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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成之路
——《浮士德》中荷蒙库勒斯形象阐释与科技伦理探讨

2020-11-18季晓雨

海外文摘·艺术 2020年14期
关键词:浮士德人工智能人类

季晓雨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研究生院,北京 102400)

1 篡夺神权

近代以降,人本主义是欧洲最绚烂的人类颂歌。所谓人本主义,在西方的定义中不乏溢美之词:“指一种思想态度,它认为人和人的价值具有首要意义,通常认为这种思想态度是文艺复兴的主题……凡重视人与神的关系、人的自由意志和人对于自然界的优越性的态度都是人本主义。从哲学方面讲,人本主义以人为衡量一切事物的标准……”[2]这样的定义传达出人类普遍的自我关怀与自我信任,人类拒绝成为神的附属品,以人性对抗神性秩序,人成了世界的希望所在,试图篡夺神权。在这样的背景下,《浮士德》中荷蒙库鲁斯的诞生格外引人注目。这个小家伙所象征的对神的不恭并不仅体现在对造人权力的篡夺上,荷蒙库鲁斯是中世纪学者在实验室内制造的产物,与帕拉塞尔苏斯相比,诗剧中的制造法将人造人的动物性剥离的更彻底——它完全放弃了对人妊娠状态的模拟,转而在维勒(Friedrich Henri Wohler)的人工尿素合成法中寻找灵感,由无机生成有机。正如它的创造者,那位典型的中世纪学者瓦格纳所期望的那样,不受肉体的负累,栖身于烧瓶中,荷蒙库鲁斯作为纯粹的精神降生,生来便通晓世界上一切的知识,是“由一个思想家制成”的“思维杰出的头脑”[3],不仅思想明晰,而且热衷于美和积极的行动,与“精灵”相似的它[4]作为通往希腊的引路人再合适不过。

歌德希望在基督教中世纪传统和希腊的古典理想之间进行对比,浮士德要进入古典世界寻找美的范式,但是梅菲斯特作为恶魔是不能成为通往高贵的、纯净的古典世界的导引的。因此,荷蒙库鲁斯所承担的戏剧功能是重要的,正如梅菲斯特提醒我们的:“我想不到我们归根结底,还得靠我们制造的小不点[5]。”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人与动物的区别在于,人不仅生产直接的食物,而且也生产工具和劳动资料[6]。因此,技术可以说是人自身存在的基础。工具是人的自然本性的外化层面,也是人类学意义上的本性的发展。智能技术给人类带来的便利是不言自明的,尤其融入脑科学成果的人工智能技术,能够通过机器学习实现自主进化之后,超越了以往计算机擅长的大规模计算以及单调重复劳作。然而,通过自主学习实现进化的人工智能,其进化方向可能会与创造者的意愿相违背,可能存在人工智能的进化无法被预测的风险。技术奇点的未来预想是压在所有人身上的桎梏,一些人认为这项成就将标志着“人类时代的终结”,AI 技术的自我强化加速将把人类甩在后面。正如霍金等人在联合报道中所说的:“现在我们必须考虑‘谁来控制这种人工智能’。然而,从长远来看‘人类是否能够控制人工智能才是真正的问题’[7]。”

相对于梅菲斯特的自由与放荡,荷蒙库鲁斯在诗剧的后半叶逐渐占据重要的地位,使浮士德摆脱梅菲斯特的控制,获得最终救赎,变得更加可信。然而,同如今的智能制造一样,这只小家伙却同时暗示着威胁。梅菲斯特和荷蒙库鲁斯是同类,正如歌德告诉埃克曼的那样:“他们都是精灵”[8]。与魔鬼的亲属关系赋予它非人类的思考和感知的能力,然而,它的能力与不甘的心却并非因此就困在梅菲斯特的边界里。当荷蒙库鲁斯坠入爱河并在伽拉忒亚的贝辇上撞碎包裹自己的玻璃烧瓶时,“人造人”抛弃了他的创造者,开始反对自己的实验室出身,加入《浮士德》那首对自然的赞美诗中。对制造者瓦格纳的傲慢无礼,还有它的人工出身,这一切的一切都使荷蒙库鲁斯在人工智能时代对我们的意义非比寻常。

2 人工生成的缺陷

诗剧伊始,浮士德便剖白自己胸中居住着两个斗争的灵魂,其中一个“努力超尘脱俗,一心攀登列祖列宗的崇高灵境”。正是这种冲动阻止了他在自然的世界中得到自洽,可以说,它既是浮士德上下求索旅程的起点,也是其悲剧的根源,而在第二部出现的荷蒙库鲁斯它作为纯净的精神,恰恰是浮士德通过摆脱尘世的束缚而想要成为的[9]。但是,“自然物觉得宇宙也不够宽;人工制品却需要关闭的空间”,两个人走向完全相反的方向,天使性的灵魂促使浮士德产生了自杀的冲动:他希望通过死亡彻底摆脱肉体。而荷蒙库鲁斯非但不喜欢自己那种纯粹的精神状态,他还向往着凡人的生成,追求着世俗的爱,希望获得浮士德试图剥离的易腐身体。

学究气十足的瓦格纳创造的是一个理想化的自己——可以表达的大脑,脱离了身体的智慧,严格来说,荷蒙库鲁斯并不能称之为“人”,而是一个装在玻璃瓶里的“头脑”。这个头脑和普特南在《理性、真理与历史》中提出的“缸中脑”具有相似的性质,在后者的假想实验中,大脑被存放在盛有营养液的缸中,将神经末梢与一台超级计算机相连,由此“缸中脑”的一个基本问题是:“人脑是否能确定外在的世界是直接实在还是间接实在”[10],而实验室出身“瓶中脑”荷蒙库鲁斯对于外部世界的感知同样面临着问题,自然感知通常是一个更为主动,更有预见性的过程,感知的过程始于现实世界,但其结构通过个体在环境中有目的的运动及其与环境的相互作用而显露出来。荷蒙库鲁斯依附于玻璃瓶,漂浮在空中,即使它拥有感觉器官,也没有能与环境交互的四肢,由此他只能被动观察,而失去了主动感知的能力。

在近代,培根在他的《自然解释》一书中将技术的任务表达为收回上帝将人类驱逐出天堂的成命:知识应当“与实际和有益的应用相结合”,目的是要“重新恢复人在创世之初就有的尊贵和权力,并将其大部分重新交还给他自己”[11]。人类对神权的反抗从古老的炼金术到如今的现代科学,科技的权力无限延展,人类要求成为自然的主人。同时,在整个近代哲学史中人类都将神赠予的身体视作一个不幸的障碍,无躯体的意识与精神活动成为本质,“身心二分”的传统一直在影响着科学家们的研究策略[12]。笛卡尔的唯理论取消了“看”“听”“感受”等的全部感性意义,认为身体与心灵的存在互不以对方的存在为前提,而赋予了心灵至高无上的地位,“单凭我心里的判断能力我就了解我以为是由我眼睛看见的东西[13]。”在整个近代哲学史中,身体都成为一个不幸的障碍,无可否认,如今的人工智能在超越人类智力的道路上一骑绝尘,从专家系统到知识图谱,将互联网上异构且动态的大数据重新组织、管理,表达出一种人工智能时代的知识架构;人工神经网络下的深度学习应用范围迅速扩大,大数据、生物技术、金融、医疗等等,直至2016 年AlphaGo 石破天惊击败人类顶尖选手,人类的骄傲在自己的创造物面前岌岌可危,尤其是对强化学习技术的运用使得它能够通过与自己的对弈来学习人类模式[14]。通过自主学习培养新的技术从来被视为人类独有的能力,而“自主学习、演化、无限成长的自主型机器人”无疑与自然生命体更加接近,且具有更高的智能[15]。但是,我们并不能仅仅将其视作“纯思想”研究的胜利。首先,我们必须看到,大多数深度学习系统在结构上仍然依赖人类的参与,它所依赖的稀缺资源并非强大的算法或稀缺资源,而是由人类提供和注释的学习和核验数据[16]。其次,不管深度学习如何使机器智能接近甚至超越自然智能, AI 感官如何精确强大,在处理感觉信息时总是以一种非常被动和脱离实体的方式来处理的。例如,计算机视觉系统总是将借助几何、物理、统计等构建的模型将符号信息与图像数据分离开来以进行图像理解,它往往将场景分割成离散的对象以此来识别这些对象。正如现象学家休伯特· 德雷福斯(Hubert Dreyfus)很久以前所观察到的那样,我们仅仅凭借身体就“知道”了许多事情,因此,一种具有的智能不必明确地表示或处理这种“知识”[17]。

利奥塔 (Jean-Francois Lyotard)谈到AI 的无身躯时,认为思维依赖于身体,作为“软件”存在的思维不能离开人体的硬件。的确,在对理性主义的批判反思中,现代西方开始审视传统意义上的身体与心灵。梅洛-庞蒂否定纯粹意识主体,而提出“肉身化主体”,心灵“并不利用身体, 而是透过身体, 通过身体超出于物理空间之外而实现自身”[18]。正如梅菲斯特出现后,浮士德走出书斋转向世俗的活动和肉体的爱并不意味着上帝在与魔鬼赌局中的败北,反而是浮士德人生的开始;荷蒙库鲁斯在贝辇上撞碎它的小玻璃瓶,并不是死亡而是在诅咒中被解救而重获新生,对有机生成的寻找和它的人工出生对计算机时代的我们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我们现在明白真正的信息不仅仅是给定的数据,与所处环境有目的的交互更具有价值,越来越多的理论家和实验人员认识到了身体作为智力基础的重要性,作为获取信息的感官似乎也在奔向人工智能时代[19]。可是我们必须注意到,荷蒙库鲁斯所抛弃的躯壳和如今人工智能的载体是如此的相似。与以柔软潮湿的生物体相比,荷蒙库鲁斯的身体是刚性的、干燥的玻璃器皿,这界定并限制了它的边界,而基于逻辑运算设计出来的,只支持“真”与“假”两种数值的二进制核心处理器与荷蒙库鲁斯在象征意义上一致的是,它们边界的确定性如此清晰,以至于都缺乏一种弹性,使本体变得如此不灵活且脆弱。于是我们可以看到,在现实的模糊与不确定中机器一定不能给人带来结果的精确与安全感,环境的变化常常会使视觉测试结果发生重大的偏差[20],在自然语言处理中,僵化的系统必须解决单词的边界界定、句法的模糊、词义的多歧……而这些对已经充分内化的文化背景人来说并非难事。“在解剖学的意义上,文化差不多要比现代人早存在200 万年甚至还要更久一些。文化并非简单地被附加在已经完善的人性之上,它作为关键的选择条件显然被包含在物种的构成之中了。人的身体是一个文化实体,这也意味着心灵就是文化心灵[21]。”在血肉之躯与机器的对垒中,身体的优势正是在文化与历史过程中培养出的经验能力。对这些经验的体验,正是荷蒙库鲁斯梦寐以求的。

3 生成的终点

在诗剧第二部的第二幕,荷蒙库鲁斯的生成之路终于在“爱琴海的岩石海湾”到达终点。它在高原“到处飘飘荡荡,很想活得最有意义……只是到目前为止,所见过的一切身躯,都不敢贸然进去寄居”,转而听从古希腊自然哲学家的教益,二人之间的辩论并非简单的物理原理的探讨,而是与创造的神话解释有关的争论,于是,火成说的代表阿那克萨戈拉和支持水成说的泰勒斯之于荷蒙库鲁斯在结构上类似于上帝和梅菲斯特之于浮士德。阿那克萨戈拉盛赞火引起变化的速度,但是我们不能简单将火归为暴力的因素一类,从而认为温和的歌德与其保持距离。火是变化的元素,“创造出生命的体现,变异和生成的形式”[22]。不管是帕拉塞尔苏斯的造人方法中“将男性的精子置入密封的玻璃球,持续加热使其发酵腐败”,还是诗剧中瓦格纳的“蒸馏”,火都是转化的关键,荷蒙库鲁斯的形态也是在玻璃瓶中的火光。火总与人类改造自然的技术实践息息相关,早期人类最重要的技术突破之一就是对火驯服与掌控,后来“从陶器和金属的加工到蒸汽发电,再到内燃机”都离不开对火的利用[23]。但正如泰勒斯所说的:“自然及其生动的流程,从不仰仗日夜和时辰。它井井有条地构成各种形体,即使庞大也不借助暴力”,火生的荷蒙库鲁斯并不完整的,它必须要到“海的节日”寻找真正的生成。

海洋作为生命起源的环境,同时也是潜意识的有力象征。荣格主义分析家安东尼·史蒂文斯写道:“作为生命的源泉,海洋等同于母亲和无意识的灵魂……这种联系强调了潜意识产生生命的潜力[24]。”因此,荷蒙库鲁斯在将他的光芒浸入黑暗的海水里时,不仅仅是打破了自己刚性的边界,同时也促成了有意识和无意识的统一,这是个性化的必要条件,这是真正的生成,因此荷蒙库鲁斯玻璃瓶形态的破碎并非死亡,而是新生。它终于到达了生成的终点,进入了另一个存在阶段,但是虽然它内心一直秉承着成人的愿望是生成的本质原因,但是我们必须注意到,在贝辇上撞碎自己这一举动是为爱情所引诱的,他最后的火焰“仿佛触及了爱情的脉搏”。爱琴海的节日是“关于生命,爱情,繁殖和有机进化的神话般的节日”[25],在这里,伽拉忒亚以自然女神的身份出现,也是同样诞生于海上的爱情之神阿弗洛狄忒的替身[26],作为自然与美丽的女神,在爱神厄洛斯的主导下,她是荷蒙库鲁斯奋斗的目标,是欲望的象征。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同样需要关注人工智能的情感与情绪问题,虽然我们已经认识到了具有认知能力的头脑的重要性,甚至在神经网络方面进展飞速,但是我们完整的大脑并非完全由认知能力所构成,意识的本质是千百年来都未曾解决的哲学困惑。在人类的意识也并非完全来自我们的可知,并非完全是自己的创造的情况下,那么人工思维真的可能吗?只经由行为来界定的人工智能是真的智能吗?尽管我们承认人工智能的认知能力已经远在人类之上,但是在理性认知之外,无意识产生的情绪在人工智能领域是否可能、何以可能仍然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对拥有情绪的人工智能情绪失控的担忧和移情的想象是机器人科幻小说的永恒主题,但这也同时是埋在公众心底的伦理思考。相比当下热门的致力于识别人类情绪的情绪机器人,这一问题更具有本体论与存在论意义,关系到机器人的前途命运与人类的价值取向。

《浮士德》被誉为“欧洲近代人的圣经”[27],不止是因为浮士德式的追求是一首张扬自我价值,重视个体创造的现代人颂歌,其惊人的现代性也在对古老而神秘的炼金术活动的再现中现出端倪,科学与文学的想象在此时汇聚,如今的智能研究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看作是炼金术的延续。在现实世界中创造能够独立行动并完成工作的“人”,炼金术试图将思维赋予无机物质,同样,人工智能研究试图通过物理过程构造神经网络,产生心灵,来实现精神的物化。歌德对自然与心灵的洞见超越了时空的距离,仍旧启发着我们。人工的生成之路终究要走到自然中去,面对着自然质询自我,深入自然寻找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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