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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墨春山(三十一)

2020-11-21王克臣

火花 2020年1期
关键词:双喜小艾河南

王克臣

每天下午四点放学后,孔令洲总是准时趴在扩音器前,聆听新闻,这成了他多年来的习惯。

1953年4月15日下午,孔令洲从广播里听到参加第二届全国妇女代表大会的代表中,竟然有高桂珍的名字。他骑上自行车,飞也似地回到河南村,把这个天大的喜讯,告诉了村干部和乡亲们。

这样的喜讯,对于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人来说,是想也不敢想的事。从那天起,乡亲们就眼巴巴地盼望着高桂珍回村的那一刻。

太阳下山了,星星出来了,一天过去了。

河南村人像盼凉水儿似的,盼望高桂珍归来。

“高桂珍从北京回来了!”像是叫嚷,更像是嘶喊。

高桂珍刚刚走进村口,就被乡亲们团团围住。

陈快腿第一个窜到高桂珍的面前,大声问:“珍子,你去北京开会了?”

杨二嫂问:“珍子,你见到毛主席了?”

连汤嘴问:“毛主席看到你啦?”

王胡问:“珍子,毛主席跟你握手了?”

王发问:“你真跟毛主席握手了?”

祥林问:“珍子姐,照相的时候,你离毛主席远吗?”

双喜问:“照相的时候,毛主席离你近吗?”

高桂珍对乡亲们七嘴八舌的问候来不及一一答复,有时,点一下头,以示肯定;有时,“唔”一声,以示作答。此刻,高桂珍切切实实感觉到,她幸福着乡亲们的幸福,快乐着乡亲们的快乐。

高桂珍笑笑说:“乡亲们,还问什么?”

小艾说:“珍子姐刚刚从北京回来,还没有进家,是不是叫她回家喘口气儿呀?”

陈快腿说:“这丫头说得对,好吧,先放珍子回家,有话追她家里问,大家说好不好?”

王胡说:“好不好都叫你说了,我们还说什么呀?哈哈——”

高桂珍前头走,后面叽里咕噜跟着一大堆人。

高桂珍的爸爸、妈妈和小姨听到大街上闹闹哄哄的,早就站在栅栏门后面,等着珍子进门。

待珍子刚刚走到老槐树底下,他们一拥而上。

妈妈和小姨一同扑向珍子,大呼:“珍子,好孩子!”

陈快腿说:“啊呀呀,都多大了,还珍子珍子地叫?该喊大名了:高桂珍!”

连汤嘴凑上前来,说:“我说陈快腿,你刚才不也叫珍子小名了吗?小名尊贵,除了爹妈,谁叫谁有罪!”

“你呀,连汤嘴,哪儿都有你。忘说了:西山有草,不用多嘴驴!哈哈——”

陈快腿十分得意地笑了。

乡亲们也跟着哈哈笑了。

晚上,双喜在他写的人物通讯中,事无巨细,堆砌了好多好多内容。末尾,还特别加上这样一段话:“高桂珍给在朝鲜前线的董世贵写去一封封信,一次次报告家乡的喜讯,一回回向他倾吐火焰般的爱情。”他很得意,竟然能写出“火焰般的爱情”这样诗一般的语言。左思右想,他觉得还是应该把刚刚发生的新闻加上,或者把这段话,放到这篇通讯的最开头,这叫“新闻由头”,具有新闻性。可是,这样写的话,又不太符合中国老百姓的阅读习惯。思来想去,考虑再三,决定还是遵照中国读者的习惯,仍然按照时间顺序。于是,他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在“新闻和报纸摘要”里的解说词,原封不变地记录下来,续在文章的后面。

双喜加好这一段话之后,决定把题目改为《潮白河儿女》。写好后,左思右想,再一次投寄给《前进报》的记者梁金广。双喜当然明白,这篇人物通讯,虽然增写了一部分,也依然不适宜再次刊登。他的目的极其明确,试图引起梁金广的兴趣,受到关注。他这样想了,便这样做了,并特意在另外一张纸上写了这样几句话:“尊敬的梁金广老师:恳请您提出宝贵意见!”同时,寄上几张空白稿纸,很明显,这是为梁金广老师准备的。在《前进报》地址的下面,特意加上“梁金广先生亲收”。他原本已经知道,往报社邮寄稿子,只需在信封上剪掉一个犄角。但为了郑重,他并没有这样做。相反,他在信封上贴了一大串邮票,投进邮局门口的绿色邮箱。然后,就躺在家里的土炕上,等着从天外飞来的喜讯。

全国“支前模范”高桂珍,受到毛主席亲切接见的消息,对河北省通州专区的顺义县,更是个极大的新闻。为此,河南村周边的临河、塔河、河北村、桃山、龙山、岗山、陶家坟、米各庄一带的乡村,人人奔走相告:“河南村出了个高桂珍!”

这些村子的干部坐不住了,带着村里的年轻人,纷纷来到河南村,看看这个名字叫高桂珍的人是不是长着“三头六臂”!

一见才知道,这个高桂珍,一人高,一个鼻子,两只眼,浓眉毛,短头发,系一条红飘带。看来,比旁人并不多什么,就是一个农村姑娘,一个普通的人。

那天,都晌午歪了,来河南村参观的人,几条大街上,还缕缕行行的。在河南村,到处听到“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的冲天怒吼,到处听到“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雄壮声音,到处听到“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的嘹亮歌声。

全河南村,东西三里、南北五里,偌大个村子,每块黑板报上,统统都是宣传抗美援朝的重大新闻,或是志愿军战士的英雄事迹,或是来自朝鲜前线的胜利消息。

来到村里的“抗美援朝展览馆”,四壁贴满了志愿军英雄的画像,写满了英雄们的光辉历程。

在这摩肩擦踵的人群中,有一个中等个儿、大眼睛的年轻人,顺着条条大街,一块块黑板报,都看得仔仔细细;有时,还要在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上,记上几行字;他还有意登上河南村的最高处,聆听来自四面八方的歌声,激动时,不由自主地跟着吼几嗓子!

怪,这个人是谁?

高桂珍,双喜,还有小艾,一同走过去。

双喜大着胆子问:“请问,您是……”

那人眯着一双笑眼,和蔼地说:“我是通州专区《前进报》的记者……”

双喜立即说:“莫非您就是梁金广?”他兴奋地扑了上去。

那人笑笑说:“我就是梁金广。你是双喜,我一猜就知道。这位就是高桂珍吧?”

高桂珍走上前去,握着梁金广的手说:“欢迎,欢迎指导!”

梁金广又问:“这位小姑娘……”

双喜接过话说:“她是我们河南村的主台广播员,叫小艾,唱歌可好听了!”

小艾的脸顿时涨得红红的,使劲捅了捅双喜,说:“净瞎说。您别听他瞎说,阴天夹篱笆,没影儿的事!”

梁金广哈哈大笑。

千没想到,万没想到,普普通通的乡下人,竟会在河南村的大街上,遇到通州专区《前进报》的记者梁金广。况且,他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那么温暖如春,那么和蔼可亲。

双喜说:“梁金广老师,看到我寄给您的稿子了吗?”

梁金广说:“就因为再一次看了你的稿子,才想见一见你,见一见高桂珍这个全国‘支前模范’,哈哈,还有你,小艾!”

小艾忙说:“我算啥呀?”

高桂珍笑笑说:“记者同志,那就回家好好唠唠,方便吗?”

梁金广哈哈大笑:“正中下怀。”

小艾圆睁秀眼,说:“啥?”

双喜说:“啥也不啥,走,领着梁金广老师,到珍子姐家里去,多多向老师请教。”

小艾跑在最前面,一下子推开珍子姐家的栅栏门,叫嚷道:“大叔、大婶、小姨,快出来,来贵客了!”

高鹏远、李兰英和李兰荣听到叫喊声,立即迎了出来。

双喜说:“大叔、大婶、小姨,知道这是谁吗?文曲星下界!”

高鹏远三人一起问道:“文曲星下界?”

高桂珍说:“双喜,别闹。爸妈小姨,这位就是通州地区《前进报》记者,梁金广老师。”

梁金广接过话说:“我是专为登门拜访大名鼎鼎的高桂珍来的,感谢老人家培养了这么优秀的女儿。”

高鹏远说:“哪里,哪里,客气,客气,我们都是普普通通的庄稼人,懂什么呀?”

梁金广说:“我也是普普通通的庄稼人,仅仅读过三年小学。我这个《前进报》记者,纯粹是赶鸭子上架!”

梁金广的一席话,把满屋子里的人都逗乐了。

双喜说:“能把梁金广老师请到家里,是我梦寐以求的,真的,连做梦也想不到,梁金广老师能和咱们面对面地交谈。”

高桂珍说:“双喜,梁金广老师好不容易来一趟,就先听听老师说吧!”

梁金广笑笑说:“恰恰相反,我正想多听听大家的呢!”

小艾接过话说:“老师,您想听什么,尽管问就是了,不必客气!”

梁金广说:“我就想听你们多多介绍一些高桂珍的事迹。”

双喜说:“我们珍子姐的事迹,多得上车装,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梁金广说:“那好呀,那就由你先说,好不好?”

双喜说:“我要说的,全在我给您的那篇稿子里,要么,先让小艾说!”

小艾说:“双喜呀,说你啥好哩!不叫你说,你抢着说;叫你说呢,你又推旁人。你呀,属驴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梁金广笑笑说:“谁先说都一样。”

高桂珍说:“我没有做什么,事情都是大家做的嘛!”

梁金广哈哈大笑,说:“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这话是对的。可是,也得实事求是,对不对?你看,你为了与陈旧的传统观念决裂,毅然退了‘娃娃亲’,这也是大伙做的吗?”

双喜和小艾,咯咯地笑。

梁金广接着说:“你为了追求婚姻自主,勇敢地向董世贵提出恋爱关系,这难道也是大伙做的吗?”

小艾和双喜哈哈大笑。

高桂珍说:“那倒不是,我是说旁的事。”

双喜说:“珍子姐从来不为自己评功摆好。梁老师,您要采访珍子姐,恐怕一时半会儿问不出实话。”

梁金广说:“双喜,我看这样吧,其实,你的那篇通讯,就写得不少,毛病就是有些堆砌,把好多材料都浪费了,缺少分析,缺少高度,还有提升的空间。双喜,我建议你的这篇稿子,不必完全按照时间顺序,再增加一些内容,提到思想高度,把董世贵的战斗生活以及高桂珍勇敢解除‘娃娃亲’、又大胆追求婚姻自主,把这些既普通又传奇的故事,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经过艺术加工,可以创作一部长篇小说!”

小艾笑眯眯地说:“啊呀,照您这么一说,双喜不是成了写小说的记者了吗?”

双喜抢过话说:“你呀,那叫什么?那叫作家。还写小说的记者,到底是记者,还是作家?学会再说,别瞎掺和!”

小艾说:“你以为你是谁呀,你是不是以为你真的成作家啦?美得你,还知道出哪门吗?”

双喜笑笑说:“梁老师,您可别见笑,乡下丫头都这样,说出话来带枪药味儿!”

梁金广扬起脸儿,认真看看小艾,说:“依我看,小艾很有天赋,她的嗓音很好,将来有机会深造深造,说不定可以到广播电台当播音员。”

小艾急切地说:“真的吗?谢天谢地,老佛爷保佑!”

双喜说:“您看,她这个人,老是靠天。忘说了,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

小艾说:“行了,行了,时间全让你给占去了。梁金广老师是采访珍子姐的,又没采访你双喜!”

高桂珍说:“采访啥呀,就那点儿事,秃子脑瓜儿上的虱子——明摆着。河南村人,大小孩子都知道。”

梁金广笑笑说:“也许是我初来乍到,高桂珍同志还不好意思。我就住在通州,你们谁有时间,都可以到报社去找我。随时聊,行吗?”

高桂珍急忙说:“双喜,听见没有,梁金广老师的大门,向你敞开,可以随时讨教。”

双喜高兴地说:“我倒是总有工夫,就怕耽误梁老师的宝贵时间。”

高桂珍说:“梁老师,我这次进京开妇代会,《人民日报》记者姚立文还提到您,夸您是‘跑得快、写得快、登得快’的‘三快’记者,口碑忒好!”

梁金广哈哈大笑:“那都是姚立文瞎吹,我哪儿有那么好,我要那么好,也能参加第二届全国妇代会,受到毛主席接见,和毛主席握手,跟毛主席一同照相了,哈哈——”

梁金广的一席话,逗得全屋子的人都哈哈大笑。

等大家笑够了,梁金广这才郑重地说:“高桂珍同志,我非常地敬重你。如果上级同意,时间允许,我一定以你和董世贵为题材,写一部长篇小说。当然,这需要长期深入生活,扎根农村。你是全国支前模范,董世贵是战斗英雄,你们的事迹,很典型,很有意义。”

双喜说:“梁老师,我是您的卧底。珍子姐的新鲜事,我会详详细细介绍给您,您再进行艺术加工,行吧?”

梁金广笑笑说:“你这个双喜呀,就冲你这么一说,你已经懂得了小说的创作规律。小说从哪里来?小说从生活中来,选材要严、开掘要深、精心写作、反复加工。双喜,我看你行,写高桂珍和董世贵这部长篇小说的任务,就交给你啦!”

小艾说:“双喜呀,你卧底的那些材料,本来很实际、很生动,你再一转手,变味了,还不如就由你直接记录下来,再进行艺……艺什么来着?”

梁金广笑着说:“小艾的艺术感觉真好。我看呀,这样吧,小艾、双喜,写高桂珍与董世贵这件事,就交给你们俩,怎么样?”

高桂珍笑笑说:“梁金广老师说得真巧,这事可说到两个人的心坎里去了!”

小艾接过话说:“我才不跟他合作呢!双喜呀,自以为是。”

梁金广说:“文学艺术上的事,有时候,还就得有点儿自以为是。好了,今天,认识了不少河南村的乡亲,认识了你们几位,真是太高兴了。往后,我就把顺义作为我的创作基地。”

高桂珍、双喜、小艾纷纷说道:“欢迎,欢迎啊!”

小艾特别加上一句:“夹道欢迎!”

“哈,哈哈——”快活的笑声,飞出了飘着炊烟的小屋……

在梁金广跟高桂珍、双喜和小艾谈话时,双喜一句“我是梁金广老师的‘卧底’”给了高桂珍启示。她想,河南村的青年人,做了那么多事,周边许多村干部带着积极分子,来河南村参观,效果到底如何,不能只听恭维话,要实地考察,才能知道实情。于是,她找到祥林、杨来顺、双喜、小艾、石头、满囤这些年轻人,给他们一一交代任务。

小艾说:“去龙山、桃山和岗山,就我一个人,害怕。能不能叫双喜跟我一块儿去,顺便把塔河、哨马营、十里铺一块儿了解一下?”

双喜当然愿意。跟小艾一块儿,那是他求之不得的,只是碍于面子,不好直接开口,等着珍子姐发话。

石头说:“我也是,能不能派我跟满囤一块儿去,临河跟河北村归我们哥儿俩,行不行?”

祥林说:“我跟顺子都大了,他去米各庄,我去陶家坟。我俩什么也不怕!”

杨来顺说:“都新社会了,白天再没有强盗,夜里再没有窃贼,怕什么?”

高桂珍笑笑说:“祥林、顺子,他们几个年龄小,搭伴儿也行,听听周边几个村,对咱们河南村这样做,到底有啥看法,有没有作用?”

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夏夜的微风软得像绸子,为奔跑了一整天的各路神仙,擦拭满头满脸的汗水。

这一拨年轻人,坐在老槐树底下的大青石上,叽叽喳喳地聊天。年轻人聚在一起,总是快活的。

高桂珍提来半桶凉水,端来一盘炒南瓜子,说道:“喝吧,新打上来的西井水,冰凉冰凉的;刚炒的南瓜子,清香清香的。大家边喝边吃!”

小艾说:“让他们先喝西井水,我先嗑南瓜子!”

祥林说:“小艾,你咋那么鬼?等我们把凉水都喝饱了,南瓜子也都叫你磕光了。”

杨来顺撇撇嘴说:“祥林,你放心,她不会把南瓜子都磕光的,咋着也得给双喜留一半呀!”

双喜笑笑说:“顺子,就你多嘴!”

祥林说:“老人古语没有说差,吃谁向谁,恨谁偷谁。双喜向着小艾,或者掉过来说,小艾向着双喜。”

祥林这几句话,无形中刺疼了杨来顺,可是,隔皮儿见不着瓤儿,疼与不疼,天不知,地不知,只有杨来顺自己晓得罢了。当然,杨来顺也不是省油的灯,反唇相讥道:“小艾,你听着,你给人家双喜留着,就怕人家不领情,给脸不张兜!”

高桂珍走过来说:“瞧你们说的,太可怜了,南瓜子有的是,磕完了再炒!挺大个子,还不如石头和满囤呢!这两个小孩子倒没言语。瞧你们几个大的,这点出息!”

忽然,有一个人影儿推着自行车朝他们走来。

小艾眼尖,第一个看出是孔令洲,于是,嗖地站起来,叫道:“孔老师来了!”

于是,大家都站起来,一一叫道:“孔老师,孔老师好!”

孔令洲把自行车靠在老槐树上,走近大家说:“今天,我们教研组听到了一条好消息。刚一放学我就迫不及待地骑车回村,正想找高书记汇报,可巧你们都在。”

小艾说:“孔老师,您就甭绕弯弯、弯弯绕啦,有话说,有……”刚要说,又觉得不文明,赶紧收住,憋回去了。

双喜赶紧接过来说:“小艾,别插嘴,听孔老师说。”

孔令洲说:“听话听音,说话刨根。顺义师范的学生来自全县,差不多哪个村的都有。今儿个,大家聚在一起,谈论起河南村,争先恐后,七嘴八舌。好家伙,咱们河南村出了个高桂珍,影响大了去了!”

高桂珍说:“有啥影响?都是瞎吹。再吹,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村黄毛丫头。”

孔令洲说:“普通的农村姑娘,做出了不普通的事,这就不普通!”

高桂珍说:“做出啥不普通的事了,是扛山呀,还是背河了?二郎神担山赶太阳,那才叫惊天动地。咱们干的那丁点儿小事,实在是马尾儿拴豆腐——提不起来!”

小艾说:“珍子姐呀,平时总说人家拉着小毛驴过河——谦虚过度。其实,真正谦虚过度的,正是珍子姐她自己!”

孔令洲说:“你们听着,我仔仔细细跟你们说说。”

祥林说:“孔老师,您坐在我这儿,慢慢说,我们都听着呢!”

杨来顺说:“祥林咋就知道给孔老师让个地儿,那谁……”他故意瞟了一眼坐在小艾身边的双喜。

双喜也不搭言,低下了头,故意装作听不出。

小艾接过话说:“顺子,别打岔,快听孔老师讲。”

孔令洲坐下来说:“刚才说过,顺义师范的学生,都是从顺义农村来的。他们这次休礼拜日返校,说的都是一个话题。你们猜塔河的同学怎么说?他们说,村干部从河南村回去后,不干旁的事,先领着泥瓦匠磨黑板。塔河村子也够大的,用一天半时间,就磨了十几块。当天晚上,成立起二十多人的黑板报小组。第二天,就到河南村抄写宣传材料。好家伙,当天夜里,提着马灯,全村的黑板报全写满了。黄继光、邱少云、张积慧、严伟才的英雄事迹,一夜之间传遍全村。

“离塔河村最近的桃山、龙山、岗山,这三个村也有特点,他们这三个村,距离近,成立了联合土广播台,中心台就设在‘三山’中心龙山的最高处。啊呀呀,一处响,处处响。夜晚,‘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歌声,连成一片。

“来自米各庄的同学,礼拜天回到学校,说着说着自己也痛哭起来。他们在土广播台上,播送了你们写的《黄继光,你在哪里?》,谁知土广播台还没有播送完,四面八方,早已哭声一片。哪一个烈士不是血肉之躯?他们为了谁?哪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不为他们的壮烈牺牲而恸哭?”

孔令洲说着说着,头上、脸上满是汗水。

小艾说:“孔老师,您慢慢说。”手里的大芭蕉叶蒲扇,咕哒咕哒为孔老师摇着。

双喜说:“孔老师,您先歇会儿。”从水桶里舀一碗凉水,撇撇咧咧递给孔令洲。

孔令洲说:“说实话,高桂珍自己,确实不需要宣传。就是把她吹到天上去,对高桂珍又有什么作用呢?从开春拉墒打砘子开始,接着就是薅苗耪地,拔麦子割谷子,掰棒子杀芝麻,砍高粱刨白薯,一样农活也少不了。宣传高桂珍的意义不在这里。在抗美援朝的特殊历史时期,她的这种‘支前’精神不仅可贵,而且也正是时代的需求。你们想一想,如果通州专区、河北省,我们全国的千千万万个农村的年轻人,都像高桂珍那样;我们960万平方公里的城市与乡村,都像河南村这样,大吼‘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孔令洲说着说着,竟然唱了起来,“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

小艾不由自主地跟着唱:“中国好儿女,齐心团结紧……”

高桂珍、双喜、祥林、杨来顺、石头、满囤都跟着唱:“抗美援朝,打败美国野心狼!”

嘹亮的歌声,冲上老槐树的枝梢,飞上幽幽的高天。

小艾说:“珍子姐,你看,我们几个还用卧底吗?”

孔令洲说:“卧底,什么卧底?”

双喜抢过话说:“小艾瞎给起小名。不是卧底,就是派我们几个,到附近几个村子探探情况,看看效果。”

孔令洲哈哈大笑,说:“我当是什么呢,这在哲学上,就叫调查研究。本来嘛,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高桂珍说:“孔老师这么一说,把塔河、桃山、龙山、岗山、米各庄的情况不都说得一清二楚了嘛!”

小艾嘻嘻笑道:“再去卧底,那不等于脱了……”小艾说到这里,自觉失言,赶紧不说话了,闹个大红脸。

双喜接过来说:“脱了帽子——鞠躬下台!”

杨来顺说:“你倒会给小艾找遮羞布!这叫什么?放屁拉抽屉。我不说了,大家也都明白。”

高桂珍说:“算了,算了,孔老师,您看看这些年轻人,一个个唇枪舌剑,好家伙,谁也不饶谁!”

孔令洲说:“依我看,高桂珍和董世贵是咱们河南村的宝贝。双喜呀,你是河南村的笔杆子,好好做一篇大文章。你写好后,就交给梁金广,他是一个热心人,一定会帮助你。你这部作品里,既要有董世贵在朝鲜的战斗故事,又要有高桂珍在家乡的和平生活。俄罗斯有一部名著叫《战争与和平》。双喜,你写成后,就叫《和平与战争》,一样传承爱国主义和国际主义。况且,这是一个永恒的主题,意义重大,意义重大呀!”

双喜深深地点点头,没说成,也没说不成。

小艾催促他,说道:“喜子,倒是成还是不成,来痛快的,别闷着呀!”

杨来顺说:“小艾,这你就不懂了。搞文学艺术,谁也难说谁一定成,或一定不成。”

孔令洲笑笑说:“顺子只说对了一半。鲁迅说,弄文学,只要坚忍,认真,韧长,便可以了。写《聊斋志异》的蒲松龄说: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人世间无论什么事,还没有动手做,就先摆一大堆困难,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

小艾抢过来说:“顺子,你听听孔老师说的,事情还没做,你咋就知道做不成?双喜,你做,就从现在开始!”

祥林说:“我看也没那么难,当然,看你以什么为坐标。比如画画的,要达到徐悲鸿、董希文、张大千、齐白石的高度,好多人也就甭学画画了;还比如,学唱京剧的,唱青衣都用梅尚程荀的水平去要求,唱须生的都以马谭杨奚为标杆,那好多人也就甭干这一行!”

孔令洲说:“有道理。其实,入门既不难,深造也是办得到的。再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报纸上的一则消息,使得高桂珍夜不能寐。

这则消息说,著名豫剧表演艺术家常香玉为抗美援朝慷慨解囊,捐献一架飞机。

高桂珍躺在小姨身边,翻过来,掉过去,抓抓头皮,拍拍脑门。

小姨轻声问:“珍子,干嘛呢,想成子啦?”

高桂珍用身体拱了一下小姨,说:“我正为一件事心急火燎,你还拿我寻开心!”

“这丫头,什么事,值得叫你心急火燎?”

高桂珍趴在小姨的耳畔说:“小姨,你看人家常香玉,一个人就捐献一架飞机!”

“我当什么事!常香玉是常香玉,可中国有几个常香玉?”

“我想,咱们能不能也……”

“珍子,你疯了,咱们能跟常香玉比?把咱们卖了,也不值一架飞机呀!”

“没多有少。”

“算了,算了。睡觉,睡着了,也许真能梦见钱,哗啦哗啦的大洋钱!”说完,掉过脸就睡。

高桂珍从破旧的窗子望去,老槐树遮天蔽日,透过枝叶的阻拦,可以望到零零碎碎的天空、天空上的一弯残月以及左一堆右一堆的星星。

天上的月儿跟星星们在谈论什么呢,难道总说那个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的陈旧段子吗?兴许,这个老故事,星星们早已经听腻了,不耐烦了。那么,它们在探讨什么难题呢?

高桂珍就像一只春蚕,自己吐出的丝,将自己缠住了。她使劲儿翻了个身,把脑袋埋在被窝里,只一瞬,又掀开了,太热。

当她睁开眼,天光已经大亮了。她侧过脸看看小姨,四仰八叉的,睡得沉沉的。

高桂珍下了地,登上裤子,趿拉着鞋,随意梳理一下齐耳短发,走到窗台下,挑起水桶,去西井沿挑水。

正走着,身后响起了水筲嘎悠嘎悠的声响,她回过头来一看,是小艾。

高桂珍笑笑说:“小艾呀,挑水还没老实气儿,一边走,一边扭。”

小艾哈哈地笑一阵儿,紧走几步,撵上来说:“昨儿夜里,我做了一个好梦。”

高桂珍说:“做个好梦?啥好梦,让我也听听!”

小艾跟着高桂珍一同走上西井沿,撂下水筲,斜抱着扁担,在空中晃晃悠悠,弄得水钩子叮铃当啷作响。

“说呀,小艾,咋不说了,是不是梦见你双喜哥给你买大麻花油炸鬼了?”

“不是,不是,提他干啥?珍子姐,那我就真说了。我说了,可不兴笑话我,别把我的话,到处当笑话传。”

高桂珍提上一筲水,说:“瞧你,平时痛痛快快的,今儿是咋啦?闷哧闷哧的,一句话说半天!”

小艾抿着嘴,刚要开口,又闭上了。

高桂珍又续下水筲,手里提着井绳,催促说:“不想说甭说了,存着掖着的!”

小艾鼓足勇气,终于开了口,说道:“我梦见咱们河南村,也像常香玉一样,捐了一架飞机,你看可笑不可笑!”

高桂珍用力提上水筲,撂在地上,追问道:“你说什么?小艾,你再说一遍!”

小艾把怀里抱着的扁担撂下,往井里续下水筲,说:“珍子姐,我不说,你叫我说;我说出来,你又这样。”

高桂珍笑笑说:“我咋样了?我是叫你再说一遍。”

小艾不知道高桂珍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只好又说了一遍:“我梦见咱们河南村,也像常香玉一样,捐了一架飞机……”

高桂珍一把抱住小艾,惊得小艾险些松开手里提着的井绳,把水筲掉进井里。

小艾急忙说:“我的水筲,留神,我的水筲!”

高桂珍抢过小艾的绳子,说:“看我的。”她一面说,一面毫不费力地就把满满一筲水提了上来。

小艾说:“珍子姐,我说梦见咱们河南村,也跟常香玉一样,捐了一架飞机……你干嘛那么激动?”

高桂珍此刻恨不得立即将心里的话掏出来。她说:“小艾,你在梦里梦见的,跟我这些日子想的一模一样。昨天夜里,我一宿也没想好,你却在睡梦里有了答案!”

小艾惊奇地说:“珍子姐,你还没睡醒吧?你说的这些话,我怎么一丁点儿都听不懂!”

高桂珍说:“咱们俩先把水挑回去,等我慢慢再跟你说。”

于是,两个人一先一后,挑着水往东边走。

小艾走在前面,高桂珍跟在后面。

当小艾走到自家的院子,把水筲撂下,一回头,却看见高桂珍。

小艾哈哈大笑,说道:“珍子姐,你可真逗,把水挑到我家,是诚心呀,还是故意呀?”

高桂珍说道:“我既不是诚心,也不是故意,我呀是心不在焉!”

连汤嘴听到小艾正跟人说话,从屋里走出来,边走边说:“小艾,跟谁说话哩?这么热闹!”

小艾说:“妈,您看看谁来了?大模范——高桂珍!”

连汤嘴见是高桂珍,高兴地说:“小艾,咋说话哩?高桂珍这名字也该你叫的?叫珍子姐!听见没有?”

小艾音调提高八度,铆足劲儿,叫了一声:“珍子姐——”

高桂珍强度加大一倍,拉长声音,答应了一声:“哎——”

连汤嘴说:“吆,这是咋哩?一个大模范,咋给我家挑水来了?”

高桂珍说:“不是诚心,也不是故意,是心事太多!”

连汤嘴说:“你看,你看,你这个大模范,可真会说笑话!”

高桂珍弯腰,把两筲水一筲一筲倒进水缸,说:“您看,一个人挑,水缸不满;两个人挑的水,攒一块儿,不就凑满了嘛!”

连汤嘴说:“小艾,你珍子姐说的啥呀?”

小艾说:“一家不够,两家凑。”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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