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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素琴

2020-11-19陈克海

黄河 2020年4期
关键词:利群玉兰阿姨

陈克海

1

起初,遇素琴不想接这一单。嫌麻烦。平常在县里,东兜西转,她都没有方向,何况还是去麦城。公司唐姐说,人点名找你,你不去,改珍又没空,金枝还在上户,合同都签了。叹了口气,又说,实在不行,让老娘自己做饭,我走一趟。听到最后,遇素琴好像不忍心了,笑道,去就去吧,反正上了户也不出门乱走。唐姐听说过遇素琴上山闷山进城闷城的事,只是没想到这么严重,就笑,有手机呢,上网一搜,怎么拐弯,怎么上坡,全给你指得明明白白。遇素琴也跟着笑。唐姐又说,和上回一样,还是来回给你报销路费。遇素琴连声直喊,唉呀呀,这又说到哪里去了?

遇素琴不是没去过远门。自从十七岁那年,媒人带着傅孝贵来提亲,一切就注定了。从柏叶底过来?稀客,稀客。遇圣元双手在衣服上揩来揩去。离着黄土镇几十里路,买斤盐扯块布都要翻山越岭走得脚肚子转筋。这么个地方,至于嘛。遇素琴理解不了父亲的过分热情。她意识到了危险。她有喜欢的人。他从没说出口,她感觉得到。要不然他不帮别人,成天到晚就知道埋头帮她挖土割玉桃黍?这话不能和遇圣元提。说了,他还笑话。受苦人谁没有两把子力气?她不知道怎么辩解了。遇圣元说,当年你太爷就是上岳阳山才闯出一条活路。谁能想像得到山上还有柏叶底那么一块太平地方。太爷翻越太行山的故事,她没少听。老老少少,七八口人,从林县横水镇一路讨吃,爬高走低。挪不动了,就拿一孩子换俩窝头。好不容易磨到黄土镇,十来岁的爷爷一头栽倒,抱起来一看,草鞋磨得脚后跟脓血直流。求告当地人,打问半天,总算找见一户人家缺个男孩顶门立户。也不提换馒头,只要孩子有口吃的,好活下去。太爷还得往山上爬。因为甚?黄土镇的田土都有名有主。老话说,上了岳阳山,就不愁吃和穿。太爷后来到底去了哪里,没人讲得清白。媒人说,孝贵他爸还是多年老会计。遇圣元怎么不清楚?六0年,黄土镇的人,想刮榆树皮都找不见地方,柏叶底的老傅家,还接二连三养大几个胖小子。保管室,钥匙,榆树皮,馒头,活路,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填满遇素琴出嫁前的白日黑夜。等到迎亲队伍敲锣打鼓过来,遇素琴也横了心。

哪里有闲工夫乱想,任务田就够受了,忙完一天,还得借着月色上山。做什么?掏坡,种点白菜,辣椒,西红柿。一沟一畦,遇素琴没少费心思。没过两年,父亲捎信来,问柏叶底如何?遇素琴说,苦重,女人们也当男的使。正是农业学大寨,天下哪里不苦重?好在饿不着。饿不着就行。父亲打算把一家老少都搬过来。遇素琴和公公说了,公公带上她去找村长。兄弟几个,都是二十几岁年纪,正是受苦好时候。村长听了,眼睛一亮,来哇。柏叶底别的没有,就是地多。 那几年,苦是苦,好在人也有一把子力气。赶上村里缺老师,遇素琴念过初中,便又到学校挣一份工资。平常还不误农事。就这么对付着往下活,好像也还过得去。不成想,等到包产到户,一算账,公公竟然欠下大队一千五百块饥荒。别人分家,有田有土,他们一家,长门长孙,倒摊下一堆债务。省吃俭用,在地里刨闹了几年,将将把利息打兑完。

这天杀日子,什么时候能熬到头?母亲和她说,要不下河南看看?正是五黄六月,去找村长开了介绍信,母女俩又牵上俩孩子,有拖拉机搭拖拉机,没车就硬走。起先还算时间,走到后来就只管太阳升落。等到从刀砍斧削的悬崖上下来,陡然看见油亮的麦子地,遇素琴鼻腔泛酸,直和母亲说,祖宗们当年脑子都想的啥呢?搁着好好的地不种,偏要躲进天远地远的山里。母亲说,也有人比你祖宗脑子活泛,不建房,不买缸,支个炉灶编副筐,临走一脚蹬个光。母亲说完一串顺口溜,还笑。遇素琴只是揉脚,望着背后山峦,也动了番不着边际的心思。一脚蹬光,想想倒容易,只是有儿有女,怎么狠得下心肠?平原仍是一眼望不到尽头。遇素琴走得畏畏缩缩,眼睛也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倒是俩孩子跑个不停,好像陡然出现的新世界可以由着他们折腾。

那天,正在洹河边槌衣服,搓洗半天,忽然听见嘈杂一片,还以为是水流声响,昂头摇了摇脖子,慢慢就看见不远处山梁上,净是车和人。上去一看,原来堵车了。见人在兜售吃喝,卖一碗就有现钱。看了半天,遇素琴眼热了,也回姥姥家取上挂面和锅。司机尽是晋东南人,遇素琴话音未落,司机都围过来。搞半天是老乡啊。遇素琴也不杀熟,价钱还公道,一碗面一块钱。开水呢?这东西还能要钱?不带这么骂人的。随便加哇。她年轻,做事又活套,前前后后半个月,少说也挣了两三千。

在公路上卖几碗挂面都能来钱,再回柏叶底死受?政府都在支持搞活,整个岳阳山好像都按捺不住了,人人都在往外跑。学校干上一年还不抵别人打工两个月。打工到底是看人眼色,傅孝贵不赞成。他今年贷款在家养兔子,明年又思谋种连翘,忙活几年,一宗也没弄成。遇素琴顶不住了。都去平阳进修两年,拿到了中师文凭,最终还是去了亲戚承包的宾馆洗碗。何况也不全是洗碗,她搞的还是服务接待。到底还是嫌来钱太慢。听说在郑州卖个灌蛋饼都能挣钱,两口子也跟了过去。去旧货市场买了辆三轮车,点燃煤炉子,就这么支开了摊子。头二年还好,一天到黑,就没有歇下来的时候。后来赶上环境整治,成天被城管撵。傅孝贵又开始念叨柏叶底的好,偌大的山里谁会争你的地盘?回去带些衣锦还乡的意思,好赖腰里也揣着十来万。傅孝贵跟着跑大车的兄弟都去山东考察过了,养奶牛有戏。岳阳山上天高地厚,空气又好,还愁做不成个买卖?遇素琴也被男人的情绪感染了。

谁知道会赶上三聚氰胺毒奶牛事件?听说牛奶卖不出去,遇素琴的脑子就炸了。当时刚做开保姆,人还在菜市场,老太太的闺女打来电话,她也没听见。连续响了十几遍,还是身边人提醒,这才接起来。对方问她怎么还不回来,说她妈不想吃医院的饭了,想喝口粥。遇素琴说就回啊。结果抬头就能看见肿瘤医院,斗大的字杵在高楼中间,不到两站路距离,走了一下午也没绕回去。越是找不见路,她越不知道该怎么和人描述。

那段时间就像一个黑洞把她的记忆吞噬了,深渊里,除了毛骨悚然的风,漆黑一团。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一天天怎么过来的。到了后来,公司派的单子她也接,只有一个要求,把她送到主家门口。别人做保姆,天天闷在家里,时间一长,总要找借口出去透透气,她呢,只要主家没有特意交代,团在百八十平米的空间,从没觉着憋屈。偶尔,见人看出来她对方向不敏感,还笑着解释,挑拣说些重点,给人一副她也在命运浪口上搏斗不止的印象。

展眼到了清明,快中午十二点,接到一通电话,让她赶快去坐车,说是生了。遇素琴还愣了一下,问谁生了?对方说,我是麦城的张利群啊,你们公司唐老师没和你说吗?我媳妇儿前两天还在微信上专门和你交代了的。遇素琴像是这才反应过来,忙说,不好意思,你看看,我这狗记性。

出门时候,傅孝贵还不忘帮她检点,健康证,工作日志记录表都带好了?硝苯地平呢?遇素琴说,我这还能忘了?傅孝贵开上拖拉机把她送到黄土镇,遇素琴说,行了,快回吧,别误了给宇鹏宇程做饭。傅孝贵说,到了打个电话说一声。遇素琴头也不回,拉着箱子径直往前。

还没进城,天色已经暗下来。空气里满是铁锈味。司机说,这是单行线,不好停,前面红绿灯口绕过去就是。下了车,遇素琴脑子里还是像楔进块木头。有那么几分钟,左看右看,腿就是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迈。时不时有人过来搭讪,问住不住店?她硬气得很,像个本地人,看都不看,只是闷头往前走,根本不给对方搭话的机会。路上有人半跪着烧纸。她看了会儿她们烧纸做的衣服,火焰腾起就化成了灰。明灭不定的火焰像要把身后黑沉沉的世界撕扯出无数个洞口。她从一个又一个圆圈旁边走过,在想,做城里的鬼也不容易,指望领到子孙的钱可得有个好记性。风吹过来,她打了个寒战,忙紧了紧衣服。走了一截,也没找到想问的人。她只是庆幸,出门前,用红布包着桃枝。偶尔眉毛挑起,她会轻声骂一句,不干不净的,都死得远些。像是为了恐吓,也像是壮胆,还把包扬了扬。到底拖着拉杆箱,行走不便。眼见得没人跟在后面阴魂不散,这才掏出手机。

2

进门就听见婴儿哭。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围在摇篮前。吴玉兰心肝肉尖的,碎步跑过去,忙问小狗怎么啦?还不忘扭头对一只手还半撑在床上的女人说,快快快,让小狗吃口奶。郑燕平眼泪一下就流出来了,我这刀口血都还没干,动不动就是吃奶,还管不管我死活?饿她一顿能怎么着?郑燕平擤了下鼻子,又说,遇阿姨你总算是来了。遇素琴见这阵仗倒也没张皇,脱掉红色风衣道,不怕不怕,等我换下衣服。说话间隙已经从箱子里取出粉色睡衣,去了卫生间。

婴儿埋在郑燕平胸口,脸憋得通红,吸到后来,干脆一口吐开,只是哀哀地哭。遇素琴却不管,只是按住孩子往奶头跟前硬凑。吴玉兰看得心疼,要不给狗儿喂奶粉吧?遇素琴笑道,没奶也得让孩儿多吸一吸,不吸更容易堵奶。再说,初乳对孩子好。张利群还在笑,好像是在感慨自己的孩子太懒了,奶都送到了嘴边,也不知道张嘴。婴儿却不管,含了两口,吸不出来奶,又开始撇嘴。吴玉兰拧着眉头,再次说不行喂奶粉哇。遇素琴道,行啊,你给狗儿冲点奶粉,我来给子慧揉一揉,疏通疏通。遇素琴嘴里说着,手上却没停下来。郑燕平哎哟哎哟哟喊了半天,听起来惨烈得不行。摁到后来,郑燕平不叫唤了。遇素琴说,多揉两回,得空就让狗儿吸,奶水自然就多了。可得好好喂孩子,要不出院时候,一测黄疸超标,孩子就得留下烤蓝光,遭老罪了。之前子慧家就是,孩子烤了四五天,每天去送一回奶,想看孩子一眼,还得排队。几天花了上万块。吴玉兰别的没听见,只听说又得花钱,言语不免着急,说,可不是,孩子就得好好催一催,多吃多拉,把胃撑一撑,你小时候我奶水也不好,不也喝牛奶喂米糊糊,长得胖乎乎的。虽是行走不便,郑燕平这回却像有了主心骨,开始和遇素琴闲聊,问子慧是谁?遇素琴眉眼松动,笑道,我是不是又叫错人了?你看我这狗脑子记性。先前伺候的叫个子慧,处了两个月叫惯了。郑燕平又打听这个叫子慧的奶水好不好? 遇素琴说,都是个这,多喝水,多喝奶,多让孩儿吸,就是堵上了,不还有我?郑燕平就掉头看了吴玉兰一眼,听听,就这,我妈还不让我请月嫂。

又说了几句闲话,眼看婴儿睡着,房间里也安静下来。遇素琴又开始收拾茶几。张利群的意思是反正住上几天就走,快不用如此麻烦。遇素琴说,不规整好,只怕值班护士进来看见,净是说道。说话间,倒把大人小孩用的东西一一摆放齐整。张利群低声问,阿姨想吃点什么?我给你们买回来。遇素琴说,都这么晚了,我带的有干粮。说着从拉杆箱里掏出几块面包,三四个苹果。递给人,说是自家地里种的。见不要,又放到桌子上。郑燕平说,让我妈带阿姨去外面吃点好吃的。遇素琴说,我胃口不好,黑夜不咋吃饭。郑有德说,不吃饭还能行?快去快去,晚上还得你出力。吴玉兰说,也快,就简单吃口面。

得知对方也是安泽人,河南那边还都有亲戚,俩人又亲近了一层。吃完饭回来,吴玉兰还说,你遇阿姨可是能吃苦,听她说起出门在外经历,怕是能拍几十集电视剧。得闲了,你让你阿姨讲一讲,受受教育。遇素琴笑道,我那些事,尽像笑话,上不得台面的。年轻人哪爱听这些。郑燕平道,我妈也是,就分不清个轻重缓急。让我学,我现在能学个什么?你还是向遇阿姨学学怎么护理孩子吧,别到时候着急上火,只知道催我喂奶。遇素琴听见这母女俩一递一句又要争起来,不知如何应对,只是在一旁干笑。吴玉兰道,这闺女,怎么说话呢?你小时候不是我带大的?郑燕平嘁了一声,好像懒得再提过往。遇素琴道,看你妈年龄,比我也大不了几岁,几十年前带孩子的经验,现在年轻人根本不认。都得培训。张利群问,也是县里办的保姆大学吗?张利群跑新闻,全省县市去过不少,这几年脱贫攻坚,各地都在搞类似保姆服务,据说一批批都是往北京天津大城市送。遇素琴笑道,我们跟公家培训的不一样。入行的时候,村里人谁知道个保姆?一听说是伺候人,没人愿意。后来知道我一个月能挣七八千,也有人眼热。前些日子,小王书记还找上我,让我带带村里的妇女。郑燕平说,你是说王亚楠?本来是她推荐,就不用走程序,我老公固执,坚持要先和你们公司对接,想着对大家都好。

有些话郑燕平没说全。知道她都怀了五个月,王亚楠问请下月嫂没,郑燕平说正在踅摸。王亚楠说,快不要费劲了,就找我们村的人吧,就当变相扶贫了。本以为只是随便一说,王亚楠还认了真。张利群开始不同意,又是熟人,又是关系,万一用得不合适,怎么办?得知郑燕平的担忧,王亚楠笑道,这还是问题?正好手头还有一户,人精巴,又干了多年月嫂,快成她们家政公司合伙人呀。郑燕平疑惑,好像是想不通都出门多年为什么还没脱贫?王亚楠说,她家情况特殊,你就当做件好事。都说到了这份上,郑燕平要再拒绝,情理上也过不去。高低就是大几千块钱的事。便打听到遇素琴所在的好育红家政公司,拐弯抹角说是朋友用了遇素琴,问这个月嫂的排班时间。

遇素琴笑道,理解理解,甚都讲求个规矩,个人自己单干,一个月是能多挣些,只是出了差错,没人给你兜揽。她没说最初答应这桩买卖时的不情愿。因为说到了王亚楠,郑燕平就多问了一句,问她天天待在村里都做些什么?遇素琴一边捡拾孩子衣服,一边回道,公家的事情咱不好随便下论断。好几回大清早见她在村道上跑步,傅孝贵回头看她,结果被拖拉机带到了沟里。遇素琴说着笑起来,见众人听得认真,越发来了兴头,你不知道,头一回村里人听说来了个女干部,平时开会连个鬼影都抓不见,那回微信群里一吆喝,好多人从平阳开车赶回来。就等着看笑话,看她怎么展开工作呢。倒是小王书记一番话把大家说服了。小王书记说,谁来到这里,都想做点事。我也一样,想着能不能改变些什么。我想知道大家都有些什么想法,要是人人都愿意为咱柏叶底着想,众人拾柴火焰高,情况总会大不相同。听听这话,一个外地人都能处处为柏叶底思谋,慢慢就把人心聚起来了。遇素琴模仿着王亚楠的音调,好像委实没有想到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的人。郑燕平听得入神,完全忘了刀口刚缝上,等到挪开手,才意识到刚刚笑得过分了。

到了晚上快十点,孩子睡下。张利群说,都挤在这一个家,也休息不好,爸妈你们先回吧。郑有德说,要不今天我们还是在这里挤一挤?不行,我把车上行军床也搬上来。吴玉兰还待说几句,遇素琴也在旁边劝,放心吧,有我呢。郑有德、吴玉兰都看着郑燕平。郑燕平说,要不今晚我爸我妈别回了,人多也好搭把手。张利群说,爸妈还是回吧,有阿姨和我在,问题不大。遇素琴也笑道,都挤在这家里,空气不好,大人孩子都需要好好休息。吴玉兰戴上丝巾,走到门口一边涂口红,一边说,晚上给狗儿用尿布。遇素琴正检点尿不湿,听见吴玉兰的话,手上动作又慢下来。张利群说,医院没地方晒,过些天出院了再说。

<1),且各件产品是否为不合格品相互独立.

3

孩子起先放在婴儿床上。 半夜哄完孩子,想着搂抱方便,遇素琴也没铺隔尿垫,顺手撂在沙发上。她侧过身子搁浅在旁边。孩子时不时哼唧,她伸手拍几下。天还没亮,护士来查房,问完大人情况,又问孩子吃了几次奶,尿了几回,体温多少。张利群没答上来,遇素琴一一回应。护士掉过头来,说开了月嫂。意思是配备的有婴儿床,却图自己省事。抱着孩子睡,万一压着了,算谁的责任?你要在家,我不管,这里是医院,就得按我们医院的规矩来。护士戴着口罩,看不出表情,听声音脆脆的,却是公事公办的架势,说得遇素琴一句都接不上。她忙坐起来,把孩子放回去。护士走了,她脸上还是发臊。

大半夜没睡踏实。早上起来,遇素琴扭了扭发僵的脖子,去拉窗帘,见窗台前有包东西,问张利群,才知道是胎盘。遇素琴道,放在这里,万一坏了,怕对小孩不好。张利群笑道,这两天没顾上回家,准备过两天趁月黑风高,埋到小区不落叶子的雪松下。具体什么位置,之前都和郑燕平踅摸好了。遇素琴笑道,小区保不齐什么时候整修地皮,给翻出来,多不好。郑燕平问,那怎么办?咱们老家都有什么风俗?遇素琴道,拿回家,埋在花盆里,上面栽根葱,立在家门口。郑燕平问,这是什么讲究?遇素琴笑道,立葱立葱,保佑孩子聪明。张利群道,咱们住楼房,不比乡下,人来人往的,万一臭了,净是味儿。郑燕平想了下,说,不行,我爸明天回安泽,让他带回去放在院门口。

闲话间,郑燕平又喊奶胀得不行。把孩子对过去,吸了几口母乳,又吐出来,还是嘤嘤直哭。遇素琴笑道,这小东西,人小脾气倒不小。忙让张利群准备好奶粉,她先给郑燕平揉捏一番。张利群拧开奶瓶盖,顺手把勺子放在遇素琴的餐盒上。遇素琴忙说,别放在那上面,小娃娃吃的用的,不要和大人的混在一起,万一我们大人有个不好的病,小心交叉感染。郑燕平就笑着骂,你就是猫三狗四,手脚倒是快,忙不到点上。遇素琴笑道,男人都是这,粗。

大夫领着一群护士进来,遇素琴忙下了床。大夫和郑燕平聊了几句,问今天感觉怎么样?遇素琴洗了手,又搂过孩子,对上奶瓶。护士扭过脸问道,这是月嫂吧?不要用奶嘴喂,要不然小孩混淆了,养成习惯,以后不吃母乳。遇素琴脸色不大好看。众人围观下,她好像也不敢忤逆,又拧开奶嘴,一勺一勺地喂。喂完奶,她又歪在沙发上拍打着孩子的背,想着把嗝拍出来。医生护士说什么话,她也装作不听。不曾想,护士又对着她喊起来,你确定你培训过?才出生几天的婴幼儿,用那么大劲,万一晃得孩子脑震荡。她好像没法儿想象接下来的后果,丢下半句话不说了。

郑燕平一家人听见遇素琴拍孩子的动静,也感觉吓人,咣咣咣地,小家伙受得了吗?只是没好意思说出来。好多时候吴玉兰心疼,拍嗝时候都抢着抱。看见吴玉兰摸着孩子的背,遇素琴总是笑着说,那样拍不出嗝的,嗝拍不出来,孩子就睡不踏实。她说得那么自信,张利群郑燕平慢慢也就信了。这回听护士说得专业,两口子还暗自感激,好像是得亏她提醒。他们这为人父为人母的,实在心大了些。不过听见护士说话的口气,他们也不自在。听起来是说月嫂不专业,不也是变相在讽刺他们做父母的也是糊涂蛋?

等大夫护士出门,遇素琴才想起来反击,起初声音不大,只是嘀咕,我招你惹你了?进来一回问,这是月嫂吧?进来一回问,那是月嫂吧?说到后来,越想越火大,又对着门口骂,你一个没毕业几年的学生,带过几个孩子?回回找我的不是。下回要再说,我就讲孩子我带不好,有本事你来带。

遇素琴嘟囔上一大篇,本是说给主家听,希望帮着说道两句,哪知道郑燕平却像是睡着了,躺在那里一声不吭。过了一阵,张利群才放下手机冒出来一句话,阿姨,在医院,还是听医生的吧,要不下回人见了,又说你,怪没意思的。好像是人在屋檐下,由不得人的。说完见遇素琴气还是下不来,张利群又解释,人护士也是想撇清责任呢,想法也轴,没按她们培训的那一套来,就以为孩子就会带出问题。我们小时候谁不是胡乱长大的,哪请什么月嫂啊。张利群话里话外都只说他们没有经验,没说她一句不是。遇素琴听出话外音了。

接下来几天,护士但凡进来,问起各项指标,也不管有没有按时量体温,遇素琴总会捏个数据对付。就像张利群说的那样,人家也是例行公事。心里这么想着,答话口气却又急又短促,好像是随时准备刺对方几句。兴许是压了一肚子火无处发泄,等到张利群也在折叠床上发出鼾声,遇素琴却完全睡不着了。她拿起手机和公司唐姐微信,说起护士如何挑她的刺,满肚子委屈,开口闭口都是别把她逼急了,随时准备扔挑子走人的架势。语音的声音那么大,一句一句都像是官方的郑重声明。郑燕平像是被吵醒了,说,算了阿姨,我们知道你好。得亏你来,要不然我奶胀成这样,可真是没有办法。遇素琴却是恨意难消,道,出门这么多年,真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人。我吃你的了喝你的了,回回挑挑我的毛病?见遇素琴啰嗦不停,郑燕平也睡不着了,又按住腰半步一步地挪动。遇素琴过来架着郑燕平。活动一阵,见郑燕平裤子上沾上了血,又去接水给她冲洗。郑燕平问了些坐月子的事项。说开护理人的经验,遇素琴才慢慢把这一茬忘了。

趁遇素琴去楼道里打开水,张利群说道,这个月嫂,也真是来上劲了。每天看见自己的孩子,才出生,就和这样一个女人面对面地搂在一起,指不定呼吸了什么样浑浊的空气。他的意思是孩子得睡在小床上,要不然出了事找谁去?月嫂公司吗?找了又能管什么用?郑燕平说,那你怎么不早讲?你就是马后炮。张利群说,我怎么没提醒?说过两回,看见她半夜又是换尿不湿,又是给孩子拍嗝,抱上抱下,也累。搂在怀中间,还能省点劲。那么大年纪的人了。郑燕平说,那还废话这么多。张利群说,这些人都是势利眼,每年跑东跑西,什么人没见过?你要是太软弱,她还以为你好欺负,只会胡乱把你打发了事。郑燕平半天没吭声。

吴玉兰进来,见俩人一脸严肃,问怎么了?郑燕平便把护士批评月嫂一节说了。吴玉兰道,我就说月嫂水平也就那样,你还和我犟,心心念念还想多雇一个月。郑燕平笑道,我还不知道你,你就生怕多花一分钱。吴玉兰还待再说,被张利群拦住了,像是生怕门外人听见。几个人说了半天,最后的意思是,先别提意见,反正熬到满月拉倒。

医院月子餐,每天有变化,也不见荤腥。这回见张利群打回来的又是豆腐烩白菜,一碗小米汤,郑燕平直喊清汤寡水,一看就没有胃口。遇素琴也笑,这都快一个星期,刀口应该好得差不多,吃点油腻的也不怕。张利群说,遇阿姨你要不出门走一走,在医院闷了好几天,也吸口新鲜空气。遇素琴笑道,受苦人哪有闷的时候,巴不得再忙些,有事做才好。张利群只是笑,那我出去转转。

走到巷口见有个老人发名片,说是想吃什么都能现做,还有刚出笼的包子。张利群想着附近百姓自家灶锅,应该比小饭店干净,便跟着到了家里。一个十来岁的胖小子一边看着动画片,一边做着作业,时不时还捡起旁边的包子啃上两口。一室一厅的房子里堆满东西。客厅堆的全是纸尿裤,妇婴用品。老头问他是要挂面汤,还是肉包子?张利群说,自己炒菜怎么结算?说着走到厨房里看了看,阳台上放着一口锅,也没洗。地里全是烂菜叶子,满屋子腐败气味。张利群说,先买几个肉包子吧。出门时候,老人还拖着腿喊,下回来提前打电话。回到医院,张利群好像有了什么新发现,还和郑燕平说这老人原先就是医院打扫卫生的。一大把年纪了,竟然还能找见商机。说了半天,关于那地方糟糕卫生条件,他只字没提。他说得那么迫不及待,好些事情混杂在一起。可能他自己也没想好要说些什么,好像汤汤水水地说下去,就能忘记看到的一切。

说完,又像想起什么,问,好多人出院都用红布包孩子,还在电梯口放两张红纸,用黑炭压着,也不知道是什么驱邪仪式?吴玉兰说,燕平小时候可没这么多讲究,都在工厂上班。不过提起这一节,吴玉兰到底不踏实,又打电话问郑有德,半天却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遇素琴从卫生间洗涮出来听见了,说,桃枝我都带着呢,利群你去买两块红布,一块三尺,一块六寸。三色纸也买一些。这才知道遇素琴早年还干过神婆,阴阳八卦那一套,她也懂得其中的讲究。

出院那天,遇素琴早早起来,把三色纸剪成铜钱大小,一个连一个串在桃枝上。又剪了几块红布叠好,叫张利群出门前放在门后两侧。具体都有些什么说道,张利群没顾上细问,只是照着吩咐一脸肃穆地去做。遇素琴开始包孩子,裹单外面,又放上红布,再外面又包了层绒被。这才把桃枝插在包被里,还和张利群交代,以后但凡孩子出门,到医院复查,都照这个步骤来。她耐烦地做着这一切,兴致那么高,给人感觉好像她比谁都更想快些离开这里。

4

锅里烧上水,她才开始收拾鲫鱼。等到锅开,顺手又择好了油菜。她怕油烟窜到客厅,还掩上了门。平时顾不上开手机,这时候打开视频,跟着哼《斩秦英》《花打朝》。戏里的荒唐,她顾不上细琢磨,剧里人物的遭际,倒是时时揪着她的心。又抓了把粉丝放进盆里,取半匹海带泡上。没做保姆前,她在亲戚饭店帮过厨,也和傅孝贵卖过灌蛋饼,知道做菜也没什么诀窍,就是舍得放油。调料也齐全,葱段,姜末,蒜苗,花椒,肉桂,大料,辣椒,不管用不用,都要先把这些一一备好。那时候,她年轻,做什么都风风火火,也喜欢系上围裙待在厨房,好像不大张旗鼓忙活一番,就显示不了她的好胃口。就是做烩面烩菜,也不愿意苟且,什么时候放土豆,白菜梗如何煮得软乎又没有潲水气,她都有她的计划和安排。不知哪一天,吃饭不如往日,先是忌了辣椒,后来炒菜连葱姜也不要,调味就放几滴生抽。偶尔嘴馋,会放些蚝油。本是因为自己胃口不好,才专心料理素菜,不曾想郑燕平反倒吃得胃口大开,还说老一辈人缺吃少穿,一提坐月子就要大鱼大肉,吃得上火,其实更容易堵奶。吴玉兰说,遭那么一场罪,还能不多吃点,好好补一补?下回叫张利群买回来猪蹄,遇素琴收拾齐整,又把早先剩下的鸡爪、牛肉放进去,又切了个苹果、西红柿,炖得软烂。吴玉兰吃得起兴,没过两天,又买回些排骨、鸡块,说是要跟遇素琴学学手艺。郑燕平倒也吃得欢喜,只是过后总要揉着肚子埋怨吴玉兰不懂得节制。见遇素琴做完菜,每回都不上桌,张利群像是生怕她客气,直说,阿姨,孩子在睡,一起吃吧。遇素琴却端着自己的饭盒出来,郑燕平放下筷子,好像是怪遇素琴见外了。遇素琴就笑,下回,下回和你们一起吃。

即便天天早上都是稠饭,遇素琴今天放点南瓜,明天又炖白萝卜和羊肉,顿顿也不相同。拉面吃腻了,又做炉面。有两天孩子不哭闹,遇素琴又关进厨房捏包子,拿电饭煲蒸馒头。她做得那么忘我,好像这里不是别人的家,而是她的地盘,她的教堂。吴玉兰进去,见遇素琴拿着个笔记本在翻,以为她在学习。出来还和郑燕平说。遇素琴出来听见怪不好意思,说是寻常吃食,都在脑里记着。偶尔攒了好些菜名,也记不住,都是临时抱佛脚。郑燕平道,阿姨真是利索,半夜哄完孩子,天没亮又起来给孕妇做饭。一回两回,不仔细也觉不出,长年累月都这样,一般人哪里能做到。遇素琴笑道,人都是被逼的,谁到了这个份儿上,不拼出全部努力能行?再说,你问问你妈,岳阳山的女人谁不是个这?去谁家,窑洞里甚家具也没有,就是几口缸,炕头的锅,黄泥地面,也要扫抹得光亮。

郑燕平扭转头对吴玉兰说,妈你听听,以为做月嫂容易?都要不停学习。你也跟着阿姨学上两手,到时候也能给小狗做两顿好吃的。遇素琴笑道,姥姥天生就会,就看用心不用心。你们家厨房,大盆小碗,奶锅烫煲,笊篱烤箱,甚也全乎。看见这些,想不做好都难。郑燕平笑道,结婚前利群就置办了,都是成双成对的。

张利群下班回来,就听见后面一句,脚下一歪。见垃圾桶里没袋子,背包都没放,先从电视柜里掏出一包黑色袋子。张利群脸讪讪的,又准备去抱孩子。吴玉兰说,先去趟卫生间。孩子还小,以后出去喝酒,回来都先到卫生间转一圈,冲冲晦气。郑燕平道,你看看我妈,别的不会,讲起迷信来,一套一套的。遇素琴笑道,也不全是迷信。小孩子小,抵抗力差。大人在外面,指不定会沾染什么不好的东西,勤洗洗手,总不是坏事。又说,利群行,甚也操心。夸完了张利群,又开始点评别的男人。起头就是一句,不是所有男人都是这。先前在子慧家,她半个月都不下床,屙屎屙尿,都在床上。给孩子洗完澡,我还得给孩子抚触穿戴。澡盆撞到他们脚了,也没人伸手。子慧老汉天天只知道打游戏,奶瓶倒了,都不会顺手扶一下。做上菜,坐月子的媳妇子还没吃,他先刨掉大半盘。郑燕平笑道,天啦,还有这样的男人。说完又感慨,阿姨到我们家是帮忙呢,又不是给我们做长年。再说利群从前可不是这样,都是受你影响。

照郑燕平的话说,有了女儿之后,张利群不一样了。哪里不一样?过去走在街上,看到漂亮的姑娘全是性冲动。偶尔和郑燕平说出来,她嫌他心思龌龊。张利群还要为自己辩解,好像他是个雄性动物就应该天天把生殖器挂在脑门上。生了女儿,他学会羞愧了。月嫂刚来头两天,他还横竖看不顺眼,不知道哪一天,他突然意识到遇素琴几十年前也是个小女孩。她怎么受得了这么多苦呢?只不过,这些也属于两口子间的闲话,没法和遇素琴细讲。遇素琴别的没听见,倒记住了句粗话,好像因为郑燕平口无遮拦,摆明了是在信任她。

见郑燕平对子慧一家的事有兴趣,遇素琴越发来了兴头。有一回,子慧婆婆来看孙子,半夜听见孩子哭,穿着条白裤衩推门进来。遇素琴跟子慧,还有子慧她妈,正给孩子换尿布。子慧她妈掏出手机咔嚓拍了一张。等老婆子出去,跟遇素琴说,老婆子光身子就穿条白裤衩你看见了吧?遇素琴好像一心看护孩子,根本不知道子慧她妈在讲什么,反问了一句,是不是?没注意啊。子慧也回过头问,阿姨你看见他妈穿白裤衩了?遇素琴心头暗自嘀咕,我还能说看见?我说没注意啊。子慧她妈就拿过来手机,说我都能看见,你看不见?白光光的,成了个甚?又转过头和子慧说,我不是故意给你们制造矛盾,就是想着家里还有外人,不好看。下一回,看见女婿玩手机,孩子哭闹半天,就子慧一个人忙活,头也不抬一下,子慧她妈就拿着手机录了下来。还说,以后要真吵架,说到谁带孩子有心没心,我这都是证据。那两个月,没把遇素琴煎熬死,生怕说错话,火烧到她身上。她们说三道四,还要找她求证,她就打马虎眼。

吴玉兰、郑燕平听得哈哈大笑。吴玉兰跟着笑,你这心态可以,你刚来时,看见你洗衣做饭,我想我也能干得了月嫂,现在听你这么一讲,还得居中当裁判,捎带还要做心理医生,平息家庭纠纷,我感觉又做不了。遇素琴笑道,做不做得好月嫂,就看你有没有那份心。我也不是天生喜欢孩子。大天白日,不是洗涮,就是做饭,谁也烦。但抱起孩子那一刻,看见她不哭,还会对你笑,你就什么都忘了。再说你选择了这一行,挣的就是这份辛苦钱。要我说,做月嫂,也没什么玄乎,说白了就一条,耐心。郑燕平说,阿姨真是脸慈心软,平常人就是再三能忍让,怕也经受不了长年累月的折磨。现在社会,人都自私,一言不合,家人间翻脸还有的是,何况还是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遇素琴说,对了,燕平说得在理,爱是什么呢?就是你对一个人能不能恒久忍耐。

张利群连忙拿起手机百度,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说,我怎么觉得阿姨说的话那么熟悉,原来是《哥林多前书》里的话,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又问,遇阿姨,你也是信徒?遇素琴却不接茬,只是说,人总得找点事情做,要不然这漫长日子怎么填满?闺女给我买了个智能手机,得空就听一听广播,可有人讲得比我好。一句话说得张利群走神半天。好长一段时间,小孩子哭,其他人忙前忙后,他无动于衷,只是在那里念叨,好像突然看见了一个新世界。

5

等到遇素琴端上碗碟去了厨房,张利群才在郑燕平耳边小声递话,你也是真憨,现在月嫂今天和你说上一家主家的糗事,下一回到了另一家,指不定咋埋汰你。郑燕平笑道,听话听音,她是变相暗示你做得不够好,每天都是饭来张口。张利群冷笑道,一个月七八千块,雇她不就是侍候你们母子俩?郑燕平道,是啊,是照顾我们母子俩,可不包含让你也坐享其成。张利群还待再掰扯掰扯,郑燕平眉头皱起来了,不过就是女人间的闲话,哄小狗间隙,总得打发时间不是?难不成把人嘴堵上?吴玉兰本来在逗孩子,听见也帮腔道,有时候半夜听见小狗哭,起来见你奶小狗,她还跪在那里说个没完没了。郑燕平拿起手机,不吭声。吴玉兰道,你坐月子呢,要考虑自个儿休息好,可不能一味迁就她。万一月子没坐好,将来浑身尽病。又说,少跟她成天神神道道的。张利群笑道,就是,天天在一起,小心被她洗脑。张利群像是想起了什么,说,怪不得她不沾荤腥。我说每回她都要争着做饭,原来也是为自己。我也看出来了,她也并不真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要真有天王老子,见她逢人说人话,遇鬼说鬼话,只怕早把她拘了起来。郑燕平翻了个白眼,好像懒得接话。

遇素琴咿咿呀呀的声音从楼下厨房里满上来,整个家里也像是洋溢着舞台的气氛。遇素琴端着火龙果香蕉牛奶上得楼来,正好听见一截没有首尾的话,生怕见面尴尬,素性轻声哼着歌。张利群下楼时候,遇素琴问,晚上又不回来吃饭了?张利群说是临时加班,回来得晚。

等郑燕平吃完,遇素琴又掏出手机给郑燕平看,这就是子慧家孩子,满月时候拍的,我还上了二百红包。吴玉兰凑过来,晃了一眼,看上去不小啊,脸上这来多肉。又对郑燕平说,你看看,人家出生才五斤多,满月就这来胖了。就得多喂奶,要不孩子催不起来。吴玉兰问遇素琴孙子多大了,知道还有两个,好像羡慕她命好,那么早就当了奶奶。

遇素琴苦笑道,我这命还好?吴玉兰笑道,儿女双全,孙子也长得好,钱也能挣下。还有半截没说完的话,好像是嫌她不知足了。遇素琴却摇了摇头,命好不好吧,就看你是和人比,还是和自个儿比。我这结婚也是父母包办,那年代都这样,就不提了。劳碌大半辈子,做甚赔甚。最可恨的是男人动不动还喝酒,打人。这日子还能过?找人算命,说你这婚姻还算好的,离了再换个人,怕还不如现而今。好家伙,还让人活不活?算了,就这哇,还折腾啥。吴玉兰郑燕平也跟着笑。遇素琴又笑道,你说我这命怕不怕?到底不死心,就想弄清楚自己还有没有机会转运,就到处拜师父,一来二去,竟学会了看相算命打卦。倒也不是完全糊弄人钱,丑话都说到明处。人见我直爽,算的说的不比人差,价钱还公道,找上门来求打整的人还不少。这事现在也不大做了,主要是心里没底。万一耽搁了人正经看病,有个三长两短,罪孽就大了。

只能说我运气还不差。这二年,别的不讲,就说你同学小王书记,一看我家这个烂摊子,隔几天就要去转一回,问能做些什么。起先我还嫌败兴,说不用帮,我一个月挣不少,其实是赌气。我评不上贫困户确实有理由,当过民办老师嘛,一个月好赖有两百补助。只是俩孙子跟着我受了牵连。将心比心嘛,我这俩孙子天天都在村里,和那些贫困户家孩子有甚区别? 这话也不好挑明和人说。不过,王书记心是真善,跑乡政府,跑民政局,打证明,总算把俩孙子弄进贫困户。我这不是运气好又算什么?更何况,这些年,就我这不认路的记性,进了城里头,碰到的主家待我都不薄。子女们娶的娶聘的聘,也算是圆满。见我还是往外跑,闺女就说我,短下你吃的还是短下你喝的?成天给人做长年,别人不笑话你,背后也要指戳我们做子女的无用。我心想,现在还能干,靠双手挣钱,身体也好,笑话啥?再说,我有正经事做,也不用受你爹摔打,心情也好。身上有两个活钱,你们的日子不也活套点?要不能在平阳买下楼房?

提到买房,遇素琴脸上绽出了笑容。说出来就像是赌气。早年在婆家受尽委屈,多年出门在外,她明白了一个道理,能挣上钱,男人喝了酒都不会像原先那般高声大气。给儿子买了一套房,也娶了媳妇。现在,想的是给女儿再凑个首付。她心疼女儿,得有自己的房子,要不然在婆家永远直不起腰来。遇素琴笑道,到时候我去看我姑娘,也不用看亲家母眼色。

怪不得为人处事,眉目清楚。说是个乡下女人,她到底当过老师。郑燕平笑道,阿姨你要在学校再坚持二年,现在就能领到退休工资了。遇素琴说,这都是命里造就的,我不能等啊,儿子又住了监狱,一家四五张嘴全凭我劳动。原来她儿子给人装修,钱款周转不开,竟然把主家的房子抵押到典当行贷款。结果事发,被人告了,也不知还要在牢房里改造几年。媳妇也去了北京,几年也不落屋一回。王亚楠倒是想尽办法把她俩孙子弄进了贫困户,问题是没他爸的身份证,银行开不了户,见到的补贴也领不上。郑燕平眼睛瞪得溜圆,心疼两个孩子,年纪轻轻,父亲不在,母亲也不在,将来可怎么办?郑燕平别的没记住,就想着孩子从小父母都不在身边,成长怕是会出问题,一直鼓动遇素琴,阿姨这事你得打官司,不能由凭别人。万一把你家儿子判错了,国家会赔偿的。遇素琴苦笑道,现在出门一抹黑,没点关系,求告无门,找谁去?年轻人的事,由凭他们吧。

等到张利群下班回来,郑燕平便把月嫂的故事一一说开。说完,又感慨,遇阿姨真是不容易,你看看能不能帮忙找关系给呼吁呼吁。张利群笑道,这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可别瞎搭揽。正好郑有德这天来看外孙,听见这一出,就说,能不能帮得上忙,先别急着马上拒绝。就说给打听打听。呼吁一下,有效果自然更好。没有,也说明你尽了力。办事情就得这样,给自己留点空间,谁知道将来会不会用得上对方?别自个儿把路给堵死了。张利群听得不大自大,嘴里连声说好,眼神却滑向别处。

见小家伙撇嘴,张利群忙掏出手机,笑道,小婴儿,来,爸爸教你学英语,接着便开始念诵主祷词。小孩子本来做足了架势准备哭闹一番,突然看见人发出这样的声音,安静下来了,一双漆黑眼睛定定地看着,好像在努力辨认眼前的这个男人到底想要干什么。遇素琴上楼晾衣服,看见这幅场景,还和郑燕平说:

“有福了,燕平。你家老汉哄孩子有一套。 ”

6

先是郑燕平看见小孩嘴边长了一层细红斑点。掀开衣服,脖子上也长满了。她有些急。遇素琴就笑,说谁家孩子都是这,出胎毒,有的早,有的迟,不怕的。张利群在网上查了半天,和郑燕平讲,这不是胎毒,可能是湿疹,也可能是别的皮肤病,不敢大意。两个人翻了半天书,又上网查,爽身粉也用了,药膏也抹上,隔了几天,红斑不光没下去,还长到了脑门上。吴玉兰和郑有德一说,郑有德就吼,好像这么多人守着,怎么连个孩子都看不好。遇素琴说,皮肤上起点疙瘩不怕。二十年前她在广东,夏天也热,可能是吃东西过敏,浑身上下长满了山楂大的疮,抹什么药也不管用。还是一个姐妹告诉她,用青霉素,这才压下去。她说了半天,意思是这么点小疙瘩完全不用担心,初生儿应对各种病毒都有个适应过程。就是下不去,买点青霉素,也不费多少钱。张利群听得心烦。郑燕平和在坐月子的同事聊起来,问是不是给孩子穿多了?老话说的,若要小儿安,三分饥与寒。郑燕平试着脱件衣服,却被吴玉兰拦住,说是有风。争执半天,还是张利群折中了些,衣服脱了,只是肚子上仍裹了层包单。几天下来,红斑倒是很快消了下去。

刚放松没两天,张利群又盯着孩子左看右看,又觉察孩子神色不对。自己不放心,又问郑燕平。 房间里平日灯都用三色纸糊上了,怕晃着婴儿,窗帘也没拉开,生怕风透进来。两口子把孩子抱到阳台跟着,两个人差不多是同时大喊出来,好像是困惑小孩怎么越长越丑,又黄又黑?遇素琴说,这是在出黄疸。吴玉兰说,不会吧,每天洗完澡我还抱到阳台上晒半天。郑燕平说,你隔着玻璃,紫外线进不来,有什么用?吴玉兰戴上老花镜一看,也越看越疑惑。到了晚上,和郑有德打电话,提起这件事。郑有德在那头就急了,催逼着让去医院。吴玉兰说,去了,一个星期前去医院复查,医生就让照蓝光。郑有德说,那还不赶紧按医生的办?真是。吴玉兰道,闺女听月嫂的,说再等等。 郑有德说,这事情还能等?你们都有自己的主意,有病不去治疗,医院不垮台,医生还能有饭吃?郑燕平冷笑道,你们说风就是雨,要是见过小孩照蓝光多遭罪,就不会这么想。郑有德说,什么执行力。不知道病了感染了细菌会发展?郑燕平说,没什么文化,不学习,不读书,没有常识,还那么自信。买东西都知道个货比三家,看医生我就不能多问问?今天这个医生照蓝光,明天那个医生说得换血,我是不是就完全听他们的?现在这种环境里,都知道医院要盈利,医生要创收,动不动就会过度治疗,你们倒好,动不动就是一句不听医生不听专业人士的,要医生干吗?医生有没有饭吃,医院会不会塌,用得着你操心吗?小孩子什么都没发育完全,药是瞎吃的?你以为是给我奶买的益安宁、抗病毒口服液,没事当保健品吃?什么都听医生的,我小时候你给我买胃复安,剂量也算不清楚,吃得我药物中毒,眼斜口歪,你们还说我是撞上鬼了,不赶紧找医生,却去找神婆子打整。这不都是你们做出来的事?郑燕平先前还激动,说到这里倒笑将起来。

郑有德在电话那头喊,说甚都不听,以后出什么事我都不管了。郑燕平还没说完,郑有德就把电话挂了。听见终于安静下来,遇素琴笑道,倒也不要过于紧张,有的孩子满月了黄疸没褪完的都有。张利群也没了主意,说要不再换家医院看看?过没多久,郑有德电话又打过来,问张利群有没有关系,该找人就得找人。 张利群说正常挂号看病就行。郑有德说,这能行?找个人,总比不找人要强。事后和郑燕平说,张利群还笑,老一辈人都被欺负惯了,什么事不找个关系就不放心。孩子即便去医院看病,难不成你不找大夫就不给你看?就是托人找上半天关系,人家知道你是谁,说不定照样难得敷衍。郑燕平说,我一辈子就是个这。什么都要找关系。碰见事了,就唉声叹气,真他妈的,怎么回事这是?我幸亏出来了,要不然一直活在我爸妈阴影下,不疯也要神经了。张利群笑道,你坐月子呢,少说几句。老人也是着急。好多事你自己有个主意就成,干吗老想着说服他们?郑燕平道,我是认理不认人。你看把他们急得上蹿下跳的样子,就恨不得把药马上灌进孩子嘴里。张利群笑道,这也是你爸妈,平时爱结交人,有什么问题马上想到的都是托关系打听,县城多大点地方,都是沾亲带故的。像我爸妈就不行,大字不识几个,也没什么硬亲戚。小孩有个三长两短,也不会给年轻人什么建议,反正医生开什么药就吃什么。我爸我妈还舍不得花钱,一般三病两痛,能扛过去就扛了。郑燕平道,现在看,保守治疗也不是没有道理,就像中药,量大量小,全凭医生手法,好多也就是个安慰剂,最终还得靠自身免疫力。人国外那么发达,也不是动不动就给你开抗生素。你听我爸我妈怎么说,咳嗽了就得吃药,不吃小病拖成大病,发展成细菌感染,更是麻烦。张利群笑道,你爸妈火大的倒不是给孩子吃不吃药,而是他们说个什么你都要挑出一堆理由对着干。我跟你说,等到咱们五六十岁了,可不敢随便给孩子拿主意,惹人讨嫌。

遇素琴和吴玉兰抱着孩子下楼,听见这几句,也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再说现在的年轻人会利用网络,可比咱们的老办法好。该做决定的还是孩子监护人,老人该提醒的提醒,至于听不听,还是在年轻人自个儿。郑燕平笑道,妈,你听听。遇阿姨可是要比你开明,别不服气,动不动就说你也能做得了月嫂。吴玉兰在房间里看电脑,半天才甩过来一句,好啦好啦,总之,该喝水喝水,该吃药吃药,我跟你说,医生都说了,吃点小药没事儿,这有多大剂量,还能把人害了不成?郑燕平长嚎一声,和张利群同时笑起来。见他们笑,遇素琴也跟着笑。吴玉兰不明白怎么回事,神态活泛了些,不再像先前那般枯锁着眉头。张利群半天才凑过来,说,不行,明天再换家医院,抽血测测看?郑燕平只是忙着和刚生孩子的同事交流带娃经验,没接张利群的话茬。

遇素琴厨房忙活一阵,端来鲫鱼汤让郑燕平先吃一口,又扭过身问吴玉兰,是不是该给孩子洗澡了?现在天气暖和,晚上洗澡好。张利群放下《梅奥育儿全书》,接道,书上讲了,从现在起就得趁早帮婴儿建立作息规律。遇素琴拿上浴巾和包被,起身去了卫生间,打开浴霸,调好水温,又准备好孩子换洗衣服。等到孩子吃饱,遇素琴抱在怀里拍了会儿嗝,才让张利群关掉浴霸。吴玉兰也跟了进去。只听遇素琴低声哼唱:妈妈总是对我说,爸爸妈妈最爱好,我却总是不明白,爱是什么。郑燕平拿着手机进去,想录两段孩子洗澡视频,只见小家伙双手乱舞,嘴里也呼哧呼哧,好像在看遇素琴还能耍出什么把戏。

手机跳出一条信息。张利群抱着孩子没法儿细看,让郑燕平给回复一下。郑燕平笑道,你们领导问周末的专题报道都是谁写的,我咋回?张利群闷着接道,我也没细看,单位几十号人,就没个负责的?就回说不知道。郑燕平笑道,太不好吧?咋也得加杯咖啡。张利群冷笑道,你随便。领导又回了句粗口,说挨批评了,你们都得写个检查。张利群听见火大,说,成天整这么些糊弄鬼的玩意儿,自欺欺人。郑燕平捡起手机又看了半天,说,你们头批评的也是,上回去平阳跑业务,让你好好印个名片,你还不服气。张利群说,真是笑话。人要真把你当回事,还用得上自己推销自己?郑燕平冷笑道,现在的社会就是这么势利,你自个儿都不把自个儿当回事,别人还能尊重你?张利群回道,和你说不清楚,你什么都不知道,说那么一坨谁爱听?

怀里的小孩子先前还在挣扎,看见张利群表情不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危险,眼睛一动不动地瞪着,过了半天才像吓着似的,小嘴一撇,长声大哭起来。遇素琴笑道,唉呀,我们的小狗长大了,听听这哭声,跟个大孩子似的,好像受了天大委屈。又问孩子怎么啦,是不是妈妈没奶了?我给我家宝贝冲些奶粉吧。张利群只是抱着孩子走,也不说话。吴玉兰见孩子双腿乱蹬,小脸憋成紫色,直喊狗子怎么啦?来让姥姥抱抱。她放下手头半个红薯,顺便在抹布上擦了擦。张利群说,狗东西,你是不是觉得老子好欺负?一心一意伺候你,还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是不是谁也可以踩到老子头上说三道四?

遇素琴吴玉兰见张利群怒气冲冲,还不明白情形,郑燕平听了这几句话,脸上没绷住笑,边捂着肚子边说道,看看你那点出息,自己没油水,还嫌别人说你。遇素琴冲好奶,张利群闷头接过奶瓶,也不看气孔,直把奶嘴往小孩嘴里塞。小孩舌头往外抵,双手还乱打,差点把奶嘴插到自己鼻孔里。一声嚎叫,半天没换过气来,半口奶也没咽下去,咳嗽不断。吴玉兰着急伸手,来来来,让姥姥抱抱。吴玉兰还没接稳,张利群就松开了手,孩子差点滑落在地。吴玉兰说,利群手怎么这来快,以后可不敢这样,万一把孩子摔着。郑燕平就笑,张利群一直就是这样张飞,懵眉粗眼。

遇素琴问张利群出了什么事?听明白原因,遇素琴笑道,人都是个这,只看见别人眼中有刺,却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你要真和他们置气,不正好给了他们口实?好不容易入了编,可别意气用事,她还拿自己当年的做法举例子。 当初要一直在村里坚持当老师,不也和别人一样,能耗到民转公时候?现在轻轻松松,不干活也有一个月四五千。

郑燕平笑道,阿姨你听他鬼谝,你让他辞个职看看?借他十个胆。也就敢躺在这里拿小狗撒气,和我叫唤几声,显他男子汉气概。真的事情临头,指不定怎样慌乱。郑燕平话里话外都是对遇素琴的佩服。 在城里买房,带大两个孙子,这些年又到处带孩子,哪一件是容易的事?遇素琴就笑,说,话不敢这么说,我是喜欢和小孩子打交道,不累。你把他(她)伺候舒服了,他(她)就对你笑。要是弄得他(她)难受,他(她)就哭闹。他们没那么多弯弯肠子。几个月处下来,怎么可能没有感情?也算是跟着养了一回。每到一家,就是不再干了,主家有什么育儿问题问到我,我还是跟着担心。你们从书上学的那些我不懂,我也有我的套路,给人算算命,讲讲好听的,再烦心的事,经我这么一说,好像也熨帖了。郑燕平说,阿姨你给利群算一算,看他能不能过这一关。说完,自己先笑。遇素琴道,你们文化人还信这?吴玉兰倒认了真,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谁知道哪条路就通了?遇素琴说,谁还能不遇点事。不怕,利群。想象下你平时就是在打怪,就是和些猪怪狗精斗勇斗法,还郁闷什么?跟他们置气,倒显得你智商不如人。一句话倒把张利群逗笑了。郑燕平歪过头,像是发了痴,阿姨,还真有另一个世界不成?遇素琴道,我也是空口白牙,信口一说。有没有,我说了也不算,凡事保持敬畏心,总不错。保不齐哪天真遇见,也不用临时烧香抱佛脚。

有些话,遇素琴先前和郑燕平说过,吴玉兰、张利群自然也知道大概,不过亲耳听遇素琴重新讲述,好像又不大一样。听见女人们絮絮叨叨个没完,张利群心里也纠扯成一团。张利群说,阿姨一番话说得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些什么。有时候真是绝望,想把这辈子做过的恶心巴啦的事都忏悔一遍,想把自己的脑子拧下来扔到清水里好好洗洗。郑燕平正在喂奶,飞快看了男人一眼,什么也没说,过了一阵,等到遇素琴下楼进了厨房,才和吴玉兰嘀咕,利群是不是被素琴带偏了,动不动就忏悔原罪的。吴玉兰没听太清楚,又问了一遍,郑燕平说,他说他想信教。吴玉兰说,年纪轻轻,信个什么不好,能不能像个正常人,有朝气一点?郑燕平笑道,妈,你就不明白我说的什么意思。我是说做月嫂也真不容易,啥也得会,啥也得知道些,明面上好像会炒个菜,烩碗面条,照顾女人孩子,背地里不知下多少工夫。你看遇阿姨,阴阳八卦,神道仙路,耶稣菩萨,多少知道一些,偶尔碰到利群这些精神有问题的人,还得想法开导,真是不容易。张利群一愣,手上动作也慢了下来,好像他是那种神经过敏的人,生活中的什么真相无意中被郑燕平残忍揭开了。

7

老太太:别挤啦,挤得我都喘不过气来了。

四十来岁的女人:喘不过气来了,还这么能叫唤?

老太太:怎么,你要把我挤得背过气去?

四十来岁的女人:谁挤你了?不知道这是下班高峰期?一点公德心都没有。

老太太:你才没有公德心。我说你了?就你跟我瞎咧咧。

四十来岁的女人:我就在你后面,不是说我你说谁?老就老了,真是没有素质。

老太太:你才没有素质。挤了人,还不让人说?

四十来岁的女人:一看就更年期了,话这来多。怕挤你去打车,坐专车啊。

老太太:你才更年期。真是没有教养。怎么长这么大的。

四十来岁的女人:你有教养,你有教养。一车人就听见你一个人叫唤。

老太太:你还得了理了,有本事你再挤下我试试?

四十来岁的女人:谁待见挤你了?老胳膊老腿了,不怕再挤得背过气去?

一车人起先还安静,听到这里都笑起来。遇素琴听不下去了,对老太太说,你来坐这里。老太太说,你还抱着孩子呢。我五一大楼就下。说完还继续嘟囔个没完。旁边的人也劝,算了算了,人都下车了,何苦跟人置气。老太太说,她就在门口杵着呢。

回到百度佳园,遇素琴好像还紧张得不行,笑道,你不知道,听得我心口狂跳,生怕她们撕扯起来。郑燕平听见这一出,也只是跟着笑。遇素琴又说,城里人吵架都不一样,骂人都不带脏字的。张利群说,一大堆人都只是看热闹,只有遇阿姨主动站起来让座。郑燕平说,打车回来就得了,还抱着孩子,挤什么公交啊。遇素琴笑道,怪我,想着孩子测黄疸都正常,便试着坐趟公交车,下回一个人出门也方便。张利群还在感慨人心不古,遇素琴笑道,人都有变老的时候,磕磕碰碰都正常,又不掉皮不掉肉,磕碰下算什么?你们是没坐过乡下的大卡车,能挤上车就不错啦。郑燕平笑道,还是阿姨身体结实。城里人领土意识都较强,碰一下好像就受到了侵犯。张利群也说,人人都像阿姨这么想,社会哪有矛盾?两口子你一句我一句,倒说得遇素琴脸上发臊,她说,人都是要死的,一辈子能吃多少用多少?都囤着,到头来不也一场空?自寻烦恼嘛。

不过说起坐车的痛苦,遇素琴激动了。当年出门打工,每回大巴车绕了半夜盘山路,就撵人下车吃饭。不管你吃多吃少,都得交钱。你硬气,偏生不吃,坐他的凳子,得租,上厕所,先买两块门票,自己有方便面,用下开水也得交五块钱。当然憋屈,问题是你有什么办法?司机早和老板串通好了。好几回回家过年,她把钱要么藏在蛇皮袋里,要么给内裤缝个口袋,还是顶不住各路骗子。最后留在她记忆里的,也不全是被敲竹杠。甚至听到好多人都上了当,她还庆幸自己并不是最惨的那一个。回头细想,好像都能理解,只是那些纠结,焦虑,不甘心,仍不屈不挠地盘踞在梦里。好多年,她都在做类似的梦,要么是买不上票,要么是赶不上车,要么是车开到死巷绝道,说是卖给另一辆车,结果把她撂在半路上。

本来就不怎么找得见路,还被人扔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连闺女都笑话她,就这还出门?东南西北都不知道。别人都是老了癔症了,她年纪轻轻就成了个这,还能行?越是这样,遇素琴却越是不服气。她不信这个邪。有时候上户,碰到主家说,阿姨累了这么多天,休息休息吧。她不。为啥?这回是休息了,下回让她自己来,哪里记得这弯来拐去的路。前年就在平阳医院,主家让她去食堂吃饭,到了电梯口,一想,这家伙跟着人去吃饭是可以,问题是回来去哪间病房,心里没谱。就在电梯口站了半个小时。硬硬饿了一晚上。记性不好,也不敢和人说。有一年有机会去海南上户,到了机场,又是脱衣服,又是托运箱子,遇素琴心里麻烦得不行,索性不去了。

郑燕平问道,阿姨最远去过哪?遇素琴笑回,可没少跑。听人说广州做衣服挣钱,还去过旧水坑,钱没挣少,又跑到普宁流沙做了两个月伞。到底是吃不惯南方的饭,什么都有一股鱼腥味。最要命的还是过敏,恶心疙瘩一起一身,烦躁得要死。还是回北方吧。见郑燕平张利群听得认真,遇素琴越发来了兴头,笑道,找不到路还不是最害怕的。有一回上户,是去给两个老人做饭。去之前就听说了,这家里刚出车祸,两个大人,两个小孩,无一生还。遇素琴不想去,一来是晦气,二来她能想到两个老人会受到什么样的刺激。唐姐说,全公司就你懂阴阳八卦,你要不去,我们更没人有这个胆子。都说你心善,还有耐心。几顶高帽子一戴,遇素琴还是应承了下来。哪里不是挣钱?她带上铜镜,进门先默念唵嘛呢叭咪吽。得空了,巡视一圈,见客厅架子上摆满坛坛罐罐。做完饭,才画了道镇宅符,贴在入户门上。时日一长,老人见她辛苦,反倒惭愧,好像他们拖累了她。只是偶尔说句儿孙,情绪激动,言语哽咽。遇素琴也知道大概,安慰道,遇到天灾,谁也没办法,不过一家四口,活着时吃得好穿得好,该享受的都享受到了,没受过什么苦,去了另一个世界可能比我们过得好也不定。她拿自己做比,他们在村里也不懂管教,由凭双胞胎孙子吃方便面辣条。生活条件好了,孙子们想吃个这,总不能不满足吧?天天吃下来,孩子越吃越瘦,到医院一查,肝腹水,淋巴结核。好在现在医疗技术好,抢救过来了。遇素琴一番话还没说完,俩老人直叹息,说她也不容易。是不容易,可她都尽力了。她就不信老天不长眼。到了最后,都不能说是她有多坚强,就是赌上气了,见神杀神,佛挡杀佛,就为拼出一条活路。看看老天爷还会把怎样的苦难砸到她头上。

吴玉兰好像实在听不得死啊活啊,只是走进走出。郑燕平笑道,坏了,我妈肯定又要做噩梦。一席神鬼往事听得郑燕平头皮发麻,仍是止不住好奇,阿姨你这做保姆,也是什么事都能遇见?遇素琴就笑道:后来经见得多了,生啊死的,反倒不害怕。怕的是人做出来的事。有一回上户,去银川,主家就一女的带孩子,平时不见男人回来。女的也常出门。房子也大。哄完孩子,我想着把家收拾收拾,结果不小心撞到暗柜,哗啦一声,墙壁打开,全是一摞一摞的钱,直接把我吓傻了。那一回我是提前跑的。张利群听得感兴趣,阿姨看到钱还害怕?遇素琴说,你是没见到,你要见到了也害怕。正常人家,谁会把那么多钱藏在家里?挣点钱不都放银行吗?他不敢放银行,说明他自己心里有鬼。有问题还在往家里囤钱,出事也是迟早。我再待下去,万一被发现我知道了他的秘密,我这条老命还能保全?还是赶快跑路活命要紧。

郑燕平东问西问,又说笑了一阵。等到遇素琴下楼进了厨房,吴玉兰才低低地细问端的,医生怎么讲。张利群笑道,二院的大夫是个老主任,特别仔细,都没量,一看就说黄疸值不像二十几的。说不放心就抽血化验下。从孩子大腿根抽了四管子血。一测,才十三。郑燕平说,听听。可怜孩子平白无故受这一茬罪。吴玉兰又道,不怕,就是吃点小药怕什么,不都是为孩子好?郑燕平说,跟你们就讲不明白。吴玉兰听说没事,这才心神安定,只是念道,没事就好,该量体温量体温,该测黄疸测黄疸,该吃点小药就吃点小药。楼下声音高起来。先是嗯嗯呀呀手机里在唱,慢慢地,遇素琴的声音也附了上来。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享清闲?吴玉兰起身往书房走,嘴里也跟着哼。半道上像是想起来什么,又递来一句,今天怎么样,股票涨了多少?

郑燕平也不回答,只是和张利群说笑。张利群道,你爸你妈真是急性子,动不动就是我以后不管了。郑燕平笑道,你看见了吧,怕不怕?这就是我爸我妈。你不知道,我搞对象那会儿才吓人。我爸说这个就不错。我不满意。他又托人介绍,我还是感觉不合适。他就跳起来,以后我再也不管你了,说甚也不听。你都三十几了,到时候一辈子嫁不出去,不要抱怨我。我爸总是和我讲,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不是我给你考虑,你根本考虑不到。你真是不行。你妈是想不到。张利群笑道,老实交代,除了那个湖北人,火车上遇到的天津人,煤矿上的,到底搞过多少?郑燕平不接茬,又道,我爸就是有点强迫症,芝麻点事就焦虑。搞到后来,就成了喜欢吃保健品,动不动就吃抗病毒口服液,听说写毛笔字能磨炼心性,还要我也跟着天天写。搞得你一点脾气都没有。你想修身养性,长生不老,悟道涅槃,参悟国学,炼化中药,参禅修佛,我都不反感。我痛恨的是迷信,是把自己的执念强加到别人身上。什么一桩事发生在我家,都有可能引起战争。张利群笑道,你爸也是为你好。郑燕平冷笑,什么都是为你好。张利群又道,听阿姨老说记性不好,认不得回家的路,还以为脑筋不大好使,没想到人机敏着呢。郑燕平说,可不是,比我妈灵性,什么也懂,做事有板有眼,有一套。这是没给她机会,要真有别人那样的好条件,指不定会成甚么样的气候。

吴玉兰出来,见俩人仍是说笑个没完,问道,刚刚买菜回来,听见月嫂和你们好好的,怎么又说些神神道道的事,是不是又给你们传教了?我跟你说,可不敢信她那一套,到时候,把你卖了都不知道。当年岳阳山上就有亲戚信这些,把猪牛卖了交会费,也跟着出门云游几年,说是发展的会员越多,就越能挣钱,结果骗了一帮穷亲戚。现在还不是老老实实回来种地?郑燕平笑道,就你警惕性高,不也照样十几年解不了套?吴玉兰甩了甩花白的头发,仍是不依不饶地问郑燕平,今天股市怎么样?你买的那几支股涨了几个点?我跟你说,就不要套在一只股票上。郑燕平起先还认真分析,说到最后,就和张利群感慨,按照当时的物价,我妈买股票的钱完全可以给我在麦城买套房子。现在呢,炒了快二十年,本钱还没回来,听她每天说买进卖出,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做多大的买卖。吴玉兰听见闺女说开自己炒股历史,索性自个儿讲了个通透。原来,十七年前,吴玉兰在厂里当会计,还兼出纳。看着领导上下其手,她也联合仓库管理员,腾挪出十几万。得了些钱,自己也没舍得花,全投到了股市,还说什么富贵险中求。自己每天抠抠缩缩的,全为国家做了贡献。遇素琴端菜出来,听见他们谈论牛市熊市,好像闯进了完全陌生的世界,也不敢高声大气地接话,只是缩在沙发跟前,支棱着耳朵往下听。

张利群笑道,听妈这么说,我想起了我小姨。辛苦打工十几年,存了二十万,放在我表哥那里。前两年想着买房了,我表哥说,小姨你要是当年就准备在畲刀沟买屋,二十万可以买几亩地。现在呢,买套楼房怕是都紧张。可把我小姨气坏了。气也没用,她又没文化,不懂投资。打了几十年工,保姆也做不动了,累得一身病,现在想的是回家有个地方养老。

吴玉兰问道,你小姨?是不是你们结婚还来了?看上去比你妈要老相。张利群笑道,是了,是了,都是苦命人。我妈一直念叨,说是我姥爷名字没给取好,一个叫田梦雨,一个叫田逢露,有田有土却没水,不好。有田有土有水,也不好,天天种地死受,一样活不出来。

提起种地做苦工,遇素琴这才接话,农村人就怕没干的,有活路做,总比闲晃着强。她不知怎么又提起子慧,说农村人挣钱难,即使城里人,花钱也不是由着性子花。子慧拍满月照片,把那帮人叫到家里来,折腾小孩不说,拍了一堆照片,你删这张,他说孩子长得这么好看,你怎么忍心,你想不要那张,他说孩子就拍这么一回满月照,多留几张吧做个纪念。生生把子慧说哭了。郑燕平也打算拍个满月照,便问,那最后子慧选了几张?遇素琴笑道,人都那么说了,谁听了心里好受?子慧稀里哗啦哭了一通,边删边哭,还是花了四五千。

几个人又接着说了一通闲话。趁孩子睡着,遇素琴点开手机,先洗碗。抹完灶台,见地上又有水渍,又开始墩地。推开厨房门,豫剧《花木兰》的声音飘散开来。吴玉兰好像也捉住了节奏,跟着轻声哼唱。许多女英雄,也把功劳建,为国杀敌,是代代出英贤。孩子不知发出什么声音,逗得郑燕平吴玉兰母女俩哈哈大笑。遇素琴回到厨房取手机,跳出几条信息,傅孝贵问他,还有几天回来?主家请她一个月还是两个月? 遇素琴不知如何回复,索性关了手机。窗外漆黑一团,只有山腰处的高速路上时不时滑过几束灯光。

8

孩子本来眼睛已经发直,见有人作出怪相,立马来了精神。郑燕平急了,孩子吃奶时就让她吃奶,她睡觉你也逗她,亲她不是这么个亲法。孩子成了个碎嘴,一哭就让我喂奶,就会指挥。你倒是会干一样啊。吴玉兰笑道,行啊,到时你看看我闹不闹得了。要真闹不了,你们花钱再雇人。郑燕平说,我是让你趁月嫂在,认真学一学,看看人家是怎么哄孩子,不是一会儿忽撩一下。你倒好,就知道和我赌气使性子。

遇素琴赶紧从郑燕平怀里接过孩子,一边拍嗝,一边笑道,燕平,你不要太激动,你妈就是有天大不是,还是你妈。那样说你妈,多伤人啊。好赖你妈还出钱请月嫂,好多事情做得不到位,人家有那份心。我之前在子慧家,她婆婆也没出钱,还处处找我麻烦,子慧帮我说话,我还劝她。我做月嫂,一天三百来块,挣的就是这个辛苦钱。做得不到位,有毛病说出来,我也好改进。你妈不一样,我给孩子洗澡,马上就去倒水,我和面,她马上就给我打下手。够可以的了。你妈是天天和你在一起的家人,我不过是个路人。再说你妈几十年了没看过孩子,哪里吃过我这样的苦?不要动不动就和我这受苦人比。郑燕平没说话。张利群笑道,阿姨这些年看大多少个孩子? 遇素琴抬头,像是在回想,半天才说,十几年,不说上百个,也有七八十个了,就是随便估摸,也知道孩子大致因为什么哭闹。郑燕平别的没听清,就听见一串数字,笑道,阿姨一月挣六千,一年就是七万二,十年就是七十二万。遇素琴说,不能这么算。打工的人,又不是像你们吃财政饭的,做不做,到点都少不了你那一份。不是月月都有事做,保不齐遇到什么事。来你家前,胃不舒服,还歇了两三个月。郑燕平说,就是,钱多少是个够?还是身体要紧。

见郑燕平和遇素琴说得亲热,吴玉兰半天插不进去话,饭吃到一半,又拿着手机上楼,打开电脑看股票走势,时不时还喊一声,问郑燕平买的几支股又涨了几个点。郑燕平没接话,掉头和张利群笑道,我妈还动不动就讲,怎么今天背这来疼,哪也别扭。得空就盯着电脑,一天到晚保持一种姿势,就是年轻人也受不了。张利群笑道,别说你妈,老人呆在这里,又没几个说话的人,几天也不下一趟楼,也闷。你不也一样,成天看电视?喂奶前还得先找见手机?郑燕平道,不是我爱看电视,你来生个孩子试试,憋不死你。再说我看什么《精英律师》,也能被动学习好多知识。之前也没处理好单位人际关系,问题还是在我自己。而且好多执法部分,和我们做的案子也有相似地方。张利群笑,想说什么,到底忍住了。

遇素琴听见俩人斗嘴,也笑道,燕平,喂奶时候还是不要看手机,离孩子那么近,虽说辐射小,可孩子也才这来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吴玉兰从楼上下来,端碗之前,照例甩了甩头发,见几个人说笑不停,还问了句笑啥呢你们。张利群笑道,我们在想怎么治疗燕平的电视瘾。吴玉兰鼻子一哼,就是,这闺女,说甚也不听。

孩子吃了几口奶,又开始哼唧,郑燕平把孩子调换到左边,又说,妈你就别说我了,你不也一样?天天趴在电脑跟前。吴玉兰说,我这能和你比?年龄大了谁还没点毛病?郑燕平就笑,我还不知道你?天天盯着股票曲线图,好像一下就能涨多少个点,回来本似的。连股票怎么卖都不懂,还假装专业,成天提醒我该卖就得卖。

遇素琴在厨房洗碗,远远听见她们母女俩又起了争执,当初还劝,后来明白,可能这家人就是这么一种相处方式,慢慢也就没再多话。她自然清楚,别看老的少的和她说话也绵绵善善,相处下来,并不比别家更轻松。茶几上放着一本玫紫色《梅奥育儿全书》,郑燕平得空了总要翻几眼,赶上孩子哭闹不止,也要先翻一翻,好像里面就有如何应付孩子的现成办法。过几天,张利群又背回来一厚本《美国育儿百科全书》,说是这本更权威。听见两口子为些生活细节低声争执,甚至相互鄙视,遇素琴隐隐不安。更多时候,他们像是在探讨,说些护理孩子的诀窍,似乎比遇素琴平日所为要更有理论根据。偶尔遇素琴会讪讪接话,好像是说没想到外国人把人研究得这么清楚。张利群呢,只是一脸严肃地在那翻书,好像忙着钻研外国人怎么护理孩子,顾不上搭理。

等到郑燕平孩子睡着,遇素琴给小孩拍完嗝,也跟着上了楼。见孩子发出鼾声,遇素琴也歪在床头歇了会儿。正做着没边没沿的梦,却被客厅细碎的争论弄醒了。吴玉兰道,以后都听我的,跟你说月嫂不用心,洗澡浴霸灯也不关,还不知道护住孩子眼。郑燕平冷笑道,听你的你倒是上手啊?就会人家洗澡时帮着遮眼,前面十几天你怎么不遮?现在才看到?那以后你给小孩洗澡可要记得回回把眼睛遮好。吴玉兰不接郑燕平的话,仍是不依不饶说遇素琴的不是,好像因为闺女不和她一条心,反倒向着外人,实在气愤不过。

张利群本来靠在沙发上看手机,听不下去了,说,你们也有意思,人还在家里。就这么争,就不怕人听见心里不痛快,使个坏,孩子小又不会说话,到时候有个三长两短,找谁去理论?吴玉兰探出头往楼上看了看,低声道,月嫂睡着了。张利群说,少说几句吧,就带孩子这么点事。月嫂在跟前就不要唧唧咕咕说人不是了。吴玉兰笑道,没事儿,她听不见。张利群说,那也不要和燕平吵,她还在坐月子呢。郑燕平道,到时候把我气得回奶了,你看怎么办。吴玉兰连声呸呸,真是,你看你这闺女,尽说些啥,啥话不好说啥。张利群声音高起来,行啦行啦,都少说两句吧。

听见楼下完全安静下来,遇素琴又闭上眼睛等了会儿,才抱着孩子下楼。张利群见她下来,也不看她,只是把《美国育儿百科全书》翻得哗啦直响。遇素琴因为听见了前面一大篇,脸上的表情还有些僵,给孩子喂奶也有些走神。等到孩子呛开奶,她准备拍,却被吴玉兰一把抢了过去,说是让她来。

9

早上做饭时候,遇素琴也没开手机听戏。炒菜时候,等到出一身汗,才想起打开窗户,探出脑袋长吸几口气。吃饭中间,遇素琴终是没忍住,说傅孝贵癫痫发作,在南十方检查,想去看看。张利群听了,道,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早说?你快先把老叔照顾好。一会儿上班,我把你捎过去。遇素琴说,不用麻烦,你告我怎么坐公交车就行。

下得楼来,她几乎是在跑,但要到什么地方去,她并没有想好。好像只要从这个家里出来,就畅快了。她确实也想回柏叶底看看,只是在微信上和傅孝贵说话,半天也没回复。

胡乱走了一截路,看路标是到了敦化北路。路边就有一片树林,见松树底下有张长凳,走过去坐了会儿。先是在手机上看了一阵抖音,手机里的人一直发出奇怪的笑声,好像天底下的事真是可笑得不行。过去,在主家做完活,偶尔会在闷热的厨房看看手机,听听毫无来由的笑声,她也跟着放松不少。可这回,她只是感觉一切都令人烦厌。放下手机,脑子放空一阵。只见一群喜鹊在松树上翻飞,下面石桌上,几个聋哑人在打麻将。围观的人也是用手比画。车辆驶过的声响,喇叭声,人来人往的嘈杂声好像都消失了。一个中年男人推着辆电动车过来,坐到了不远处,戴着耳机,掏出手机安安静静地看。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穿着紫色运动装遛狗。先前黑云翻腾,下了些雨,这时阳光从云层里泼出一片金光。她数了数身边的树,虽然仍是单调的槐树,松树,桃树,万年青,一切好像又比先前大不相同。她在封闭的房间呆得太久,突然长时间暴露在外竟然有些激动。

在高架桥下吃了碗肥肠炒面,信步往前乱走。清明的天空底子上,不知被谁梳理了一般,镶嵌着鱼鳞一样的碎云,齐齐整整,一直排向高楼挡住的另一边。时不时漏出几颗还没被遮住的星星。老天爷,她不知怎么在心里喊了一声。巨大烟筒顶上,火光明灭不定。远远近近,杵着一团又一团漆黑的东西,龇牙豁口的,像是对她不怀好意。她努力想看清,以为会有些什么动静,走到跟前还是阒无人声。一辆渣土车咆哮而过,似乎挣扎了老长时间。一会儿,又连续过去几辆。骤然而至的灯光好像把周遭黑漆漆的世界切开了。她想起无数回做过的梦,总有那么一刻,不停下坠,好像就快看到头了,结果突然惊醒。梦的尽头到底是什么?她贪心地看着,好像又进入遗忘的梦境,没有过往,也没有负担、饥荒,胶着的生活,任何与现实的瓜葛,退潮一般消隐,紧接着,没着没落的沉默又结结实实逼过来。在主家做活,她脑子里只是怎么哄孩子,洗衣做饭。得点空,都在补觉,哪里有工夫操心这些?她早过了因为一点事就焦躁的年龄,甚至在儿子出事判刑,也没有特别的张皇。她就这么不忧不惧地活到了五十八岁。偶尔也会有一点点着急,但她知道,那些苦厄,那些一团乱麻式的情绪,都是虚妄。她记得经上的话,没有爱,也没有恨。不要说话,也不要相信。但凡闲下来,这些模棱两可的话就在她脑子里翻滚,好像天马行空放飞一段时间,整个人就熨帖了。是的,她早就认命了。她知足。只要身体还能劳动,明天就是继续做工,她也不害怕。她惟一害怕的是闲下来,无事可做。只要手头还有活路,她就不害怕。

走到脚心发热,她好像才反应过来,都遭遇到了那么多事情,为什么还是这么沉不住气?说到底,她还是那个刚出门打工的小姑娘。别人说她几句,她都不敢据理力争,工资都顾不上结,掉头就跑。好像这样就能让人看到她也是有尊严的人。她不是他们随便蹂躏随便欺侮的人。她不知怎么就想起黄土镇,想起柏叶底来了。这个时候的柏叶底,应该正忙着在果园套袋。男人会按王书记的要求,好好经管果园吗?果园里套种的金丝皇菊都施肥了吧?她想着那个自从养奶牛失败脑子就出了问题的男人,想着她这些年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不免又叹了口气。

遇素琴坐在大路边的台阶上,闻着空气里混杂着油烟气味的花香。她隐隐听见猫头鹰的叫声,眼睛越发朝更深的黑暗中望去,好像还在纳闷森林里的鸟儿怎么就流浪到了城市里。怎么睡着的,她完全断了片。梦里似乎万千个念头,前世的,现世的,未来的,一个梦醒了,又堕入另一个梦中。在梦里她都在羞愧,自己怎么成了这样一个人呢?哪样一个人?太可怕啦,太可怕啦。有千百种声音,好像从永恒的黑暗那边传来。脚肚子抽筋,她感觉半边身子都麻了。眯开眼睛,却见有人往她跟前放钱,她才惶恐地站起来。

“我不是要饭的。 ”

说完,可能被自己的口不择言吓了一跳,又讪讪地说,“谢谢你。 ”她脸红耳赤的,好像真是害臊,竟然没有领会对方的好意,提上包就从凳子上竖起来。

一弯残月贴在稀薄天上。穿过隧道,一个男人穿着暗黄花格子衬衫,背着音响,手拉风琴,好像整座城市都是他的舞台。人言包相是铁面,却原来官官相护有牵连。我哭,哭,哭一声屈死的二公婆,叫,叫,叫一声杀了人的天!遇素琴的声音也悲壮低缓起来。整个世界都像凝固了。她眼睛瞪着,好像什么都看见了,却又像是什么都没看见。各种念头挤挤挨挨,等走到大街上,听见嘈杂的车流,先前的想法全忘了,一个也想不起来。

路过十字路口,听见槐树上挂着个小喇叭,反复喊“免费办理pos机,全国税率最低”。一个年轻小伙子挎着包站在马路牙子边看着人来人往,旁边支了张桌子,码放着一堆小礼品。她掏出手机拍了张照片,撞见男人的眼神递过来,慌忙往边上让了让。小伙子却追逼得紧,阿姨办个pos机吧,还送小礼品。见小伙子说得热情,遇素琴不好意思了,只得停下来装作听。她看着小伙子磨得发亮的黑色西裤,有那么一刻想起自己的儿子,就跟丢了魂似的。小伙子让她怎么扫码,她一一按着操作,等到扫码完成,半天却通不过。遇素琴像是特别羞愧,笑道,我这支付宝上没绑银行卡。小伙子说,没事,没事,还是送你一个小礼品。她打开一看,是一辆玫红色的公交车模型。遇素琴说,这怎么好意思?小伙子说,拿上吧,大娘,不值几个钱。遇素琴像丢了魂一样,连道几个谢谢,这才往前缓步走去。都走到了北中环,遇素琴还是会扭头,好像那个在大街上卖pos机的小伙子就跟在后面。好像她在他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有那么些冲动,神经质的焦虑,好像只要努力,甭管是不是日复一日的重复,总有意义。 问题是,大太阳底下,路面晒得焦烫,行驶的汽车看不到呆滞的他,来来往往的路人像是躲避瘟神似的绕着他。他对这庞然大物,洪水猛兽般的城市说尽了好话,却仍然拿这个世界毫无办法。

10

胖的问:最近又去哪里耍了?

瘦的答:去了趟新西兰。

胖的说:你这可以。退休了满世界跑。

瘦的说:跟团,也花费不了几个。再说,黄土都埋在脖子上了,还守在家里跟子女置气?

胖的见瘦的提着一兜菜,又问:家门口没菜?还跑这来远去买山药蛋。

瘦的说:在家也没事,出来坐公交就当散心。看见便宜,就买了。

胖的问:你这也忒节省。老田呢?

瘦的说:早他妈死啦。

胖的也笑起来:没想着再寻一个伴?

瘦的说:快别。再找一个老不死的,伺候他?我有毛病啊我。再说,即便想找,姑娘儿子能同意?还能过几天安生日子?快别起心动念,给自个儿找麻烦。

遇素琴回家就和郑燕平说起公交车上这一幕,郑燕平笑道,阿姨有心,每回出门坐公车都能碰到有意思的事。遇素琴也笑,好像羡慕这些城里人,年纪这来大了还能满世界跑,还是城里人会活。过了会儿,像是想不明白,又说,攒下钱来,就为出门耍一趟,回到家对自己也太狠了,成天就是土豆白菜,活着图个甚?还有那个瘦了吧叽的老太太对待男人的态度,好像也简直不敢想象。遇素琴叹了一回气,又掏自己的包,说傅孝贵发神经买了辆玩具车,孙子都十一二岁了,还害这玩意儿?留给小狗吧。郑燕平笑道,这怎么好意思,却又没有明显拒绝。顺嘴又问了句没什么事吧,不要紧吧?遇素琴含混说了几句,见他们也只是随便一问,这才歇心。吴玉兰收拾桌子,顺手把玩具放到了酒柜上。吃饭时候还看了一眼,说,这玩意儿摆在台面上还挺好看的。

遇素琴给孩子换尿布,见小孩屁沟变红,喊天叫地,让张利群赶快去药店买紫草,说是用香油泡上,洗澡了就抹,保管几天就好。郑燕平扭头看吴玉兰,说道,就这我妈还不让我请月嫂。你来洗尿布,一天做六顿饭试试?遇素琴听了就笑,说老人都是心疼孩子,怕纸尿裤捂着孩子。郑燕平说,我还不知道我妈?她就是心疼钱。吴玉兰说,这闺女真是,你们小时候不都是穿尿布?不也过来了?遇素琴笑道,那时候是没办法。从前人带孩子谁经过专门培训?尿了屙了,邋里邋遢,哪可能时时换洗,由着小孩哭。现在孩子不一样了,都是宝贝,讲求科学喂养。吴玉兰再不言语,只是端着盆去洗尿布。

在郑燕平的描述里,遇素琴走的这几天,家里全乱套了。吴玉兰给孩子洗澡,小家伙可能是被她们的笨手笨脚弄得不舒服,一夜醒四五回,郑燕平连个囫囵觉也没睡好。郑燕平还纳闷,月嫂两天不在,家里顿时好像少了什么。和张利群一聊,两人感觉相近。张利群像是琢磨半天,才想起一句,是不是少了她唱的歌?说着便哼,爸爸总是对我说,妈妈不爱我。他们不明白,爱是什么。郑燕平就笑,什么鬼,看你记的词,暴露你黑暗内心了吧?吴玉兰甩了下头发,试着唱诵几句,也是荒腔走板,歌不成歌,调不成调。

不光是会不会唱什么歌,吴玉兰开始感觉头晕。小孩拉了,去端水。听见厨房热水壶响,又忙去关火。给小孩洗完衣裤,上得楼来,见地下尽是水渍,捡起湿巾纸擦地板。擦完,又直起腰,问,我上来到底想干甚呢?上楼还记着,进门就忘了。郑燕平说,妈你歇歇吧,把孩子看好就差不多,其他事情还有做完的时候?吴玉兰说,眼里就见不得乱七八糟,东西有了秩序,心里才踏实。郑燕平说,我还不知道你,你就是嫌那张纸小孩擦了屁股扔了可惜,还要完全利用。张利群在旁边笑,妈歇歇吧,等到孩子满月,月嫂一走,可有忙的时候。吴玉兰说,这两天素琴不在,不也打兑得差不多?郑燕平说,我妈就是嘴硬。可别到时候又喊,咋浑身这来不得劲。

尽管郑燕平说自从遇素琴走的这几天,人人都张皇得不成样子,遇素琴回来却也见没什么变化。她掏出工作日志记录,要张利群一一补签。什么时候喂奶,孩子体温变化,大小便情况,当时没顾上添,事后补记,她也只是估摸个大概。张利群好像被形式主义的事情折磨惯了,知道她留下这些印痕,是好和公司交差,也没说多话。

孩子不知怎么这两天尤其爱打嗝,遇素琴把孩子递给郑燕平,你给喂口奶。张利群见小孩嗝声不停,着急在网上搜解决办法。遇素琴笑道,谁家小孩也这样。上回在子慧家,他们大人小孩也是天一通地一通的,根本不避人。吴玉兰拍着小孩,说,打嗝放屁,天经地义。郑燕平笑道,原来这就是嗝屁嗝屁。

话音未落,遇素琴像是噎着了,也连嗝几下。她笑道,莫不是我给小孩传染上了?张利群本来在看手机,这回不知怎么听得脸色一变,认真看了遇素琴一眼。遇素琴笑说,这两天在南十方吃饭也将就,冷馒头就白开水也是一餐,吃东西不合适就容易肚子胀。张利群放下手机,哪天我带您去医院做个检查。遇素琴笑了笑,不说话。

见遇素琴不接话茬,想着可能还是怕花钱,张利群也就没再吭气。郑燕平又给张利群看一个新闻,一个三十二岁的女人,为了躲避追债,在月子中心住了两个月。前门还是被堵住,她丢下刚满月的孩子只身爬窗户逃了出来。被逼无法,竟拉着老母亲和男人,跑到华山去跳崖自杀。都是做母亲的,她怎么就狠得下心?张利群说,你要是有三亿债务,也会发疯的。说完又惊叹,她到底是干什么的,说是她银行卡上流水有九十亿。

听见俩人说起pos机套现,遇素琴还问了半天。郑燕平笑道,阿姨还有好奇心,碰到新鲜东西还爱学习,不像我妈,手机开关机,每回都要教半天。遇素琴又问了问pos机的税率,郑燕平解释了一阵。遇素琴说,这个好,以后差钱了,也不用去贷款,直接刷pos机提现,省得看人眼色。郑燕平听见里面好像有故事,又接着打问。遇素琴说,我没搞过传销,不过知道身上要是背负那么多债务,还活过什么劲?还不如一了百了。遇素琴这么一说,郑燕平张利群才知道她早年也是欠过高利贷,被人追过债的。

毒牛奶事件前两年,儿子谈个了对象,别的要求没提,就说县里得有套房。遇素琴傅孝贵两口子,能有多少钱?戳下窟窿当眼睛,总算把媳妇子娶了,欠下人的钱总得还啊。又东借西凑,买了二十八头奶牛。要是事情顺当,三两年不光能还完债,还能给孙子攒几个。结果人算不如天算,买回来才六个月,就赶上石家庄三聚氰胺事件,奶站两年不收奶,一下就赔了三十多万。就没挤奶。奶牛不挤奶,全感染,病死不少。那时候还供着学,女儿才读高二。当时也是胆子大,见别人挣钱,就到处借。都是朋友弟兄,相好的,给你凑,给你拿。第二年人家娶媳妇的要钱,盖房的也来要钱,没办法,只好贷高利贷。前几年,我的饥荒就没数儿,别人来要就给,拆东墙补西墙,再想着寻人去借钱,谁借你?看见你还躲着走。身上没钱,到小卖部想赊半斤肉,等半个钟头,人都装作没看见你。都是乡里乡亲的,咱脸还是个脸,不就是吃个肉嘛,不吃也不会死。从那以后,看见肉就想起那回是怎么被人看轻的,心里也起誓,没把账还完之前,不吃一口肉。干一个月,公司结算了,就直接还给别人。这十来年赶死搏活,也不知道怎么过来的。去年之前,你要问我还有多少外债,我不清楚,去年丰收年,挣了十来万,打了八万饥荒,又花一万让傅孝贵买了辆拖拉机。他作务果园,一年也有大几万。今年又干了小半年月嫂,我知道确切数字了,还剩十三万。

说完这一截,像是为了声明自己也不是多么与众不同,遇素琴又讲了一个故事。一个亲戚得了癌症,临死之前,也不化疗了,每天坐在院子里写账单,欠过别人几十块钱,都一一回忆。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儿女们都在给他准备老衣,想着请哪里的道士先生,只有他每天坐在院子里写谁帮过他多少钱。遇素琴一句赶一句说了一大篇,就是一个意思,动不动就跳悬崖,还是太自私。他们的孩子将来怎么活人?

遇素琴本没打算提起这些过往,等到话题收束不住,免不了把能为脸面增光的细节多说几句。给人一种印象,别看她现在这个处境,到底和一般伺候人的不同。只是说完,遇素琴也暗暗心惊,干吗和她们反复强调这些?仅仅是因为这一家人明里对她一套暗地里又是一套?

“好汉不提当年勇,我真是老了。 ”

11

郑燕平脸色不太好看,意思是她每天奶孩子累得腰酸背疼,他倒好,四仰八叉地,得空就往沙发上一瘫,跟个大爷似的。到底是谁在坐月子?张利群就笑,说我这是在学习呢,在微信读书上看《精英主义的陷阱》。又和郑燕平聊起如何教育孩子,只是感慨,可得从一两岁就要注意教育,让孩子懂得自信,自律,开明。又说,有能力的都在投资教育。遇素琴在旁听见,笑道,钱是死宝,人是活宝。话理都明白,不过听你们说起教育娃娃,还是吓人。乡下孩子只怕一辈子也撵不上。郑燕平说,可不是,这么一算,父母注重教育的,等到孩子十七八岁,起码比放养的要多五千个小时训练时间。遇素琴说,有什么办法?你抱怨世界不公平吧,你想做事发财,也没人拦着你。像我两个孙子,前两年儿子儿媳都在麦城打工,让傅孝贵看着。他没文化,眼睛还差,每回问孩子作业做完没,孩子说都做完啦。至于做没做完,做没做对,也就这么一句话。问这么一句,就算尽到了监督责任。其他时间孩子看电视,他还要跟孩子争抢遥控器。要不就是一群孩子围在一起打游戏。你说说,都在这个世界上活着,你们上英语培训班、钢琴课,得空了还要去什么博物馆,听音乐会,我孙子这样的孩子,别说这辈子撵不上,下辈子,下下辈子也甭想。郑燕平笑道,阿姨听你这么一讲,我都焦虑了。别人一路上私立,上重点,我们怎么办?这哪里是生了个孩子,明明就是自己给自己制造了个大麻烦。张利群笑道,这话说得,可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大人不正常,弄得孩子跟着神经紧张。孩子能不能念成书,都是命。郑燕平说,这话我不爱听。你不努力,不想着给孩子提供个好的环境,还尽说些玄乎的糊弄人。张利群说,平常心,平常心。遇素琴也说,就是,糊涂一点也好。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就是图个自在,成天比来比去,还活不活人?

正说得起兴,遇素琴嘴角一咧,捂着左腹,半天不再言语。郑燕平问,阿姨怎么啦?遇素琴笑道,老胃病又犯了。郑燕平说,阿姨可别大意。遇素琴笑道,农村人嘛,这点病,不怕。张利群笑道,阿姨说话和我妈一模一样,有个三病两痛,都是忍着。要么,就大把大把吃去痛片。遇素琴道,我们到了年纪了。吴玉兰也说,就是,年龄大的过,没绝月经前,我身体一点问题都没有。现在不知道怎么了,不是这里不对,就是那里不舒服,感觉身上各个部件都在造反似的。张利群道,胃病不一样,肠胃不好,身体负担就大。反正这几天我爸我妈都在,人手多,要不你抽空去三院做个胃镜,花不了几个钱。郑燕平也劝道,就是,孩子一天天大了,正好让我妈再练练手,有什么不会的,也好趁你在,问问你。遇素琴说,那怎么好意思。见遇素琴固执,郑燕平又和王亚楠在微信上说半天,让她劝一劝。遇素琴听了,说公司有规定,我没做完这一单,就算是违约。王亚楠劈头就是几句,钱重要,还是身体重要?身体不好,怎么继续做月嫂?做不成月嫂了,你两个孙子上学谁供?你好赖算是有文化的,怎么这点账还翻不过来?遇素琴倒不是担心去医院,只是怕给主家添麻烦。王亚楠听了,说,放心的去吧,都是自己人。可能是被王亚楠说动了,到了晚间,遇素琴才和郑燕平说,那就按约好的,我明天去趟医院,加上之前走的两天,再补三天工。郑燕平说,阿姨这话说到哪里去了?不差这一天半天。你来一回麦城也不容易。说完,拿起手机,给遇素琴预约了个主任医师。

第二天,张利群把遇素琴送到医院,让她等着,听见叫名字就进去。号排到前面,却也一直不叫她。遇素琴还纳闷,怎么来得这么早,一直轮不到她?又跑到导诊台问,护士埋头填着单子,说轮到了自然会喊。张利群去了趟单位,磨到快下班,估摸着遇素琴做完了检查,才打电话,却也没人接。又问郑燕平,说是还没回家。只听吴玉兰说,这个素琴,不会是走丢了吧?一下提醒张利群,几乎是快跑着到了医院。爬到三楼消化科,大厅里没几个人,往里面扫了一眼,却见遇素琴在走廊尽头喊,利群利群。

一问,才知道管子一插到喉管,她就想吐。张利群说上午做不成了,下午补点钱,做无痛胃镜吧。遇素琴说,不做了,不做了,耽搁你一上午。本来没什么事,结果被这塑料管子搅和了一回,嘴里老有一股怪味,不知道是铁锈味还是臭鸡蛋味,肯定是某个地方开始烂了。好像因为自己这点问题,害得张利群跑前忙后,她实在羞愧。只是不停唠叨,说是在大城市生活,没点关系还真是寸步难行。张利群却是锁着眉头,在旁边走着,说这怎么能行,钱都交了。遇素琴几乎像是在哀求,不用做胃镜啦,人本来就是要死的,这来大年龄,还能没有问题?张利群拿着护士退回来的检验单子,却见上面盖着一行猩红大字:TPPA阳性。他拿起手机百度了下。他再次看了看遇素琴,试图确认她知不知道自己的检查结果。遇素琴仍是一脸歉意。张利群说,阿姨,血液检测出了点问题,不行下午再来,补点钱,做个无痛。听说还要交钱,遇素琴说,快不要再折腾了,要检查,等我回去,到县里找个熟人,从从容容做。张利群见遇素琴决绝,也就没再多劝。

从门诊楼里出来,阳光晃了下眼睛,俩人很快到了高楼的阴影底下。正是夏初天气,太阳好像早把街面晒得枯干,灰褐色的地面尽是痰迹。街上人来人往,一切都和每一天的样子差不多。遇素琴像是被戳破气的皮球,半天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大街上人来人往,遇素琴却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心快跳到嗓子口,摁也摁不住。她说,我血液怎么会出问题?不应该啊,见张利群不说话。遇素琴说,我们做月嫂的,公司都要组织我们定期体检。我还有健康证。回去我就拿给你们看。张利群说,阿姨不用。遇素琴还在念叨,怎么可能呢?不应该啊。两个人都没想到打车,也没准备去挤公交车,只是一路暴走。张利群没有说话。遇素琴说,利群,我真不是有意隐瞒。张利群说,我知道。仍是不多话,只是拿着手机在百度上搜索。遇素琴抢前两步,和张利群并行了,又说,对不起,利群,我没文化,真不知道自己还得过这些病。给你们添麻烦了。张利群愣了一下,他本来想着这话题晦气,不想再多谈一句,没料到遇素琴会如此大大方方谈论,好像要穷究到底。见张利群不说话,又说,不行,我一会儿收拾东西就走。工资按天算,公司那边我赔,不算你们违约。遇素琴还待解释,张利群却像是听得心惊肉跳,只是低声说,阿姨,别说了。他低头看着手机,又是半天没有说话。遇素琴说,利群,我真是后悔死了。先前我就没想到要来麦城,公司非要派我,结果害了你们。张利群说,阿姨你不要这么讲。遇素琴说,我早就不想做了,我还是去做老师,教她们怎么护理孩子。都和公司的唐姐说好了。见张利群不说话,遇素琴又哀哀地补充了一句,利群,我从来没求过人,这回阿姨就求你一回,我体检出问题的事,千万不要和王亚楠书记说,要是传回柏叶底,传回黄土镇,公司要知道我还有这病,只怕我——我两个孙子才上六年级。天老爷,以后怎么办?张利群扭头看了眼遇素琴,好像在掂量她话里的意思,过了半晌,才说,阿姨,我在网上查了,你是过去感染过,问题不大的。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我也没吓着,就怕有些人不知底细,突然知道了反而找你的不是,以后你小心就是了。遇素琴双嘴紧抿,连连点头。到了百度佳园楼下,张利群说,阿姨,今天检查的事到此为止,要是燕平问起来,咱就说实话,受不了插管子做胃镜。其他不必多讲。遇素琴说好好好,好像完全听明白了张利群的意思。

回到家里,孩子哭闹,张利群就笑着骂,小狗东西,好言好语待你,你不配合,就知道哭哭哭,找你娘去。说着便往郑燕平身上推。郑燕平就笑,这么快就受不了了?我天天不是这么过来的?还爱是恒久忍耐。听见两口子斗嘴,遇素琴想抱,郑燕平说,阿姨你歇歇,我来吧。遇素琴感觉突然被架空了,好像呆在这个家里一无是处。 她像犯了癔症似的,游荡到楼下客厅,看见脱下的脏衣服,还是顺手放进了洗衣机。洗衣机单调地转着,她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可能是折腾了一上午,身心疲惫,很快就沉沉睡去。 张利群下楼,听见呼噜声,扫了一眼,看见她平素紧绷的脸上,好像彻底放松,嘴角还留着咸口水。张利群好像被遇素琴衰老的样子吓着了,喉咙一阵发紧,下楼要干什么也忘了。像是怕吵醒遇素琴,又缓步退了回去。

晚上遇素琴做饭安安静静地,连油烟机也忘了开,炒完菜出来,满头大汗。郑燕平叫遇素琴也赶快吃,趁孩子睡着。遇素琴说,我不着急。面发好了,我先把这锅馒头蒸了。从厨房出来,又去洗奶瓶。孩子睡得不踏实,哭闹不止,遇素琴又放下奶瓶去拍孩子。结果忘了厨房还烧着一锅水,馒头都快烧煳了。吴玉兰就和郑燕平嘀咕,说月嫂年纪到底大了,做事有前手没后手,别再雇了,时间再耗长些,指不定出怎样的乱子。郑燕平说,人家忘关一回火,你就这么一大篇闲话。

生怕母女俩又大声争起来,张利群忙插话问郑燕平,这款吸尘器怎么样?他的意思是,过几个月,孩子大些,就能到处爬了,得把家里打扫得干净些。他在网易严选上看了款吸尘器。郑燕平说,什么都是网易严选,你看看你买回来的那堆破烂衣服,眼光真是不行。张利群没想到好意当和事佬,倒挨一顿挖苦,鼻子就哼出一句,就你眼光好,你看你挑了个什么样的月嫂。郑燕平说,我挑的月嫂怎么啦?每天给你好吃好喝的伺候上,你当了一个月大爷,还尽是说道。张利群一脸鄙夷,反正等孩子满月了,你和小狗都去医院做个全方位体检。郑燕平说,婚检都没做,这个时候想起来了?你老实交代,是不是背着我做了对不起我的事?张利群说,能不能正经聊天。他看了眼郑燕平,想说什么,嚅动了半天,好像生怕接下来的话过于吓人,压低声音道,今天体检,遇素琴查出TPPA阳性。郑燕平等着听下一句,张利群却把手机递过来,说,你自己看。郑燕平边看边喊了句我的天,说,不会吧。又一脸紧张地问,怎么办?孩子不会被传染吧?张利群说,她只是过去感染过,现在又没有。好像因为遇素琴随身携带着病毒,连带她过去的种种行为都露出了马脚。郑燕平道,先别和我妈说,要不然以她那脑子,指不定又说出怎样不合适的话。张利群说,我知道。过些天你们都去抽个血,没事更好,趁早都打上疫苗。

吴玉兰本来在另一个房间和人视频,出来听见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就和张利群说,这个素琴,怎么这两天做起事情颠三倒四,不会是因为合同到期,没了耐心吧?那种细细碎碎的声响隔着房门不依不饶渗到卧室。郑燕平听得烦躁,大喊一声,还有完没完了?吴玉兰不知道郑燕平为什么发火,倒是见姑娘像是点爆了,没再辩论,不过嘴里仍是没停,这闺女,真是的,我还能害了你?不也都是为了孩子?郑燕平说,为孩子就为孩子,你怎么就不愿意在别人身上看见一点好东西?

家里这才安静下来。遇素琴在楼梯口坐了会儿,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缓过气来。客厅的窗户敞开,吹来阵阵土腥味。窗外的北沙河突然暴涨,黑色水面闪着寒光。积水路口有几辆汽车在犹豫,其中一辆往水洼中开了开,突然熄了火。后面的车辆陆续掉头。遇素琴在黑暗中站了一阵,这才掏出手机回傅孝贵的微信。她轻声细语地说着话,生怕吵醒熟睡的婴儿。

12

算了半天人数,郑燕平说人多,要不去干脆饭店订一桌。吴玉兰说,加上利群爸妈,总共也就十来个人,家里坐不下?遇素琴笑道,主要孩子还小,你也没出月子,家里吃热闹。我准备准备,炖个猪蹄,蒸条鲑鱼,烩碗土豆粉条,炒俩青菜,再调个藕片,焖上大米,也快。每天闲话,眼看日子也快拢来。郑燕平又收拾一包苹果、零食,准备到时候给遇素琴。还问张利群,明天素琴肯定会给小孩红包,早先子慧孩子满月她还说给了二百,怎么办?张利群说,这个便宜可别占,你先把红包放在袋子里,等她上了火车再和她微信讲。

满月这天,王亚楠微信上发来红包,见郑燕平半天不收,又发过来视频,我这个当干妈的不负责,说是要赶回麦城看看我干女儿,结果遇上县里脱贫摘帽,天天开会压实责任,实在脱不开身。快把红包领了。郑燕平还待客气,王亚楠却不容她多话。王亚楠又问,我们村的遇阿姨干得怎么样?郑燕平脸上肌肉抖动了一下,好像不知该如何反应。见遇素琴系着围裙出来,连声答道,好,当然好。又把手机调成免提,我可是从阿姨身上学到不少。王亚楠笑道,别看人五十好几了,可是个精干人。家里男人病歪歪的,合家大小六七张嘴,吃穿用度,全凭遇她一人上下扑捞。听见人夸奖,虽是隔着电话,遇素琴还是不好意思,远远接过一句,这二年,全靠王书记帮衬,有甚好事都能照顾到咱。要不然再多给我两只手,也敷衍不过来。几个人说了半天家常,遇素琴又站起来去了厨房。

眼看快三点,遇素琴拖出箱子,一样一样检点。郑燕平说,阿姨快不要打开看了,你自己的东西不要落下就好。临出门,郑燕平想起这一两个月朝夕相处,简直是二十四小时一起战斗,马上要分开,不免难过。郑燕平一哭,遇素琴也抱着哭,说是孩子长得真亲,以后回平阳了说一声,她这个当奶奶的,要多走动走动,看看孩子。郑有德一边逗孩子,一边点头,都在岳阳山里,也算是边邻处近,以后多走动。吴玉兰见闺女哭,也掉了一通眼泪。下得楼来,遇素琴鼻子还齉齉的,擤了半天。

火车半道上停了下来,青石板写着“义安”,站起来扭脖子看了看,不远处有些人家,房子挨着房子,密密匝匝地纠缠在一起。好些人都立在窗前,像是在看见了什么。一个男人戴着红袖章站在不远处。脏灰的天空突然漏出一小片阳光。

提着大包小包的人上上下下,她在想下一站他们会去往哪里?火车穿山越洞,无人的野外一片青灰,塬上的柏树孤苦伶仃,山洼里房子的窟窿像龇着一张张黑嘴。偶尔会见到一条河,河边的枝枝杈杈里尽是塑料袋。倒退的景致好像永无尽头。这些每日可能都见得到的景象,她从没像现在这般认真看过。她眯缝着眼睛,恨不能记住现在,记住此时此刻。

下车时天色已经晚了,她回头看了看来时的方向,遥远天际横亘着高矮不一样的楼房。闪烁的灯光简直不像是她生活的人间,周围仍是人声嘈杂,她只是深一脚浅一脚地径直向前。她到底在黑暗深处看见了广告招牌。那是她熟悉的地方,小旅店,一晚上才要二十块钱,交了钱,进了房间,才发现门竟然无法反锁。

快十点,吴玉兰发过来视频,素琴,到家了吧?语气就像亲近的姐妹。又说,这些天要真有什么不愉快,也都是为了孩子,不要放在心上。遇素琴见人如此和她掏心窝子,一时没反应过来。她笑着回了几句,吴玉兰半天也不应答。只听见那头吴玉兰喊郑燕平,手机老卡,是不是网又断了?遇素琴说,我能听见啊。吴玉兰还是没接话。视频画面停在黑暗里,声音却清清楚楚。好像是张利群在问,桌上几块面包多会儿买的,过没过保质期?郑燕平说,什么买的?拿的素琴的,我妈那点水平,还不如素琴大气,甚也看在眼里。吴玉兰说,随便吃一口吧,今天懒怠,不愿动了,我问问素琴怎么蒸枣馍,明天也换个花样。

只听见吴玉兰又说,这女的是真能干,她要是能记路,不定能干成甚。你没听她说,和人打赌,为别人请她吃一碗烩面,硬吃了八碗。做起事来,那种杀法决断,也着实吓人。老天也是见她太能干了,没给她方向感。郑燕平说,她还要什么机会啊,弄出一身病来。吴玉兰说,这闺女真是,我就不信你没有不老的时候。郑燕平说,算了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过了会儿,吴玉兰好像才想起还在和遇素琴通话,喂了几句,见没回应,挂断,又拿起手机向遇素琴发语音咨询。遇素琴正在小旅店里移床,想顶住门。又把洗脸盆,能移动的东西,全堆到门口。等到空出手来,才给吴玉兰回复,说是到家了,邻居媳妇子奶堵了,正帮着推奶。好些话顺口就来了,好像只有把自己说得很忙,有事情做,她有的是被人需要,才不会把刚刚遭遇的不愉快放在心底。遇素琴说得那么大声,感觉房子里有好几个人。等到和手机里不多的几个人都说了一遍话,她这才半卧在床头,一只手搭在拉杆箱上。

胸口像是压了块石头,怎么喊叫,指望有人推她一把,就是醒不过来。她啊啊喊叫着,燕平燕平。双手还乱抓。一个画面跳转到另一个画面。刚刚受完惊吓,却又坠到了另一个梦里。还是坐在车上。一火车人,都是她认识的,明明都死了,竟又聚到了一起。她倒也不害怕。每一个人都是漠然地看着她。喊了半天,也无人应答,也就坐正了,继续看向窗外。她摸了有些僵硬的胳膊,不太灵活的双腿,又试图去触摸玻璃里那张疲惫的脸。她不知怎么就想起最初嫁到柏叶底时的情形。那时她还像所有的少女一样,还心存幻想,等到辛辛苦苦大半辈子,腰弯了,眼珠子混浊了,却想不起最初的幻想是什么了。车厢里泡面的味道浓郁起来。她想起这些年孤身一人,闲时揉揉捏捏,也吃过几顿好面,忙起来,方便面,冷馒头就自来水,也是一餐。她倒没有操心渐渐糜烂的胃,只是暗暗骇异,就她这么一副身体,竟然可以走过那么远的地方。还没有走丢。她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和旁边就着花生米喝啤酒的男人开始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好像只要火车还在往前开,她就完全不用操心接下来的事情。

要不是半夜被推门的声音惊醒,她应该睡得无比踏实。遇素琴问,谁?门外的人好像因为她把门顶住了无比愤怒,说,把门打开,还要歇几个客人。她理论了几句。门外的人见说不过,嘟囔了几句,又去推旁边的门。遇素琴却再也睡不着了。她再次摸了摸胸口,好像还有什么鬼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怎么净做这些晦气的梦?她暗暗念了遍咒语,又在额头上下比画了一下。张开嘴啊了一声,尽管没有发出声音,感觉只要一直张着黑洞洞的嘴,就能在这暗夜里保持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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