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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通俗文学作品“道德困境”式人物探析

2020-12-06

南都学坛 2020年3期
关键词:马氏姜子牙二郎

李 丛 束

(河南财经政法大学 教务处,河南 郑州 450046)

正如鲁迅先生所说,“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1]166。诸多优秀的中国古代文学作品反映出许多深刻的社会问题,其中一些社会问题受特定社会环境的影响,在当时的时代无法得到妥善的解决,因此作者在作品中表现出一种“梦醒了无路可以走”的困惑,不得不“皈依传统”。在如今的时代,这些作品反映的深刻的社会问题早就迎刃而解,这得益于社会环境经过“深沉坚韧的战斗”发生了质的转变。因此,我们在看待这些著作处理“道德困境”问题表现出来的“皈依”时,应给予同情地理解。

笔者就以几部经典通俗文学作品里的人物为例,来看看这些作品所展现出来的“道德困境”模式和作者的处理方法。

一、《封神演义》马氏:悬而未决的矛盾难题

我们在品读某些作品情节的时候,通常会从中倾听到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这种现象在中国的明清小说中屡见不鲜。譬如《封神演义》在讲述马氏故事的时候,书中似乎有两种声音,一种声音会时不时肯定她的品质与行为,另一种声音又会时不时贬斥一下她的品质与行为。这两种声音相互交织,使马氏这个人物形象既矛盾又复杂。

关于马氏,要先从她的丈夫姜子牙说起。姜子牙32岁时上山学道,72岁时被师父派遣下山,静待时机、辅佐明主。姜子牙下山后无枝可栖,便投奔了当年的义兄宋异人。宋异人是个厚道重情义的人,他热情真挚地安置了姜子牙,并为其订了一门亲事,给姜子牙娶了68岁的黄花女儿马氏。

马氏是一个极有品性的人。姜子牙依傍着宋异人,衣食丰足,但马氏却看出其中的隐忧。当他从姜子牙口中得知,宋异人和姜子牙并非姑表兄弟而是结义兄弟后,便说道:“原来如此。便是亲生弟兄,也无有不散的筵席。今宋伯伯在,我夫妻可以安闲自在;倘异日不在,我和你如何处?常言道:‘人生天地间,以营运为主。’我劝你做些生意,以防我夫妻后事。”[2]114姜子牙勉强接受了马氏的意见,开始踏上多舛的营生之路。

然而,一方面“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另一方面姜子牙拙于生计,所以他无论是卖笊篱、卖面粉、开饭店、贩牛羊都没有成功,夫妻二人不断拌嘴、矛盾不断累加。当宋异人解劝“不要说是你夫妻二人,就有三二十口,我也养得起。你们何必如此”?马氏却说:“伯伯虽是这等好意,但我夫妻日后也要归着,难道束手待毙。”[2]114马氏为了整个家庭的经济独立而自强,同时,她也在一直包容着“百无一能”的姜子牙。

姜子牙终于时来运转做了一段时间的官,但不久,就因为不愿当摘星楼的监工残害百姓而逃走。当他准备要到西岐隐居、静待明主的时候,马氏拒绝与他同往,并表示绝不背井离乡。当姜子牙提出“嫁鸡怎不逐鸡飞”的伦理纲常时,马氏要求姜子牙写下一纸休书,并说就算将来姜子牙富贵,她也绝不后悔。在这里,作者对于马氏的刻画是颇不友好的,其笔锋侧重于表现马氏“目光短浅”。如果马氏一直决绝下去,倒也算是有志气的人,但是当她后来听到姜子牙位极人臣的消息时,又羞愧难当、上吊而亡。这一行为进一步证实了她的“目光短浅”、无识人之明。

总体而言,马氏在姜子牙命途多舛的时候从来没有抛弃姜子牙的念头,只有在姜子牙做了官又失官、并且要带她背井离乡的时候,她才终于下定决心,与姜子牙一刀两断。若说马氏目光短浅、不识姜子牙是大巧若拙的“潜力股”是有的,但若说她人品有问题却是有失公允的。

作者若是肯定马氏的品行,最后就不应该极尽讽刺(马氏死后还被封为扫帚星)。若是一开始就将马氏作为讽刺批判的对象,就不应该画蛇添足地去刻画她的颇有志气。

作者为什么要塑造马氏这么一个复杂的人物?我们可以换一个角度思考这个问题。若是作者既肯定马氏的品行,又肯定她的“休夫”行为,即为挑战“夫为妻纲”的传统道德伦理。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这样的肯定又会给那些真正“休夫的马氏”们带来怎样的影响?类似的问题还有哪吒追杀李靖、殷郊违背誓言助纣伐周,等等。

《封神演义》的作者没有迈出这一步,我们无法从马氏这个形象得知这个答案。但是我们可以从另外一个例子《说岳全传》中的曹宁来看对传统“伦理纲常”进行对抗会有怎样的后果。

二、《说岳全传》曹宁:过犹不及的极端方案

明朝以后,伦理纲常越来越僵化。传统的君臣、父子之间双向的责任,逐渐变为君对臣、父对子单向性的要求。孔子言“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3]66,孟子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3]299,慢慢变为“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4]303。物不平则鸣,明清小说《水浒传》《西游记》《封神演义》等都对“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进行了不同程度的反思与批判。伦理纲常之可畏,可从清代《说岳全传》中曹宁的事迹略窥一斑。

曹宁的父亲曹荣原是宋人,曹荣投降金国后被封为赵王。曹宁勇猛无敌,与岳家军对垒连战连捷。在金营卧底的王佐,成功说反陆文龙之后,借机会给曹宁讲了“越鸟归南”“骅骝向北”的故事。曹宁听完感慨道:“鸟兽尚知思乡念主,岂可为人反不如鸟兽?”[5]410于是,王佐借机将其身世道出:“令尊被山东刘豫说骗降金,官封赵王,陷身外国;却不想报君父之恩,反把祖宗抛弃。”[5]410并劝曹宁归宋。曹宁被王佐一番话说服,拿着王佐的推荐信去投奔岳飞。不想他的父亲曹荣得知,带兵来追。面对父亲的追击,曹宁义正词严地指出:“我一向不知道,你身为节度,背主降虏。为何不学陆登、张叔夜、李若水、岳飞、韩世忠?偏你献了黄河,投顺金邦?眼见二圣坐井观天,于心何忍,与禽兽何异!你若不依,请自回去,不必多言!”[5]412曹荣大怒,要杀了儿子,曹宁不得已还击,冲突中曹荣被曹宁一枪刺死。当曹宁“弑父”后,拿着王佐的推荐信拜见岳飞,岳飞却说:“你父既不肯归宋,你只应自回来就罢。那有子杀父之理?岂非人伦大变!本帅不敢相留,任从他往。”[5]412曹宁走投无路,拔出腰间的佩刀,自刎而死。更令人痛惜的是,岳飞吩咐把曹宁的首级割下,号令一日,然后收棺盛殓。当兀术闻报曹荣被儿子挑死时说道:“那曹宁归宋,果然不与他父亲相干。但是这弑父逆贼,岳飞肯收留帐下,岂是明理之人?也算不得个名将!”[5]412当他听到岳飞将曹宁首级号令在宋营前时,称赞岳飞:“这才是个元帅,名不虚传!”“宋朝有这等人,叫某家实费周折也!”[5]412真是耐人寻味。

对曹宁来说,选择忠便要背负对父亲的不孝,选择孝便会背负对君父的不忠,即使战场上的敌人也会看不起他的人格,这是一个荒诞的选择题。无论曹宁做出怎样的选择,都会伤到自己。面对“君为臣纲,父为子纲”的伦理纲常的压迫,曹宁是没有逃避的余地的。岳飞所谓的折中之策“你只应自回来就罢”[5]412,又有多少可操作性?曹宁又何尝想杀了父亲,他面对父亲的追击又有多少选择?

封建伦理纲常如枷锁一般令人无法挣脱。曹宁的例子是一个极端,因为他没有选择性。而马氏则有选择,她做出了一个正常的女性正常的选择,但是《封神演义》作者却为她设置了凄惨的下场。这说明作者虽然认为马氏有“休夫”的正当理由,却不愿意让像马氏一样的人去“休夫”?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矛盾?破译这个问题的密码可以从《张协状元》中寻求。

三、《张协状元》贫女:妥协现实的皈依传统

中国现存最早的南戏剧本《张协状元》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书生张协上京赶考,走到五鸡山的时候被强盗打劫抢去盘缠,并被打伤。一个居住在破庙中的贫女救助了他。在好心人的撮合下,张协与这个贫女结为夫妇。婚后,贫女剪下并卖掉头发,为张协上京赶考筹措盘缠。张协一举考中状元,却变了心。贫女千里跋涉入京寻夫,张协却嫌她“貌陋身卑,家贫世薄”[6]150,叫家人把她赶出去。枢密使王德用想把女儿胜花许配给张协,张协却也不攀附权贵,拒绝了这门婚事,导致胜花含恨而终。后来张协离京赴任,又经过五鸡山,贫女正在那里采茶。贫女严厉斥责他忘恩负义,张协恼羞成怒,拔剑砍伤贫女。贫女昏倒后被路过的王德用所救,收为义女。王德用又招张协为婿,张协这次却答应了。洞房之夜,贫女数落并痛骂张协。然而,这部戏的结局却是夫妻和好团圆。为何张协忘恩负义却最终得到宽恕?这是我们应该注意的问题。

为寻找答案,我们可将《张协状元》与其他两部戏剧——《赵贞女蔡二郎》《王魁负桂英》做横向对比。这两部戏同样讲到了负心人,但最终却没有宽恕负心人。

《赵贞女蔡二郎》中的男主角蔡二郎,其人品之低劣比张协有过之而无不及。蔡二郎一举考中状元后,不但背弃了结发妻子,还背弃了双亲,被招赘于相府。其妻子赵贞女苦心孤诣奉养公婆,公婆死后又祝发买葬、罗裙包土、自筑坟台。赵贞女埋葬完双亲,便入京寻夫,蔡二郎不但不认妻子,反而放马踹死了赵贞女。蔡二郎最后终于被暴雷殛死。

《王魁负桂英》讲述了王魁辜负妓女焦桂英的故事。妓女焦桂英救下落难书生王魁,并资助王魁读书赴考。王魁得中状元后被丞相纳为女婿,随即写下一封休书送与焦桂英。桂英愤而自杀,死后其鬼魂活捉王魁。

蔡二郎、王魁得到了理所当然的报应,而张协却被宽恕,造成这种区别的原因不在于这些负心人本身,而在于他们的妻子是否存活。

因为《赵贞女蔡二郎》《王魁负桂英》这两部戏的女主角已死,男主角便不再需要宽恕,因此最后蔡二郎被雷劈死、王魁被桂英的鬼魂捉走了。而《张协状元》中,到了最后贫女却是活着的。试想,贫女是置张协于死地再另嫁他人,还是与张协重修于好?哪一种选择社会对她的包容度会大一点?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自然是后者。贫女与张协重归于好,一切顺理成章。而如果贫女选择前者,她下半生需要背负怎样的道德压力?《张协状元》的作者宽恕了张协,但实际的出发点却是为了贫女能够有个好的归宿,尽管这个归宿并不完美。

由此,上一节的问题便有了答案:一个对社会有责任感的作家,不会盲目鼓动读者去做在这个时代无法实现的事情,例如无谓地碰触伦理纲常。封建伦理纲常如利刃,触碰它轻则皮开肉绽,重则遍体鳞伤。马氏虽然有“休夫”的正当理由,但是在当时的时代,休夫必然会有不好的后果。与其让这种不好的后果产生,倒不如不迈出这一步,这就正是鲁迅先生所说的“做梦”——“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1]166唤醒沉睡的人却又让她感到无路可走是残忍的。

明代张大复《梅花草堂笔谈》记载了俞二娘的事迹。俞二娘,一位秀慧能文词的闺中少女,她在读《牡丹亭》时,与杜丽娘产生了强烈的共鸣,甚至感到自己的命运不如杜丽娘,青春觉醒了却无处安放,最后“断肠而死”。俞二娘的处境就犹如被“惊醒了”而又“梦醒了无路可以走”。这就难怪当时有人诅咒牡丹亭“世上演《牡丹亭》一本,若士(汤显祖)在地下受苦一日”[7]519了。

那么,这种“道德伦理”困境就真的无法解决吗?非也!请看鲁迅是怎么为我们指出“可走的路”的。

四、结语

1923年12月26日晚上,鲁迅先生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举行的文艺会上做了《娜拉出走后》的演讲,他指出妇女独立是要有一定的社会环境的。“自由固不是钱所能买到的,但能够为钱而卖掉。”[1]168如果妇女们没有获得与男人相等的经济权和社会势力,就不能真正得到自由平等独立,“震骇一时的牺牲,不如深沉的韧性的战斗”[1]171。

让我们回到最初讨论的马氏。《封神演义》赞许马氏却又给马氏设置自杀的结局,正是不愿意让当时的女性效仿她。正如鲁迅先生所说:“假使寻不出路,我们所要的就是梦;但是不要将来的梦,只要目前的梦。”[1]167而终有一天有了出路,就不再需要“梦”了。当今时代的女性如果陷入娜拉的处境,自然能够做出选择,不至于非要回来或堕落;同样的,当今时代的女性如果陷入马氏的处境,“休夫”之后也依然有路可走。

古往今来,许多伟大的古典作品透射出来的作者思想是深邃的、超前的。这些作者深知梦醒了无路可走的残忍与苦恼,在批判社会不合理的时候能够怀有敦厚之心,让剧中的人物心怀不平却最终皈依于传统。这并不是因为作者缺少反抗精神,而恰恰是因为作者心怀慈悲。

如今的时代,许多优秀的中国古典作品投射出的社会问题的阴霾早就一扫而空,我们的时代有健全的法律、成熟的文明,一些古代社会的道德伦理困境在如今的时代早已被化解,这得益于无数志士经过深沉的韧性的战斗所创造的美好时代。生活在美好时代的我们,在看待古人的“梦”时,应该给予理解与同情,而不是单纯的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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