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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加尔的追寻
——“神圣”的归复

2020-11-28首都师范大学北京100037

流行色 2020年2期
关键词:夏加尔犹太教西德

刘 青 (首都师范大学,北京 100037)

“神圣”(numinous)一词首见于鲁道夫·奥托(Rudolf Otto)1917年创作的《论神圣》一书当中,奥托定义“神圣”为宗教性质的,是一种超自然的、不可言说的神秘感受。在宗教日常中“神圣”常指教职人员、宗教组织通过宗教经典、教规、教义把对“神”的崇拜本质体现出来,形成一种自觉内化的规范和指引,如信仰认同、行为规束、心理调适等功能。现代社会以前,世界的神圣由宗教、礼法、道德等建构,成为人们信仰、行为的指引。当我们遭遇神圣普遍丧失的时代,这种指引不再存续,人类该如何自持?该如何寻回神圣?马克·夏加尔这时在自己的创作中以美好与残酷的形式开始发起对神圣的召唤。

一、神圣的丧失

俄国艺术家马克·夏加尔(Marc chagall,1887—1985)是20世纪著名的现代绘画艺术家,他的绘画充满着爱、天真、梦幻与想象。但是夏加尔的经历以及他所处时代的并非单纯美好,而是伴随着残酷与磨难。他出生于俄国小镇维捷布斯克郊区的犹太家庭,家里有9个孩子,日子过得非常寒酸。纵观人类历史,没有任何一个民族像犹太民族一样经受如此多的苦难、离散、歧视。历史上犹太民族曾经经历了三次大的离散,流散到世界各地,宗教信仰的隔阂,使得他们不仅遭受异教徒的残害,而且所到之处皆受尽当地人的侮辱与敌视,被迫居住于划出的居留地,不与当地人往来,被限制从事商业和金融次等行业,积累了大量的财富,但财富又带给他们更多的不幸,他们被不断地掠夺。在成年之后,夏加尔又经历了俄国十月革命,和两次世界大战,在异国他乡长达几十年的漂泊,号称文明和进步的西方现代文明带来的战争和苦难也使得身为犹太人的夏加尔更能体味人类的悲惨命运。战争对平民所带来的伤害,以及德国对犹太人的残酷迫害使夏加尔见识到社会真理的沦丧和西方社会维持了两千多年信仰的崩塌。米尔恰·伊利亚德(Mircea Eliade,1907—1986)《与夏加尔的对话》中的一篇文章《为什么我们变得如此焦虑》中记述着夏加尔的话:在现代历史中,“一切因素都破碎了。上帝、透视、圣经、形式、线条、传统、所谓的人文主义理论、爱、忠诚、家庭、学校、教育、预言者以及基督自己”①。

夏加尔表达了对西方现代主义所构建的社会现状的失望,也看到了当代社会集体性迷惘的重要缘由,便是西方社会两千年历史当中起着引导作用的价值观的崩塌,即神圣的解体。“神圣”是意识形态的因素,而非历史长河中的某一意识阶段。在文明的最初层面,变成一个人或者说诞生一个人,是宗教性质的。而在这一层面的认知中,作为一个宗教的人是和世界、宇宙互通的,人与外在之间是一种积极开放且流动的关系,进行着持续的交流和互动。而与之对立的作为历史性存在的世俗的人,代表着现代性层面下的人类所发展出的一种新的存在际遇。这种现代性的尘嚣当中的世俗人已经遗忘抑或拒绝记起自己的生成是宗教的,而是能动地定义自己为历史的唯一主体与动力,拒绝自身、世界的神圣性,拒绝超验性,完完全全地将自己世俗化。神圣的丢失正是堕落的开始,天堂从这一刻被认识消解了,无法找寻。这就是西方现代罪恶的开端。

二、宗教与神圣的感知

现代社会日以继夜所自我建设的社会高楼已将神圣的雾气拨散,尚留一丝余息。科学、技术、新的信仰使得人们振奋且狂热,迫不及待地庆祝进入到一个崭新的时代。但当狂热的激情褪去,种种弊端渐露,世界开始失控,丧失出口的人们陷入了迷惘。神圣是属于宗教的秩序,夏加尔能察觉意识到这一事实,继而挖掘呈现世界的神圣,在当代艺术家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可以说夏加尔所信仰的犹太教成为其便利的通道。

犹太人的身份和经历是夏加尔创作的重要来源,夏加尔的犹太人大家庭、从小在犹太经院中习得的犹太经典、犹太民间流传的故事、犹太教的宗教传统都成为其艺术养分,夏加尔甚至说过,“正是一个犹太人的身份,使他成为了一个画家”。而夏加尔的作品也总是在表现犹太人的生活,并与犹太宗教产生着联系。犹太教是犹太民族的主要信仰,是世界三大信仰中最早且最古老的宗教体系。进入19世纪,犹太教内部产生分化,形成了正统派、改革派和保守派三派鼎立的局面。②其中改革派的理念认为应追随时代的变化进行转变,趋于理性的逻辑。正统派的理念则认为不应追随时代,要求严格恪守犹太教律法,拒绝所谓的改革。保守派则居于中立,提倡温和缓慢的解决方式。夏加尔的家庭所信仰的是隶属于正统派的哈西德派。哈西德派常常要求忽视掉理性的逻辑与知识,在重视人的情感生发的前提下进行虔诚地祈祷,来达到灵魂与神的直接交流。犹太教信仰唯一的神——上帝耶和华(YHWH)。哈西德派的核心是上帝之爱,上帝无所不在。所以犹太教提倡大爱,因为神性的火花存在于一切生灵与事物当中,我们需要爱所有的人与事物,进而才能爱神灵。哈西德派认为,只要人类愿意用自己的全部存在回应上帝,上帝就离他不远。他甚至可以比自我更接近于我,我们的任务就是感知他、倾听他、回应他。哈西德派的人与无所不在的上帝之间,是一种流通的状态,不存在隔膜与屏障。只要我们稍以留意,便能在宇宙万物的流转当中感知伟大的上帝之爱,与上帝进行沟通,所以他们的祈祷形式十分地简单易行,不需进入专门设立的宗教场所,即可随时随地地进行,甚至提倡在祈祷时以歌舞的形式来激发人的情感体验。

犹太教哈西德派的大爱与当下西方的现代图景形成了旗帜鲜明的对比,哈西德主义的核心与理念饱含着对于神圣的追寻和珍视,正是夏加尔前面所提及的进入现代社会的西方世界整体所丢失的信仰和追求。哈西德派所提倡的超验的感知和表达方式是神圣存在的完美表达,追求成为最具神圣性质的“宗教人”。也正因如此,虔诚的犹太教哈西德派信徒——夏加尔在现代性带来的迷惘中能够如此准确地察觉神圣的失落,并找到归复神圣的方式。

三、神圣的归复

夏加尔依托犹太人的身份和系统,寻找归复神圣的途径,这在他的绘画中通过呈现美好与半黑暗两种截然不同的形式得以进行。

第一种,表达世界的大爱与美好。这种状态继承了哈西德精神下对于世界万物的和谐态度,强调了情感与精神的互动和流露,伴以超自然的神秘怪诞以揭示神圣的力量。《生日》创作于1915年,这个场景来自夏加尔与妻子贝拉恋爱期间夏加尔的生日那天,贝拉突然出现在他的家。当时贝拉手捧着鲜花,着一袭黑色的长裙,徐徐走到了夏加尔的面前, 夏加尔被这个场景深深打动,伴随着激动幸福的情绪,夏加尔感到身子变得轻盈,整个人离开了地面漂浮起来,他回过头开始与贝拉深情的接吻,贝拉踮起脚尖,似乎也随着夏加尔漂浮起来了。画中红色的地毯、舒适的房间,以及窗外俄罗斯乡间的景色是其原本生活的场景,暗示着一种舒适的氛围,而这种在爱的迷狂体验之下的超现实的飞升情形则是一种普遍的宗教体验。另一幅作品《我和我的村庄》创作于1911年,画面以一个男人与一只羊的头部侧脸为特写占据着大部分的前景,这个男人手里拿着一根缀满果子的枝条,好像正在给羊喂食,羊和人之间的对视制造了一种亲昵状态,似乎将羊拟人化了或者说赐予了羊具有神性的灵魂,这种人与动物间的默契与神交,创造了超验性的神秘感。在远景后面正在挤羊奶的妇女、荷锄而归的农夫,以及村庄之中成排的屋舍再现了夏加尔童年生活的记忆片段,同时窗户上掩映的人脸和道路上倒立飘忽的似幽灵鬼魅之物,更加剧了这个场景的怪诞与神秘。画面中动物、人类、自然、房屋、幽灵得以共处,关系和谐有序,表现的正是夏加尔想要召唤的充满神圣的乌托邦。这种和谐、美好的情感描写在夏加尔的绘画中十分常见,他以最真诚且直接的方式展现着人类与万物的美好互动,而神圣正寓于其中。

第二种,描绘半黑暗状态。神圣或者对于神圣的感受包含着否定性的一面,在西方艺术中呈现为黑暗和沉默。奥托曾指出:“黑暗必须是这样一种东西,它在与光明的某种余晖相对照时变得格外触目,而此种余晖正被它所吞没。因而,神秘的效力就开始于这种半暗状。如果‘崇高’这一因素能与这种半黑暗相结合,相补充,那么它的影响力就会变得更完满。”③寺院、庙宇教堂的建造中常常使用这种半黑暗的状态。夏加尔通过描绘现实的黑暗场景再掺杂着微弱的光明来制造这种半黑暗。《白色十字架》这幅作品创作于1938年,整个画面以一种包围式的环形构图进行排布,抛弃了正常的场景透视,具有俄国圣像学的形式。画面的正中心是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一条犹太人祈祷常用的白底黑条长巾作为腰布围在耶稣的腰间,基督的头顶用着拉丁文写着“拿撒勒的耶稣,犹太人之王。 ”环绕耶稣的是一系列没有连续性的场景,左正上方是四个漂浮的犹太圣人,他们相互言语,似乎又是在祈祷,好像在见识了人间的荒唐和不幸后的感同身受。耶稣的正左方有三个场景,第一个场景是一群举着红旗的士兵在向着耶稣冲过来,根据夏加尔十月革命的经历,这群士兵的身份或许是苏联的战士。第二个场景是三间维耶布斯克典型的犹太穷人的白房子,房子已被涌出的熊熊火焰吞噬,房子不远处,有三个坐在地上的人惊魂未定地望着丧失的家园。第三个场景是一艘载满人的木船,这只船只似乎已在大海上漂浮上许久,船上的一部分人已靠在船檐奄奄一息,另一些人仿佛看到了希望,朝着耶稣这边使劲地挥着手。耶稣的正右方是一座喷涌出巨大火舌的犹太教堂,椅子、经卷、水晶灯都被摔在教堂门口的地上,一个穿着纳粹服饰的男人双手沾满了血,向教堂内冲去,让人联想到同年发生的“水晶之夜”④大屠杀的场景。耶稣的正下方是一群逃难的犹太人,他们有的掩面前行的,还有的抱着律法书逃跑,有被迫挂着写有德文“我是犹太人”侮辱字样的白色牌子的老人,也有抱着孩子围着头巾的妇人,扛着行李布袋的穿罩衫的男人,珍贵的律法书已经散落在地,暗示神圣已经陨落,耶稣与全人类都已在受难。在画面描绘的绝望情形中,又暗含着微弱的希望,比如耶稣正下方的犹太教堂大烛台上的烛火还未熄灭,散发出神性的光环,船上的人的呼叫预示着不远处的希望,耶稣的十字架没有尽头,仿佛通向了天堂。与其相似的题材还有《堕落的天使》,在画面中心的天使被血染得鲜红,倒立着从天空中坠落,多次出现在夏加尔作品中的温和的动物形象,此时也已变得哀伤,人们摔倒在地,抱着经卷逃跑,圣母抱着圣子蜷缩在远处,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小提琴已无人演奏,描绘了一种神性的衰竭。但是远处的月亮依旧圆满,烛火也依然散发着神性的光辉。神圣的关键在于半黑暗性质,夏加尔精确地呈现了这种状态。

结语

夏加尔栖息于犹太文化之中,敏感准确捕捉到了现代西方社会中信仰和神圣的丧失,哈西德精神让我们理解了他为何以及如何在绘画中呈现神圣。通过观看夏加尔的作品对于神圣的表达,可以了解到的是他不论美好还是黑暗题材的作品,其实都是对逝去神圣的召唤。而神圣背后的和谐与美好,对于温情的现实关系的向往,则是他最由衷的期盼。

注释:

① 耿幼壮.天使的堕落和天堂的乡愁——夏加尔的绘画与伊利亚德的神学[J].文艺研究,2005(05):111-122+160.

② 张文建.信仰战胜苦难 犹太教[M].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 , 1998:222.

③ 奥托.论神圣[M].成穷,周邦宪,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80.

④ 水晶之夜:又译帝国碎玻璃之夜、十一月大迫害,是指1938年11月9日至10日凌晨,希特勒青年团、盖世太保和党卫军袭击德国和奥地利的犹太人的事件。“水晶之夜”事件标志着纳粹对犹太人有组织的屠杀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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