词例外，比如“春节”“除夕”“冬天”等等。不过无论是哪种类型的名词，想要进入构式“好X一Y”都需要满足两个基本条件：一是该名词所代表的指称对象应当是客观存在或已然发生的人或事物，二是要具备一些可评价的特性。例如：

（10）现场感受金老师表演，真是张弛有度，收放自如。好牛一演员。

（@李念念 2019-10-06 22：54）

（11）医院取消休假，我明天就上班。真的好特别一春节。

（@一碗鹅鹅鹅饿 2020-01-26 15：05）

在上述两个例句中，“演员”和“春节”都是双音节的名词，同时它们也是客观存在的人或事物。这里的Y 因其所处语境以及表达感叹时侧重点的不同，具有了相应的可评价特性。在例句（10）中，说话者对金老师高超的演技发出由衷的感叹，这无疑带有一种正面评价色彩，同时透露出赞赏和肯定的语用含义。在例（11）中，“春节”是一个具有特别指称意义的时间名词。它本来应该是一段轻松热闹、阖家团圆的假期，但是对于说话者来说，他却依旧要坚守在工作岗位上。这里的“好特别”更多地表达说话者主观上的一种强烈的委屈无奈的情感，同时带有一种抱怨或自我调侃的语用含义。

除了上述所说的多数名词或名词性短语外，Y还可以由一部分区别词和“的”组成的“的”字短语来充当。最常见的就是“男的”和“女的”，几乎所有指称人的评议对象都可以用其中之一进行代指。例如在（10）句中，假如说话者所指的对象“金老师”是一位女性，那么同样可以用“女的”进行指称，在语义方面也基本不会发生改变。至于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我们可以从认知语言学中的范畴化理论进行简要分析。范畴化是人类思维、感知、行为和言语最基本的能力。人们为了更好的认识世界，必须要对纷繁复杂的事物进行分类整理并且加以范畴化，而对事物加以范畴化的结果可以直接体现到语言中。同一事物可根据其身份、属性或特征的不同被划分到不同范畴之中。在构式“好X一Y”中，Y 的选择首先是说话者对指称对象进行范畴化的过程，分类的结果使Y 最终得以确定。Y的存在旨在对指称对象的身份、属性或特征等进行解释说明。在例句中，无论是“女的”还是“演员”都属于这位金老师的身份或属性的特征，区别在于其所属的范畴有所不同。性别是人所具有的普遍特征，同时也是人的基本属性。当评议对象指称的是人时，他必然归属于“男的”或“女的”两种类别之一。而像“演员”这种身份特征则属于个别特征，不具有普遍性。

语块“一Y”在语义上通常可分为自指和他指两种情况。当“一Y”是他指，即说话者评议的对象不是说话者本身时，“好X 一Y”通常指说话者因某事对指称对象抒发主观上的感叹或评议。当“一Y”指称说话者本身时，则更多地带有调侃或自嘲等含义。而形式上，“一Y”实际上是由“一+量词+Y”格式通过省略了中间的量词产生的一种简化的变异形式。因为在日常交际中使用频率较高，同时出于语言表达经济省力的需要，使得量词在形式上被省略。

综上所述，“好X 一Y”是一个具有评议色彩的感叹句构式，它是由评议内容“好X”和评议对象“一Y”两个语块构成，二者大体具备评议内容—评议对象的链性关系。另外，评议内容“好X”与评议对象“一Y”之间的选择具有双向性，二者相互制约，相辅相成。一方面，由于语境和评议内容不同，说话者对评议对象身份、特征的定位和选择会有所不同。另一方面，说话者选取的评议对象的身份、特征的不同也会使得评议内容“好X”发生一定的改变。

三、构式“好X 一Y”的认知语用分析

从认知语言学的角度分析，具体的言语交际中的语用动因是句法结构形成的依据，语言的表达不仅仅是对客观现实的描述，同时还要表现说话人的主观情感与态度，这就涉及到语言的主观性与主观化[4]。汉语是一种缺少形态变化的语言，它主要通过语序、虚词等的变化，使语言交际更加具主观化色彩。同时语言结构与人的经验结构具有象似性。人们出于日常交际的需要，往往会从信息传递的角度对语序做出适当的调整。语序的变动在一定程度上和说话者的思维和语用意图密切相关。根据象似性理论，说话者通常倾向于将想要表达的重要部分放在最前面，起到突出、强调的效果。构式“好X一Y”在对客观事实进行描述的同时，也表现出说话者主观上的感叹、讽刺或否定等的思想感情。说话者把能够表现自己主观情感的谓语部分“好X”前置则是为了强调所要表达的评议内容，增强句子的主观性，突出其强烈的主观情感和语用意图。

构式“好X 一Y”不是一个静态的句法单位，它是一种在动态交际语境中由于表达的需要而产生的特有形式。在日常交际中，人们出于特定的交际需要，往往会对常规的语言形式加以改造，创造出一些不同的语用变体。构式“好X 一Y”的语用变体的产生一般有以下两种情况：

第一，当说话者所指称的对象在交际语境中是已知信息的前提下，这时在“好X 一Y”前不需要明确给出指称对象，直接用表明身份、特征或属性的“一Y”来代指评议对象本身。这里的“一Y”更多地起到加强语气和突出强调的作用。如：

（12）昨天德云社相声演员岳云鹏发文称自己被路人嫌弃了，随后岳云鹏与路人合影被说丑上了热搜，网友纷纷表示：好惨一男的。

(TOM 资讯 2019-09-17)

（13）好暖一男的！抖森拥抱安慰自残粉丝：有我在呢！

(新浪网 2019-05-27)

在上述两个例句中，说话者已经提前预设听话者可以通过上下文语境获取指称对象的相关信息，因此直接使用区别特征不太明显的性别属性“一男的”来分别对“岳云鹏”和“抖森”进行代指。在例句(12)中，网友们用“好惨一男的”不仅表达对岳云鹏个人经历的主观看法和评价，同时也透露出一定的调侃戏谑的语用含义；同理，在(13)句中说话者对抖森安慰粉丝这一行为表达赞赏和感叹，具有正面评价色彩。两句话都是通过“好X 一Y”这一构式来达到主观上的调侃或感叹的语用效果。

第二，当说话者所指称的对象在交际语境中是未知信息时，往往会产生一种新的变体形式，即“（S）+好X 一Y”。说话者为了更加直接地让听话者了解自己所指称的评议对象，通常会在句子前加上一个人称代词或者名称作为句子的主语，促使听话者迅速做出回应，保证交际顺利进行。例如：

（14）这场“泼水戏”宋佳拍了十几遍，雷佳音真是“好惨一男的”啊！

(腾讯网 2019-10-04)

从句法结构和语义表达来看，处于“一Y”位置上的词语并不是不可或缺的，即使删去也依然成立，并不会使句子在句法和语义表达上有所缺失。但是加上“一Y”，它就会和前面的主语形成同位复指，起到双重强调的作用，使语言表达更具有表现力。例如在（14）句中，如果没有相关的语境作为背景，仅仅说“好惨一男的”，听话者可能并不明白到底指的是谁。此时如果给出一个明确的指称对象“雷佳音”，听话者就能够联系前文语境快速获取指称对象“雷佳音”的相关信息，并且及时给予相应的回复，使信息传递更加通畅，交际得以顺利进行。

通过以上对新兴感叹构式“好X一Y”的研究，我们发现该构式的前后两部分在句法、语义和语用方面联系紧密，二者互相作用构成了评议内容—评议对象的语块链。本文从新浪微博和新闻网站中选取部分语料，首先通过构式界定和结构的变换分析推断出“好X一Y”是一个具有主观评议色彩的感叹句构式。紧接着对“好X”和“一Y”两个语块进行重点分析，并且找出二者之间的链性关系。最后从语用和认知的角度，分析该构式语序变换的内部动因以及产生语用变体的不同情况。感叹构式“好X一Y”是一个能够适应不同语境的动态结构。前一部分“好X”是评议内容语块，它是说话者想要表达信息的焦点，前置于“一Y”起到突出强调的作用，同时也反映出语言结构与人的经验结构具有象似性。“一Y”语块则用来指称评议对象，并通过范畴化进一步对评议对象的身份、属性等特征进行解释说明。本文通过对新兴感叹构式“好X一Y”进行简要探讨，以期对相关的流行语构式的研究提供一定的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