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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瀚星河,三千世界
——评李洱的长篇小说《应物兄》

2020-12-10

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年2期
关键词:芸娘济州豆花

姜 淼

(南京大学 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江苏 南京 210023)

一部《应物兄》海纳百川,聚成浩瀚璀璨的星河。在这灿烂的“时代星图”之中,三千世界明灭交叠。李洱在书中挥洒自如地旁征博引,展示了他丰厚的知识储备。主人公应物兄被裹挟在时代的湍流中浮沉,他的身外场域、内心寰宇,以及出现在他身边的女性组成的世界,可以视作理解《应物兄》的切入点。纵观全书,建立济州大学儒学研究院、引入海外顶级儒学大师程济世,这两件事是贯穿于整个《应物兄》故事的线索。社会各界全方位合作的背后,学术、权力、金钱、性……各种因素交织错综且千头万绪。这些勾连在一处的因素,都迫不及待地伸向社会资源。众人密密麻麻的生活轨迹交织在一处,《应物兄》构成了一个硕大无朋的四维空间,怀觚握椠的知识分子们在其中穿梭横行,迤逦出几代知识分子或肃穆、或狰狞、或恬静、或淫糜的浮世绘。

一、应物兄身外的纠葛场域

应物兄何许人也?应物兄即应物,原名应五。他的名字本就是一个可变的符号,从应五到应物,再从应物到应物兄,他本人也只能“认命”,捏着鼻子认下这个指称。名无固宜约之以命,约定俗成的“应物兄”,带着几分执着与几分身不由己,成了整个时代裹挟着知识分子汹涌前行的剪影。应物兄有自己的坚守,但他在日复一日中模糊了姓名和面孔。他的生活在与旁人千丝万缕的连接中,不可避免地渗入了琐碎而潮濡的庸常。

应物兄在故纸堆中辗转腾挪,在交际场上溯洄从之,书中来来往往的人似乎都与他有莫大的关系。这些人都在社会上占有重要地位,乃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有省部级领导,有大学校长和教授,有寺庙的住持,有海外儒学大师……除此以外,应物兄门生遍地,他们多是在社会各行各业初露锋芒之人。这些人与事纵横交错,构成了应物兄身外的纠葛场域。倘若用俯瞰视角,则可看到应物兄如同一只硕大的蜘蛛,结出一张密密麻麻的巨网。正是因为如此,济州大学引进海外儒学大师、成立儒学院要由他来牵头。然而,这巨网上的黏液同时也困住了应物兄自身,将其黏固吸牢。

从一开篇,应物兄所处的环境就是相对不自由的。校长葛道宏想将助理费鸣安排到应物兄身边做事。费鸣了解他,像影子一样熟悉他,能够迅速找到应物兄纸笔上的破绽,且素来不留情面。虽然二人颇多龃龉,但是鉴于费鸣有葛校长和自己岳父乔木先生两道护身符,应物兄到底还是同意了。作为大学教授的应物兄,上起课来很有一点方鸿渐的影子,带有旧式知识分子的神韵。然而整个故事里,在这个纠葛的外在场域中,应物兄只有很少几次展现了这种传道受业解惑的风采。

随着故事徐徐展开,应物兄的身外场域中出现了一位极其重要的人物,海外儒学大师程济世先生。当时,国内诸大学纷纷向程先生抛出橄榄枝时,程先生却一直强调自己要落叶归根。程济世先生渴望听到济州蝈蝈“济哥”的叫声,想吃仁德丸子,怀念济州的风土人情。但是,他仔细强调研究院要建在仁德路上,这是济州本地人都无法从地图上找到的路名。真实性可疑的历史被造成了真实本身:仁德路从历史上灰扑扑的小巷子,到济州地方志中一条不起眼的条目,又重新回到了济州市的发展蓝图上,成了文化地标。程济世先生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然而,程先生在众峰林立的各方势力间激起的回响,不一定是黄钟大吕的恢宏,还可能是箪觚壶瓶的杂音。

这一场看似慎重的儒学研究院的建立,最后逐渐倾向于带有荒诞意味的整个济州城的地动山摇。复杂的工程牵扯到多方利益,建立太和研究院也不仅仅是象牙塔的一方祈愿,反而开扩了改造旧济州城、发展科技创新、外资吸纳运营等多维度空间。原本是知识界古典资源的重盘与复活,却无意间搅动了现实世界的一潭池水。济州省领导栾庭玉、畜牧局局长侯为贵、出版人季宗慈、慈恩寺主持释延长、济大校长葛道宏、桃都山连锁酒店老板铁梳子、养鸡大王罗总、裤衩大王陈总、GC集团的黄兴……纷纷扰扰各方人马粉墨登场。知识分子阶层的学术圈与行陶朱之道的商业圈紧密结合并非孤例个案,姚鼐先生有铁梳子,程济世有“子贡”黄兴,吴镇有浙江商人陈总,应物兄有养鸡场罗总,他们都是学问背后支撑着的经济支柱。知识寻租的背后,正如应物兄所感慨的那样:“高校早已非净土。”[1]280大学校园成了诸多力量角逐的场域。应物兄身边各路人马粉墨登场:官员渴望从中做出政绩、商人觊觎其中的肥厚利益、学者们试图经此一役出人头地,连方外之人也不能免俗。除此之外,《应物兄》涉及到的不仅仅是中国的文化圈,同时还有海外汉学对中国传统儒学的再解读、交织碰击。此外,留学生如坦桑尼亚的卡尔文、程先生的美国儿媳珍妮……这些看似出现篇幅不多的人物,在思想的复杂性、人与文化的多样性上添了一笔色彩。更有趣的是,校长葛道宏为了表现出在国际上也有话语权,还特意在学术会议上请来了印度人。即使对方对学术一无所知,但是其异域面孔成了通行证,这无疑增加了反讽的效果。政治、经济、文化、生态、中西古今……应物兄身处的混沌而纠葛的场域,为其滋养,同时也被其桎梏。

有趣的是,在《应物兄》中,不仅仅是各色各样的人物在主人公身边川流不息,还有林林总总的动物身影出现在应物兄的世界中。透过应物兄身处的纠葛场域,还可以看出这些动物恰是其对应的人之拟态。官僚型的学者葛道宏的宠物是蚁狮,“天生的阴谋家”,正映照葛道宏老谋深算的本性。儒学大师程济世念念不忘济州蝈蝈,然而真正的“济哥”早已随着济州环境的变化而消失,后来培育出的济哥虽然发声频率与原济哥一般,却也是“与时迁移”,旧声不再;程济世少年去国离家,即便多年后漂洋过海回到故土,也不再是曾经的少年了。GC集团的主人黄兴是程先生的“子贡”,更是财大气粗的富豪,唯有他能够养驴、马一类的大型动物当作宠物;在济大成立其“接待工作小组”时,众人都以为黄兴会带宠物驴来,但黄兴最后牵到济州的却是一匹白马。驴变白马,意味着黄兴比旁人想象中的都了解中国的传统文化语境。栾庭玉的母亲栾温氏养着两只鹦鹉,分别命名为大虎和二虎,成日喋喋不休,恰如女主人日常的唠叨与呓语;同时它们还会摆弄英文,正似栾庭玉拿腔拿调的作派。铁梳子养着两条狗,其中一条正是善于狩猎蒙古细犬,暗示着她对利益掠夺的强大野心。何为教授的爱猫名叫“柏拉图”,与其研究古希腊哲学相映成趣。何为教授在病床上还惦记着自己的爱猫,“猫就是理念”[1]274,柏拉图就是何为教授的精神象征。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何为姿态坚决,不向世俗妥协……这是一方人物纷杂且动物浩繁的世界,一处枝蔓糅混、明暗纠缠、庞然无序的世界,应物兄曾将其形容成“一锅粥”[1]47,他身陷其中几乎一刻不得喘息。

光怪陆离的现实如同一辆高速运行的列车,轰轰然在没有轨道的原野上一骑绝尘。随着时间的推演,应物兄身处的外在场域开始分崩离析。双林先生去世、栾庭玉落马、芸娘去世、易艺艺生了怪胎……一切都变得斑驳难辨,现实世界逐渐不可控地滑向渊薮。故事即将收尾时,应物兄如往常一样“再次匆匆上路”,却不知命运的无常已然呼啸而至,他在硕大无朋的冲击中离开了地面,飞向了天空。应物兄头朝下、脚在上,曾经身处的场域一瞬间天翻地覆:“起初,他没有一点疼痛感。他现在是以半倒立的姿势躺在那里,头朝向大地,脚踩向天空。”直到这里,故事远没有结束。纠葛的场域倘若颠倒了,是否就不再枝蔓横生?虽然应物兄是“最后一次开车行走在这条路上”[1]1039,但是李洱却在旁人询问应物兄的结局时反问:“谁说他死了?”[2]在这个开放性结尾中,应物兄最后是幸存还是死亡?但不论应物兄是否会出现在全新的世界中,这复杂纠葛的外在场域终究还会造出一个又一个新的应物兄。

二、应物兄内心的精微寰宇

“慎言”是乔木先生对应物兄的要求与律令。乔木先生是应物兄的师长,也是他的岳丈,更是他的精神导师。乔木先生改掉了应物兄那“多嘴多舌的毛病”,还通过俄语中的例子谆谆教导:“俄语中的‘语言’和‘舌头’是同一个词。管住了舌头,就管住了语言。舌头都管不住,割了喂狗算了。”[1]6至于乔木先生为何对慎言如此在意,自可以从时代中找到答案。

乔木先生保护着应物兄,但他同时也是应物兄的桎梏——留校任教的应物兄并不敢随意说话,言多必失也许会带累着损害乔木先生的面子。舌绽春雷的不是应物兄,沉默寡言的才是应物兄。语言与思维紧密结合,同时语言也是思维的载体,“慎言”的应物兄逐渐觉察到自己的失控:“不说话的时候,他脑子好像就停止转动了;少说一半,脑子好像也就少转了半圈。‘再这样下去,我就要变成傻子了。’”[1]7。应物兄在困顿中找到了折中的办法。“我可以把一句话说出来,但又不让别人听到;舌头痛快了,脑子也飞快地转起来了;说话思考两不误。有话就说,边想边说,不亦乐乎?”[1]7即便应物兄独处,他的自言自语也只有自己能够听到。“你就是把耳朵贴到他的嘴巴上,也别想听见一个字。谁都别想听到,包括他肚子里的蛔虫,有时候甚至包括他自己。”[1]5就这样,应物兄在内心构建出一个隐秘而精微的寰宇,复杂缠绕的思绪在这里得以喷薄与释放。

由于多次被乔木先生耳提面命,应物兄习惯了将话在口中打旋,最后一口咽下,或者任凭未出口的话语直接从脑门上穿过升到空中。不论是与旁人交流学术意见,还是私人问题,抑或是哲学之思,应物兄对外都以沉默作为应答。在朗月称赞他的妻子乔姗姗有福时,应物兄明明想告诉她,自己与妻子已经分居,“但话到嘴边,他却没有说出来”[1]47。在与乔木先生谈论双林先生的古诗词选集时,对“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应物兄明明有颇多联想与慨叹,“这句诗涌出喉咙,跳上舌面。他感觉到它弹了起来,贴住了上腭。它还要上升,于是它暂时落了去,把舌面作为一个跳板,纵身一跃,穿过上腭,穿过脑子里那些复杂而且混沌的物质,落到了他的最高处,也就是他的头顶。它还要上升,于是它浮了起来,在他的头顶盘旋。”[1]47在与艾伦相处时,应物兄想到了艾伦当年考哲学硕士时,面对考题中苏格拉底的“一个好人在一个时候是好的,而在另外一个时候却是坏的。”艾伦做出了玄而又玄、几乎油滑的回答:“一个坏人在一个时候是坏的,而在另外一个时候却是好的。”[1]424应物兄精密的记忆将过往与现实相连,“他把它放在舌尖上咂摸着,并且让他在舌尖和舌根之间来回走动。”[1]424无论应物兄在内心是困惑,愧疚抑或沉思,他都谨慎地守着自己的边界,将一切喁喁都珍纳在自己的内心寰宇中。

应物兄的内心世界并非一直保持着风平浪静的状态。作为当代知识分子,应物兄有自己的理想,成立太和研究院就是他的抱负。然而,太和研究院的建立过程、在仁德路的改造工程中,各路人马都想过来安插自己的人手,从中分得一杯羹。在雷山巴雷先生想将自己身边的一对“姊妹花”安插进太和研究院时,应物兄的怒气在心中勃发了:“一个寄托着程先生家国情怀的研究院,一个寄托着他的学术梦想的研究院,就这样被糟蹋了吗?”但即使如此,他依然保持着表面的冷静。在他的内心,高傲与世故各成体系、短兵相接,他们是应物兄本体的分身:“此刻,两种相反的念头在他的脑子里不断肉搏。一个念头是马上辞职,眼不见为净,所谓危邦不入,独善其身;另一个念头是,跟他们斗下去,大不了同归于尽,所谓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这两个念头,互相否定,互相吐痰;又互相肯定,互相献媚。……”[1]732若不是当时侯为贵觑到情况不对,也许应物兄会忘记乔木先生的教诲,让自己内心寰宇中的怒意直接刺入身外场域。从这些复杂缠绕的微妙心理可以发现,应物兄性格中有知识分子素来高傲和持重的一面。

除了这些幽隐晦诘的内心活动之外,应物兄的内心寰宇之丰富蕴藉,早已越过了时间和空间的界限。在双林院士辞世之后,应物兄在诸多复杂情绪中浮沉纠葛。双林先生是老一代知识分子的代表,豁达与风骨并存。应物兄在双林先生去世后,来到了古韵厚重的九曲黄河边。在应物兄心中,双林先生已然抱朴归真,溶入了恒古不变的月色。应物兄在意识流动中,恍惚触碰到了前辈人的风姿。“这天晚上,到了后半夜,他似乎听见外面有匆匆的脚步声。那声音是从浑厚的涛声中浮现的,若有若无。有那么一会儿,他失神地望着窗外的月亮。那是黄河上的月亮。它不是升起于浩渺人世,而是在时间的长河中升起,在亘古的原野上升起。它在空中,在所有的屋顶、树木、山巅之上,在被黄莺的泪水打湿的‘最高花’之上。它的颜色和黄河一样,也是黄的。它在浩瀚的天宇飘动,飞行,旋转,呈金黄色。”[1]840应物兄及乔木先生在提及双林先生时,“最高花”的意象就频频出现,这在某种程度上,“最高花”可以视作是双林先生的内心的孤独和清寒,承载着他的人生企愿。如今,在应物兄的梦中,最高花上不仅有莺啼泪,还有年年相似的月光。“他注视着月亮,月亮也注视着他。在他和月亮之间,浮动着如云似雾一般的幻觉。他同时想到,月光下的河面一定也是一片金黄。但随后,他否定了自己的想象。他知道,月光下的大河只能是黑沉沉的,如铁流一般。”[1]840出现在应物兄睡梦中的月亮与河水,都可看作应物兄隐秘内心的外化。这是他精微内心寰宇的一部分,也是老一辈知识分子精神的感染和传承。然而理想与现实之间终有隔膜,再崇高的愿景与坚守,也不得不与现实交融,正如应物兄意识中金黄的河流只能是“黑沉沉”的一般。从这些精妙的意识流描写中,我们可以觑到知识分子们有自己的信仰,但面对着世俗的喧嚣、物质与精神上的诱惑,他们同样会因脆弱而沉沦将风骨论斤称两。

在故事的最后,应物兄在车祸中短暂地飞离了大地,以不同寻常的途径重新认识了自己。“他的脑子曾经出现过短暂的迷糊,并渐渐感到脑袋发涨。他意识到那是血在涌向头部。”应物兄的本体似乎已然散逸,意识开始游离:“他听见一个人说‘我还活着。’那声音非常遥远,好像是从天上飘过来的,只是勉强抵达了他的耳膜。”应物兄在心中反复求证着,“他再次问道:‘你是应物兄吗?’这次,他清晰地听到了回答:‘他是应物兄。’”在看似荒诞混沌的自问自答间,应物兄的内心寰宇反而一片清明。在很久的曾经,应物兄曾经想到“《山海经》中的‘其鸣自詨’:鸟兽的声音就像在呼唤自己的名字,所谓自呼其名”[1]745。应物兄在自己的内心寰宇中呼唤着、应答着“应物兄”,无论他本身在红尘白浪中奔波疲靡,或在经史子集里皓首穷经;无论他是欢愉还是苦痛、坚守还是迟疑、高雅还是庸俗,他就是“应物兄”本身,也是一代知识分子的凝聚与缩影。

三、《应物兄》中的女性世界

纵观《应物兄》中的三千大小世界,除了应物兄的身外场域与内心寰宇外,女性自成一处需要探幽的世界。乔姗姗、朗月、艾伦、芸娘、铁梳子、陆空谷……林林总总的女性形象,乍一看在整个《应物兄》中起的是点缀作用,似乎留下的仅仅是一个个略显模糊的侧影,仔细品味才能发现她们是连接各个版块的桥梁,正如应物兄在朗月的卧室墙上发现了双林先生的字一样。在小说中,她们占用的篇幅并不多,正面出场的笔墨寥寥,但她们身影却无处不在。倘若说在全书中男性所占篇幅庞多,可视作“浩瀚星图”中的星子,那么从乔姗姗、伊华、芸娘三位女性入手,则可看到图中明晰的星线。

乔姗姗是应物兄的妻子,她的父亲是乔木先生。而应物兄又是乔木先生的得意弟子,乔姗姗是二人由“师生关系”转向“父子关系”的桥梁。然而,乔姗姗心中所爱并不是应物兄。她是郏象愚的女神“密涅瓦”,也是他的保护神。多年后应物兄还记得,乔珊珊能够全文背诵郏象愚“谈论黄色文明和蔚蓝色文明的文章”[1]380。年轻时的乔姗姗充满了热情与朝气,浑身洋溢着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的情愫,“目光既热烈又沉静,既勇敢又羞怯”[1]248。郏象愚最后畏罪逃离,乔姗姗的浪漫之旅终究落回到现实的尘埃中。

乔姗姗嫁给应物兄,这其中到底有几分是爱情,几分是委曲求全、向现实低头,是不言自明的。否则她不会选择远渡重洋,与应物兄分居。在朗月询问应物兄地址时,乔姗姗的内心难道不明白对方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么?但是她选择痛快地交代出实情。作为一个女性知识分子,乔姗姗在属于父亲和丈夫的话语场域中游离而又无处不在。应物兄在答应与乔姗姗的婚事时,心中还暗恋着别人。二人成婚后,并非没有和谐之处,他们也曾度过了一段和谐的日子,乔姗姗生女后奶水不足,应物兄还每日为她炖麻鸭,精心照料。应物兄接受乔姗姗作为妻子,是对乔木先生的妥协,但也不难看出他的潜意识抗拒,否则他为何要将乔姗姗初夜之事渲染得私底下人人皆知呢。后来乔姗姗出轨了济州师院一位英语教师,夫妇二人之间隔膜越来越深;再然后,应物兄与乔姗姗选择了分居。不过,乔珊珊最终也开始学习儒学,应物兄被乔木先生催促着回家“敦伦”,出走的女性再次回归,回到了济州。从父亲的身边走向丈夫,在此过程中,曾经拥有浪漫主义情愫的乔珊珊逐渐靠近现实。虽然乔姗姗在父亲的要求下回到了济州,却并不留在应物兄身边:她有自己的一片天地,负责GC集团在济州的业务。她说:“我是谁?我是乔姗姗。”[1]964乔姗姗从婚前的“争”到“不争”,又一次摇摇摆摆站在了“争”的一面。

豆花是栾庭玉的第二任妻子,原名伊华,后由栾温氏改成了“豆花”。伊华之所以成了“豆花”,还成了栾庭玉的妻子,从一开始走的是伺候栾家老太太的路子,也可谓是“曲线救国”。豆花作为伊华时,她是济州大学的学子,是物业公司的负责人;当她的名字被栾老太太栾温氏听成“银花”,并在此基础上改成“豆花”时,她已经不再保有曾经的独立人格了,正如《红楼梦》中主子们要重用丫鬟时须得重新赐名一样。豆花此时和栾温氏一样,变成了“侯门”栾家的附属品,此时她是“不争”的,即使有小心机、小算盘,但到底还是“不争”的状态。栾庭玉第一任“听话”的、连姓名都没有的妻子自请下堂后,豆花更像是顺水推舟般,顺利地登堂入室。而古典美人金彧的存在,也许正是下一任小栾某氏的候补。但是豆花到底是知识分子,有自己的特性。她和栾庭玉结婚后开始“争”,她的脾气见长,以《金瓶梅》为底色,将栾庭玉身边的人冠上各种外号。在她的口中,应物兄成了“应伯爵”、邓林是“潘驴邓小闲”、栾温氏是“温秀才”、华学明则是“花子虚”……豆花用自己的话语体系一点点蚕食栾廷玉的世界。而栾庭玉对豆花的评价则是“暴躁”,至于对她的爱敬有几分,则很可疑:栾庭玉曾对应物兄细谈豆花的床笫习惯。从栾庭玉想送豆花出国,其实可以看出其对豆花潜意识中的束缚与重构:只有符合栾庭玉自己喜好的豆花,才是真的“豆花”,暴躁的、喜爱戏曲的、让栾庭玉下属觉得“老板娘难伺候”的,那都是未被抹掉的、保有部分独立人格的伊华。婚后,豆花在怀孕流产中陷入怪圈。在栾温氏生日的第二天,豆花毫无预兆地失踪了。后来人们才发现,她在长庆洞中流产,并在死前举报了栾庭玉,直接促成了栾庭玉下马。豆花在最后的时刻狠狠地“争”了一把,死时又活成了伊华。伊华较之乔姗姗多了一层悲剧色彩。

芸娘在书中如同一幅悠远淡漠的水墨画。她是考古学家姚鼐的弟子,也是文德斯的老师。在上半部分她书中露出正面的时刻很少,直到下册,芸娘才有以自己名字冠名的章节。但即使如此,应物兄的世俗生活与精神生活中处处都有她的影子。作为知识分子,芸娘功力深厚,每次应物兄与她探讨完问题,都觉得自己有“拨云见日”之感。作为知己,应物兄很敬重芸娘,“又敬又爱”[1]85,这点从各种细节中都可以得到佐证。读者们从应物兄那里得知,芸娘是考古学家姚先生的弟子;芸娘接管着捐赠资金的使用;芸娘学识渊博;芸娘身体欠安……甚至从应物兄和陆空谷的对话中,还证实了芸娘烧得一手好菜。芸娘温和、沉静、不争,气质中带有“混合了不幸的贵族气息的优雅”[1]894。同时,芸娘又包容、豁达、敦厚,有应物兄妥帖灵魂的柔怀。“芸娘”这个笔名,在应物兄看来拥有太多的释义,带有某种朴素而圣洁的光环。芸娘的外号叫“晶体”,如此通透豁达之人,在自己的生命只剩最后一段时间时,还能够从容不迫地说“有人说,哲学就是研究死亡。我研究了一辈子,还没有死过呢。这次我要自己死一次。”[1]977她拒绝过度治疗,撑着病体给文德斯的未出世的孩子做衣服,将爱与希望连同祝福传递给新的一代。她虽然不争什么,却明月入怀,万事万物在她心中皆纤毫毕现。清朗纯净的芸娘,最终留给应物兄的是“来世相遇”的安慰。不同于乔姗姗与豆花,芸娘是一代知识分子完美的化身。这些女性所构成的世界,亦托起了整个《应物兄》的底色,同时展现了当代女性知识分子的精神面貌与生活状态。

李洱以千般心绪做琴弦、世间万物为琴筒,弹奏了一曲《应物兄》。八十四万字里藏了太多的密码,需要时间来梳理解纷。在《应物兄》这幅“浩瀚的时代星图”中,三千大小世界交迭,绘尽了纷扰的四合红尘,以及百年间知识分子的众生法相。不论岁月如何汹涌前行,在济大的巴别塔和镜湖旁,还会回响应物兄们的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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