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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羊湖

2020-11-19李少岩

吐鲁番 2020年2期
关键词:岩羊藏民藏区

李少岩

冥冥中,应了一声召唤,我来西藏。

用两天时间,我在拉萨市区转悠。从八廓街到大昭寺,尔后,又去了布达拉宫。一路上,无以计数的信众,他们转山,转水,转佛塔,那份执著与虔诚,让我深谙信仰的力量。藏文化的博大精深,一如巍峨恢宏的米拉雪山,深邃,高远。

晚间小聚,拉萨的小王提议,去看看羊卓雍措湖,他说,离拉萨很近,是西藏三大圣湖之一,不去看,枉来西藏一回。我应允了。大家兴致正浓时,这位师大音乐系的科班生,意犹未尽地为我们演唱几首藏歌,歌声婉转,悠扬,博取掌声一片。小王是四川南充人,在拉萨经营一家民营医院,从音乐艺术转行做救死扶伤,他职业的巨大跨越,令我想到文豪鲁迅,当年弃医从文,毕生行走在医治人类心灵的路上。

车出拉萨城区,一路循着羊湖方向疾驰。窗外掠过一垄垄碧绿的草场,目之所及,星星点点的牦牛散落其中,悠然地啃着牧草——数不清的牦牛,阅不尽的雪山,汇成藏区独有的地理图景。也有一些不安分的牦牛,三三两两,散漫地爬上公路。牛们立在路中间,将我们的车逼停,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迎着我们的车东瞧瞧,西望望,一脸猎奇。更有不羁的牛,将嘴唇试探过来,一张一翕轻嗅我们的车身,那架势,试想与我们做一次浅显地交流。藏区的地域太辽阔了,寻常,除了与蓝天白云为伴,牛们难得见上几回人和车。行在藏区公路上,遇上人与牛僵持时,我们不敢大声呵斥、粗野驱赶,害怕万一给它惹毛了,用它尖锐地牛角轻松顶一下,足以让我们怀疑人生。好在一切都是暂时的。牛们站久了,知道我们没有搭理的意思,有些失落,它们了然无趣地掉过头,屁股一扭一拐地折进公路那边的草场。

绕过牛群之后,一路走得顺畅。初夏的阳光悬在空中,燠热难当,令人炫晕。一路上,同行的美协张主席为我们普及西藏的地理文化。从简短的聊天中获知,他是湖南溆浦人,22岁从四川美院应征入伍,进藏,三十多年军旅生涯,他戏说自己成为地道的西藏人。他说家乡出过女英雄向警予,辞书编纂大师舒新城,在他析居的龙潭村,还打过抗日最后一战,雪峰山会战。如今退休了,他依然笔耕不辍地勤奋创作。随着车子的颠簸摇晃,他断断续续地叙说,于我,沿途的寂寥得以稀释。随后,他给我微信发了十多张照片,都是他的油画作品,获过多种奖项,有画牦牛,有画西藏民居,有画西藏山水,每一幅画再现了藏区的风物人情,诸多作品中,印象最深是那幅放牧图,一位身裹羊毛藏服的少女,伫在一望无垠的草场上,极远处,银装素雅的雪巅,焕发灿若仙境的暖色。少女凝望远方的那一泓眼神,深沉,隐喻,如一束内敛的光芒,直抵人心。他不无感慨地说,西藏是个迷,每一次地接近,让人魂牵梦绕,这么多年,自己的灵魂已经融入西藏,每次回到湖南家乡,呆过一段时间,又心心念念地返回。他说,回到西藏,心里就安逸。

我竟然被他的话语拽住了,心儿忽闪一下。细想,每个人,在岁月的册页上,在内心的柔软处,都该保有一方灵魂依附的净地。可以理解为一座城,一条河,一座山,一片草,抑或是一栋临湖的小屋。个人的境遇不同,对于世事的感同身受定然迥异,只要真动了心,熨帖,契合,心就不会从那片场域,轻易抽离。

这样想着,我的此行,赋予了无尽的内容。

在前方途中,我们邂逅一支朝圣队伍,有七、八个藏民磕着等身长头,朝羊湖方向渐行,他们每行走几步,将身子扑下去,与地面贴在一起,口中念念有词,如此循环往复。我叫司机停车,下车拍了几张照片。我走过去与藏民搭话,其中一位藏民停住脚步,他叫多吉,脸上浓酽的高原红,很难预测他的实际年龄。我试问他们去哪?高原气候干燥,多吉皲裂的嘴唇微微蠕动,停滞一会儿,他嗫嚅地说,去羊湖转湖,那几位磕头的都是他亲戚。羊湖是藏区人们心中的圣湖,他们每年都会结伴而行,去转湖一个月,圣湖能保佑他们一年风调雨顺,吉祥如意。

多吉是一位画师。我惊奇地问,是画唐卡吗?多吉摇头否定了,他解释说,画师有好多级别,画唐卡是高级画师,他没有达到这水平,只是给人家新砌的房子,画山水花鸟图。我问他,平时活多吗?他说,每年有几个月忙,没事做,就去开滴滴出租车。看到多吉有想离开的意思,我邀请与他合影,他欣然答应了。那张照片上,他黝黑的脸颊浮现憨厚、拙扑的笑容。

朝圣的队伍隐约远去。我还站在原地,拷问自己,来西藏,寻找什么?

极目四处,一片肃穆气象。西藏的山峦,有视力无法逾越的高耸,也有意念难以企及的深远。那些披挂皑皑白雪的山脊,一重重,一叠叠,如同岁月的波纹,一浪紧接一浪,绵延起伏,高过我逼仄的眼线。一瞬间,我激荡的心绪趋于暂停,忘记时间,忘记语言,忘记内心需要表达的情愫。在西藏的日子,我时常无意识地陷入片刻凝滞中——我很享受这种状态——人有时需要短暂的停顿,让心在一片无可比拟的壮阔中,得以沉淀。

我已经看不见朝圣的队伍了。在确认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时间的深处,我们决定启程行走。所谓行走,就是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沿着既定的路径延伸,延伸,行成人生不可复制的精神坐标。之后的时间里,我不吭一声,心随境移。在我昏沉入睡之际,朋友徒然尖叫一声,岩羊,你们看,那里有岩羊!移目窗外,对面灰褐色的山壁上,一只岩羊贴在陡峭石崖上,隔着三十米远的距离,我们彼此对峙,远远地,岩羊惊悚地打量我们,它试图逃过,又唯恐躲闪不及。望着它瑟瑟发抖的身子,我心里倏然生起一丝负疚感。我提议开车走人,不要打扰它了。当我们的车渐次远离,岩羊如释重负,轻盈地跃上一片绿茵茵的草场,怡然吃草。偶尔,它抬头弥望的样子,温驯,安宁,似一幅意境隽永的油画。

一只岩羊的出现,让我遁入不可名状的自我救赎中,难以入睡。车在陡峭的山道上攀援,我脑海里始终盘桓着岩羊惶恐无助的影像,它盈满哀怜的目光,忧郁,凄楚、令人心悸。显然,在万物灵长面前,一抹岩羊的卑微,如同车轮扬起的尘土,纤弱到可以忽略不计。人类已经习惯了堂而皇之,甚至高高在上的虚荣。殊不知,在这苍茫的山野间,它才是这里原始主人,我们贸然地闯入是对它的冒犯与不敬。纵观古今,所有恣意的冒犯,均为一面反思镜。人类需要警醒,需要忏悔的过失还少吗?没有饕餮,就没有杀戮,同样,如果没有贪欲,就不会有攫取。我与万物,万物与我,都是世间不可重复的唯一。唯有选择放过,顺其自然,还世间以和谐、本源、万物有序的境域,才是对它们应有的尊重。

很长时间里,岩羊的影子,挥之不去。

抵达岗巴拉山垭口,乌云骤然生发,黑黝黝地云岚集结一团,仿佛触手可及,似一块巨石压制头顶,凝重,沉闷,有一种难以舒展的窒息。不及细想,顷刻间,一阵铺天盖地的暴风雪徒然降临,雪粒敲打车窗玻璃,发出沙沙清脆地声响;飓风裹挟雪花掀动车身,狂啸,肆意翻腾,整个空域响彻萦绕耳际的轰鸣。我慌忙将头缩进衣领,那一刻,随即而生的恐惧使我瘫软无力,头脑里一片混沌。高原藏区的天气就是这么任性,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任你捉摸不透。风霜雪雨,乃是自然派生的常态,见多不怪。人类除了敬畏,还有体认。

下山的路,坡陡弯急,浓烈的雾霭将车层层包围,我们走得十分谨慎。行至山垭口,天空怫然放晴,一派艳阳高照。强烈地紫外线扑在脸上,异常灼热,隐隐作痛。我们将车停在一个空阔地段,稍作休整。同行的张主席告诉我们,前方莽莽地远山下,那一片静幽的蓝,就是羊湖。

在靠近羊湖的路上,骑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三五人一伙的小队伍,也有二三十人一伙的大团队,他们都是来自各地的骑手,因为共同的信念汇聚一起。在人烟寥落的高原上,选择抱团而行,很大程度降低了风险的存在。据说早些年,这段路出现过多次单骑失踪者,在迷雾中误入悬崖的,突遇山体滑坡,被挤进湍急的河流者,时而有之。我们的车在翻越一道山梁时,遇见一位骑行女子,独自坐在路旁的石块上,似在缓冲上山的负累,她凝视远方的神态,像一位陷入沉思的哲学家。经过她的身旁时,我伸出窗外,给她做了个加油的手势。她看见了,继而,给我回报一个善意的笑容。人在旅途,有时陌生人的一份微不足道的鼓舞,让人信心倍增。一路上,我在思索,一个女人只身游走,不仅仅需要勇气,难以想象的是,她要付出多少顽强的毅力?

车过一个舒缓的山口,一恍,羊湖近在咫尺。翻山越岭,终与羊湖会晤。我在心里暗自窃喜,眼前这一切似乎来的猝不及防。一如人生,有时捱过一个拐点,收获意想不到的惊喜。这是一个较大的远眺观景台,凭栏而立,我与羊湖隔空相望。此时,高天流云,天地间,澄澈,明净,一抹旷远。羊湖默然,似一位端庄、婉约的女子,慵懒地卧在崇山峻岭的怀中,亿万年的风云际会,造就她的含蓄,她的内秀。羊湖习惯了,在她眼里,所有的熙来攘往,只是一种表象,一种不着边际的浮华,没有诠释的涵义。类似一个经历过风雨沧桑,面临过大是大非、百炼成钢的人,能为些微的风吹草动所倾心?

其实,我来羊湖,是来读她的气韵,她的生命光华。

时逢旅游淡季,除了我们一行,来此观望的游客寥寥无几。阳光下,一个藏族女子席地而坐,她的手不停摇晃经轮,眼神笃定,时而,她将身子扑下去,朝着羊湖方向叩拜,嘴里喃喃低语。我不得要领,疑心这就是藏民拜湖的一种仪式吧。我从女子身边走过时,她浑然不觉,似乎我的不期而至,以及匆匆离去,与她毫无关联。行在藏区高原,时常会遇见这样的信众,面对他们的至诚入定,我不忍心去搅扰。索性返回观景台,俯瞰湖边高高垒起的尼玛堆,与之相牵的五彩经幡,在猎猎风中上下翻飞,噗噗噗噗,浑厚,低沉,与极远处隐隐传来的梵音,彼此杂糅,交相辉映。

一条湖的存在,让我从某个断面,仿佛看见时间,以及时间划过湖面的尾线。在羊湖边,这么浩大的空间里,时间概念其实已经虚拟,羽化,似乎沾染某种隐秘性,如同一道光,无穷无尽。观看羊湖,不同的时节,所处不同的地段,远近高低,她呈现给世人的色彩,各有不同。太阳光是宇宙间最温情的灵魂伴侣,伴随它不停挪移,羊湖似一位巧于妆扮的女子,轮番更换服饰的颜色,一会浅蓝,一会深蓝,一会湛蓝,一会碧蓝,静谧,浩渺,从容,令人目不暇接。大自然似一个巨大的魔幻场,隐匿太多的变数,亟待我们去解析,去探究——许多时候,人类以有限的维度去捕捉无限的空域,倍感局促。

一位哲人说,你眼里看到的,就是你自己的内心世界。站在羊湖边,我不禁思忖,人的仓促一生,能够经历多少这样的一眼静美?究竟需要启用怎样非凡的想象力,才能穿越这一湖的生命履历?

问时间,时间悄然转身。问羊湖,羊湖欲说还休。

去过很多的地方,习惯性发一组照片在微信里,以示在场。来过羊湖的人,四面八方都有,怎么赞美,怎么绘描她的都有。有说,她是嵌进广袤雪域的一块蓝宝石;有说,她是安放高原的一颗绿明珠;有说,她是照见心魂的诗行……羊湖不以为然,她矜持,静默神思,如同盛放山间的一碗圣水,心无旁骛地摊在那儿,波澜不惊,不乱于心。事实上,美从来都是安静的,不喧哗,不躁动,一任岁月漾过湖面,浮水之上,苍穹之下,亿万年亘古不变。那些风尘仆仆到来,又步履匆匆离去,都是过客,都是浮云,去留随心。

天空是清静的,羊湖是清静的,湖边那片开阔的青稞地,也是清静的,只有我激动的心,犹如小鹿一样诗意地扑腾。就在我思绪沿着湖面滑行之时,不远处,一对小野鸭,划开一道道波纹,漾漾地,向着远方荡去,它们卿卿我我、相依相偎的样子,让我想到许多与爱相连的经典流传。

在一个别致的临湖景点,我们邂逅了一个来自四川的婚纱摄影团,男孩魁梧健壮,女孩似水柔情,刚与柔的组合,天造地设的一对。化妆师,灯光师,摄影师,一众人围着这对新人忙得不亦乐乎。在外拍导演不遗余力地调剂下,他们不时地变换着表情,时而闭月含羞,时而浪漫挥舞,时而温情拥吻。我竟不住畅想,谁不依恋青春?拥有美好的华年,一切皆有可能。此时,夕阳醉红了遥远的天际,波光潋滟,天湖一色。仪态可人的新娘子,把一生最美的时刻定格在羊湖,该是多么地幸福啊。我真心为这对新人祝福。尽情地发挥吧,无须担心会惊扰羊湖的恬静。美的物事能打动一切。羊湖也是钟情的,也会为他们的幸福指数加分。

晓风拂面,尘事悠远,我们在环湖的路上停停走走。不时地,从湖面飞来几只白色鸟,与我们擦身而过。这是羊湖数量最多的一种鸟,活泛,灵犀,不同于内地,羊湖的鸟与人格外亲呢。因了羊湖的某种感召,鸟们性情地认为,世间万物众生平等,因缘而聚,大自然是和睦相处的共同体,不存在欺凌,也无所谓伤害。每年夏季,羊湖的气温开始转暖,来自远方众多鸟类汇集于此,嬉戏,求偶,繁衍生息,这里成为它们宜居的天堂。我们当中的一位试着用手托起面包屑,被一只路过的白色鸟兴奋地衔走,划一条亮丽的弧线,蹁跹远去。

一条卵石小路,引领我独自走向湖边,与水零距离的走心。哪知,才迈腿跑了一小段,高原反应接踵而来,我明显感到气短胸闷,疲软乏力。我放缓脚步,想到此前藏区朋友忠告:刚从内地来西藏,一定慢慢地适应,不宜快跑。湖水清冽见底,成群的鱼儿在水中自由地洄游,一忽而左,一忽而右,似在演绎一场别开生面的集体舞,清新而安详。羊湖是西藏的天然鱼库,在藏族的传说中,鱼是有灵性的动物,无限悠长的岁月里,藏民们将鱼奉若神明。

索性靠近水,用手掬一捧湖水往脸上涂抹,这份清凉使我心生宁静,眼前这一汪水,立时空灵起来。

不必纠结时空的交错,不必困扰距离的远近,会心的人,总会在某个特定的时间,陌路相逢。在羊湖边,我们又遇上几伙转湖的藏民,一叩一拜,他们用思想、身体丈量人生。忽然想起之前结识的画师多吉,他一定辗转来时的路上,用不了多久,他会如期而至,汇入这支生生不息的朝圣队伍。藏民们敬畏山水,认为所获一切都是自然所赐,羊湖是慈悲为怀的佛,只要持有足够的诚心,一定会在看不见的地方,为他们的幸福生活加持。一阵温煦地湖风轻拂而过,在藏民的心中,吉祥的风神,给人送来吉祥如意的愿景,属于藏民明天的日子,牛羊膘肥体壮,盛景无限。

回眸羊湖,羊湖不语。我折身离去的背影,投射在稀疏的光尘里,一恍,虚无缥缈。在西藏的日子,无论我行迹何处,似有一条隐形的线条,将我莫名地缠绕——一切缘于西藏的过程与细节,让我的内心一次次跌宕起伏,一次次转承启合。生命的长河里,总有一些人和事,让我们为之撼动。我庆幸自己终于找到答案。来西藏,我所致力寻找的主题,除了悲悯,仁慈和善念,终其一路,其实还有很多,很多。

一路羊湖,一生羊湖。浮生里,一次行走,为圣洁的雪域高原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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