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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 蝶
——辽西旧事

2020-11-22闫耀明

海燕 2020年11期
关键词:小桃白鱼糖纸

闫耀明

我老婆小桃冲刺一般跑到电线杆下的时候,我不在场,她当时惊愕的表情我没有看到。但是后来据她自己说,她确实吓坏了,傻傻地站着,不会动弹,整个身体硬得如同那根笔直的电线杆。

“僵硬的感觉可真难受,身体一下子变成实心的了,好像连尿都没有了。不对,是有尿,肚子里汪着一大泡尿,却尿不出来。”小桃说。

小桃因为受到惊吓而汪着一泡尿时,我正在女儿河上打鱼。女儿河里的白鱼是美味,用盐腌一腌,煎了,鲜、香、脆,那滋味,美妙得没法说得清。每次我打回白鱼,爹都要捏起酒盅,喝两口。白酒颤巍巍的,汪在酒盅里,爹小心地端着,却并不洒。白酒在进入爹的嘴里时,总要发出又尖又细的“吱吱”声,像老鼠叫。

我和二皮、花裙子站在河水里,分散开,各自把着一片水面,缓慢地向前走。瞄到白鱼的身影,我们的鱼鞭就在空中快速划过,向白鱼落去。被打死的白鱼会漂到水面上来,明晃晃的。

我用的鱼鞭是最长的,有十二节。鱼鞭是用铁丝做成的,一节一节连接在一起。不用时,可以团成一团,抡开了,就是一根杀伤力强大的武器。因而白鱼们见到鱼鞭在空中伸展开,总要四下逃窜,一副惊慌失措屁滚尿流的样子。

鱼鞭越长,抡起来就越费劲儿。所以,用的鱼鞭长,就说明水平高。我很在乎这一点,也常常得意地抡起鱼鞭,“啪啪”地打在水面上,虽然我并没有看到白鱼。我的行为带有明显的表演的成分。二皮和花裙子并不戳穿我,笑嘻嘻地满足我的虚荣心。

可是今天,我们在女儿河里走了好几个来回,居然一条白鱼也没有打到。这很奇怪,我愣愣地站在河水里,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天气很好,阳光明亮得刺眼,空中满满的都是亮丽的阳光,比宽宽的女儿河还要巨大。这样的天气,是适合打鱼的,为什么我们会毫无收获呢?

我问二皮和花裙子,他们也都一脸的茫然。

后来我知道了,是风在捣乱。尽管阳光明媚,可是河面上的风有些大,没遮没拦地吹着,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把水面拨弄出众多的涟漪,涌来涌去的,很好地为精明的白鱼提供了掩护。我们明明看到了白鱼的身影,可抡下鞭去,却总是打空。其实,白鱼的位置因为水波的颤动发生了偏差,风让我们的判断出了问题。

“我觉得今天有点不对劲儿呢。”我说。

我们三个人很泄气地走上河岸,将鱼鞭丢在沙滩上,坐下来,望天。

也许是风吹拂的缘故,天空显得愈加高远,白白的云朵飘着,比白鱼更显懒惰,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仿佛在故意气我们。

我的心就猛地颤了几下,好像自己真的生气了似的。

就在我心颤动的时候,我老婆小桃正站在电线杆下,惊呆着。

小桃站在电线杆下,不会动弹。惊吓的力量是这样巨大,小桃笔直地站着,好久也没有动。不是她不想动,而是动不了。风打着旋,在她的身边转来转去,把电线杆与粮仓以及墙角之间形成的不大的空间填得满满的。小桃的心也是满满的,全是惊愕。她的目光固执而且放肆,毫不掩饰地盯着那个男人的脸。

那个男人坐在地上,后背靠着粮仓。粮仓是储存粮食的大房子,很大,里面装着去年打下的玉米。高大的粮仓让那个偎在地上的人显得十分渺小。但渺小不代表安稳,那个男人一定是不安稳的,双手双脚都被绳子捆着,牢牢地捆着,绳子的另一端则绑在粮仓边的一根钢筋上。钢筋是深扎在地下的,很坚固。以前,这里是看护粮仓的黄狗的窝,那根钢筋就是用来拴黄狗的。后来,黄狗闹病,死了,这个小小的地方,就成了这个不安稳的男人的窝。被绳子捆着,男人站不起来,更无法离开。他能做的最大动作,就是把面前放着的一只破口的饭碗端起来,送到自己的嘴边。

让小桃受到惊吓的,是那个男人的脸色。小桃从没见过这样脸色的人。他的脸不小,方方正正的,脸色很深,深得如同一块黑色的石头,仔细看,才发现那是小桃很陌生的绛紫色。小桃想了好一阵,才想到了猪肝。男人的脸真的很像猪肝。而且,男人的嘴唇、鼻子都呈现出同样的颜色,整张脸也就缺少了凸凹与层次,看上去像一块平板。这样的色彩,这样的五官,把小桃吓得发呆,也不奇怪。

更为奇怪的是,小桃的突然出现,却丝毫也没有让那个猪肝脸男人有所反应,他依旧蜷缩着身子,歪在地上,靠着粮仓粗糙的墙壁,眯着眼睛,看眼前的破碗。

小桃奔跑的脚步声竟然没有引起猪肝脸男人的注意,好像她压根儿就没有来到一样。

风依旧在打着旋,扬起一些尘土。小桃的惊吓也就一点点淡去,剩下的,就是好奇了。她看到这个猪肝脸男人不仅脸色吓人,原本浓密的头发也一派纷乱,落满了尘土。他的手在绳子的捆绑下不停地发抖,手腕上清晰地留着一圈暗红色的印痕,像一副醒目的手镯。他脚边那只破了口子的饭碗,如一只张大的空洞的嘴巴,对着天空,发出无声的哀嚎。

小桃那好看的小嘴咧了咧,咧出一串“嘶嘶”声。

猪肝脸男人的头猛地抬了起来,眯起眼睛,看着小桃。

小桃的“嘶嘶”声暴露了自己,原本对来人毫无兴趣的猪肝脸男人盯着小桃,死死地盯着看。他的眼睛很小,却目光尖厉,针一样尖,扎着小桃的脸。

那针纷纷刺来,出于抵抗的本能,小桃的脸紧了起来。

可很快,小桃的脸就放松下来。因为那尖锐的针,不见了。猪肝脸男人的目光一点点柔和下来。小桃甚至在他的目光中,看出了不易察觉的柔情。

“蝴蝶……”他使劲儿笑笑,露出黄黄的牙齿。

小桃愣了。她摇摇头,肯定地告诉他:“我是小桃,不是蝴蝶。”

“蝴蝶……”他的黄牙露得更多了,脸上的皮肉开始颤抖。那被绳子捆绑着的身子,向前倾着,仿佛要到小桃跟前来,用手摸她。

“我不是蝴蝶……”小桃看着猪肝脸男人,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猪肝脸男人吧嗒着嘴,慈祥地看着小桃。“蝴蝶,我的宝贝女儿……”

“我不是你女儿蝴蝶!”小桃有点不耐烦。她猛然想起,父亲确实说起过这个人。这个人是抗联的情报员,被宪兵队抓住后,拒不说出抗联的情报,他甚至要摸电线杆上的电闸自杀,被看守他的士兵拦下了。宪兵队故意把猪肝脸男人绑在这里折磨他,就是为了警告周围的老百姓,参加抗联就是这个下场。但是大家伙私下里都非常同情他。

“我知道你是谁了,”小桃说,“我知道你是好人,好人是不可以自杀的,你也别自杀了好不好?”

猪肝脸男人连忙点头,笑着冲小桃点头。

小桃高兴了,高兴了的小桃就想送给猪肝脸男人点什么,作为对他的奖赏。可是,小桃摸了摸自己的衣兜,只有一张糖纸,糖块已经被她吃掉了。糖纸很轻很薄,小桃用糖纸叠了一只蝴蝶。阳光下,蝴蝶很干净,晶晶亮亮的,闪着炫目的光泽,很漂亮。

于是,小桃将那只用糖纸叠成的小蝴蝶递给猪肝脸男人。“你不要叫我蝴蝶了,这只蝴蝶,送给你。”

猪肝脸男人先是露出了惊异的神色,接着就是欢喜。他真的欢喜起来了,脸上的笑让他的嘴巴都开始不停地发抖,随后,那小小的眼睛里,就有泪水溢了出来。

他的泪水溢得很快,流得满脸都是。他的手哆嗦着,举起来,小心地接过糖纸蝴蝶。

“我看出来了,你喜欢我。”小桃说。

猪肝脸男人使劲儿点头,泪水四溅。

“谢谢你喜欢我。”小桃说完,就跑开了。她不愿看到一个男人掉眼泪,要是不走开,过一会儿,她也会跟着掉眼泪的。

“蝴蝶……”猪肝脸男人发出呼喊。他的喊声被泪水打湿了,滞涩而沉重,但仍然随着旋转的风飞了起来,旋向小小空间的外面。

小桃听到了。只是那声音被风旋得有点变形。

每次玩过家家,都是我和小桃做夫妻,二皮做我们的儿子,花裙子做我们的女儿。因此,我时常把过家家的游戏进行延伸,平时也常管小桃叫老婆。小桃也不客气,脆生生地答应。

委屈的只有二皮和花裙子。特别是花裙子,他是个男孩子,却被我们叫做花裙子。有一次我们约好晚上玩藏猫猫,那是大家都很喜爱的游戏,刺激又乐趣无穷。可花裙子的裤子被他妈妈洗了,没法出门。没有裤子穿是件糟糕的事情,他原本是可以穿裤衩子出来玩的,可更为糟糕的是,他的裤衩子又宽又大,松松垮垮,一蹲下或者坐下来,他的小鸡鸡就会不争气地露到外面来,被大家起哄嘲笑。游戏的诱惑最终战胜了没有裤子穿的尴尬,花裙子居然穿着他姐姐的裙子出来玩了。于是,花裙子的绰号当晚诞生。

那一年,我9岁,小桃、二皮和花裙子都是8岁。

猪肝脸男人的出现,引起了我们的注意。特别是一个想自杀的人,对我们还是很有吸引力的。于是,我们除了玩游戏,就是关注猪肝脸男人了。

“你是谁?你为什么想自杀?”我问。

从女儿河边回来,我们来到粮仓边,站在猪肝脸男人面前,看着他。

猪肝脸男人并没有注意我们的到来,正歪着脖子,费力地举着糖纸蝴蝶,迎着太阳光,照。他的样子很专注,仿佛在那张糖纸蝴蝶里,隐藏着什么好看的图景。

听到我的问话,猪肝脸男人收起糖纸蝴蝶,小心地装进衣兜里,还用手捏住衣兜,不松开。他的手在使劲儿,我看出来了,仿佛他捏着的,是自己的命。

对于我的问话,猪肝脸男人并没有理会,而是仰着那张绛紫色的方脸,看着小桃。他的表情有点傻,眼神直勾勾的。

可小桃说:“你看他,眼睛多柔和。他女儿叫蝴蝶。”

猪肝脸男人真的像个傻子,仰脸看着小桃,笑眯眯的,却不回答我们的问题。

二皮吸吸鼻涕,说:“他是个傻子。”

花裙子不同意,肯定地说:“他才不是傻子呢。谁听说过,傻子会自杀?”

我觉得花裙子说得对,傻子是不会自杀的。那猪肝脸男人就不是傻子。可他为什么要自杀呢?

猪肝脸男人轻轻地晃着头,看着小桃,样子十分享受。他的嘴巴咧得不大,那种浅笑暴露了他的良好心情。

我在心里暗暗地开始佩服这个猪肝脸男人。看见小桃,他居然有着良好的心情,他真是不简单。因为他身上绑着绳子,是那种五花大绑。我看到绳子不粗,大概只有手指粗,灰色的,像一根长长的蛇,在他的身上爬来爬去,缠紧了他的手腕、脚脖,还放肆地在他的脖子上爬过去。他的脖子被勒得很不舒服,喘气费劲,不得不一下一下地仰头。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被宪兵队抓获的抗联情报员,竟然有心思看着小桃露出笑容。

我更加确信,这个人不简单。

我们走在村街上,准备各自回家。我们几个人都有收获,篓子里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白鱼。小桃的白鱼是我给的。她不会使鱼鞭。

今天晚上,鱼香就会飘到街上来。

小桃的父亲迎面走过来。

我对小桃说:“老婆,你说那个猪肝脸男人,为啥又不想自杀了?”

不想,我的话被小桃父亲听到了,他奔过来,抡起右脚,在我的屁股上踢了一下。“谁是你老婆?你个小兔崽子,还没铁锹高,就敢打我家小桃的主意!”

小桃父亲真狠,疼痛一下子在我的屁股上炸开了,而且到处乱窜,我走不好路了。

“有本事你今天晚上别吃白鱼!”我很委屈,也不服,冲他嚷嚷。

小桃父亲立刻有了兴致,猫腰看小桃臂弯上的篓子。他“吱溜吱溜”地吸着口水,毫不掩饰自己对白鱼的渴望。

“嘿嘿。”小桃父亲搂着小桃的肩膀,回家了。

晚上,我们聚集在村街上,商量今天晚上玩什么游戏。

可是,小桃的心思似乎不在游戏上,提出了一个让我们都感到意外的话题。

“我想去看看那个猪肝脸男人。”小桃小声说。

小桃的提议把我们都吓一跳。

小桃说:“听我爸说,过两天,他们就把猪肝脸男人送走了。”

二皮翻了翻眼皮,说:“那个人是抗联呗。”

小桃说:“是的。听说他死硬死硬的,审了好几次,就是不招供。”

小桃又说:“他说他喜欢我。他喜欢我,就不去死了。”

小桃这么说,我心里不怎么舒服。我不希望小桃被别人喜欢。于是,我推了小桃一下,说:“你得了吧,他是喜欢蝴蝶,不是你!”

花裙子吸吸鼻子,说:“我也觉得他喜欢的是蝴蝶,不是小桃。他女儿不是叫蝴蝶吗。”

小桃说:“我想去看看他。”她看着我。

“走!”我挥挥手,“我们去看看。”

月亮升上来了,圆圆地贴在锅底一样的夜空中,像一块面饼。光线并不那么明亮,有些昏暗,照在村街上,非但没有让村街亮起来,似乎更加昏暗了。

我们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的,发出嚓嚓的脚步声,杂乱,而且狼狈。

花裙子说:“今晚的月亮,适合玩藏猫猫。”

我说:“我们去侦察猪肝脸男人,更刺激。”

也许是我用了“侦察”这个词很有创意,大家的兴致一下子提了上来。

小桃拉着我的胳膊,轻声说:“我想去看看猪肝脸男人,又不想被他发现。侦察,最好了。嘻嘻。”

我得意地挺挺胸。我喜欢小桃夸奖我。

月色朦胧,我们的行动就变得有些诡异。偶尔在街上走过的大人,愣愣地看着我们走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站立着的粮仓高大挺拔,平时,我们经常来这里玩耍,绕着粮仓奔跑。那是很有意思的游戏,转来转去的,容易把自己转晕。发晕的感觉竟然很是奇妙,每当我感觉自己被转晕了,就会仰着头,望天空,让晕晕的感觉更加强烈。

今天晚上,我们可不能发晕。我选择了粮仓投下的黑影处作为我们的藏身之地。黯淡的月光下,我们摸到距离电线杆不远的黑影里,蹲下身子,一点点凑到粮仓边,停下来。

我看到猪肝脸男人的位置,正好有月光照着,虽然光线并不明亮,但是我们可以看见他。

躲在暗处,侦察猪肝脸男人的动静,真的很刺激,也很有意思。我们屏住呼吸,不发出一点声响,专注地看着。

夜晚,四周很安静,没有了白天的喧闹和嘈杂,只有老鼠打架时发出的尖叫声偶尔传来。有粮仓的地方,一定有老鼠,到了晚上,老鼠更加活跃,会出来做游戏,有时也打架。它们的叫声又尖又细,听了让人后背发凉。

风也小了一些,细细地在月光下打旋。我发现,也许是身处粮仓的缘故,这里的风,总是打着旋的。高大的粮仓和它投下的黑影都是坚硬的,任凭风在旋,就是不变形。

小桃捅了捅我的胳膊。

我发现我走神了。定睛看去,我才惊讶地发现,猪肝脸男人正做着一件怪异的事情。

也许是缠绕在猪肝脸男人身上脖子上的绳子把他捆得很不得劲儿,他跪起身,费力地撅着屁股,鼓捣了好一阵,才拿起身边的破碗,放在了身前。

一阵微弱的流水声隐隐地传来。

院子里怎么会有流水声?女儿河离这里远着呢。

突然,我明白了。猪肝脸男人在用那只破碗接自己的尿水!他是在撒尿!

尽管月色昏暗,但是从猪肝脸男人勾着身子的样子,我确信,他是在撒尿。

果然,猪肝脸男人小心地把破碗放在了地上,然后努力地挺直身子,把裤子系上。

一股臊味儿随风旋了过来。

小桃捂着鼻子,没说话。

我示意大家别出声,继续看。

猪肝脸男人很是享受地将身子靠在粮仓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似乎是歇了歇,然后端起眼前的破碗,端到嘴边,喝了起来。

我惊讶地差一点发出叫声,连忙捂住嘴巴,不让那惊讶冒出来。

猪肝脸男人居然喝自己的尿!我死死地盯着他。

我们四个人蹲在黑影里,都在努力地让自己保持安静。但是我感觉得出,我们的身子都在抖动。

猪肝脸男人喝了一口尿水,抹抹嘴巴,然后从地上捡起什么东西,放进了嘴里,嚼了起来。我听到,那东西在他的嘴里被嚼碎时,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

二皮小声问:“他在吃啥?”

谁知道呢。我们都说不清。

猪肝脸男人嚼了一阵,又端起破碗,喝了一口尿水。咽下尿水的时候,他还很是享受地发出一声“嗨”,仿佛他喝的,是让他浑身舒坦的温酒。

爹喝酒的时候,在咽下酒水之后,就总是发出这样一声“嗨”。

猪肝脸男人接着在地上寻找,却再没有找到什么。于是,他仰起脸,在粮囤上拍了拍,叫:“宝贝儿,再来点呀——”

他拖出的尾音很长,似乎是在乞求。

我这才发现,在粮仓的上方,有一个方方正正的窗口,老鼠的打闹尖叫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窗子已经破旧了,里面玩耍的老鼠跑来跑去,把一些玉米粒蹬了下来,落在了猪肝脸男人的脚边。

大概是老鼠听懂了猪肝脸男人的话,他长长的尾音刚落,一些玉米粒就滑了下来。

猪肝脸男人感激地再次仰起脸,喊:“谢谢宝贝儿喽——”他依旧拖出长长的尾音。

也许与老鼠交流,一定要拖长尾音才行。猪肝脸男人与老鼠的配合,竟然如此默契!

猪肝脸男人继续捡玉米粒吃,吃得很香。

吃玉米粒,喝自己的尿水,猪肝脸男人的晚餐享用得很滋润。

他的滋润是谁也享受不了的。我看到他把最后一滴尿水喝完了,还伸出舌头在破碗里舔了一阵,确保每一滴尿水都被他喝掉。

吃完了,也喝完了,猪肝脸男人满足地放下破碗,将身子偎得更舒服一些。他没忘冲头顶上的老鼠打个招呼。他打招呼的方式很特别,用后脑勺在粮仓上磕两下,然后响响地打个饱嗝,身子一歪,睡了过去。

我们都被这一切惊呆了。

我们呆呆地蹲着,好半天也没有动弹。

猪肝脸男人举着糖纸蝴蝶,迎着太阳,看着。他的脸在不停地颤抖,几滴泪便抖落下来。

“蝴蝶,我的宝贝女儿……”他的嘴巴翕动得幅度很小,嘟嘟囔囔地说话。

一个看守他的宪兵“咚咚咚”地走过来,粗暴扒拉了一下小桃。他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让我们离猪肝脸男人远一点。

“记着我的话!”那个可恶的宪兵指点着我们,“你们几个,绝对不允许再接近这个人。知道吗?”为了引起我们的足够重视,他还走过去,在猪肝脸男人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几脚。“他是抗联的情报员,懂吗?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是很危险的,懂吗?”

宪兵说话声很大,每一个字里都透着一股狠劲儿。“记着我的话,不许你们再接近他!”他再次强调。

猪肝脸男人一声不吭。宪兵那几脚踢得不轻,他的屁股上发出沉闷的“扑扑”声,身子也随着击打而颤动着。但是他一声没吭,死死地咬着牙,目光盯着眼前的那只破碗。

宪兵又猫着腰,抓起猪肝脸男人的头发,让他的头往后仰,这样,宪兵能够看清猪肝脸男人的脸。

“你给我听好了,识相的话,就早点招供。”宪兵加重了狠劲儿,几乎是咬着牙说的。那几个字仿佛是从他的牙缝里挤出来的,挤得扁扁的,刀片般锋利。

我看到猪肝脸男人并没有惊慌,依然咬着牙,一副不屈的样子。

那个宪兵挥挥手,示意我们离开。

我们只好默不作声地走开了。

离开粮仓时,我看到猪肝脸男人没有抬头,但是他的眼睛翻着,瞄着小桃的背影。

从那天起,小桃再也没有来过这里见猪肝脸男人。

可是,越是不允许我们接近猪肝脸男人,我们的好奇心就越强。

我偷偷地去了,去见猪肝脸男人。

其实我并没有什么问题要跟他核实,只是常听大人说,抗联的人都很硬,就想去见见他。花裙子也害怕了,不敢去,只有二皮跟着我。

我们沿着粮仓的边缘,贴着院子的围墙,向电线杆溜去。我不想被看守的宪兵发现。现在是中午,大大的太阳明晃晃地照着,有人走过,是很容易被发现的。

风依旧不小,在院子里打着旋,让热热的空气在不停地颤抖,看上去有点恍惚。原本负责看守的两个宪兵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和二皮的胆子也就大了起来,直接来到猪肝脸男人跟前。

我看到猪肝脸男人的身影也有点恍惚,他一会儿歪着身子扭手腕上的绳子,一会儿仰着脸,看着手里的糖纸蝴蝶。糖纸蝴蝶依然闪着亮丽的光泽,在这个油腻腻的中午,是院子里唯一的亮色。

看见我和二皮,猪肝脸男人竟然主动和我说话了。

“蝴蝶呢?我的宝贝蝴蝶怎么没来?”

猪肝脸男人的问题让我有点发蒙。但我马上意识到,他问的是小桃。

我说:“小桃很好。”

我不沾边儿的回答,是想告诉猪肝脸男人,小桃挺好,不用他惦记。

“蝴蝶呢?我的宝贝蝴蝶怎么没来?”猪肝脸男人固执地问。他眼睛里的光线有点黯淡,闪动着失望。

我猜想,大概是小桃长得像他的女儿蝴蝶,于是他把小桃当蝴蝶了。我说:“小桃很好。”

说完,我就拉着二皮,走开了。

说实话这次见面我觉得挺没劲的,也不是我想要的。可是,我想要什么呢?竟然说不清。

总之,我拉着二皮就走开了。但是我们没有走远,粮仓周围的阴影是乘凉的好地方,我们一屁股坐了下来。

风的旋转在悄然变得放肆,越来越大,最后,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旋风。旋风在粮仓和围墙间窜来窜去,席卷着地面上的一切,那些草屑、干树叶被纷纷卷上天,院子里也很快暗了下来。

旋风的力量有多大我说不清,因为以前我只见过一次旋风。

我和二皮一起往地上吐唾沫,嘴里念叨着:“旋风旋风你是鬼,三把镰刀砍你腿!”我和二皮试图以这样的方式将旋风赶走,免得自己被旋风卷上天。

可是,旋风没有理会我们,依旧在旋转。

很快,旋风就包围了猪肝脸男人。他手里举着的糖纸蝴蝶转眼间就被卷走了。猪肝脸男人发出骇人的一声大叫,仿佛那旋风是锋利的刀,正热烈地切割着他的屁股。

“啊……”他的叫声和蜷缩的身子蓦然升起,很是冲动。

旋风并不惧怕猪肝脸男人的呐喊,但它没有纠缠猪肝脸男人,旋开了。粮仓前的小小空间里,安静了下来。

我看到猪肝脸男人挺着身子,头左一下右一下地转着,好像在寻找什么。终于,他不转头了,而是倾着身子,向前使劲儿。

猪肝脸男人在够那只漂亮的糖纸蝴蝶。我看到糖纸蝴蝶并没有被旋走,而是落在了墙边的草丛里。那儿处于阴影中,但糖纸蝴蝶的亮色在熠熠闪光,吸引着猪肝脸男人。

猪肝脸男人一定是焦急的,唯恐那只糖纸蝴蝶再次被旋风卷走。旋风并没有消失,只是暂时旋到了别处,万一一会儿旋回来呢?猪肝脸男人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身体动作告诉我们,他很着急。我看到他的身体挺着,试图要站起来。可是那缠绕的绳索使他根本无法站立。于是,猪肝脸男人改变策略,将身体放平,捆着的双手放在眼前,整个身体像一条游泳的鱼,摇摆着,向草丛游去。距离不远,他只要向前游动两步,就可以够到那只糖纸蝴蝶。

“蝴蝶,我的宝贝蝴蝶……”猪肝脸男人嘴里喃喃着,眼窝里有泪水在迅速地流出来。他居然哭了!

我明白猪肝脸男人为什么一定要把那张糖纸蝴蝶拿到手里。那只看似普通的糖纸蝴蝶,是他的宝贝,是他的宝贝蝴蝶,是能让他泪流满面的宝贝蝴蝶,是他的命。

我的身体一点点紧起来。猪肝脸男人扭动的身子如同一把扳手,将我的身体一点点拧紧。二皮也紧张地注视着猪肝脸男人。

猪肝脸男人的游动很快,也很顺利。他离糖纸蝴蝶已经不远了。

我在心里暗暗为他加油。“加油啊!”我打算跑过去,帮他把糖纸蝴蝶捡起来,递给他。可是,我的胳膊被一旁的二皮死死地拽住,一时动弹不了。

猪肝脸男人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流着泪,盯着那只闪光的糖纸蝴蝶,一点点靠近。但是,又是一阵旋风吹过,糖纸蝴蝶飞到了天空,并且离猪肝脸男人越来越远了。

虽然他的身体十分虚弱,但他依然努力地向前爬着。虽然他脖子上的绳索因为他的爬行而勒得越来越紧,但他依然努力地向前爬着。

我干脆叫出了声:“加油!”

可是,猪肝脸男人似乎没有听到我的喊声,或者不在乎我为他加油,那蠕动的身体渐渐不动了,直挺挺地躺在那儿。

过了一会儿,糖纸蝴蝶已经不见了踪影,猪肝脸男人仍然直挺挺地躺着。

我们向猪肝脸男人慢慢走去。我们走得很小心,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怕惊扰了他。

我们看到,猪肝脸男人的眼睛瞪得快要从眼窝里脱落了,圆圆的。泪水不再流,但泪痕很清晰。他的舌头也伸了出来,软软地垂着。那根勒在脖子上的绳子,死死地勒着,将他的脖子勒得粗粗的……

我不知道猪肝脸男人已经被勒死了,当时我一点也没有感到害怕,还猫着腰歪着脖子打量着他,甚至计算着猪肝脸男人的手离糖纸蝴蝶还有多远。

直到二皮说猪肝脸男人是不是死了,我才惊愕地站起身,接着,就发出一声尖锐的大叫。

爆破的所有准备工作都已经做好了,工作人员吹着哨子,请在场的人马上撤离。

小桃却向粮仓走去。她绕着粮仓走了两圈,嘴里念念有词。“一切都变成崭新的了,我们自己也是崭新的了。”

粮仓早已经废弃,一座崭新的供销社大厅就要在这里拔地而起了。小桃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

随着几声沉闷的巨响,那个高大的粮仓轰然坍塌,一阵巨大的尘土旋转着冲上天空。

蝴蝶!在旋转的尘土里,出现了蝴蝶!

一只蝴蝶从昏黄的尘土中冲出来,翩翩飞舞,带着糖纸一般晶莹的亮色,在空中闪光。

旋转的尘土很快就消散了,了无踪迹,阳光亮亮地照着,将那只舞动的蝴蝶照得一派清爽。

我望着蝴蝶,张着嘴巴,说不出话。

小桃也望着蝴蝶。

我走过去,搂着她的肩。小桃的肩正抖得厉害!

我知道她想的是什么。三十年的时光不算短,但总有一些东西会依然熠熠闪光。

我拍了拍小桃的肩,轻声说:“老婆,这是谁的宝贝蝴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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