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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栏吊脚楼,渐失的布依之巢

2020-11-19张安福

夜郎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木楼小舅表弟

张安福

以前,我最得意的

是把我的名字

与你的称呼 并排

写在手掌里 缀在心坎上

然后 想象

我们是相爱的鸟

手握在一起

变成暖暖的巢……

童年的我,基本上是在外婆家度过的。外婆家在羡糖,是一个风光旖旎的地方,像广西阳朔一样,大山连绵,座座独立的青峰,矗立于田坝之中;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龙蛇般婉蜒。碧水从燕子洞里飞淌而来,哺育岸边的布依儿女,然后静静流向远方。

外婆家就在河边,岸上绿竹排排,倒影缥缈。树上,燕莺啼鸣,巧舌如簧; 河里,鱼翔浅底,自由安祥。贪玩好奇的我,始终不愿意在镇上跟父母居住。那时,母亲是一名山村教师,父亲是供销社采购员,长年忙得很少在家,也就放任我在外婆家长住。外婆家的房子,是一幢长五间典型的布依族干栏式青瓦木楼,像村里所有的房子一样,有三层。底层,是石头垒成的牛圈、猪舍、磨房和厕所,上面是全木做成的吊脚木楼,木楼第一层。是中堂、厢房、厨房;二楼是粮仓和年轻人睡的地方。村庄依山傍水,栉比鳞次。远远望去,犹如隐隐约约的仙宫。

小舅只比我大三岁,在家的任务是放牛。我跟他睡在楼上,因此很是要好。白天就跟着他一起放牛,徜徉于山水之间,逍遥于青坡陌野。一到晚上,小舅早早就睡了,我却听着外婆织布机那“哐嚓、哐嚓"的节奏声睡不着,有时便到织房,坐在外婆旁边看她织布,和她说话。外婆那时不到五十,容颜靓丽,年轻时肯定是个爱唱山歌的美女,我在她身边,她很是高兴,嘴里不时哼着古老的山歌,左右手娴熟地操弄着木架做成的织布机。那山歌,我虽然听不懂,但曲调十分婉转悠扬,直扑人心。

那时,我们身后总是跟着邻家那个扎着小辫,眨动着大眼睛的小姑娘素云,也就是我后来的妻。素云的父亲是生产队长,公公是阴阳先生,家景殷实。她公公帮人看墓地、安香火、祭亡人,常常抱着大公鸡回家。在那个清苦年代,有酒有肉的人家实在太少。素云家里每每有好吃的,总是拽着我去她家一同享受。童年的我,长得灵气,小帅哥,一直讨素云一家喜欢,放心让我们在一起玩。我和素云从童年到少年,两小无猜,情感依依。两家高大的吊脚木楼,便成了我俩暖暖的巢。岁月悠悠,在那云淡风清的日子里,彼此温软于心。

转眼我成了青年,一日,接到大学入学通知,怀着喜悦奔到外婆家,在留存着欢愉的木楼中,一把将素云搂在怀里,说:

“阿云,你要好好读书,也争取考上个学校”。

素云什么话也没说。爱贬的眼睛却放着异彩,默默的看着我,突然,用她薄薄的唇,长长的,深深地贴在我的嘴上,然后拉着我,快步来到她家,跟她妈妈说:

“妈,我们做一顿好菜好饭招待阿航哥”。

她妈妈说:“死姑娘。家里哪有什么好的东西?阿航不是喜欢吃大公鸡吗?那就把那只大公鸡杀了吧”。

上学前的那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感幸福的时光。我和素云眠于木楼,围于火塘,隐于山林;赏月于干栏楼台,相拥于河边竹下。

清晨,每当雄鸡唤起天空一缕阳光,素云便早早肩着一双木桶,前来外婆家叫醒我,硬是要我同她一起去河边挑水。看着她歪起木桶,打破河面平静,舀起满满一桶清碧,然后再歪起另一头木桶,盛满一桶甘甜的纯净,慢慢稳住窈窕的身形,轻轻踏上石板小路,悠悠晃晃朝她家走去。上楼梯、穿厅堂、到火房,一次次把石板镶成的水缸装满。

时光荏苒,一晃几年,大学毕业的我留在县城工作,因时常下乡,目睹了改革开放后农村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条条柏油公路伸向乡镇; 一条条水泥硬化路面,通向山村小寨。那些在外打工,挣了钱的乡民,都回家把老房子推倒了,取而代之的便是那些清新靓丽的别墅式洋房,一幢幢四五层的高楼如雨后春笋,哪家都宽敞得让人心慕!不过,我经常回去,是我心里牵挂老外婆,牵挂着那如爱巢般的吊脚木楼。那里,有我幸福的时光和回忆。

一天,小舅打电话来说,我那在外打工的表弟,这几年挣了些钱,见村里家家户户都建了水泥洋房,也想把老房推掉,想让我去帮他合计一下。放下手机,我心情好沉重!当然,现在人们有钱了,想过好一点的生活,表弟想起新房,理所当然。

第二天下午,我赶忙驱车来到外婆家,见到小舅和表弟,听了大家的想法,表弟还拿出几张图纸让我斟酌,上面都是各种各样的别墅房样图片。我对表弟说,这些图上的房子确实设计现代,漂亮美观,但若让我参考意见的话,我的意见是保留老房,另在老房旁边起一幢。

表弟说:“我要起180 来平方米的,四层,可没有这么宽的土地啊”。

我说:“房子旁边那块菜园不是有百把个平方吗?不够,我去和素云爹妈说说,商量一下,你们出点钱,将他们家房档头那块橘园买过来,不就够了吗”?

小舅妈说:“现在土地这么金贵。素云她爹妈会同意妈?”

我赶忙打断小舅妈的话,说道:

“表弟。你想过没有。现在大家开始富裕了,出门旅游的人多,乡村休闲旅游,成了城市人的热门和向往。我们这里,紧靠燕子洞,风光这么好,只是还没有开发出来。不过,现在来这里玩的人也不少,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人来玩的。我建议:最好是保留着这差不多消失完了的吊脚木楼,将来也许是一道景观。以后,可以考虑搞一个休闲山庄,让来玩的人有吃,有看的,也好好观赏体验一下我们古朴的布依风情和生活。在家创业,省得在外奔波。一来,有较好的收入,二来也可以照顾家里”。

表弟犹豫了一会,说:“表哥是见过世面的人。听表哥的。只是表嫂家那边,还请表哥你去说说,钱多少都行”。

于是,我给素云打电话,把这事大致说了。

素云说她没意见。想老爹也应该没多大问题。

事不迟宜,我让小舅妈炒了几个下酒菜,从车上拿了二瓶酒,叫表弟把老人家请了过来。几杯下肚,我把买地的事一说,果不其然,老丈人便爽快的答应了。第二天,双方签了合约,给老人转了5万块钱,这事就算办妥了。

又是一年碧绿来,

千村万户锦花开。

东风好作阳和使,

送喜徘新任剪裁。

春光明媚,百花争艳。不到一年。表弟家的休闲山庄开业了。那华丽的洋房和古朴的吊脚木楼交相辉映,自成一景,再加上河边的趐角凉亭,把表弟家山庄装扮得美轮美奂,一派喜气。夕阳醉红,似蛋西挂,看着那些高高兴兴,依依惜别的游客和村民,表弟一家笑靥如花。

饭后,我和妻漫步在村里街中,河边石路上。追忆着过往,抒发着时代变迁的慨叹。

妻说:“现在日子好了,村里热闹了。生活方便了。你看,路边那么多车,那么多路灯,那一排排崭新的移民楼。这哪像山村?想想那时,我们偷偷出来恋爱,冷清的要死,黑得人心慌”。

猛然回头看着我,说:

“你们政府修那么多路,安装那么多水电设施,建那么多移民房,花了不少钱吧”?

我理直气壮地说:

“那当然喽。这几年,建设新农村,精准扶贫,国家下了大力气。总算有了一些满意的成果。不过……”

“不过什么”?妻疑惑地看着我。

我看了看她,说:

“其实,山村城镇化是好事,不过,我还是更喜欢过去那种古朴而充满惊奇的景物、怀念那宁静而充满情调的生活。”

不说话了,我们只是默默地走着,也许她脑海里也和我一样,在回味过去。

此时,夕阳挂在村头坡顶那棵老树上,一抹晚霞散洒在河面,摇曳着暖暖的春意。童年的印象也随着这光影再次变得清晰、深刻。在那漫长的山村岁月,我们与生俱来的视觉听觉嗅觉曾经那么的灵敏——棱角分明的木床架,木书桌,木衣箱,木米柜;地上高矮胖瘦的木坐凳,陶酸坛,陶罐子;墙壁挂着的蜡染服装,碎花棉袄,栕木月琴;火塘的三脚锅架,灶台上的大铁锅,高大的木碗柜,以及碗柜里倒扣的土瓷碗,相较于现代水泥墙前的彩电冰箱,豪华沙发,这些童年的画面之物却仍旧有兴奋的成分。人们常常说“家园”,而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们只有家,何尝拥有过园?过去的木楼山村,单单那些房前屋后,岸上山前的园林,都是一种视觉听觉上的大餐盛宴; 木楼前,一棵两棵棠梨树,必是那些祖辈们留下的高大茂密的树王。春天,满树梨花盛开,洁白素雅的色,精致玲珑的朵,映衬着翠绿的叶; 风来,纷纷扬扬的花瓣飘落飞舞,覆盖在青瓦楼顶,点缀在园子里的菜秧上,羽燕在屋椽上啼叙,光影于枝叶间闪动,岁月在光阴里定格。夏日,房前屋后的菜蔬瓜豆,热热闹闹地比赛生长,田坝里的稻粟和坡上的杉木蓬蓬勃勃地较劲耀眼的绿;秋高,爬上屋顶就可以攀拿棠梨树枝,摇下满枝的果实,摘下最黄的那一个,入口必是充满阳光特有的醪香。山坡上的包谷红薯收获了,一担担一萝箩伴随着父母劳作的喘息声回到家中,晾在木楼里。这季节,收获的喜悦洋溢在父辈们黧黑的脸上,荡漾在孩子们帮忙的笑声中。如此经年,循环往复。生活在吊脚木楼的芬芳里,我们的听觉曾经那么尖锐,那时,村里时时响起八音坐唱,庆祝丰收;年轻的后生妹子则相约于干栏楼台,山歌对嗨,拌着月琴调子的悠扬,和着山茶的清香浪漫,延伸……所有这些都曾经是吊脚木楼的特有,那种民族的自然清新和喜悦,充满悠然和活力。而四季的风,则以原生态的面目表现,春的绚丽,夏的悠浓,秋的清香,冬的淡然。在视野中,在楼前屋后,一波波地靠近,穿越,离开,畅行无阻。远远近近、浓浓淡淡、高高低低的一切,在幢幢木楼之间穿越回环,氤氲缭绕,好似一幅浓墨淡彩的中国画卷,在我们的脑际展开,呈现,定格,永恒。

现在,风在水泥板块钢架建筑之间,被分隔,被切割,被扭曲,然后带着城市的臭味在另一个山村重演。而在我的记忆里,泻在木楼山村里的月光仅仅是可以用来欣赏的,那是可以用来聆听的,月光下的蛙声虫唱,淙淙流水,流萤飞蛾,神秘而旷远,人的思绪透过月色,能听到远古的声音,远古的故事,你甚至可以心知脑悟,那个故事的内容和意义。而今这些布依生命开始的特质,渐渐地从我们的视野中消失了踪影。过不了多久,年轻一代的布依已然渐渐触摸不到吊脚木楼那冬暖夏凉的时光,感受不到吊脚木楼火塘心跳的温度。人们建造的新楼已经和城镇正式接轨,然而小桥流水,木楼梨花,已然是昨夜烟云。据说,村里就只有两栋保存完好的吊脚木楼了。一个是小舅家的,另一个是那个过去把民歌唱得远近姑娘泪水汪汪的歌手家的。那老人如今老眼昏花,他的琴弦已经锈得不成调了,但是,他拒绝了住在城里高楼大厦,驾奥迪车的孙子规劝,依旧留在那幢空空荡荡的吊脚木楼里。偶尔会在月光清朗的山村之夜,会用那枯瘦的指尖轻轻抚动着古老律旋。而他的吊脚木楼则在昏黄的灯光下蒙蒙胧胧,琴音和那不变的月色,把他的吊脚木楼镀了一层远古的色调,那是一种琥珀色的苍凉。

是的,在我们的世界里,那时,那山,那水,那幽静的村庄,虽辛苦,但怡然; 虽单调,但纯净;虽腐朽,但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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