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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

2020-11-19何凯旋

安徽文学 2020年11期
关键词:榛树窝棚塑料布

何凯旋

“放我下来吧。” “别唧唧歪歪,你越唧唧歪歪我就越没有劲儿。”

“我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他把头往上扬一扬,冷风吹起来乱蓬蓬的头发。

“压到我头了。你一压我的头我看不见方向,只能看到脚下的车轱辘印儿。”

“好像、好像有鸟儿叫唤。”

同时他的耳朵里也感到附近山顶上传过来的风声。

“是乌鸦,你别晃。”

他们靠到一棵树干上面。“我没动晃”。

山重重叠叠,山地之间都是草,也都是雾, 只有这么一棵孤零零的树。

“你真不应该去那个地方。”

“一路上你总是这么说。”

“我还要说。”

“人家都去,你也去。”

“人家是人家,我是我。”

“你总这么说。”

“都怨我离开了你一步,曹老四叫我去买水泵,要是我买完水泵不在兴凯镇上喝口酒就好了……我是看你睡得挺香的我才走的……你的腿怎么总是哆嗦?”

“我没感觉我的腿哆嗦。”

“他们拿什么打的你?”

“谢老六戴了一副铁掌,像刮猪毛刷子套

在手掌上,上面有好些铁疙瘩,朝我脸上挥了一下,我就看不见了。”

雾里面裹着一只乌鸦,乌鸦的叫声在山间回荡。

“没到点子上我就听有人喊你,水泡子边上都是狼叫声,狼的眼睛一闪一闪的……你爬着,水稗子草叫你压倒一大片。老远听到你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我还以为是野猪拱地垄沟的声音……”

“你不找我就好了。”

“我把你带出来,你比我小十六岁,刚刚高中毕业。我都贩了五年西瓜,打过八年鱼, 跑过新疆石河子,到过大连老虎滩,下过太平洋,给老板钓过‘乌贼……”

“ 哎 哟 ——”

“胸疼了吧?一咳嗽把我后背都震疼了。

“噢,没事儿,我们是回家吧?”

“我们是回家。你听见牛叫了吗?我的裤腿沾满了露水,沉甸甸的。”

“昨晚上我在草甸子里苏醒过来,我听见狼在嗷嗷叫唤,还有蚊子,一窝蜂一窝蜂围着我。我对自己说 :我快要死了。我一抬头看见了星星,漫天繁星闪闪……我就想起来家里的星星也是这么多这么闪亮……咱们家离东北太远了,有好几千公里距离……”

“睡一会儿觉吧。听见牛叫声,就快到新发村了,就快到开小卖店老郝头家啦。要不是你鬼迷心窍,咱们俩还住在老郝头家里热炕头上呐。”

“真烦人,乌鸦老是叫唤,它一叫唤我身上就哆嗦。”

“雾太大,我看不见。”

“你别说话啦……”

“刚开始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说上山上住去,我说山上蚊子多,又有谢老六他们一帮吃票的,你说山上住方便,不用天不亮爬起来上山。其实老郝头一家人对咱们不薄,他也是山东邹平县人,早先来东北开荒种地的山东支边青年,是咱们老乡。”

“我不愿意说老乡!谢老六也是老乡……”

“一上山你就不对劲,背煤累一天都不愿意动窝,你却争着去水泡子里打水,一去老半天不回。整夜睡不着觉,翻腾来翻腾去。你这样下去怎么行。白天背煤,一麻袋煤好几百斤,爬好几千米巷道上来。我问你怎么啦,你也不告诉我。我终于看到你的小笔记本, 曹老四扔给我说 :你弟弟疯了……”

他们踩在草垡子上,一歪一崴地走着。

“你说什么?”

“我说你。”

下到草垡子下面一条沟里,把他放在沟沿上。山地里雾开始隐隐地消散,看得见山顶和山顶上方一块天空。

“土真软乎,像咱们家烧热乎的炕,我睡一会儿觉啦。”

“山风硬,把你吹瘫痪了。可别睡觉。”

“你身上净是汗。”

“我的腿也开始打哆嗦啦。”

“那你就把我放这儿吧。”

“我怎么能把你放这儿。我们得加快,我得把你背回家。”

“我现在一分钱都没有啦。”

“你真是个傻子!”

“我不回去。”

“你听,是不是牛叫声。”

“我没听到牛叫声。我渴。”

“这地界没有水,都是榛柴棵子。”

“我刚才吸了半天你身上的汗,又咸又苦。”

“忍一忍吧。”

“我忍不住。”

“那你叫我怎么办?”

重新背起他,他们开始爬那条沟,沟壁很滑,呲出来干裂的颗粒土,踩不住,“扑通”一声,他们一块儿掉下来,风把沟上面的草炭土吹落下来一大片。

“哎哟——放我下来!”

“别唧唧歪歪——土把我的眼睛迷住了。”

“放我下来!”

“你别唧唧歪歪!”

他们终于爬上去,只是不再走那条现成的山道,走进齐腰深的榛柴棵子里面,高高的榛柴棵子被他们撞得不停地弹回来,打到他们身上脸上。

“我的脸……我的脸叫榛柴棵子划得钻心疼,要不是你……”

一只乌鸦渐渐显露出来。

“你真是没用,你真是让人瞧不上。”

山雾退去,每座山都很高很陡,山上的树都像是呲着长出来的。

“再说我没骂你你别哭啊!我是骂这些弹回来的榛树棵子!”

“我没哭,我挺高兴的。”

“到山边上了。”

“真涼快!”

“一凉快更困啦,一困一点劲儿也没有啦。我问你,你别睡觉啊——你那个笔记本上写的是不是诗?你别不愿意听。”

“不,你问吧,我刚才迷糊一下,一下子不怕了,什么都不害怕了……对,是诗。”

“给谁写的诗?”

“你知道的。”

“这就猜对了。你管那个小撩铺的叫什么‘山丹丹花儿,呵呵呵,什么玩意!”

“你别骂人家!”

“一万个人出溜过的小东西!”

“我不跟你说了。” “行行行 …… 我不骂你了。”

“……我睡不着觉,背一天煤也不困,瞪着棚顶上苫着的塑料布里面兜着发黄的雨水, 整宿整宿都不困,两只眼睛直冒火星子,两个大针眼就是那时候鼓起来的。”

“一万个人出溜的小东西!”

“我不说了。”

“是谢老六打鸡西带过来撩铺的!

“我不说了。”

“她没来时候,有个老撩铺的,四十多岁, 一嘴黄板牙,叼着旱烟袋锅子,去过跟没去过一样,干干巴巴的,水都没有一滴答。我们都在窝棚里抽烟、喝酒、想老婆,往家里寄钱,往家里跑,三天两头少两个人。外面狼该叫叫,狍子该跑跑。换了小撩铺的一来, 草甸子里整宿都是脚步声,咕咚咕咚,狼都吓跑了。就是为了个小撩铺的,麻五废了国顺子,一镐把下去,国顺子栽进废井里去了。”

“回家,我再也不背煤了。”

“巴彦那伙人穷得叮当响,弄到钱就往她那里跑,一天百八十块钱都扔她那里啦……”

“我没往她那里跑。”

“我也把弄到的钱扔她那里,回来躺下来就后悔钱,睡醒还是忍不住往她那跑。曹老四让我到泡子边上看看去,我往泡子边上一站什么都明白了,那地界和她住的窝棚才几步远,正对着门正对着塑料布窗口!

“什么在叫?”

“乌鸦,还是那只乌鸦。”

“真好听,我现在觉得它叫唤的真好听。”

雾一退去,天空也就变蓝了,月亮还沒隐退干净,很白很淡。太阳照亮大片榛树, 榛树已经是猩红的颜色。

乌鸦在他们头顶上盘旋。乌鸦变得蓝幽幽的,像假的一样。

“我一次都没进去过,我一直站在水泡子边上听来的……”

“你听到什么?”

“我听见你们脚步声。尤其是晚上,都往那里跑。”

“你哭了,眼泪流我一脖子。”

“后来她就开始叫唤……叫唤的声音可真大呀!一次比一次大!她是疼得叫唤吗?我一点儿不懂,是不是疼得叫唤?”

“是假装叫唤!”

“不是假装叫唤!”

“那是什么?”

“啊啊啊、啊啊啊……”

“你还学她叫唤!”

“我整宿整宿听她啊啊啊地叫唤,没觉得蚊子咬我,没觉得狼在周围跑路,你们的脚步声和她的叫唤声叫我受不了,我的心都疼得受不了了,我才猛地喊开了……”

“你像一只狼嚎开了一样。”

“可你们一点儿也没有停下来。”

“老李回来说:‘你弟弟眼睛绿啦。”

“我就想跟她说一句话,我就想去看看她,我都背不动煤了。”

“你老是从梯子上掉下来。”

“我的身体垮了!”

“你真是个傻子!”

“那天晚上我喊了一宿,冲着她住的窝棚喊到天亮。”

“老李拿一把钉子镐出去,他早想剥一只狼皮做狼皮褥子。”

“喊着喊着心里好受一点儿……”

“老李过一会儿跑回来,吓得他直打晃儿,他说不是狼,是你没开过荤的弟弟。最后他说道 :‘你弟弟肯定是疯了。”

“我恨你们!我恨你!”

“我把你拖回来,你脸上叫蚊子咬得肿得像老倭瓜一样!你刚来时候像个大姑娘,白白净净的,听老爷们聊老撩铺的干干巴巴、一滴水都没有, 你就脸红脖子粗的,捂着耳朵不听我们说肮脏的话。”

“你们还把我绑上,还用草堵我的嘴。”

“那是‘草耙子摸黑给你找到一种山包米。他当过大队赤脚医生, 捻碎了山苞米让你吃下去你才安静下来。我守着你听到你打呼噜,看到你脸上消肿了,天放亮了,我要去买水泵我才走。”

“哎哟,什么呀?趴到我背上来了!”

他们刚转过身,那只乌鸦紧擦着他的后背腾地飞高了一些,但仍在他们头顶上盘旋。他头顶上血痂很亮, 散发着血腥气息。”

“是乌鸦翅膀!”

“真痒痒,刚才一挠一挠的,像猫挠痒痒一样舒服……”

“它怎么飞得这么低?”

“你说什么?”

“没什么,你往上一点,我快没劲了。”

“那天,我醒了一看没人了,我就跑出了窝棚 :三角沟上空还没有放亮,大西山顶上已经红彤彤一片…… 我记得清楚极了,就像小时候看到电影上的景象一样漂亮……”

“你又作诗!”

“我一直等到大西山顶上渐渐变得紫红。”

“你又作诗!”

“还有一只夜莺,长一声短一声召唤我。”

“什么夜莺——猫头鹰!”

“空水桶咣当咣当敲响了 :开饭了。最后一个人打她的窝棚跑出来,光着身子没穿衣服,裤衩也没穿,滴沥当啷着一团拉拉尿烂东西跑出来。”

“你就进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 :她的脸真脏,浑身也是灰溜溜的脏,满屋散发着酸臭味儿, 她就像高中课本里包身工、童养媳一样,什么也没穿仰面躺着。头发压在脑后头,脑门鼓鼓隆隆,描上的眉梢儿,打上的眼影儿, 都叫汗弄得满头满脸都是,都是一道道的黑色儿,口红也弄得满头满脸都是,身上也是叫你们搓弄得一道一道又黑又红的疤,还有咬上去的牙印儿……”

“这种女人!”

“眼睛都睁不开啦!”

“不入流的女人!”

“她看了我一眼。”

“你出来就好了。”

“眼皮都没有力气睁开!”

“撂下钱出来就好了。”

“桌子上堆了一桌子钱,一百的五十的二十的十块的,她的头发叫汗浸透,一缕一缕的,炕上铺着粉格子塑料布,棚顶上塑料布兜着黄乎乎的雨水。”

“一走道一撇拉胯……”

“她说 :‘我不认识你。”

“她谁都不认识,跟那么多人出溜来出溜去。”

“我问她。”

“你问说什么?”

“她坐起来,屁股上粘着塑料布。”

“你问她什么?”

“她让我把钱放下来。我头疼,我想吐, 我吐了……”

“你吐我一脖子血!”

地上的草叶上也沾满血,血顺着他脖子往下流着,一滴比一滴流得慢。

“吐出来真舒服,刚才就是胸闷得慌。”

“你的血这么腥。”

“我放下钱问她 :‘那是什么?”

“哪儿?”

“塑料布上一块一块结成白嘎巴的东西。”

“你该知道是哪里的东西!”

“她没告诉我。我把我写的诗背给她听, 一遍一遍地背,她一点一点往炕沿上蹭……”

“小撩铺的!”

“她下地撒一泡尿,一站起来直打晃儿, 屁股上还粘着塑料布。她对我说 :‘你抱我上 炕吧,我抱住她,我就哭了。她打哆嗦着说: ‘你快点操我吧,我都困死了……,一点儿也没听我给她背的诗。”

“什么破诗!”

“你别骂诗!”

“我就骂,你要不写那玩意儿,你都考上大学了——破诗!破诗!”

“门这个时候打开了,是谢老六他们!我马上松开了她,我害怕极了!”

“我知道你肯定害怕!”

“我就说了。”

“你说什么了?”

“他们叫我再说一遍。”

“你说什么了?”

“我又说了一遍。那个满头是癣的‘狼狈 叫我把钱都掏出来,我都掏出来了。就是这两年挣的钱。”

“你喝不花钱的菜汤、喝咸盐水,我还以为你把钱都邮家去了!”

“‘狼狈又摸我一遍兜儿。”

“你都给啦?”

“完后就叫我滚蛋!”

“你出来就没事了。”

“我一分钱都不剩了。”

“你叫我怎么说你!都是破诗害了你!”

“她又上炕了,一上炕就睡觉。我现在记不清接下来我又怎么来着,反正他们推我, 我拽着门框猛地喊开了。”

“又像在水泡子那地界喊!”

“他们都吓了一跳,躲老远没敢上来。”

“你一喊眼睛就绿了!”

“她的呼噜声越来越大,我更大声喊叫着,喊得胸腔里空空荡荡的,舒服极了……”

“你喊的什么话?”

“我喊着说 :‘让我把她带回家去吧!”

“你要把那种女人带回家?”

“ 我喊着说 :‘ 我把两年的钱都给你们了!”

“咱妈等你的钱给你娶媳妇哪!”

“谢老六说 :‘让他趴上去吧。”

“谢老六做得对。”

“‘狼狈和‘麻五搬着我的头和脚,把我弄到她身上。”

“你解决一下就好了。”

“我喊着说 :‘我不干!我不干!我要带她回家……”

“你解决一下就好了!”

“她都没有苏醒过来,她的呼噜声更大了,

他们扇她脸,让她苏醒过来。我喊着说 :‘让她睡觉,让她睡醒跟我回家去吧。谢老六打我,我听见了鼻梁骨咔嚓地响了一声,眼前黑乎乎一片,什么都不知道了……”

“你解决一下就不会再写破诗了。”

“哥,我要把她带回家!”

“你要带钱回家!”

“我要带她回家!”

“你要把妈气死的!”

“她是被侮辱被损害的!”

“呵呵,她就是那种下流女人!”

“她是被你们侮辱被你们损害的!”

“呵呵,她就是那种下流女人!”

“我要把她背起来,要像你背我一样把她背起来。”

“呵呵,她就是那种女人!”

“我把她一直背回山东家里去。”

“你背这种女人回家干吗?”

“我要背她回家给妈妈磕头,和她拜天地!”

“什么?”

“我要和她生一大堆孩子!”

“什么?”

“我要把她拯救出地狱!”

“什么?”

“我们要一起‘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操——你可别再作你的破诗啦!”

“我要为她耕田、她要为我织布!”

“去他的破诗吧!”

“她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像圣母一样健康!一样好看!一样漂亮!”

“呵呵!你太可笑了!”

“我们的孩子也会像天使一样美丽。”

“呵呵!你太可笑了!”

“你别讥讽啦!”

“我骂破诗!破诗!就是破诗!你又吐了!”

“它又来了!”

“ 什 么 ?”

“在我头顶上站了好半天。”

“前面就到村口了,你看到圍墙了吗?你看到老郝头家了吗?噢——你看不见,我一点劲都没了,你的头怎么这么沉,抬起来别压我的头,我看不见道啦!抬起头!”

“我、我、我——”

“你还要说什么!”

“我、我、我见不到妈妈啦!——哥!”

肩头猝然一沉,血像水龙头里的水一样喷出来,喷到土道上溅了起来。

“老天爷啊——”

他转身,一颗满是血痂的头,面口袋一样垂着晃荡着。那只乌鸦始终跟随着他们, 盘旋在他头上,啄着他头上的血痂吃。

“你要干什么?!”

他看见乌鸦青幽幽的、带黑色花纹的爪子,还有两只红彤彤的小圆眼睛,翅膀扇出来的风,吹向他们俩。

“滚!你这个报丧的老‘乌贼——快滚蛋吧!”

喊完了,咕咚一头栽了下去。

责任编辑 陈少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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