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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灾难,文学的救赎功能
——重读周大新的长篇小说《安魂》

2020-12-03刘海燕

写作 2020年4期
关键词:作家儿子人生

刘海燕

在网络自媒体、商业经济和科学技术主导的时代,文学艺术对我们生活的影响力似乎越来越微弱。但有时候,在某些特殊的时刻、特殊的境遇下,文学艺术撼动、温暖、照亮、陪伴心灵的力量还会闪电一般出现。如当代文学中,史铁生和文学相伴的一生及其作品,迟子建2002年以后的作品,周大新的长篇小说《安魂》等。在他们的作品里,可看到:当命运中的悲苦,排天巨浪一样压过来,没有外部的力量可以改变时,作为作家的他们,以罕见的心力,驮起了这塌下来的人生,从被命运碾碎的心的裂缝里,流出渗着心血的文字——人世间最真实的爱与怕、迷茫与澄明、悲苦与解脱……他们把个体的悲苦经验转化为生命的启示录,每一个与这些文字相遇的读者,也许心都会有所撼动、有所收获。

2012年8月底,我随河南作家代表团到北京参加国际图书博览会,那时《安魂》刚刚出版,是博览会上的重点推荐书目。在返回郑州的动车上,我一路读《安魂》,一路满脸的泪水。记忆里只余下读《安魂》的场景,泪水屏蔽了前后左右的文友。

周大新在这本书的扉页上写:“献给我英年早逝的儿子周宁”“献给天下所有因疾病和意外灾难而失去儿女的父母”。也可以说是献给这世上所有的丧失者、痛苦者、孤独者。一场魔幻般的新冠疫情让世界多国停摆,让不少家庭失去亲人,像诗人艾略特《荒原》里所写,“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不仅仅是4月,还有2月、3月、5月……尤其是武汉疫情,牵动了所有中国人的心。因此,我想借对《安魂》的重新解读,把这本书重新介绍给经历了疫情的人们,但愿会增进对人生的珍惜与理解……

一、《安魂》的上半部:人间之爱、忏悔与救赎

周大新在《〈安魂〉文外》写到,送走儿子后,“我没法不回忆过去,回忆时,除了痛楚之外,愧疚一直在折磨着我。就是在那时我决定,我一定要把我这份愧疚写出来,要不然,我可能活不下去”。“我就是想把对儿子说的话说出来。我也知道儿子有很多话想对我说,因为他失语而无法说出了,所以,只有用这种对话方式才能实现我们父子的心愿,才能让我们俩都好受些,也才能对他的灵魂起到安慰的作用。”①沈文慧编著:《周大新研究》,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4-25页。

《安魂》以爸爸和儿子对话的方式,共30个章节,这30个章节以干支纪年的方式命名,既是儿子在这世上生活的30个年头,也是作者对生命轮回的追忆与反思。尤其是纪实性的上半部,更是一个父亲在无助人世间的自我拷问、悔恨及追忆,儿子病后的每一日、每一刻都刻在了心上——病痛中儿子的克制和对父母的体谅,父母拼命救助儿子……大凡天下父母,读着都会心碎。

史铁生在《我与地坛》里写:“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那么,一切不幸命运的救赎之路在哪里呢?”②史铁生:《我与地坛》,《想念地坛》,海口:海南出版公司2003年版,第22页。

凡是接触过周大新的人,一概会说他的好——善良、温和、体贴入微,宽容、通透、悲悯……他的南阳同乡、小说家行者,写过一篇散文,题目就是《大新真好》。同时代作家阎连科说:“他为人为文,都是那样自然淳朴,而且淳朴自然到了某种境界。”③沈文慧编著:《周大新研究》,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57页。2014年11月底,在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中国现代文学馆在郑州师范学院联合举办的“周大新文学创作学术研讨会”上,令人敬重的河南作家李佩甫发言时很有些激动,音调突然升高,他说周大新的为人为文,不仅是50后作家的楷模,也是河南作家的楷模。其他国内作家评论家,也由衷地赞叹周大新的人格魅力。

但是,上天将一个29岁的生命从这个“真好”的父亲身边决绝地拖走,“我们没有做过任何该遭惩罚的事。”“凭什么要给我们这样的回报?!”《安魂》开篇不久就问了这个约伯式的问题,人类生活中一直存在的问题:无辜的人啊,为何遭遇悲苦?

这一向外部、向上天的质问,是得不到回声的,得到的只能是愤懑、疼痛、自我伤害。人肉体生命的有限,有限到残酷,比不上一棵草,草枯了来年还会发芽,而人就永远不可见了。这样想时,人世真是虚无悲苦。但是,活着的人,余下的人生,要困在虚无里吗?

一年、两年、三年,心里像海洋一样汹涌翻滚的痛与苦渐渐缓下来,作家周大新终于可以写下这些痛感、忏悔、烙印,当然也有很多在一起的欢乐——儿子成长的所有细节,但这些欢乐都带上了人生不再的悲凉。

对于一个作家,此时自我拯救的最有效方式就是把这些写出来,类似心理疗法,把自己的心结疏通,一个作家应是自己最好的心理医生。

这是一种令人虚脱的写作,需要多大的心力才能穿越过去?“当我写起来才意识到,倾倒痛楚的过程其实更痛楚。你不能不忆起那些痛楚的时刻,不能不回眸那些痛楚的场景。因此,这部书写得很慢,有时一天只能写几百字,有时因伤心引起头痛不得不停下去躺在床上,有时我都怀疑我的身体能否允许我写完这部书。”④吴义勤:《超越生死的悲悯之书——读周大新长篇小说〈安魂〉》,《中国艺术报》2012年11月26日第3版。

作为军旅作家的周大新,有着万般深情,同样有着万般坚韧,李佩甫感叹地描述他:“就像南阳的伏牛山,表面看去十分平缓,但是博大雄浑、气象万千。他的坚强也是一般人无法比拟的,他将人生当中两次摧毁性的打击转移成精神成果,写出了《第二十幕》和《安魂》。”⑤李静溪、张延文:《“周大新文学创作学术研讨会”纪要》,《中州大学学报》2015年第2期。

这里也说下《第二十幕》。《第二十幕》属于周大新创作生涯里大气象的作品,和他获得茅盾文学奖的《湖光山色》相比,各有千秋,但这个三部曲,更具厚重感和史诗感。在周大新的一个访谈里,他讲到在《第二十幕》的写作过程中,生命遇到了一次毁灭性的打击,“我差一点就被砸垮了,几次都想结束生命罢了。这场灾难让我第一次窥见了人性黑暗部分的形状……第一次知道了命运的反复无常……第一次体会到人在这个世界上活着是多么不易。这场灾难使我的写作时断时续甚至要完全中断……”①沈文慧编著:《周大新研究》,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44页。这场灾难,也改变了他原先的许多设想,客观上对这部书是有好处的。周大新用了近10年的时间,最终完成了这部气势恢宏的长篇。对于文学,对于作家,世间的事,有时你真没法简单说它是毁灭还是成就。或许只能说,摊上了,就努力把毁灭转化成拯救吧。

回到《安魂》的写作,这是一次更黑暗的穿行。丧子之痛,是灾难中的灾难,“那不仅仅是心口疼,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疼,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空茫之痛,是五脏六腑都在搅呀!”“如果有谁能预先告诉我,我到人世的代价之一,是尝失子之痛,我一定会告诉他:饶了我,我不想来到人世上!我不想!”②周大新:《安魂》,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4、4-5页。

儿子回应:

爸爸,其实你仔细想想,上天对我们已经不薄,他曾经给过我们很多快乐。……我们已经得到了一些,也许就该满足了。有人说,人生就是三种状态的轮替,一会儿是笑,一会儿是哭,一会儿是哭笑不得。我们笑过,也哭笑不得过,现在轮到哭了,轮到了有什么办法?

我们得学会安慰自己……③周大新:《安魂》,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4、4-5页。

儿子的思考维度,基本是让父亲接受事实:“世上事情的发生,我们并不都能找到理由……爸爸,别再去追问我走的理由,没有谁会回答你。”

对于没有宗教背景的人们,无辜遭遇灾难时,也许都会有这种突然被袭后的心焦,向外部世界的责问。接下来,周大新以当代作家中罕见的真,卢梭《忏悔录》式的真,深入到对自我内心的拷问。

人患某些疾病的因素有很多,但又都不能断定,医学也搞不清楚。但悲伤的父亲,一点一点地从主观找原因,无限地忏悔,这忏悔一直追溯到儿子的出生——儿子出生后的这些年,自己都哪里做错了,哪里酿成了儿子的病根……

父亲悔恨于自己批评儿子太多,表扬太少;逼迫儿子去考重点中学;儿子从老家南阳迁移到北京,父亲忽略了儿子对新环境的种种不适应,像个监工一样,频繁地督促处于青春叛逆期的儿子做作业和看书;高中分科时,让喜欢历史、想读文科的儿子选报理科;四年异地大学生活之后,父亲又催着身体不太强健的儿子去读研究生等等。事实上,这些选择或做法,后果并非像父亲忏悔的那么糟糕,比如儿子还是很高兴有读研的机会。这些事大多数家长也都在做着,在正常的日子里,你不这样做,可能就会担忧孩子将来在社会生活中处于劣势。

在这些忏悔中,最让父亲难以释怀的是拆散了儿子大学时期的初恋。“几年后,我在痛苦回忆往事时,才看清自己在此事上的深层心理动因:我看上去是想为儿子找一个漂亮的妻子,其实内心里是想为周家找一个才貌双全可以向外人炫耀的儿媳妇。”“在儿子的幸福和自己虚荣心的满足之间,我选择了后者。”儿子争取了,但没有太反抗。“儿子在我的干预下,失去了最爱他的人”。

后来,父亲多么奢望儿子能拥有爱情、创造奇迹。他和妻子曾约见过一对夫妇,那丈夫患同样的疾病,靠妻子爱的力量,生活了几十年依然健康着。儿子在最需要感情安慰的时候,得到的却是无情的打击。给手术后的儿子带来一次好心情的竟是已是他人妻子的初恋女友,她的侠义与挚爱。

“我当的什么父亲?!”“我在文学世界里扮演的是一个赞美爱情自由主张爱情自主的清明人士,但在实际生活里却是一个破坏自由爱情的恶煞。”父亲心碎地骂着自己。

常常是理论上我们都明白,但轮到自己的生活里,要挣脱掉虚荣和功名利禄的欲望的确很难。遭遇大不幸时,才会真正意识到什么是生命中最重要的。诸如此类,都是世俗人生中中国家长的普遍作为,更何况50后的这一代父母。

50后作家中,不少像周大新这样,从偏僻的农村到军旅,从军旅走向文学之路。如同为河南籍作家的阎连科、邢军纪、柳建伟,山东的莫言等。我们这些在书斋中生活的人,很难想象这一代军旅作家身心所遭遇的磨难。周大新在《安魂》中写到,1985年他奉命去云南老山前线采访时,曾给儿子留了一封遗书。当时儿子还不到6岁。因为前线战况复杂,山高林密,采访的人也随时会和敌人相遇。“我把遗书寄给你妈后,就由山东直接去了云南战场。”在命运中翻滚过的人,希望自己的儿子在人生的转折点上努力奋斗,进入名校,有份满意的工作,工作上有所成就,一生顺利,少些挫折。这都在情理之中。天下的父母,大多希望自己的孩子在激烈的社会竞争中,能立于不败之地。

这世俗人生里的所为,你我都在其中,一点也不陌生。但《安魂》以儿子的离去为整个叙事的起点,在生命的终极处,来看这些日常功利与世俗愿景,这个残酷的距离让人彻底看清了、摆脱了生命本质之外的附着物,剥离出纯净的人间真爱与真痛,洗涤并升华着我们的世俗之心。

这些忏悔主要来自儿子生病之前的生活,儿子生病后,父母的日子是天塌下来了,但要拼命扛起来。“我当时以为,这个夜晚(儿子化疗),是我们度过的最痛苦最难受的夜晚。我哪里知道,比这更难受的夜晚,还有无数个在前面等着我们。”“我后来才明白,当一个人和痛苦相遇时,永远不要感叹‘这是我最痛苦的时候’……”极度的疲惫和慌恐,让父母离垮掉只差一点点距离,父亲想去吃碗面条,他都能看到那门口进出的人,可是“我担心我会走不完这二百多米就倒下去,我不能倒下去,我倒下去了你和你妈怎么办?我只好在小卖部里买了两个不热的馒头,坐在一个楼梯拐弯处吃了……我甚至都没有力气去把一米外的半张报纸捡过来垫在屁股下,就那样席地而坐,背靠墙壁,没有洗手,只管吃。那时刻,我吃饭的目的不是为了享受食物,只为了让自己有力气再回到你的身边。”这时父亲,无论显赫或卑微,此刻都是一样的无助;在生命的绝境前,只余下爱在支撑。

儿子:“这次手术让我真切地懂得了两个道理,其一,是人活着值得珍惜的东西固然很多,但最值得珍惜的是自己的身体,好身体可以让一个人少受多少罪呀;其二,是疾病带来的痛苦不仅要个人承受,还要所有家庭成员跟着承受,一个人要是想心疼家人,就该爱惜自己的身体……”

这是一个特别懂得人间之爱、特别体谅心疼父母的儿子,他安慰父亲:当年和女友分手是对的,要不然现在对相爱太深的她打击太大;他给了父母最后的安慰:“是你们的爱,让我在经历了那所有的苦痛以后还觉得:人间很美……”

父亲和母亲,在儿子的墓碑上刻下“爸妈永远爱你……”人间之爱,只能如此了。

这无尽的痛苦,也是安魂之爱——为儿子安魂,也为自我及亲人的内心寻找安慰。由《安魂》可见,爱的痛彻,绝对的坦诚与忏悔,方有可能自我救赎。

二、《安魂》的下半部:超越生死、更宽广的救赎

《安魂》作为长篇小说,上半部纪实,下半部虚构。如果说在上半部的纪实中,作者把心里的巨石竭力挪到文字中,内心得以喘气;那么在下半部,在虚构的天国里,儿子和他交流着天国的生活和见闻,在人世与天国的比照中,现实中无助不甘的父亲,渐渐超越了生死、苦难,精神获得了自由。

作者幻想中的天国是这样的——

有一个天窗,可以从天国看到尘世间的亲人。“但愿你真的能透过天窗看到我和你妈妈……尘世上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死是一种彻底的无,生死之间再也没有相通的可能……可天国之神想到了!他知道我们被隔在两界是多么痛苦,他才是一颗慈心一腔善意啊……”

儿子在那里和先去的外公、外婆、舅舅相见。在这个天国里,还能找见那些精英灵魂。天神希望儿子做些采访,免去无事可做的寂寞无聊,让他收集这些灵魂在人间活了一遍的真实感受。儿子采访俗佛两界都生活过的弘一法师时,法师说:

人生怎么比较?首先,每个人的人生起点就不一样,导致人生起跑时的优势劣势就不同……(出身不同的)这几种人在身体发育、心理演变、知识准备和对世界的看法上,一开始就不一样……

我觉得天国之神的做法就最好,他决定一个灵魂进不进天国享域,不是看他在人间时干过什么职业,不是看他活过多大年纪……而是只要他或她努力地走完人生全程,对他人对家庭对民族对国家对人类做过有益的事,有过属于自己的所得,没有对他人的人生造成坏的影响,就可以。我认为这才是在公平公正地评价人生……①周大新:《安魂》,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267-268、274页。

这人性化的人生评价标准,善意而悲悯。而儿子在29年的人生里,几乎天天看见听见的都是那些不可比较的比较。他心里对此满是困惑。就这个问题,他又去追问爱因斯坦。爱因斯坦认为:

要比就比两个方面,第一,比谁获得的快乐和幸福多。不管你的职业是什么,不管你的权力和名声有多大,不管你在物质上有多富裕,只要你感到快乐和幸福的时间短,强度小,那你的人生就不算是比别人过得好。第二,比心灵的质地。人的肉体没法比,那是父母给的,自己没有自主权;独有人的心灵是不是保有美好这件事,可以自己完全做主,因此,这成为人生可比的指标之一。一个人,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与人为善,与族群为善,与自然界为善,这样的心灵质地就好……②周大新:《安魂》,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267-268、274页。

这个幸福感和心灵质地的参照系,正是我们的社会评价体系中需要落在实处的。

父亲向儿子感叹:“平日几乎没想过自己为何活着,只是在为遇到的每一个人生问题忙忙碌碌。小时候,只是想着上学读书,争取考上大学,将来能到城市工作。后来‘文革’开始,上大学的梦破灭,就想着去当兵……当兵后,就想着好好干……结婚有你后,就想让你上一所好小学。待你小学毕业,又想着怎样让你上重点中学……你研究生毕业后……你病了以后,我就一心想着怎样把你的病治好……我就这样活到了现在。”其实除了极少特立独行者,我们绝大多数人都在这种链条上生活,被生存的压力、俗世的愿望驱赶着,在焦虑中不停地忙碌,似乎永远停不下来。

这个天国,还是一个洗涤灵魂的地方,每个灵魂之间,都和平相处,一律平等,等等。作家虚构的这个天国,类似乌托邦,像现实的镜像,照出了我们现实中的种种问题。周大新借助这些人类智者之口,表达的是作家自己对人世、生死、社会生活等更开阔更深入的思考,也以此方式呈现了对现实的深刻批判。

20世纪90年代初,我读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时,遇见“向死而在”(也译为“向死而生”)这个词,那时觉得它是那么遥远而陌生;现在觉得这个词就是我们头顶的一束高光,人生不过百年,如果能够在终极处看清并设计自己的人生,能够独自面对自己和世界,早点惊醒,而不是在潮流中寻求庇护和安全感,那应是少些遗憾的人生吧。事实上,人太容易沉湎于世俗人生中,很难惊醒和超越出。

命运把作家周大新带到“向死而生”处,来重新打量一切。《安魂》这本书,就是立于生命的尽头,反省梳理人这一生——父与子、自我与亲人、自我与世界等的关系;是人世间的一场父子深情写就的,其情感重量、撼动读者心灵的力量在当代文学中罕见。和当代文学一路走来的评论家胡平写道:“迄今为止,中国当代文学中能够以彻底的真诚和勇气直面死亡的作品还不多。现实的小说家多是探讨生的作家,无论在都市文学还是乡土文学中,主人公都生机勃勃地生活和奋斗着,他们即使陷于悲观,愤懑也仍然指向现实。我们尊敬的作家中,恐怕只有两位曾点燃了自身,以生命为火炬,照亮了我们意识到的生死两界,一位是史铁生,一位是周大新。”①胡平:《时光在书中倒流生命在文字中重生——读周大新长篇新作〈安魂〉》,《光明日报》2012年10月5日第3版。

近年来,人们对虚构性作品的阅读热情锐减,除了和信息化时代的外部环境有关,还和文学自身的品质有关。我们不乏小说形式和艺术上的探索,然而能撼动人心、提供深度心灵经验的作品却很少见。“《安魂》既写得非常实,又写得非常虚,虚实之间的转换既是心理、情感、灵魂状态的自然流转,又传达出一种超越性的生死观念,而虚实间的巨大张力,更是昭示出情感的升华,呈现出一种看穿生死的境界。”②吴义勤:《超越生死的悲悯之书——读周大新长篇小说〈安魂〉》,《中国艺术报》2012年11月26日第3版。“小说的价值不能单从审美方面考虑,救赎也是文学同样重要的功能。”③贺玉高:《超越死亡的亲情救赎——评周大新的〈安魂〉》,《中州大学学报》2015年第2期。

《安魂》的最后一个章节,很短,作者写自己多年前首次听莫扎特《安魂曲》时的情景。当时并不知这曲子是莫扎特在贫病交加、死亡逼近时写出的,一个被痛苦浸泡的人写出的却是神灵般的歌咏。作者以此向莫扎特表达致敬!作家周大新在人生至痛中,能写出《安魂》,文心同此——超越生死的爱的安魂曲。作家的私人经验经由作品——读者阅读,变为公共经验,让更多的人获得精神救赎。

三、爱这个世界——书里书外的人生

周大新的小说中一直贯穿着爱的旋律,如《湖光山色》里的暖暖,在前村委会主任无助的晚境,暖暖以人性之爱,救助这个曾侮辱过她的被权势异化之人。2018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天黑得很慢》,作者以“拟纪实”的手法,以一个家庭陪护员的角度,讲述人到老年之后的心境及境遇。周大新在创作谈中讲,写作此书的目的是“想用它宽慰天下老人也宽慰自己”④周大新:《为天黑以前的风景铺一层温暖的底色》,《文汇报》2018年3月14日第10版。,时光会把每个人带向衰老,做好进入老境的准备,才不至于焦虑和恐慌。比如陪伴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你必须学会独自生活和品尝孤独;社会对你的关注度会越来越小,不管之前你如何有名气,衰老都会让你变成普通老人,你得学会安静地呆在一角,去欣赏后来者的热闹和风光,而不能忌妒抱怨;学会与疾病共处等。天黑之前,人生最后一段路会越来越暗,这就需要一束束光照亮,这种爱之光的光源,包括他人、社会,还有老人自己。小说中的陪护员“我”,在世人的误解中,陪护萧伯伯到终点,二人也由误解达成了真挚的人间之爱。

“人心是艺术的基础,就好像大地是自然的基础一样。”⑤雨果:《雨果论文学》,柳鸣久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98页。周大新的作品里,一直有人心在,有朴素的敬畏,如《湖光山色》里的暖暖在无法证实自己的清白时,坚信“人做的事,上天可是都在看着”。周大新曾感叹,站在“人生真相这座山的高处,耐心向下看,你就会看到太多的人生无奈……看到太多的人生苦痛,你就会不由得在心里悲叹,你就会生出一种母性情怀:这些孩子们,哪个都活得艰难呀……”⑥孔会侠:《与一颗简白、慈柔之心的对话——周大新访谈》,《小说评论》2017年第2期。

作家周大新在个人的悲伤中看到人生的真相,没有虚无下去,而是更深广地去爱这个世界。还有迟子建。2002年5月,迟子建的丈夫遇车祸去世,对她而言是“与生命等长的伤痛记忆”。几年后,迟子建写出了《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开篇第一句就是:“我想把脸涂上厚厚的泥巴,不让人看到我的哀伤。”这是最接近她个人伤痛的小说。后来,她又写出《额尔古纳河右岸》,把自己的悲悯融入人间万象,并荣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她在获奖感言中讲:“我觉得跟我一起来到这个颁奖台的不仅仅是我,还有我的故乡,有森林、河流、清风、明月,是那一片土地给我的文学世界注入了生机与活力……我还要感激一个远去的人——我的爱人,感激他离世后在我的梦境中仍然送来亲切的嘱托,使我获得别样的温暖……”①《迟子建获奖感言:理想境界还未达到》,中国网,网址:http://www.china.com.cn/book/txt/2008-11/03/content_16701796_2.htm,发表日期:2018年11月3日。

史铁生所追问的“一切不幸命运的救赎之路在哪里呢?”在他们的文心里,我看到了答案。写到这里,我感到心境不那么难受了。

我时常感到,一个作家再聪明、再博学,如果他没有博爱,他的作品很可能就会欠缺一种致命的艺术元素——撼动心灵的力量,文学艺术毕竟是引领人类精神的艺术。前面谈到周大新为人为文的爱与境界,的确,他总是那样天然诚恳,让人无法忘却。2017年6月,在河南省文学院举办的《命脉》(何弘、吴元成著,关于南水北调的长篇报告文学)研讨会上,在众多学者、作家的发言中,留在我记忆里的也就是周大新落泪的发言,他讲到(大意):有一天在北京街头看到因管道爆裂,自来水满街流淌……家乡人民不一定能喝上的丹江清水,流到了京城,他担忧北京人用水不知道心疼,担忧我们的南水北调能这样一直调下去吗?他说,这些水是水,又不全是水,还有血,还有汗(工程的艰难,移民的艰辛)……周大新忧患而深情的发言,使会场变得寂静肃穆,这不常见的诚恳,让每个人都侧耳倾听。在我们的公共空间中,诚恳,或许显得不合时宜、笨拙,还需要勇气。

不是每个人都要写作,但每个人都可以通过诚恳地爱这个世界,以不同的方式找到自己的救赎之路。

《安魂》出版后的当年11月,周大新夫妇在他们的家乡河南南阳邓州设立了“周宁助学基金”,捐款100万元,作为教育基金,帮助家乡品学兼优的贫困生完成学业。②邓州市教体局办公室:《著名作家周大新回乡颁发首届周宁助学金》,邓州市人民政府门户网站,http://www.dengzhou.gov.cn/dzsjyj/jyxx/webinfo/2013/12/1386214943984799.tm,发布时间:2013年8月5日。在儿子生病的日子里,能挣到200多万,去买美国“特效”针剂,都是周大新需要奋斗的一个数字。这个教育基金,对于周大新夫妇,应是捐出了给儿子准备的全部的爱,也许从此,他们看到这些因受益而成长的孩子,就像看到无数个自己的孩子。

一个作家,有了这样对人世间悲悯的情怀,他的作品中才可能会有真正的人间之爱——救赎的力量,也才可能引领世人度过恐惧与不安的时刻。一个作家不管他最初的写作动机是什么,一路走来,都应洗涤自己写作的精神血液:“全世界所有的真正可称为作家的人,不管他居住于哪个国家……最后都会在那面写有‘为人类日臻完美’字样的旗帜下站立和汇聚。”③沈文慧编著:《周大新研究》,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封底。这是周大新对一个真正作家的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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