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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镐

2020-11-19响雷

安徽文学 2020年11期
关键词:老严小松福林

响雷

陈二侯偷偷抬眼一扫,瞅哪儿都是人, 有些怕。他不是怕谁,是怕人多,人一多, 浑身如蚁咬,感觉每一双眼睛都在盯着自己。他父在世时就给他下了定论,二侯这伢儿不经大世面。

这是陈二侯头一回踏进营地。说是营地, 其实是一方残破的老院子,保长家的旧宅, 临时征用了。新四军路过陈渡地界,悄悄和保长打招呼。保长欣然应允,说新四军来打鬼子,我们出人出力义不容辞,还使唤人来收拾一番,添置了几张方桌条凳。当然这些都是趁夜黑办的,保长做事谨小慎微。院子方方正正,老了,显破落相。院墙里一字横着六间小瓦屋子,瓦隙里窜出一秆秆干枯的毛蒿草,迎风肃立,像放哨的小兵站得笔挺。堂屋门前,一条直通院门的青砖小道,让青苔盘踞着。小道旁尽是野草,高矮不一,品种繁多。进了人,有了人气,院子便不荒了。无数的鞋底把青苔碾滑了,把潮湿的泥土踏得出水。春风吹又生的野草才冒出三寸长的嫩头,又嵌回土中去。

陈二侯夹在队伍中间,半步半步地往前挪。队伍里一拨招来的七八人,都是二十出头的大小伙,虽有些个面露菜色,精神头儿却是有的,除了陈二侯。陈二侯个子高,漫出其他人大半头,尤其是他前面石墩似的福林,身后瘦虾似的春山,更显出他的突兀来。他向来不喜欢这种出头鸟的感觉,甚至埋怨自己痴长高个,所以一惯地弯着腰、耷着头, 尽量与众人保持高度一致。他不敢看人,盯着睡了一地的青草,在草隙里寻见蚂蚁、蛐蛐, 还有蜗牛。

兵源缺归缺,当兵也不是想当就能当的, 歪瓜裂枣要不得。一张松木八仙桌后面坐着两个老兵,一个负责登记,另一个目光扫来扫去,问几个问题,捡西瓜似的,挨个儿挑过去。很快就轮到陈二侯了。陈二侯听见老兵问前面的福林,你为什么要当兵?福林粗声说,替我父报仇。老兵手一招,福林就轻易地过了关,站到里面去了。福林他父是够倒霉的,让二鬼子一枪托子顶了心窝儿,没了。

陈二侯朝前紧一步,衣下摆蹭在八仙桌面上。老兵瞅两眼, 笑说, 你是来当兵的, 还是俘虏啊?陈二侯急得摇手,我来……来当兵。老兵说,抬头,挺胸!陈二侯就鸭子噎食似的脖子一伸,老兵需把眼珠翻高一些才能与他对视。陈二侯让那目光一锥,又矮下来。老兵把老问题抛给他。陈二侯想照搬福林的说法,思量来考虑去,不妥当,老父是病死在自家床上的,不是二鬼子害的,栽了赃二鬼子来算账就坏了,于是在八仙桌前干愣着,张嘴不出声。老兵声音高了,咋回事? 陈二侯更缩了脖子,看看身后的春山,轻声说,我向春山他父保证了,不告诉旁人。老兵说,我问你为什么当兵,关春山他父什么事?陈二侯说,春山他父……他父是我们保长。老兵皱了眉,那又关保长什么事?陈二侯声音更轻了,保长跟我咬过耳朵,当兵有肉吃。老兵哈哈笑起来,另一个埋头写字的也笑了,笑得八仙桌咯吱作响。一个说,老子半个月没见着油花儿了,还想吃肉?嘴巴够大的。另一个问,看你这什么觉悟,为啥要当兵自己不知道?陈二侯咧咧嘴巴。后面的春山催他,呆侯,就说为了杀鬼子得了, 别磨蹭。陈二侯为难地说,我杀鸡都怕,不如让我先回吧,堂叔家还有活计等我做哩。春山说,呆侯,你做缩头乌龟?陈二侯没主意了。要不是保长偷偷告诉他说,当了兵有肉吃,还能挣钱讨媳妇,他才不来哩。站在老兵身后的连长开了口,要是打了胜仗,地方上来慰问,吃肉这种情况也是有的。陈二侯嘿嘿地笑, 要不, 我当哩,我要打胜仗。两个老兵直噘嘴,转头看连长。连长点了头, 身大力不亏,先收了。一个老兵突然注意到他手里的物件,你提着十字镐来干嘛?打仗不是垦田种地。陈二侯把镐别到屁股后面说,我父留下的,可不能丢了。老兵打量他,你们这的人真有意思,一口一个父的,都是文化人?陈二侯问,什么是文化人?老兵哭笑不得。春山把他扯到一边,替他说,他是种田的汉子,我们陈渡这一带有文化没文化的, 都管老子叫父。老兵又问,姓名?春山又抢嘴说,他大名陈二侯,我们都叫他呆侯。

“陈二侯”三个字就落到了花名册上。那是一九四一年的春天,从那时起,几乎没有人记得他的名字了。同乡的战友沿用了对他一惯的称呼——呆侯,很快地,把这个称谓扩散到他们所在的新四军一师三旅七团一营三连,乃至更大范围。

陈二侯走哪儿都背着十字镐。十字镐是他的命根子,队伍里都知道,那是他父留下来的传家宝。有的兵在一起开玩笑,說谁家没个一两样传家宝,连呆侯家都有把十字镐。

陈二侯是祖传的佃户,他父临走前把他叫到床边说,二侯,这兵荒马乱的,我们种田人家,没什么家私,我能留给你的就剩这把镐了。他父走了后,陈二侯就把十字镐供在木柜上他父的牌位前,用的时候取下来, 不用的时候把镐头子擦得寒光闪闪的,跟他父一起享用香火。保长劝他去当兵,呆侯, 你不去当兵真是亏了。陈二侯一脸茫然。保长说,你家那点地上长的狗虱子,交了租不够你一人吃的,凭你这块头,一身力气,当兵顶好,包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陈二侯说, 我不能去,我父给我留了这把镐,我得用它来种田, 好好种,出息了, 买块自家的地。保长把他头摁下来,呆侯,我跟你说,当了兵能挣钱,能当官,将来光宗耀祖。陈二侯还是一脸茫然。保长说,呆侯,几时吃过肉? 陈二侯说,肉味儿都不记得了。保长轻声说, 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万不可说出去,当了兵有肉吃哩,你就不想?陈二侯口水都快流出来,又埋下头,可是我家的镐怎么办?保长说,呆侯你还真是呆,镐留家里,当兵有枪发哩。陈二侯说, 留家里没人擦, 会锈。保长说,要不带上,你不嫌硌着?陈二侯说, 称手,称手呢,不硌。

保长是春山他父,在陈渡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当了兵的陈二侯有些想不明白,自己当兵是奔着吃肉来的,保长家是有肉吃的, 春山干嘛还要当兵。当时一起入伍,老兵也问了春山同样的问题——为什么当兵,春山说,闲着没事,杀鬼子去。陈二侯就这话琢磨了几宿,猜度着,春山一定是闲得慌,找乐趣呢。早年春山外出读书,兵荒马乱了, 读不安稳,又硬让保长接回了陈渡。春山吃喝不愁,就是吃饭不长肉,瘦猴似的,成日在陈渡的河岸田头游手好闲。陈二侯在田里忙着,他要么在田埂上叼着狗尾巴草,哼歌, 要么在河坡上睡白日觉,这些都没什么,可恶的是有时他会使坏,拿泥块丢二侯,寻开心。陈二侯从不敢还手,虽然力气比他大,扔泥块比他远,种着人家的地呢,还了手饭碗没了, 这划不来。

进了部队是个兵,得学枪,连长首先甩给陈二侯的是一挺机枪。原来的一个机枪手在战斗中牺牲了,虽然有人顶着,连长不中意,他一直在物色更合适的人选,直到陈二侯那天站在八仙桌前。连长说,试试这个。陈二侯托着机枪,掂量掂量,够沉的,不过在他手上和一把镐没太大分别,舞起来都是轻飘飘的。连长点點头,这可是全连队看家的玩意儿,练成了,你就是机枪手。连长看中他身块大,这重家伙得有力气的人才吃得开。陈二侯说,没手拿镐了,我的镐怎么办? 连长皱起眉,先搁着,没人要你的。陈二侯说, 搁久了会锈。连长声音发了粗,我天天给它上牛油行不?陈二侯听了不对味儿,龇牙说, 那哪成,给我找根绳子吧,我捆到背上得了。连长好耐性,真给他找了根长条带子。就这样,陈二侯把自己和十字镐五花大绑了,背上像驮个龟壳子一样,只有晚上睡觉时取下来,取下了认真擦一擦,搁被子旁,夜里翻身跷跷腿。

陈二侯的机枪练了三天,没有起色。上弹, 瞄准,假装射击,到他手上都走了形,怎么看怎么别扭。练习不能真射,要真一梭子打出去,鬼子招惹了来,好好的临时营地弄不好连锅端了。再者,子弹金贵着呢,就算上 了战场也是限量供应,怎么可能给新兵糟蹋。陈二侯一遍又一遍地演练,嘴里“嘚嘚嘚” 扫得口水四溅,投入得很。指导员老严只瞟了一眼,说,呆侯倒是肯吃苦,可惜不是这块料。连长靠在墙根上嚼着嫩草叶,叹口气 说,金漆的粪桶,老子算是看走了眼,练枪就不说了,叫他立正跑步抬头挺胸,他们赵班长强调了不下三百遍,你瞅瞅,还是这怂 样。老严笑笑,把他换下来,打仗先打火力 点,呆侯这傻愣相上去做机枪手,鬼子没打着一个反倒成了靶子,白白丢了命。老严说 的是实话,连长也觉得在谱上,烂命也是命, 不能白送了给鬼子。于是,连长又撂给陈二侯一把三八大盖,把机枪换了下来。陈二侯端在手里,斜一只眼瞄着,嘿嘿地笑,这玩 意儿简单,动动手指就成了。同来的七八人, 早把三八大盖摸得透熟了,争着去抢机枪。机枪就让福林端走了。一行人里头,相比起来, 福林这墩子,还算壮实。

陈二侯并非一无是处。虽然枪练不好, 练手榴弹比谁甩得都远,干活打杂也是一把好手,哪里要力气去哪里,从不挑肥拣瘦。每天担水劈柴的活计,也非他莫属,有了他, 事半功倍。有时需筑临时野战工事,他更是浑身来劲,背上的十字镐总算没白背着,急吼吼地让他的宝贝啃啃土,开开荤。指导员老严倒是挺赏识他,常笑眯眯跟他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呆侯,好好干。陈二侯也眯上眼, 嘿嘿地笑,心里暖暖的。

那阵子,在苏北平原上,新四军和鬼子的军队像棋子似的,黑白相间,掰扯不开。鬼子利用二鬼子和碉堡据守着地盘,有恃无恐,一听到新四军的风吹草动,立刻扑过去。有时国民党的军队也使坏,不思量着好好打鬼子,却与新四军争地盘。夹缝中的新四军为了适应形势,与鬼子周旋,常常处在运动之中,比如那回在陈渡,也就驻扎了六七天, 陈二侯他们一入伍,第二天就开走了。一天行军几十里是常事,有时日夜兼程奔个上百里也是有的。福林扛着机枪,老跟不上趟。陈二侯就返回去,把机枪夺了,边走边抚摸, 说,不用的话,就让我过过瘾吧。行军的时候, 福林自然地和陈二侯走在一起了。

除了福林,还有春山,他是自己贴上来的。春山是个小块头,精瘦,一对大眼睛骨碌转着, 他说,二侯哥,不是我瞧不起你,你力气虽大, 要是再加一把枪你肯定扛不动。陈二侯嘿嘿地笑,把他的枪也收缴了去。所以,行军途中, 陈二侯总是背上捆着十字镐,肩上扛一挺机枪,胳肢窝里夹两把三八大盖,像一头任劳任怨的驴。连长看不过去,瞪那两个游手好闲的,你们就会欺负老实人。陈二侯说,没事, 都是老乡,一起走,说说话。连长白他一眼, 钻到队伍前面去了。

陈二侯不骗人,他们是真在说话的。一路上,急匆匆的,除了累还是累,不找些乐子消磨时间腿都拖不动。春山就撺掇福林, 拿陈二侯开玩笑,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又下去十多里。他们仨一个庄上的,一起长大的, 如今都二十多了。陈二侯大些,二十八,福林二十三,春山最小,二十一,他们最感兴趣的话题总是与媳妇有关。三个人都没成亲, 憧憬着娶了媳妇的光景,所以谈兴更浓。谈到春山,福林早听说了,保长有意跟邻村白家桥的大地主丁家结亲家。春山反驳他,你别瞎扯,我是新时代新青年,恋爱自由,怎么会接受这种包办婚姻。福林说,听说丁家的大闺女生得五大三粗,不输梁山好汉,你这细胳膊细腿是怕吃不消吧。春山说,可别侮辱人家。福林说,你出来当兵,可别是为了逃婚吧。你净胡说!春山赶紧转移话题, 呆侯,你什么时候把细寡妇办了?陈二侯嘿嘿地笑。福林说,呆侯怎会像你个嫩伢子, 人家说不定早办妥了。陈二侯就黑了脸,你别瞎说,我没有。春山安慰他,好好,没办就没办,呆侯你得抓紧的,等你的喜酒呢。陈二侯一脸失落,可惜,队伍越开越远了, 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哪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看见她。春山说,这会儿出了如西,快到黄桥了。福林说,我们还会再杀回去的。春山说,对,还会杀回去,细寡妇等着呢。

陈二侯人老实,家里穷得叮当响,他父在世的时候,托着媒婆东说西说,姑娘家的都看不上他,嫌他这人没意思,闷瓢一个。后来他父走了,把他托给堂叔照应。他堂叔是个好心人,也帮他张罗对象,可惜一样的不凑巧。到了去年夏天,堂叔的儿子在战场上炸没了,尸首也没收得着,留下媳妇和一个三岁的儿子。堂叔的儿媳妇叫兰秀,人长得还算周正,头发总用一根银簪子挽着,体体面面,很清爽。堂叔家境比佃户陈二侯要好些,算是自耕农,家有三亩地,自给自足, 至少不要看地主的脸色。堂叔丧子,伤心归伤心,可怜归可怜,兵荒马乱的年月,日子得朝前糊,要想留下媳妇,得招个男人进门, 堂叔就打起算盘,不如把二侯招进来,二侯人不精明庄里庄外都知道,但心眼实,是个壮劳力,会种地,能过日子,再说也是老陈家的人,肥水不流外人田。堂叔不敢私自做主, 先问兰秀的意思,兰秀说,眼下,我一门心思把娃带大,别的都不提。

这些时候,保长有事没事总来二侯堂叔家转悠。保长的婆娘得了痨病,去年春上咳得油尽灯枯。保长的年纪不算大,四十出头, 精神头儿正旺着,他转悠到二侯堂叔家的用意是秃子头上的跳蚤,明摆着。堂叔不敢搭腔, 兰秀也不敢。保长在庄上有些势力,待他冷了热了都吃不到好果子,所以只能不冷不热、不远不近。堂叔在外面放出风去,说儿媳会在陈家守孝三年,要说捏住不放儿媳改嫁, 不占理,保长正好兴师问罪,说守孝,保长拿不住把柄。保长依然来,像看自家地里的庄稼,等着三年后收割。堂叔对兰秀说,总不能让贼惦记着。兰秀就嘤嘤地擦泪。秋收时节,堂叔说腰闪了,把陈二侯喊去帮着收稻打谷,按说年辰不济,田里长得癞子头似的, 也收不出几斗,他堂叔有意让他们两个人亲近亲近说说话。陈二侯不敢看人家,只会干活, 看着土疙瘩傻笑。陈二侯人笨嘴更笨,不会说话,可心里明白那层意思,一个劲儿地干活,用像牛一样干活来表达他的心思。兰秀也明白那层意思,给二侯打下手时像只小雀儿忙前跑后,二侯不开口,她也不会贴上去, 一个细寡妇,不留人口舌。农忙季过,闲淡了, 陈二侯依然来干活,寻不见活干了,田埂上转转,麦苗像针,根根针尖戳向天,又折回自家去。虽然陈二侯啥也没说,庄上的猫儿狗儿都能嗅出他身上那股骚劲,何况是保长。这时节,保长来得更勤了。堂叔说,二侯这呆子,三斧子砍不出闷屁,明儿我找他把话亮开了,叫他开了年正月里娶你。兰秀说, 不能,二侯没事来转,我从不搭理他,保长也没把他当个葱,这个时候你找了二侯,等于蹬了保长一脚,保长拿不住你,给二侯使绊子一使一个准。堂叔叹气,人善处处被人欺, 这叫什么世道。没曾想,开了春,陈二侯突然来说,保长通知了,叫我去当兵。兰秀站着泪就下来了。陈二侯不知道怎么劝,愣着挠头。兰秀过了好久,只说了一句话,你得好好的给我回来。

队伍忽而向西,忽而向北,忽而又折回来, 神出鬼没。陈二侯一直弄不清方向,只知道跟着脚步朝前走。他越发佩服连长了,因为连长手里有一张地图。陈二侯见过地图,整个如皋在他的地图上就巴掌大的一块,陈渡这个芝麻小的村庄标都不好标。地图上那些道路河沟,几根乱棉线似的,哪看得出道道儿。连长却能从里头理出一根路线,大手一挥,跟我走,百十号人就跟他走了。他指的路, 总能巧妙绕开鬼子的碉堡和哨所,有时遇上一小撮鬼子或者二鬼子,瓮中捉鳖一样,打得他们屁滚尿流。连长姓刘,三十来岁,一脸纠结的络腮胡子,他总是自称老刘,老刘这称呼与他的模样倒也相称。别人喊了他老刘,他又不高兴,说是把他喊老了。陈二侯喊他老刘连长,他却应着。别人提意见,说连长偏心,他骂道,你们和呆侯比吗?刘连长早就在内心里不与陈二侯计较了。陈二侯反倒觉得老刘连长和蔼可亲了。

刘连长对带了这样一个兵悔青了肠子。当时凭了第一印象,像这样一个黑塔高个, 身大力不亏,这一点,他是瞅准了,但他没想到的是,脑子不开窍,是硬伤。

第一回打硬仗,是一次正面冲突,事先挖好了野战工事,陈二侯就埋伏在他亲手用十字镐挖出的壕沟里。与其说是埋伏,对陈二侯来说,更准确的说法是躲,当缩头乌龟。上面子弹穿梭,枪声贯耳,陈二侯把身子窝得很低,心里想着下回挖壕沟一定挖得更深些,挖成井才好。福林端着机枪,在离他三米远的地方,一边扫,一边骂着,我打死你們这群混蛋。福林骂的声音很高,机枪声也压不住。陈二侯听得热血沸腾,偷偷抬眼看, 一条长沟里,大家都在拼命。春山探下身子装子弹的时候,瞟一眼陈二侯说,呆侯,你他娘的还愣着干嘛,你手榴弹呢,不是看你能扔老远?陈二侯仿佛顿悟了,摸出两颗手榴弹,囫囵甩出去。竟忘了练习时,刘连长强调又强调的,要先拉开弦。春山对他说, 呆侯,你歇歇,别一个鬼子没打着,先送了小命。陈二侯对自己浪费了两颗手榴弹连连自责,用镐柄敲脑袋,骂自己,怎么就这么笨呢。仗打胜了,大家都乐着,连身上挂了彩的也跟着高兴,就他一人黑着脸。第二天, 陈二侯第一次在饭桌上看见了猪肉,瞟了两眼,竟没有伸筷子。

渐渐地,回数多了,有了经验,打鬼子的时候,陈二侯不像刚来那阵子胆怯了,敢托着三八大盖,狠狠地扣下去。至于打没打中敌人,天晓得。陈二侯把他的失误归结为紧张,一紧张就六神无主,脑浆成了一堆浆糊。以前相媳妇的时候,一紧张就不知道说啥, 头皮作痒。有时上街买东西,人多,紧张得忘记要买什么。对于打仗的紧张,陈二侯作过深刻思考,觉得应该能克服,他甚至把打仗与相媳妇、买东西作了比较,相媳妇、买东西要与人说话,打交道,得动脑子想说辞, 听人说了上一句自己得想着下一句,打仗不同,见了敌人不用打交道,拔枪就打,好比种地,是门手艺,开始的时候生疏,熟了手就会了,好孬在其次。陈二侯分析得似乎头头是道, 真遇上了鬼子,仍是老样子。夜里,陈二侯经常与福林、春山他们探讨,为什么一起来的, 你们就打得那么好,尤其是春山,训练时吊儿郎当,队里都知道他是个游手好闲的主儿, 真打起来,一点不含糊。春山说,打仗就是拼命,训练时知道怎么拼就行了。陈二侯还是不明白,自己训练时也是拼命的,真打起来却六神无主。福林笑说,不是我们打得好, 是你拙。陈二侯说,我是拙,我看着对面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我就下不起手,“砰”的一枪下去,一条命没了。福林说,你有没有想过,你要不一枪打下去,你的命就没了。陈二侯说,你说好好的干嘛非要打仗,有力气不如种地去。福林一把掐住二侯的脖子,你他娘的什么觉悟,日本鬼子打来了,你家都散了,种个屁的田。春山就来劝,自己人吵啥,省点力气打鬼子。福林吼道,鬼子害了我父。

福林他父死得冤,陈二侯是早就听说的。那是一年前的春天,福林他父进城,在城门口让二鬼子拦住了,从他口袋里搜出几粒蚕豆, 非要问这暗号什么意思,跟谁接头。福林他父 说,这是路边捡的,蚕豆也是粮,落在路上可 惜。二鬼子不依,就起了争执。后来,二鬼子 一枪托,顿在福林他父的心窝上。福林他父就 这样倒了,一口气没接上来。后来听说,那天 还有好些人,一路上捡了蚕豆的,都在城头下 被日本鬼子当作探子抓了,全部枪杀,没一个 有好下场。所以,福林没有把仇记在二鬼子头 上,而是鬼子头上。他父那天横竖是个死,要 不是二鬼子那一枪托,落在鬼子手里,更不体 面,尸首上至少得留一个血窟窿。

陈二侯当了兵,就一开始上战场露了几次脸,后来刘连长不怎么让他上了,上了浪费子弹,丢人现眼不说,白丢了性命可惜。刘连长安排他打打杂,挖壕沟,用老严的话说, 人尽其才。刘连长说,他这根柴,生火都点不着。还有一个人,刘连长也是不大看得上眼的,是春山。春山是个小滑头,虽能打战, 但会偷懒,在队伍里没混多时就成了兵油子。队伍几经辗转,又折向东,绕到了丰利,暂时驻扎下来,那时已是严冬。丰利是个沿海小镇,再往东下去十余里就是黄海。海风刮得脸皮辣疼。在那里,刘连长为陈二侯和春山谋了一个轻巧活计。刘连长指着一间房说, 春山,这里交给你和呆侯,里面是八团逮的两个俘虏,看严实喽。春山说,连长你放心。刘连长说,你照应着点呆侯。陈二侯说,老刘连长,你放心吧,打仗不会,看两个人我会。

刘连长说,本来看俘虏不是问题,问题是这两个日本鬼子,上面要求优待,不能捆着, 不能饿着,还得好生伺候着,你们眼睛放亮些。春山说,他们杀我同胞,我们却要伺候他们,凭啥?刘连长脸一绷,你不伺候我换别人。春山说,伺候就伺候。陈二侯也跟着说, 伺候就伺候。

伺候了,才知道真不好伺候。两个鬼子, 一高一矮。高鬼子不说话,整天躺着,喊他吃饭也不睬,装大爷。矮鬼子不分日夜地嚷嚷, 比叫春的猫还惹人嫌。刚开始,陈二侯在门缝里瞅了老半天,终于能够近距离观察到鬼子了,很新鲜,原来这就是鬼子,跟咱长得没啥分别嘛,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后来他们就不兴奋了,杵在门口像木头桩子,吹着海风,听鬼子嚎叫。春山说,这哪是看俘虏, 这是罚我们遭罪。陈二侯弄不明白,八团抓了人,为什么要我们看着?春山悄声告诉他, 听说八团接了新任务,这两个鬼子关几天, 等着押送到旅部去。

第三天才稍得安生,矮鬼子成了雄鸭嗓子,渐渐哑了,陈二侯与春山都舒口气。就在这个时候,指导员老严带着团里的领导过来。陈二侯以为领导来慰问,很紧张,又很激动,一脸堆笑地迎接。老严只朝他摆了一回手,叫把门儿打开,原来领导是看鬼子来了。老严竟然会说日本话,陈二侯在门外支着耳朵听。春山说,听个屁,你又听不懂,听说老严早年留学过日本。陈二侯说,听不懂才听的,听得懂就不能听了。老严在里面谈了一个下午,声音忽高忽低,忽刚如铁,忽柔似水,自个儿有说有笑。两个鬼子一句话没说。

老严陪领导走的时候吩咐,好好看着, 不能亏待了人家。

夜里,陈二侯与春山轮流坐在外面门槛上看守。春山醒着的时候就骂,你们倒睡得安稳,

叫老子在外头挨冻。忽然里面传来一声沙哑的笑。陈二侯一哆嗦惊醒了,以为闹鬼呢。

里面说,你们活该。

春山说,你会说中国话?春山差点怀疑里面不是鬼子。

里面说,中国话,简单,我来中国两年, 方言我都会两句。

春山说,他娘的两年了,活得够长的, 没少干缺德事吧。

里面说,我们为天皇效力,为大东亚共荣, 一些小小的牺牲算不了什么。

春山恨不得撞了门进去,狠狠地揍他两拳。陈二侯拉住他,老严说了,不能亏待人家。春山指着门板说,小王八羔子。

里面笑着说,有种杀了我。

春山更加着急了。陈二侯死死抱住他说, 不能亏待人家。

里面说,中国人,狡猾,真待我们好? 不就是想套取秘密嘛,没门。

陈二侯和春山在门口争执了一晚上。

早上,老严又来了,跟在送早饭的后面。陈二侯和春山像两个门神,坐在门槛上,捧着瓷盆,喝着荞麦粥,一吸一个大窟窿。

二人又听到老严在里面说日语,然后听到在桌子上敲蛋的声音,那蛋壳破裂的声音能刺激人的唾液分泌。声音沙哑的矮鬼子却用中文说,猫哭耗子,一个鸡蛋就想收买我们?又听到老严说,听说日本人喜欢吃鸡蛋, 我们的同志寻了很长时间才买到的。然后二人听到盆儿、筷儿翻倒腾跃的声音。不好。春山赶紧丢了粥盆,拉上陈二侯闯进屋里。

屋里粥泼洒了一地,热汽还在上腾,可以看出,热汽下面是白而稠的大米粥,两只剥了壳的鸡蛋远远滚落在墙角边。陈二侯抱着他的粥盆,看着地上说,这这这……雷公要打头了。老严说,我们的部队没你们条件好,有碗粥就不错了,你不该浪费我们的粮食。矮鬼子得意地笑。春山气不过,上前想要拿住矮鬼子。矮鬼子虽矮,春山骨架小,也高不到哪儿去。两人一接触,扭住了,谁也制不了谁。春山喊,呆侯,你愣什么!陈二侯赶紧吸一口粥,丢了粥盆,上来一把将矮鬼子箍在怀里。矮鬼子挣扎,陈二侯索性把他提了起来。矮鬼子叫着,你们休想得逞,我们宁愿饿死,也不会透露半点秘密。老严叫陈二侯松了手。老严轻松地笑,你一个小兵, 能知道什么呀?矮鬼子说,既然没用,有种把我们杀了。老严说,我们新四军向来优待战俘,不像你们。矮鬼子竟然笑了,虚伪的中国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想利用我, 完了再把我杀掉。老严说,随你怎么想,等会儿我叫人再送两盆粥过来。矮鬼子说,不用了。老严说,你不吃,不能让你的战友也不吃吧,我猜得没错的话,他身体状况不大好。陈二侯和春山这才注意到那个高鬼子, 缩在角落里的稻草上。矮鬼子说,饿死、病死、打死,都是一死。老严背着手往外走,说, 等会儿叫卫生员来看看。

老严走远了,春山把两只鸡蛋捡了,关上门,坐门槛上,用袖子擦了蛋,分陈二侯一只。春山说,给脸不要脸,我们吃。陈二侯就一口把蛋吞了。

一碗粥的工夫,卫生员拎着医药箱过来了。高鬼子突然来了力气,竟从稻草上爬了起来,指着卫生员叫嚷,要吃人似的。卫生员是个小巧女子,新来的,没见过这阵势, 吓得夺门而出,药箱也落下了。春山和陈二侯就及时挤进来。矮鬼子说,我战友说,不要你们假慈悲,你们滚。春山说,你个王八羔子真没人性。陈二侯说,他有病,得看大夫。说着就要上去摁住矮鬼子。春山背上药箱说, 呆侯,别惹他,不治拉倒,省得浪费我们的药, 我们到外面守着。

夜里,北风往门缝、墙缝里灌,像鬼在吹口哨。春山在睡。陈二侯守着,没事,望着夜空上的月亮和星星,望着望着,月亮斜了, 星星稀了。夜里,大部分时间都是春山在睡, 说好了一人一半的,可是春山总不见醒,陈二侯硬不下心喊他,由着他睡。

月光下,远处的麦子和野草渐渐幽亮起来,霜很重。陈二侯看看倒在门边的春山, 怕他冻着,把棉袄脱下来,给他盖上,自己牙齿打颤,在门口的空地上练刺刀,把新招儿老招儿都使了,刺不过瘾,拎着十字镐, 抡来抡去,瞎折腾。陈二侯正得劲,屋里有动静,停了镐,看到春山也惊醒了,扶着门框直起来。春山把棉袄还给陈二侯,耳朵贴在门上,里面說着日语,怎么听也听不明白。陈二侯问,他们说啥?春山说,你不也长耳朵了。这时,里面喊,开门,救命。是矮鬼子的声音。他们总算听懂了一句。陈二侯说, 他们喊救命,咱开门看看。春山说,鬼子狡猾, 别是诡计。矮鬼子说,我战友不行了,他昏迷了,快喊医生。春山说,白天扶你上轿不上轿,现在医生睡了,明天再说吧。陈二侯说, 要不进去看看吧,别耽误了。春山就打开了门, 里面黑洞洞的,矮鬼子跪在高鬼子身旁,又摇又喊。陈二侯说,像真不行了,喊卫生员吧。春山说,你去。陈二侯说,我不知道卫生员住哪儿。春山说,那你要守好了。陈二侯说, 你放心。

春山带着卫生员,还没走到草屋旁,就听到前面闹腾起来。一个值夜的指着西南方, 说,不好了,不好了,俘虏往那边跑了。刘连长点了一个班的兵,朝着西南方向追去。直到日高三丈,一个个耷着脑袋跑回来,领头的赵班长说,连鬼子毛也没找着。刘连长一拍脑子,坏了,上了鬼子的当。老严也恍然大悟,鬼子的老窝在掘港方向,他们一定往东南去了。刘连长说,他们要是逃回去了, 咱们的据点就暴露了。老严说,我们得赶紧撤离。刘连长说,鬼子在这地界上遭了八团的伏击,他们正急着找人清算呢。老严说, 如今我们只有一个连的兵力,敌强我弱,我们必须换个地方。

队伍开拔,是在当日的中午。春山和福林急匆匆来找刘连长,春山说,呆侯还没回来, 我们不能走。刘连长虎着脸说,你还有脸来找我?叫你们看两个俘虏都看不住,真是一个蠢材一个废材。八团抓的人,在我们七团跑了,你叫我怎么向团长交代,你叫团长怎么向旅部交代!福林说,呆侯一定是追去了, 回来找不着队伍怎么办?刘连长说,回不回得来还说不上呢。老严说,这个老实巴交的呆侯,要不你们一个班留在这里等他。春山听得出来,老严是舍不得呆侯的。刘连长叫春山喊来赵班长,说,要是到太阳落还等不到, 就向西北撤,队伍在李堡等你们。

陈二侯怎么也没想到,当他在关心高鬼子病情时,矮鬼子把早就拆下的桌子脚,抡在他的背上。昏迷在地的高鬼子突然跃起来, 从他身边窜出去,原来他是个装死的狐狸。矮鬼子竟然有胆子抢他手里的枪,幸亏被他死死拽着,没能得逞。两条黑影,一高一矮, 翻過半人高的土墙。陈二侯也忍着背痛翻过去,痛是痛,却没有受伤,追了一阵,活了血, 背也没那么痛了。陈二侯摸背的时候,摸到一把木柄,是他的宝贝十字镐替他挨了那一桌腿。陈二侯有些庆幸,矮鬼子没敲他后脑勺, 不然他准下去见父了。

陈二侯跑在冬夜的黑田里,不识东西南北,高一脚,低一脚,忽而田陌上,忽而河岸上,只望着两条黑影去追,像飞蛾追着火。黑影向左,他也向左,黑影右拐,他也右拐, 反正不追上不罢休。渐渐地,黑影慢了下来, 他也上气不接下气了,但仍是追,死死地追。他人高腿长气力足,渐追渐近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眼看着快追上了,两个黑影叽咕一阵,忽然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陈二侯没了主意。前面是一条河横着,两个鬼子沿着河岸,一个迎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跑, 一个背对着太阳跑,陈二侯终于弄清了方向, 一个向了东,一个向了西,追哪个呢,一个都不能跑了。

陈二侯端起枪,虽不足十米,依枪法不一定打得中,要是枪一响,扰民不说,谁知道会不会把鬼子引了来。陈二侯卸下十字镐, 照着近些的那个抡了去。抡了后,陈二侯才注意到,倒霉的是高鬼子,谁让他假装昏迷来着,报应来了。高鬼子让镐砸中了长腿, 沿河坡滚下去,没能收住势,又在冰面上滑了三丈。一夜寒风劲吹,河面冰得严实。高鬼子定住了,慢慢爬起来,手掌一撑,听见冰崩裂的声音,保持着半卧姿势,屁也不敢放一个。陈二侯没想到刨土的玩意儿也能撂倒鬼子,一镐抡下去,比刨到一只红薯还要让人激动,于是一心一意追矮鬼子去了。

矮鬼子听到身后的动响,回头来看,看见战友下了河,怔了片刻,扭头跑得更快了。陈二侯正一鼓作气呢,边跑边抓泥块砸。丢泥块的本事他从小就练会了,丢麻雀,丢恶狗,比打枪准头足,所以他练习扔手榴弹没费多大劲。泥块经了一夜的霜冻,砖头似的硬。矮鬼子被砸了两下,痛得直骂,心知跑不过了, 索性回过身,迎上来。

陈二侯以为矮鬼子准备投降了,就丢了泥块,搓搓手上的土——老刘连长说过,不打俘虏。陈二侯说,小短腿还真能跑,可算追着了。矮鬼子走近他,突然手一扬,一坨泥块在陈二侯眼角上拍成了泥屑子。陈二侯觉得左眼像蜡烛一样闪了一下,脑子里嗡嗡地响,但他还是忍着疼,死死地揪住矮鬼子的衣领,把自己当作一堵墙,压倒在矮鬼子身上。陈二侯后悔自己警觉性太低了,看到他走过来时老鹰似的眼神,就不该放松警惕。矮鬼子乱蹬了几下腿,无济于事,气也接不上,陈二侯眼角的鲜血混着泥,落在他脸上。矮鬼子说,你赢了。陈二侯说, 我赢了,你是俘虏。依然死死地压着,不敢松,生怕重蹈覆辙。矮鬼子说,我是俘虏。陈二侯把矮鬼子翻过身,解下捆镐的带子,把他的两只手反绑了。

陈二侯拉着带子,跟在矮鬼子后面,像使着一头犁地的牛。陈二侯还没使过牛呢,只看别人家用牛犁地,可省劲儿了,那感觉真好。矮鬼子突然回头说,请你救救山本君,你放心,我们都不跑了。陈二侯眼睛疼得要炸,硬撑着,听前面的一说,才想起来河里还有一个,差点就落下了。那时, 高鬼子已经挣扎到水里去了, 扒拉着碎裂的冰,像捞着救命稻草。矮鬼子也正是看见了这样的场景才回头的。

陈二侯押着矮鬼子,走到高鬼子滚落的地方,捡了十字镐,从坡上下到河边。陈二侯说,快游上来。矮鬼子说,他不会游水。陈二侯说,有根篙子就好了。矮鬼子抖抖手说, 这根带子可以把他拉上来。

陈二侯后来把这件事讲给春山听,讲给福林听,讲给老严和刘连长听,没一个不替他着急。他们像在听书,到了紧要处,投入了, 都叫起来,千万不能啊,你一解开,正好着了道儿。陈二侯淡淡地说,我当时二话没说就把带子解了,我没想那么多。春山叫起来,呆侯你傻啊,你解了他,他再来害你,可就糟了。陈二侯说,嘿嘿,他没有,我解开带子, 撒过去,把小山扯了上来,你猜怎么着,小山才上岸,身上棉袄里拧出几斤水,脸都紫了, 牙抖得像机枪。小松和他叽咕几句,用带子的一头把他两手扎住了,又把另一头送给我, 叫我扎上他。我一抬眼看到他眼睛,他正盯着我眼睛,眨都不眨,我本来不好意思下手,他这么犟,我就真绑了。陈二侯给他们讲的时候,不说高鬼子矮鬼子,改口叫小山和小松, 大家都觉得别扭。福林说,呆侯,你小子竟和小鬼子套近乎。

刘连长说,呆侯,下回千万别干蠢事, 这回算你捡了条命。

春山说,鬼子也和呆侯一样,脑子也不灵光,叫我早溜了。

陈二侯说,他们都是老实人。

太阳升高了,白花花的光线里终于舍得施舍给人间一点点暖意。大麦苗上的霜退了,泛出了青,野草上的霜也退了,露出了黄,青与黄相互渗透,看不出哪里还有沃土。河边一簇一簇的芦苇,让北风吹着,像深埋着白头的老汉。田埂上,河岸上,泥土解了冻,由灰白变得赭黑,水亮起来,软和起来。从那个严冬的清晨开始,陈二侯正式认识了两个鬼子——高鬼子和矮鬼子。高的姓山本, 矮的姓松野,名字都是四个字,陈二侯记不牢靠,叫他们小山和小松,因为他们都比自己年轻,至少看起来是。小山和小松都叫他呆侯——关在丰利的草屋里,听见春山和老严都这么叫。

路上,小松说,为什么你一个人死追着我们不放,没见过你这样的。陈二侯说,我负责看你们, 看丢了,怎么交代?小松说, 你就不怕被我们打死?陈二侯说,我死也要追着你们。小松说, 你真够狠。陈二侯说, 我不狠。小松问,听我们大佐讲,日本兵让新四军抓了去,都要挖眼睛、割鼻子、剥指甲, 是不是真的?陈二侯说,这么狠的事,哪个畜牲干得出来。

小山一直哆嗦着,脸色越来越差。小松说,这样下去,山本君会冻死的。陈二侯看着他,冬天里,刚从河里捞上来,浑身湿漉漉的,谁能挺得住?看到不远处的茅草屋,说, 我们去借个火,把衣服烤烤。

茅草屋关着门,落着窗。陈二侯敲了半天没人应声,从手指宽的门缝里望进去,正对上一只眼睛,吓了一跳。陈二侯说,老乡, 我是新四军,行行好,我们有人掉河里了, 想烤个火。过了许久,门才打开,开门的是个白头大娘。陈二侯低着头鉆进茅草屋,带子一扯,把小山和小松拉进来。大娘说,你们这是什么意思?陈二侯说,这两个日本人是我抓的俘虏。大娘吓得贴到墙壁上。陈二侯说,大娘,别害怕,我们烤了火就走,保证不扰你。陈二侯故意把带子一扯,粗声说, 你们老实点。小山和小松真弯下腰,毕恭毕敬的,尤其是小山,哆嗦得站不稳。大娘在墙角里说,你们随便吧。陈二侯就去灶膛下捧柴草,就堂屋中央放了一只火盆,烤起了衣服,顺便又借了一床棉被,让小山裹上。陈二侯跑进房里拿被子才发现,房里缩着一个妇女和一个十来岁的孩子。

衣服在火上腾着青烟和水汽,三个人围坐在火盆旁,闻着一屋子的焦烟气。陈二侯说, 小时候的夏天,我们喜欢捉知了,捉来烤了吃, 真是香。小松说,要是弄只鸡来烤烤,那才叫香。陈二侯就拿镐指着他。小松说,我知道, 你们号称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放心吧,我说说而已。

他们正说着话,门口涌进来一群人,门外还挤了几个,要不是盆子里火正旺,屋里便没有一丝光亮。大娘说,就是这两个,他们是鬼子。几个汉子就围上来,他们手里, 有的拿着菜刀,有的拿着锹或铁耙,看样子,都是附近的老乡。他们只顾着烤火,没留意大娘跑出去喊了人。陈二侯突然感到了怕,两个日本人他没觉得怕,他怕人多,人一多,六神无主,但他还是鼓着勇气说,老乡们,我是新四军,这两个是我的俘虏。一个汉子说,俘虏就是鬼子,我们敲死他。几个汉子就围上来。陈二侯不知道怎么解释, 本来就紧张,这下心里更是如打鼓,只想着, 要是老严在就好了,他能站在上百号人面前讲一长串道理。陈二侯只会说,你们不要来, 我们老刘连长说过,不能打俘虏,不能打俘虏……他的声音很快湮没在冲冲怒气里。小松说,来啊,你们杀了我正好,让我堂堂正正死,我才不愿做俘虏。几个汉子听了反而犹豫了。小松又说,你们中国人,只会落井下石,有本事怎么不去战场上真刀真枪地打, 杀两个手无寸铁的俘虏算什么本事。一个汉子说,别听他扯淡,今儿就打死这两个牲畜怎么着。汉子们又上来了。陈二侯拦在前面, 一手拿枪,一手拿镐,哪个都不能使,干脆眼一闭,说,你们要打,就冲我来吧,反正不能打俘虏。真有人用锹用耙砸过来,也有来推他的,想把他扒拉开了好打鬼子。也许是顾及同是中国人,拿菜刀的一直缩在后面没敢下手。

白头大娘在汉子们后面,揪着,喊着, 你们打一个新四军算咋回事,快停手,这仇, 今儿不报了。汉子们就陆续住手了,也有的说, 他向着鬼子,挨打,活该。大娘说,你们都回吧。一个汉子说,等他们先走了,我们再走,你们孤儿寡母的,我们不放心。陈二侯说,大娘,你怎么和这两个人有仇?小松觉得陈二侯多此一问,说,恐怕不只我们两个, 是我们日本人。大娘泪就流了下来,我可怜的儿子,在地里干活,被鬼子抓了去当劳力, 好不容易跑回来,还没到家门口,就让追来的鬼子打死了。后来我家老头子又让鬼子抓去修路,本来身子就不壮,劳累过度,又中了暑,没熬过来。你说这好好一个家,剩下我们孤儿寡母怎么过活。大娘拿袖子擦一下眼角,今儿菩萨显了灵,俩鬼子送进了家门, 我想着正好抵我儿子和老头子两条命,我就喊了乡邻和亲戚,大家都受过鬼子的祸害,一起来报仇。陈二侯说,大娘,我对不起你,这两个俘虏不押回去,我不好向老刘连长交代。大娘说,小伙子,你是新四军,你们有纪律,我懂,之前我就说,这仇今儿不报了。陈二侯说,下回上了战场,我替你多打俩鬼子。大娘欣慰地拉住他的手,到碗橱里摸出一只红薯和两只毛芋头,递给他说,快晌午了,这个你将就当午饭。陈二侯说,不行不行,不能拿。大娘说,你不吃,怎么有力气押他们回去,让他们跑了怎么办?陈二侯想想,也有道理。

从大娘家出来,已近中午。小山的棉袄虽没干得透彻,好歹不冷了,能御寒,人也长精神了,陈二侯倒是头昏得更加厉害,眼角高高地肿了起来,臂上、肩上、腿上,从上到下没少吃农具的苦头,动一下痛一下。

天将黑,在河岸边的一条窄道上,他们迎面遇上了赵班长的队伍。一个班的人马在丰利等着陈二侯,福林和春山在营地周围转。福林说,不知道呆侯会从哪个方向走,春山说,呆侯不认识路,怎么找得回来。到了傍晚, 不见人影。赵班长说,全体出发!这一声令下, 仿佛给陈二侯判了死刑。大家都没想到,队伍向西开出三里,竟然迎面遇上了陈二侯和两个俘虏——高鬼子和矮鬼子把陈二侯架在中间。

春山端着枪上去,你们两个浑蛋,把呆侯放下。

陈二侯说,不要为难他们,我头昏得厉害, 是他们带我回来的。

在向李堡进发的途中,陈二侯才听小松说起事情的经过,竟然会是这样,陈二侯惊讶地说,感觉像小时候听说书。小松说,呆侯你不知道,你把山本君从河中救上岸,我对你另眼相看,那一刻我们真服了你,准备跟你回去。后来上了岸,你押着我们,走着走着,我们发现方向不对,我们走反了,一直在向西南,离你的队伍越走越远,原来你不认识路了。我和山本君暗里高兴了,商量着,不要提醒你,等到了前面有我们的据点, 到时我们正好把你俘虏了。后来,山本君冻得受不了,你找到大娘家,借火帮着烤衣服, 还为我们又白挨了打。从大娘家出来,我和山本君才改变了主意。

怎么就改主意了?陈二侯听故事似的问。小松说,你们那个老严指导员,跟我们讲过一些道理,之前我们听不进,这一路上想想,还是有些道理的。我们被俘虏了,这几天挺过来,没受亏待。要是你被我们俘虏了, 怕没有好日子过,我们不能恩将仇报,把你的命害了。本来我们想扔了你不管,各走各的, 但你拽着带子,晕了还是死拽着,扒也扒不动。打仗这个事,本来各管各的命,谁会顾惜敌人的命,我们真是让鬼迷了心窍。

陈二侯双手抱住小松的手,一双关节粗大老茧横生的大手握着白皮嫩肉的小手,紧紧地包裹着。

小松说,我和山本君上回被俘虏,是被你们的人捆绑在门板上抬走的,没想到,这回是我们送上门的,真滑稽。

陈二侯笑笑,也说,真滑稽。

赵班长带着队伍抵达李堡没多久,刘连长安排人手把山本和松野押送去了旅部。他们临行前,与陈二侯告了别。陈二侯说,你们放心,到了旅部,也不会亏待了你们,听说那里还有好些个日本人呢,都过得好好的。陈二侯站在营地外,看他们消失在野草后面,才回去。本来陈二侯主动请求押送, 刘连长和严指导员都不同意。不同意,是因为陈二侯身上有伤,尤其是眼角——伤口感染了,白纱布蒙着,必须按时换药。

陈二侯的眼角,让松野的泥块砸了,破了口子。泥屑子糊在伤口上,没能及时清洗, 第一次坐在卫生员的手底下时,伤口都黑了, 里面肿得隆起。卫生员小心地给他清理了近半个时辰,手上忙着,一会就问,疼不?陈二侯只说,不疼。有时陈二侯嘴里会发出“咝” 的声音,卫生员就停一下。他说,没事。卫生员知道他疼,故意说说话,分他的心,听说你一个人把两个俘虏押回来,真勇敢。

陈二侯嘿嘿地笑,不勇敢,不勇敢。

还说不勇敢,平常人肯定做不到,你怎么敢的?

陈二侯说,我负责看着人的,人跑了, 我能不死命地追?

卫生员说,你真勇敢,听他们都叫你呆侯, 你叫什么名字?

陈二侯说,我叫陈二侯。卫生员说,我叫黄芩。 陈二侯说,哦,黄芩。

黄芩说,黄芩是一味中药,我家姓黄, 祖上几辈都是郎中,我爸就给我起名叫黄芩, 后来我也学了医。

陈二侯说,哦,黄芩原来是中药。

黄芩呵呵地笑,说,二侯,包扎好了。 陈二侯听到“二侯”两个字,心里“咯噔”了一下,印象中,很久没有人喊这两个字了。陈二侯说,哦,好了。一抬眼,黄芩正甜甜地笑。他赶紧耷下眼皮,心咚咚地跳, 逃也似的钻出去了。

黄芩在后面喊,二侯,明天记得来换药。

第二天,陈二侯怎么也不敢去换药了,他怕见人,更怕见女人,能让他莫名地心慌气短。直到傍晚,黄芩背着药箱找上门儿了, 说,二侯,你怎么也不来换药?陈二侯结结巴巴说不出话。黄芩不再问,就打开药箱子, 准备给他换药。春山正好在旁,认出黄芩来, 高兴地说,你不就是那天给俘虏看病的那个?黄芩看他一眼,点点头。春山手忙脚乱地在旁边打起了下手。

十一

陈二侯想不明白,春山他怎么回事,当了一年的兵,反而变娇气了。挖壕沟,也能把掌心磨破,行军途中,枪由陈二侯扛着, 他反而崴了脚脖子。陈二侯看他可怜,他却没事人一样,说处理一下就好了。处理完了, 或手上缠着纱布,或脚上绑上绷带,春山在陈二侯面前活蹦乱跳的。陈二侯说,你安生些, 受了伤还得劲了。

他们随着队伍路过家乡是参军第二年的端午节前。队伍驻扎在陈渡向南十余里的白家桥。陈二侯看着一畦一畦的大麦小麦,深黄浅黄, 一条条,一块块, 风一吹沙沙响, 有些想家了。想家其实不是想家,家里没人, 陈二侯是想家里那片田地,要是不参军打仗, 这时节正在石磨上嚯嚯地磨镰刀,准备着开镰呢,堂叔家的活计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帮衬着。

麦子待收,这时节,鬼子们盯得可紧了, 等着收现成粮,做等嘴的蛤蟆。所以经常会有一队队的鬼子,端着枪,在村子里转悠。鬼子收粮少人手,满村子找壮丁。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他们打着麦子的主意,刘连长开始打起他们的主意,摸透了路数,研究了地形,就与老严谋划谋划。老严说,行啊,扮老乡这事,必须像模像样,尤其口音要地道, 不能让鬼子和二鬼子起疑心。于是,陈二侯、福林、春山这些个纯正的本地人成了扮农民的首选,再说,他们扮农民不用扮,本来就是。

他们就穿了农民的衣服,散落在田间, 等待着鬼子的队伍路过。当鬼子们出现在田边大路上时,他们按照刘连长的吩咐,惊慌失措地丢了镰刀抱头逃跑。几个二鬼子果然追了上来,在后面喊,站住。越是喊,他们越是跑得快,很快钻进河边的芦苇丛中。

二鬼子靠近的时候,芦苇里啪啪几声枪响,惊起了柴雀和野鸭。二鬼子赶紧反身回去,边溜边朝身后放空枪。那边枪响却歇了。在片刻的沉寂之后,二鬼子胆子大起来,向着芦苇丛放起枪来。芦苇丛里又回应了两声。为首的二鬼子吩咐弟兄们趴下来,按兵不动, 赶紧向小队长报告去了。鬼子的小队长新野是个老狐狸,估计着芦苇丛里设了埋伏,沉着气,在路边观察了一阵,不见大动静,当即判断是小股游击队在捣鬼,指挥刀一挥, 一伙二十来人冲了上去。待他们压上去,芦苇丛里果然藏不住了,五六个人钻了出来, 沿河岸往后跑了。新野边追边打,高一脚低一脚追了两垄田,前面又是一条河横着。两条河呈丁字形摆着,交界处是个死旮旯,新野观察一阵,赶进河弯套子里,看你们长翅膀飞了。新野正得意呢,河坡里一阵猛烈的枪声,河套子真成了套子,把他们自己套住了。新野恨自己没长翅膀,撤退了十来步,倒了。河坡上,田埂上,是歪歪斜斜的尸首,有鬼子, 更多的是二鬼子,刚才还嚣张着,说没就没了。一道道红色顺着河坡淌下去,滋润着野草, 最后漾在水里。

春山就是在这场战斗中牺牲的,要不是他的牺牲,这场小规模的诱敌深入可谓完美。刘连长与老严头一回看见陈二侯哭,黑塔般的汉子,咧着大嘴,泣而无声,鼻涕挂得像粉條,一抖一抖的。哭住了,陈二侯说,我欠春山一条命。

当他们学着农民逃进了芦苇丛时,里面接应的同志开始放空枪,放空枪是这场戏的序幕,为了吓一吓二鬼子,吊一吊他们胃口, 刘连长的目标可不仅是这几个二鬼子。陈二侯一钻进芦苇里,裤管让芦苇的老根扎住了, 越急越理不出来,二鬼子开始朝芦苇里放枪了,用屁股瞄准的,完全没有目的性。芦苇丛里的伏兵,都趴在坡上,掩护得好好的,就陈二侯给套住了腿,像老鼠夹上的老鼠。春山浮出头,用刺刀挑了他的裤脚。陈二侯慌忙下了坡,也趴下来,看见春山长着身子, 伸着臂,刺刀依然够着那截老根。陈二侯喊他,不应,拉他,不动。陈二侯就把他拽下来, 春山微翕着嘴,左肩上扩散了一片红,子弹透过他的左肩,射进了他的胸。春山说,小芩, 小芩一定能救我。

陈二侯说,能,一定能。说着,陈二侯把他抱起来,横在两臂之间,随着队伍跑。春山骨架小,身子轻,在陈二侯的臂弯里, 跟孩子似的。纵然如此,陈二侯跑得满头大汗,不是抱不动,是急,心里急,一急,浑身燥热,汗淌出来。沿着河岸跑到了旮旯里, 没路了,陈二侯两脚扎进水里,恨不得游过去。春山说,别急,等打……打完了,再回去,营地不在河那边。陈二侯说,我急,一急就慌了神,不认得路。春山笑他,你个呆侯,跟队伍转了一年多,东西南北还认不识。陈二侯坐在河滩上,刮自己嘴巴子。春山说, 呆侯,什么时候回陈渡,赶紧把细寡妇办了。陈二侯愣愣地点头。春山说,可别让我父抢了先,他早惦记上了。陈二侯更愣了,保长? 保长他怎也看上兰秀了?春山说,陈渡的谁看不出来,就你蒙在鼓里。陈二侯很失落, 揪住了一把河滩上的菖蒲。春山说,你争口气,我不想有个比我大三岁的后娘。陈二侯说, 你父是保长。春山说,保长算个球,你还是兵呢,你手里有枪,他能硬过你?陈二侯叹着气,把扯断的一片菖蒲叶子揉成球。春山提醒他,枪声停了,好回了。陈二侯赶紧抱起他,追进队伍里。

春山蜷在陈二侯的臂弯里熬到临时营地的医务室,在门板铺就的病床上舒展了身子。卫生员黄芩为他检查了伤情,弹孔在左侧琵琶骨里面,不断有血渗出来。子弹进得很深,估计在肺叶子里,就目前临时医务室的医疗条件,没法子下手。黄芩在床边急得直转。刘连长和老严也跟着转。刘连长转得急了,吼起来,小芩,你还不快些,把伤口清一清。刘连长是个粗汉子,说话冰崩山响, 向来对黄芩细声软语的,这次没能藏住狼尾巴。黄芩急哭了,子弹没取出,伤口怎么清? 刘连长说,你是医生你问我?春山说,连长, 指导员,你们先忙吧,我没事,别难着小芩。陈二侯也说,老刘连长,你们忙去吧,我在这照应着。

刘连长和老严走了。春山说,小芩,要是没办法就算了,你坐下来歇歇。黄芩坐下来, 用纱布把弹孔捂着,血慢慢洇出来,湿了她细而长的手指。黄芩说,我真没用,眼睁睁看你受苦。春山笑着,我总喜欢找点借口来看你,这回不要找借口了。黄芩说,我知道。春山说,我也知道你不会看上我,你说你喜欢的是大英雄,我又不是,死也死得这么没脸面,一个敌人没杀着,还吃了敌人的瞎枪。黄芩说,你是英雄,你就是英雄。她把他的头抱起来,托在怀里。春山口角挂起淡淡的笑, 很幸福的样子,就这样一笑着,笑到最后。

十二

陈渡的保长听说新四军的队伍在白家桥打了胜仗,连夜裹了两箩粽子,亲自带人赶了十来里路挑了来。保长是个墙头草,谁也不得罪,新四军来了,为新四军找兵源,国民党军队来了,一样地套近乎,鞍前马后的, 二鬼子来了,也能弄一桌酒菜招待招待。在他眼里,过门都是客,立场不重要,重要的是种好自家的地,过好自家的日子,其他的, 都是为更好地种地过日子服务的。他是个能省则省,能抠则抠的人,本来,新四军不在他的地头上,依他的性子,他是完全没有必要跑出这么老远慰劳一趟的,花这么大的本钱献殷勤不合他的风格,但这回不同,他的儿子在这支队伍里。

当看到春山瘦小的身子平躺在门板上时,他一下子软倒在地,在众人的搀扶之下,坐到长条凳上。刘连长搭着他的肩说,保长, 你节哀顺变。保长驼了背,头埋在膝上,像石墩子。老严说,保长,我们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一声,你看,你就来了,春山是个好同志, 我们都很难过。

好同志?他是个逆子,是逆子。保长突然张开身子,扑到门板上,你给我起来啊, 你不是要躲得我远远的吗,你怎么不躲了啊? 大家都默默地拉保长。他顺势赖到地上,手足乱舞,你起来,你躲啊……你躲……躲! 他又爬了起来,去动那早已冰冷且僵硬的身子。

刘连长和老严面面相觑,这才知道春山是一个人偷偷跑出来的。后来老严向一道来的福林和陈二侯了解情况,陈二侯说,春山在家游手好闲,他闲得慌了,出来打鬼子玩。福林说,别听呆侯胡扯,春山先前在南京念书, 鬼子打进来了,保长不放心,把他弄回来了, 还给他相了个媳妇,听说是白家桥一个大地主家的女儿,门当户对。老严说,我估摸着, 春山当兵,是逃婚来了,难道保长真不知道? 福林说,春山也没提过这茬儿,我们都以为保长知道。

在众人猜测的时候,冷静下来的保长说, 春山是偷跑出来的,去年在陈渡,你们的队伍开走了,我才发觉不对,这次我特地准备了两箩粽子,原想着求求你们,让我把春山领回去,我就这一根独苗。说着,他捶胸顿足, 又嚎哭起来。陈二侯说,保长,我对不起你, 以后我给你做牛做马。保长在他身上发泄了一顿拳脚,最后累得趴在他身上。

保长要把儿子带回去,刘连长和老严都没意见,陈二侯就帮着把春山扛回陈渡。春山死时年方二十二,尚未成家,无后,在陈渡, 这样的人要是死了,老辈们有个说法,叫作讨债鬼,没有资格享受风光大葬。再说,春山是让二鬼子打死了,保长更不敢声张,匆匆为儿子准备了一口小木棺,请风水先生看了块地,陈二侯就在那里连夜用铁锹挖出一个长方形的大坑。

静悄悄的,陈渡遍野金黄的麦田里冒出一尖崭新的坟包。两个男人站在那里,一样的垂着头,看纸钱化成青烟。保长说,春山, 钱你都收了吧,在那边安安生生的,读书, 过日子。陳二侯只想着,要是春山还躺在田埂上哼曲儿,该多好。

两个男人沉默一阵,各走各的。陈二侯回来时,路过白家桥那段河岸,他抡起十字镐, 一气之下把坡上一片老柴根刨得稀烂,包括钩住他裤管的那一小截。

十三

自打陈二侯把两个俘虏追回来,大家都喜欢说,呆侯是呆人有呆福。陈二侯嘿嘿地笑, 把呆像挂在脸上,表示认可。但是春山牺牲后, 没有人敢再这样说了,至少在他面前不。刘连长无意说了一次,陈二侯竟然抓着刘连长的衣领推搡起来。

队伍依然常常在运动之中,运动中常常会遇上鬼子。遇上鬼子不只是遇上那么简单, 遇上了得死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虽然战斗的规模不大,不是成千上万号人大会战, 但对于身在其中的每一个人,一样的惊心, 一样的壮烈。面对鬼子,陈二侯没那么怯了, 端着枪,咬牙切齿地打。他有时甚至把他庞大的身块直接暴露在枪林弹雨里,有时与敌人近身肉搏,刺刀使不利落,拿镐抡,把鬼子脑袋当土疙瘩。好些枪法好的,手脚快的, 脑子活的,不是死就是伤,陈二侯毫毛也没少一根。刘连长就是在这个时候说了句,呆侯是呆人有呆福。刘连长完全是赞扬的口吻, 不带一丝贬义。陈二侯却不依,他的呆福是春山用命换的,凭啥呆人有呆福,春山就没呆福?后来是老严把他劝了下来,老严说,呆侯是我们的福将。刘连长也改了口,大家都改了口,说,呆侯真是福将。

陈二侯常常会想起春山,他记着春山的头七到六七、七七、百日等重要的祭日,不管队伍在哪儿,那天晚上,都要为春山点些纸钱。陈二侯没想到的是,黄芩也会。他们在点纸钱的时候不作声,各点各的,有时对望一眼,又低了头。

数月后的一天晚上,队伍驻扎到了东台, 那时天已渐冷,秋虫也不愿鸣唱了,有一声没一声地哆嗦着。黄芩竟然找陈二侯聊天, 这是从没有过的事?

黄芩说,二侯,我知道队伍里就你最老实, 不乱说话。

陈二侯点头,我口拙,不会说话。

黄芩说,春山的事,我只有和你说说。和其他人都不能说,闷在心里难受。

陈二侯说,春山都没了快半年,能有什么事。

黄芩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递给二侯说,这是春山写给我的。

陳二侯打开看了一眼,字很美,一个也不认识,又折好,还给黄芩。

春山在时,他说喜欢我。我对他说我喜欢在战场上杀鬼子的大英雄。他说他就是英雄,他要做英雄给我看。都怪我,是我害死了他,我有时做梦还会见到他,我想他,我恨自己。黄芩说。

陈二侯说,不怪你,怪我,他出头帮我, 要不是我,他不会死。

黄芩又反过来劝二侯说,不怪你,谁能料到呢,二鬼子的瞎枪也能打到人,那是个意外。

陈二侯说,老天不长眼。黄芩说,春山是个好人。

陈二侯说,是,春山是个好人。

黄芩说,他在信上说,他不喜欢坐在田埂上无聊地哼曲,他喜欢坐在教室里听先生讲课,山河破碎,救国无力,当他坐在田埂上, 有谁知道他心里的苦闷。

陈二侯说,我以为他坐在田埂上快活呢, 我羡慕他命好,不用种田,没想到他比我种田还苦。

黄芩就抽泣起来,月光在她脸上映出两道泪痕。

陈二侯拿袖子揉眼睛说,我要杀鬼子, 狠狠地杀鬼子。

所以,几天后当松野突然站到他面前的时候,陈二侯冲上去就挥起拳头。松野看到他, 像老朋友一样上前握手,心怀激动,却莫名其妙吃了一拳。老严第一次严厉地把陈二侯数落一通。陈二侯说,春山没了,我见鬼子就有气。老严说,松野君不是鬼子了,他是我们的同志。陈二侯更惊讶了,他不是日本鬼子?老严说,松野君加入了我们的反战同盟,帮我们一起抗战,是我们的同志。陈二侯不知道反战同盟是什么,反正老严说他是同志,那就是同志了,他对打了同志深表歉意, 把脸凑上前说,小松,你也还我一拳吧。松野捶着他的胸说,我们是同志,再说你打我也不冤,我满手都是中国人的鲜血,我要为我过去无知的行为赎罪。

后来,行军的时候,陈二侯问,小山呢, 你们不在一起?松野说,小山,山本君,他不在了。

陈二侯说,他也不在了?

松野说,那次离开后,山本君病得很严重。虽然我们是俘虏,新四军安排医生给他看病,陶旅长还亲自来看望他。可是部队里最好的医生说,这病在中国治不了,只有回日本才能治疗。我以为山本君没救了,没想到, 新四军竟然花了很大功夫通过邮船把他送回日本去。后来我却得到消息,山本君回去后, 被活活烧死了,在自己的国土上。

陈二侯说,不是回到日本就有救了,怎么就被烧死了?

松野说,他的病可以治疗,但因为山本君曾是战俘。

陈二侯说,小山真可怜,被自己人杀了。松野说,是啊,山本君没被新四军杀死,在自己的国家被自己人烧死了,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才真的知道,中国人为什么把我们叫鬼子。这种军队,不叫鬼子叫什么? 当初我和山本君被俘的时候,我们为了掩护长官逃跑才被抓的,长官交代我们,要誓死效忠天皇,他逃了,我们死命抵抗,被结结实实绑在门板上抬进你们的团部。所以听到山本君去世的消息,我毫不犹豫选择加入反战同盟。

反战同盟?陈二侯对这四个字还是不解其意。

对,反战同盟。我们日本的士兵,只知道效忠天皇,其实他们效忠的是法西斯,我要解救他们,反对战争。

陈二侯说,对,早点解救了他们,我就好早点回家种田了。

松野点点头,觉得肩上的担子很沉。两军对峙的时候,松野总是冲在前面,举着他的铁皮喇叭,向着碉堡、战壕喊话,全是日语,没一句陈二侯能听懂的。有时他还会唱歌, 声音很好,陈二侯虽听不懂,仍是觉得耐听。他唱歌的时候,战场上安静如黎明,双方的兵, 碉堡里的,壕沟里的,谁会觉得这里是生死一线的战场呢?有时一曲歌毕,听到碉堡里传来掌声和欢呼声,松野就会觉得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

下了火线,陈二侯问他,你唱的什么歌, 这么好听。松野说,我只是用歌声告诉我的同胞,战争是痛苦的。松野告诉陈二侯,他出生在广岛,父母都是机械厂的职工,自己也在船舶厂工作,出征前刚刚定了婚。他业余就喜欢唱歌,他曾经用歌声赢得了未婚妻的芳心,要不是应征入伍,日子别提多甜美。

在安静的夜晚,他会把一张旧照片翻出来,对着照片上的女子哼一会儿。女子只是微笑, 脸上有一对小酒窝,很甜,像是听见了。陈二侯却真切地听着,虽是日语,他也能感受到思念和爱意,听着听着,他也想兰秀了。

十四

陈二侯看到过很多战友的离去,让他特别伤心的,一个是春山,一个是小松。春山是他的同乡,又是他的恩人,理应记着。对于小松,一个日本人,也许是因为接触多了一些,感情深些而已,陈二侯对自己的那种伤心说不清、道不明,他埋怨自己笨,连表达的能力都不具备。

无疑,小松死于他的同胞的枪 下。一九四四年的春天,新四军一师的兵力集结在淮安县东南的车桥乡周围,攻克了一座又一座碉堡。碉堡是小松的工作对象,他对着阴森森的庞然大物喊话、歌唱,他看不见人, 但他心里清楚,他的同胞都藏在里面,窥视着,用枪口对着他。他之所以活到今天,一方面是运气,但他更愿相信,是他的同胞们良心未泯。当然,每一次战斗,第一声枪响之前是他的时间,但留给他的时间总是有限的。陈二侯的任务就是在第一声枪响时把慷慨激昂意犹未尽的小松拽回壕沟里。有一次, 陈二侯竟然没有等到第一声枪响,战斗就结束了,那是小松一个人的战斗,一个人的功劳。

可是最终,陈二侯拽回来的是一具软软的尸体。

小松的胸前像挂了一朵红花。陈二侯用手掌按住花朵一般的鲜血,想把它掩盖住, 但他的手掌不够大,花刹那间绽开了,绚烂至极。陈二侯喊小松,小松不答应了,圆睁着双眼,目光掠过他的脸,指向空荡荡的天。那是春天的早晨,太阳由红转白,云霞正在散去,空气里湿湿的,混着土腥味,很耐闻,这是小松的最后一个春天,最后一眼早晨。很快,呛人的硝烟弥散开来,遮蔽了一切。陈二侯干涩的呼号淹没在枪炮声中。

陈二侯在战壕里请求刘连长,我要当突击队员。刘连长瞟他一眼,大战在即,你少添乱。刘连长忙得很,团部安排他们打头阵, 面对着一座又一座碉堡,没闲工夫和他嚼舌头,要说当突击队员什么情况,陈二侯长了眼睛,不是看不出来。说穿了,他们的任务就是炸碉堡,抱着炸药包,向着碉堡爬过去, 不管炸得了炸不了,大多有去无回。刘连长安排的突击隊员,个个是灵巧人,痴不愣登的别说穿不过去,反而暴露目标,炸药包更送不上去了。

战斗异常激烈,他们越过一道道封锁, 拔除了一座又一座碉堡,直到日头西斜,面对最后一座三层碉堡,刘连长一鼓作气,发起总攻。突击队在战友的掩护下,冒着枪林弹雨,越过壕沟,撕开了铁丝网,却再也前进不了一步,碉堡里的几挺机枪打得人抬不起头来。当第四个突击队员趴在草地上不能动弹,刘连长开始躁动了。虽然打仗必有牺牲, 但如果拿命也换不来胜利,这笔账怎么算也划不来。

用什么法子攻上去呢,刘连长直揪胡子, 一筹莫展之际,他看见碉堡的顶上站了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太阳,其实刘连长看到的只是一个人影。那人是谁?如是敌人,躲在碉堡里才对,怎么会爬到碉堡顶上去了,如是自己人,怎么没向我报告,他又是用什么法子上去的?刘连长看到那人朝掌心吐口唾沫——虽看不清楚,但从他搓手的动作看, 一定是吐了唾沫无疑。他抡起十字镐,一镐一镐砸下去,那把式,分明是个刨地的农民。对,一定是农民。他刨了一阵子,看他从腰里摸出两个东西,丢进他刨出的坑里,那是在播种吧。只是他播的种子,刚播下去就开了花,碉堡的机枪眼里浓烟像黑龙往外钻。他又播了几粒种。不多时,就有敌人爬出碉堡, 有咳得弯了腰的,有炸得瘸了腿的,统统举手投降。

这个呆侯!刘连长看得惊呆了,他又一次揉揉眼睛,当他确认了自己不是眼花,也不是在做梦,他果断发起了冲锋。

陈二侯坐在碉堡顶上,透过硝烟,看着西天的云霞烧了会儿。他只是静静地坐着, 把磨破的双手在裤子上钤出两个红手印,摊开,等手晾干。如果小松也坐在这,一定会唱上一支歌。他并没有意识到,此时此刻, 他已经成了车桥战斗中的英雄。

英雄诞生在七团一营三连,刘连长和老严也跟着无上光荣,刘连长甚至作出命令, 所有人,从此往后,不准叫陈二侯“呆侯”,他是我们的英雄,是我们的“飞将军”。老严 在大庭广众之下问,飞将军,你有什么要求? 我们尽量满足你。陈二侯没有人们心目中的英雄那样气宇轩昂,依然塌着腰,说,要是小松能活过来就好了。老严接不上话,叹口气说,小松是个好同志,这个要求我没办法满足你。陈二侯想了又想说,我要做突击队员。刘连长插话说,你已经是了。

老严不再拐弯抹角,你也老大不小了, 要不我帮你说个媳妇吧?福林说,呆侯惦记着老家的细寡妇呢。大家又一阵哄笑。老严说, 要真惦记着,下回经过你们陈渡,我帮你撮合撮合。

陈二侯嘿嘿地笑。

十五

车桥战斗胜利后,陈二侯飞身炸碉堡的事迹很快流传开来,延安来的记者对陈二侯做了一个深度采访,想把他的事迹宣扬宣扬。

记者问,你怎样突破敌人的重重封锁,接近碉堡的?

偷偷绕过去的。陈二侯拘谨地坐在小板凳上。

能不能说详细些?

好的。当时吧,我看到敌人火力很猛, 盯着我们的突击队员打,我就从旁边的水沟爬过去了,正好碉堡旁边连着一堵土城墙, 是个死角,我就掩在城墙角里。

你又是怎样爬到那么高的碉堡上去的? 我用十字镐啊,一镐一镐刨了蹬脚坑,就上去了呗。

到底是什么力量指引你爬上碉堡的?记者前倾了身子,似乎表示这个问题很重要。

我在部队吃得饱,有力气,别说这五丈高的碉堡,就是十丈八丈我也蹬得上去。陈二侯嘿嘿地笑,两手夹在大腿里搓着,他的手掌上已经长出了嫩皮,痒痒的。

我是指,精神上的力量。记者面带微笑。哦,我懂了,你问我为什么要上去,因为鬼子太可恨,连他们自己的同胞都不放过。老严在一旁补腔,庄稼人,不太会说话,我来多句嘴,陈二侯在队伍里,我是看着他成长的,从胆小怯懦到勇往直前,他的思想转变、性格改变,可以说,是我们连队抓思想教育、抓队伍建设的一个缩影。我们打鬼子是中国人民反抗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正义之战,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重要组成部分。您也知道,我们七团是新四军的老虎团,我们斗志高昂,我们每一个兵都在成长,只要有机会,他们都会成为英雄……

我主要想了解陈二侯身上有什么闪光的地方。要不是记者插了话,老严的演讲将会滔滔不绝。

陈二侯说,嘿嘿,我哪有什么闪光的?

老严说,二侯人老实,要说闪光点,有啊,比如说,有一次两个俘虏逃了,他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一个人硬把两个俘虏追回来, 这是一种什么精神?不怕牺牲,坚强不屈。老严瞥见陈二侯的镐,镐头在阳光里闪着他的眼睛,又生出灵感,激动地说,二侯这人,就像他的十字镐,看似毫不起眼,质朴无华, 实则坚韧无比,能开山破石,这不正是他的闪光点?这不正是我们所需要的民族精神吗?

记者一拍大腿,站起来说,妙啊,老严, 质朴与坚韧并存,人如其镐,镐如其人,我这趟不虚此行了。

陈二侯依然坐在他的小板凳上,嘿嘿地笑。

十六

车桥战斗结束后,集结的兵力又分散开来,七团向南开进,回到如海一带。那里是他们的老根据地。

刘连长让陈二侯当上了突击队员,老严是有不同意见的。老严说,二侯什么样的人, 你我都清楚,当突击队员,怕是送命的多。刘连长说,你以为真是呆人有呆福,这么多磨难下来,他活得好好的,证明他不呆,他机灵着呢,再说,他现在是全师的英雄人物, 这样的英雄都不是突击队员,怎样说得过去? 老严说,正因为他现在是英雄了,更要好好保护起来,我们不能让英雄倒了。两人争论不下,刘连长说,我们听听他自己的意见。老严说,他懂个屁。

刘连长派人把陈二侯叫了来,问他想不想当突击队员。陈二侯说,当然了,能做突击队员是老刘连长你看得起我。刘连长拍拍他的肩说,好好干。老严叹口气,踱了两步, 平静下来说,二侯,马上队伍要经过陈渡了, 老严我帮你保个媒,怎样?陈二侯挠着后脑勺说,那怎么好意思。

老严为陈二侯也算尽心尽力了,他和福林穿了便衣,先一步赶到了陈渡。福林之前就把情况和老严通了气,所以,他们没有一脚去找兰秀,而是先去会一会保长。老严单刀直入,我们的战斗英雄准备娶媳妇了,人在你陈渡的地头上,咱俩一起保个媒怎样? 保长说好,问保的哪户人家的闺秀。老严说, 兰秀。保长一愣,那是个寡妇,怎配得上战斗英雄。老严说,我们英雄叫陈二侯。保长沉默了一会儿说,好,我保,我告诉过二侯, 当兵挣钱娶媳妇,还真应验了。

这些年里,保长也没多打兰秀的心思, 要真起了心,兰秀那守孝三年的说辞根本拦不住。春山过世后,家业又不兴,这当口去碰寡妇会让人戳脊梁骨,再者,他这保长屁大的官做得好生窝囊,鬼子、二鬼子、国民党、新四军,不知道该听谁的,心里苦闷,什么都不思量了,渐渐败了火、淡了性。兰秀两个字,在他心眼里一撞,也就弹开了,还能怎么着,难不成跟战斗英雄抢媳妇?老严说, 那就这么定了,事不宜迟。保长说,好,事成了, 我贴上十坛糯米陈酒。其实这十坛糯米陈酒, 是他早年为春山备下的,春山用不上了。

刘连长的队伍为了给陈二侯办婚事,在陈渡多驻扎了一晚。虽然显得仓促,红烛现买的,双喜现剪的,新房是旧房现收拾的, 但陈二侯不介意,兰秀也不介意。二侯他堂叔更是忙前忙后,得劲着呢。兰秀的儿子活蹦乱跳,抢着贴“囍”字。晚席散后,队伍驻在保长的老院子里,陈二侯当然没有去, 当新郎官呢。

兰秀坐在床沿上,看着憨憨的陈二侯,笑说,没想到这么突然。陈二侯痴痴地笑,不知 道说什么,虽然成了亲,自家的媳妇了,但还 是紧张得手心冒汗。看他中规中矩地坐着,兰 秀想催他早些睡的,又不好意思明说,干着急。坐了一会儿,兰秀说,别的都简简单单的办了, 不如我们喝个交杯酒吧,喝了交杯酒我就是你陈家人了。陈二侯说应该的。家里没有酒盅, 他笑着拿了两只小碗来,并排放在床沿上,斟 上。他们手臂勾着手臂,陈二侯先抿了一口, 真甜。兰秀也抿一口,嗯,真甜。

那天晚上,陈二侯一碗糯米陈酒下肚,满腹燥热,呼呼入睡。兰秀拉他,不应,兀自睡下,辗转反侧,后半夜才睡着。朦胧中, 似听见狗叫,喊二侯,二侯不在身边了,她赶紧披了衣裳出门寻找。走着走着,雾汽渐重了,吸进鼻子也是湿湿的,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又忽然听到打杀声,她急急地循声摸索, 突然看到一个枪口正对准了二侯,“砰”的一声响,兰秀惊了一身汗,急忙坐起,二侯稳稳地睡在身边,鼾声有力,原来是场梦。

第二天早上,雾很浓,和梦里的一样浓, 浓得鸟叫声都稀了,她拉着陈二侯说,你不要走。陈二侯说,连长都说好了,今天起大早出发。她仍拽着,你过两天再走,成吗? 陈二侯说,哪成,我是突击队员哩,等打完了仗再好好陪你。她说,你要好好的回来。陈二侯嘿嘿地笑。她眼睁睁看着陈二侯一转身就消失在浓稠的雾里。

陈二侯跟着队伍向了东,往耙齿陵方向去了。傍晚时分,福林把十字镐带回了陈渡, 镐上,斑斑血迹凝成暗黑色,不知是谁的。那时,车桥战斗刚刚过去两个多月,关于飞将军炸碉堡的英雄事迹尚在人们谈论和学习的兴头上。

兰秀又成了寡妇,一想起那个夜晚就会哭。兰秀的意思本来是,喝了交杯酒我就是你陈家人了,还有下一句没好意思说出口, 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没想到事与愿违,要是早知道陈二侯滴酒不能沾,断不喝这交杯酒了。此后,她能做的,只有在柜上添了一块牌位,在牌位前供上十字镐,时时擦拭, 擦得干干净净,寒光闪闪,跟陈二侯在时一样。

十七

八十年代后期,县里的烈士纪念馆落成了,在全县征集战争时期的老物件。那时, 刚刚退休的福林受到邀请当上了纪念馆的特聘讲解员,他带着黄芩一起去找兰秀,他俩一致认为,陈二侯的十字镐应该存放在纪念馆里,受世人景仰。黄芩在陈二侯牺牲的后一年嫁给了福林,她不再奢想嫁给什么大英雄,只要那个人稳稳当当的就行了。后来, 他们俩果然稳稳当当的,一个当上了县委领导,一个进了县人民医院当医生。福林找到兰秀时,兰秀说好,你是县里老领导,又是二侯的老战友,你还记着他,我谢谢你,东西交给你,我也放心。

展示柜里,十字镐与枪械、弹药、头盔、血衣等物件一并陈列着,虽不起眼,福林每次讲到十字镐,总会在展示柜前多停留一会儿。再后来,他老了,讲不动了,有时间就拄着拐杖过去看看。十字镐静静地躺在玻璃展示柜里,任凭光阴侵蚀,镐头锈迹斑斑, 像一颗老牙从镐柄上松脱了。它面前走马观花似的凭吊者、参观者、游客,有的匆匆一瞥, 有的指指点点。一个小伙子说 :“看!农具也进了烈士纪念馆,滥竽充数吧。”大家哄堂大 笑。站在圈外的福林听了这话,气得嘴唇直抖,那个他讲了无数遍的英雄事迹,耙齿陵那个浓雾笼罩的早晨又一下子浮现在他的眼前。那天与敌人突然顶了面,大家都措手不及, 隊伍混在一起,只有短兵相接。他在拼刺刀时撞上了鬼子的头目,那头目是个硬茬,没几个回合,就挑破了他的袖子,在左臂上划了一道口子。眼看快撑不住了,正好陈二侯闯过来,给他解了围。这时,旁边的鬼子看到头目落了下风,都涌了过来,陈二侯便一人跟三个鬼子厮杀在一起。陈二侯打得急了, 干脆扔了枪,拿镐抡,鬼子刺刀也给砸弯了。鬼子们拼不过,很快倒下两个,鬼子头目急红了眼,扣动了扳机。一声枪响,子弹穿透了浓雾,也穿透了陈二侯的胸膛。陈二侯在倒下之际,把镐撒出去,扎进了鬼子头目的脑壳……

那日福林从纪念馆回家,一夜难眠,天微亮便起了床,他决定利用残烛之年写一本书,写一写关于战争年代经历的那段苦难岁月,写一写身边那些倒下的小人物,写一写展示柜里的老物件,当然也包括那把正在锈蚀的十字镐。

责任编辑 陈少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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