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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人庄

2020-11-18葛亮

小说月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大生贤人大黑

·葛亮

风在草梢上打滚,草场子在太阳底下泛着金黄,像摇曳的水面一样。水面就在马路对面放着粼光,那一湖水,被人称作金盆。太阳忽而照到东,忽而照到西,那些粼光就跟着太阳走,寸步不离。这沿线傍水的村庄有几十个,两万多口人,都为这一金盆水,两三年的时光呼啦啦搬走了大半。有欢天喜地走的,有哭天抹泪走的。总之都去城里住高楼了。那些大瓦房、二层三层的小楼,都被长胳膊机器捣碎,挖坑深埋了。地底下的土翻上来,在地上铺了一溜平,种上花草树木,那些植物就可劲地长。但再长也长不过那些老土上的作物。庄稼地、果树园子、坡上坎下,没了农人拾掇,那草就长得像菜板子一样瓷实。各有各的家族领地,这边是拉拉万,那边是起起牙,都是有我没你的阵仗。它们虎视眈眈看着那些后来者,伺机侵蚀和围剿。那些娇弱的花朵干不过野生族类,一张一张营养不良的脸上,写满了忧伤。

这是被人称为一期工程的地方,已经有了一望无际的意思。房屋推倒,果树拔了,栽了一色的银杏和木槿,苗木还小,但整齐划一。二期工程的建筑尸骸还没来得及掩埋,山墙林立,椽子、檩条横七竖八。偶有几株榆树、桑树突兀地矗立,没了遮挡,能被人看出惊慌来,似偷偷从地底下钻出来窥探。三期工程的房屋和主人都还在,临建搭得乱七八糟,瓦屋上接出了奇形怪状的建筑,大风刮来乱晃荡。墙壁上都留下了清点过的痕迹,大大的一个“拆”字坐在红圆圈里,神采飞扬。人们脸上的惶惑与祈盼交相辉映,只有狗的叫声透着绝望。

贤人庄在二期工程的中间地带。前面是小水村,后面是二十里庄。这二十里是指到埙城的距离。也就是说,贤人庄离埙城,比二十里的路程还少一点。

这一带的村庄都是明代建村。相传贤人庄建村最早,村名是御赐的。但究竟是哪一个皇帝御赐,却有不止一个说法。

说法太多,不如不说。

但贤人庄的人好是公认的。从古至今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姑娘嫁到外村,都是孝顺媳妇。就如这次大规模拆迁,远远走在了小水村和二十里庄的前头。政府的人都说,老百姓要都像贤人庄那样,会少很多麻烦。他们用一个数字做比喻,贤人庄最困难的钉子户,政府的人最多去了五趟就解决了问题。而二十里庄的一个钉子户,让政府的人跑了九十九趟。九十九趟是什么概念?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他们是想连产奶的娘一起吃了!这个比喻够形象,拆迁办的人实在是伤透了脑筋。贤人庄却由此饱受诟病。左邻右舍都说贤人庄的人傻,在赔偿问题上,吃了老大的亏。

先来了一辆大卡车,又来了一辆大吊车,停在路边上。进村的路早就不成样子了,从坎上掉下的砖头瓦块叽里咕噜,把路都要封严了。有些粘连的墙体像大石头一样,就在路上横陈,小轿车根本开不过去。当然大卡车和大吊车不在话下,司机下来彼此借个烟点着火,商讨一下路径,大吊车率先往里隆隆地轰,不禁碾的砖瓦一声一声嘶鸣,都碎了。

他们一共来了七个人,六男一女。女的是从卡车的副驾驶走下来的,穿着高跟鞋。她甩着胯骨走过来,围着村中心的那块碑转。小齐,是不是这块?小齐跟另外几个人从车厢里下来,掐腰围住那块碑。小齐是个戴小圆眼镜的年轻人,米色的夹克敞开着,兜风。这让他的瘪胸脯鼓胀了不少,像产奶的女人一样。他在更大的范围转了转,手机不时拍着照片,嘴里却“啧啧”地打轧板儿,遗憾得不得了。村庄面目全非,这块碑的周围环境也面目全非。过去这里曾经有一棵老槐树,树冠斜过来笼罩那块碑,像故意打起一柄巨大的遮阳伞。如今连树桩都不见了。小齐丈量了大概的位置,用脚荡了下,原来掩埋在一块墙皮的底下了。那块墙皮是白的,仰面朝天,粘着丝丝缕缕的麻刀,过去不知贴在谁家的墙体上。翻过来,那上面甚至有油笔写的“好吃”两个字,像蜘蛛爬,一看就是孩子写的。

不知是啥东西好吃。字体中映下了孩子满足的样儿。小齐找好角度,把这两个字也一并拍了。

有啥好拍的,到处都是烂兮兮的。女人不满地咕哝,问你呢,碑是这块吗?

小齐直起腰,镜片在太阳底下熠熠放光。小齐说,碑是这块,可这是谁的主意,非要移走?文物在属地是活的,移走就死了。一股风刮来,小齐的声音被刮走了大半。要不就是他的声音透着虚,没底气一样。午后刚一上班,所长喊他下乡。他问下乡干啥?所长说,拆迁队一会儿来车,你跟他们走。他在车上才知道是来移碑,下了车才知道是移贤人庄的碑。各村其实都有碑,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普查地名的产物。都是毛糙的水泥制成的,描成红漆字。但贤人庄的碑是清代立的,在全县绝无仅有。这里清代以前叫河套地,后改称贤人庄。是因为这村里的村风好,名声远播。也就是贤人庄的碑,才没被当石材砌猪圈。那块碑半人高,是大理石的,有底托。下面刻有莲花和祥云,长了许多苔藓。小齐用手心去擦那些苔藓,石碑沁凉的感觉直抵心底,像大冷天吃了冰棍一样。

文物在属地是活的,移走就死了。小齐反复嘟囔。

啥活的死的?女人皱起眉头说,明显有些不耐烦。女人是噘嘴,塌鼻梁,长了两只凌厉的大眼睛。就你事儿多,移走已经不错了,要是我能做主,就就地挖坑埋了。

女人用胜利的姿态看着周围的人,那些人都赞同地对她笑。

小齐却像没有听见,继续用手心搓石碑上的苔藓,说一块碑就是一段历史,上面有许多信息依附着。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哲学的。一块碑就是一段活着的历史,能行走,能穿越时空。

你躲开。女人不想再费唇舌,她看着小齐这样的人就费劲。这种不识时务的人哪都有,除了让人厌烦一点用处也没有。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说风凉话有屁用?不想移碑你早说,我们就不来了。她指挥工人干活,你干这他干那,干脆利索。一根撬棍在手里掂了掂,差点闪了腕子,一个年轻人赶紧接了过去。先在周遭清理泥土。毕竟是老碑,那些泥土也都生根了,用铁锨根本挖不动,撬棍和钢镐派上了用场,翻动了一堆碎石。还有老槐树的根须也在周围缠绕,锋利的锨刃此刻化成了刀,高高扬起,又一下一下往地下戳。那些毛须如同微小的血管,一下就崩断了。但那些供养主干粗壮的根脉却坚硬且柔韧,它们有功似的盘亘,坚定地护住那块碑,一次一次若无其事地把锨镐弹起,自己却只受一点皮外伤。于是换人换手换家什,直把人累得四抹汗流、人仰马翻。到底它们战不过人和铁器,胳膊粗的根脉露出了白森森的茬口,真的是承受了千刀万剐,断裂时甚至发出了嘶鸣。太阳弹跳了一下,眨眼就收敛了光芒。秋天就像一个咏叹调,气力不接,什么都不长久。就像那白光光的日影,刚才还在西山上,忽而一跳,就散成了一片火烧云。那块碑终于自己摇动了一下,像老年人的一个踉跄。就是这个踉跄带来了希望,大家欣喜起来,多上去几个人,站在背向村庄的那一面,弓起腰背,伸出两只手臂,脖颈使劲往下抻扯,女的喊了声,一、二!“轰”的一声,那块碑终于倒下了,沉重的身躯匍匐在地上,石碑跷起了脚,可真像一辈古人哪!人们长出了一口气,左手右手互相拍一下,掸土。摸兜,掏烟。陶醉地吸一口,就有人轻蔑地说那块碑,小样儿,你倒是站着哇!

他们用铁链把碑套牢,吊车卡车都就位,女的一喊号子——突然,有个人不知从哪里蹿了过来,手指那块碑激烈地喊,放下放下放下!这是文物,你们盗挖文物犯法!大家一起看那人,就是个农民嘛。肥腿蓝裤子,皱巴灰上衣,粗眉大眼,骨骼皮肉都像风干的老树枝杈,更显出了生活的底色。他的身后跟着一条黑狗,也是一副丧家犬的模样,在外围扯着嗓子穷嚷。大家的眼神像风一样从那人头上掠过,该干啥干啥。那人却像惶急的老鹰张开翅膀,一下匍匐在碑上,嘴里说,贤人庄的碑,我看你们谁敢动,我看你们谁敢动!吊车试探地抻扯了两下,那个巨大的吊钩钩起的锁链咔啦响,像是穿越了他的肩胛,听上去令人心悸。那碑上的人却无动于衷。女的走过来,气急败坏地嚷,天都快黑了,你捣什么乱?快下来,快下来。那人说,这是贤人庄的碑,你们无权拉走。女人不屑地“嘁”了声,说,什么贤人庄,这里哪还有贤人庄?这地上地下的文物都属于国家。那人说,那你们就更无权拉走。女人尖起嗓子说,我们怎么无权?我们是代表国家来的你知道不知道!那人不说话,却用坚硬的后背表达了不信任。小齐此刻走了过来,围着那人转,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背,叫了声“老赵大哥”。

那人偏头一看,嘴里叫了声“齐馆员”,从碑上滑了下来。他捉住小齐的手来握,小齐慌忙应对,两只手握在一起颇不容易。那人像是见了久别的亲人一样,再叫了声“齐馆员”,竟呜咽了。旁边的人都有些不好意思看,朝远处闪躲了几步。女人找话说,倒好像有人咋着了他是的。我们咋着了他吗?大家都摇头。老赵抹了一把脸,问小齐,你跟他们是一伙的?小齐笑了下,说是一伙的。女人在背后指点小齐,对他的回答不满意。小齐介绍说,这是贤人庄的赵庆福,当年村里的干部想把这块老碑卖掉,是老赵大哥拼命护住了。赵庆福问,你们要把碑弄到哪里?听说放到博物馆统一收藏,老赵难为情地咧咧嘴,露出了一口不洁净的牙齿。他讨好地对女人笑了下,女人把脸扭到了一边。

小齐不止一次来过贤人庄,每次来都跟老赵聊会儿。第一次见到老赵时,老赵正在摘红果。那些明艳艳的红果不吃就先倒牙,小齐从那里过,直嚷嘴里都是酸的。果园里八卦阵一样地摆了许多果筐,有的已经装满了。老赵问小齐来谁家串门?小齐说,随便转转。老赵喜欢随便转转的人,停了手里的活计招呼小齐进到果园来。老赵喜欢显摆贤人庄的历史,旮旯角落哪里有属于历史的信息都了如指掌。只要是陌生人,老赵都喜欢跟人家显摆。听说小齐是博物馆的,他拉着小齐去了家里。他家有很多古旧残破的书,倒不是多有价值,就是体量让小齐叹为观止。从交谈得知,老赵并不是多有文化的人,他只是喜欢并崇尚文化。他从河滩地捡来的石凿、石斧以及各种稀奇古怪的石头,都像战利品一样在窗台上陈列着。这些石头有些与历史有关,有的与时尚有关,不一而足。这让人觉得老赵像个痴子。小齐第二次来直接去了老赵的家,他们已经能坐在炕头上喝两盅了。

小齐问,大家都去住高楼了,你还在这里干啥?老赵往南山指了指,说啥都搬了,大黑还在这里呢。小齐就明白了,他认识那头驴,说以后也不用种地驮果筐了,卖了吧。赵庆福点头说,我也这么寻思,还没容空儿呢。石碑装到了卡车上,女的指挥大家上车,司机把大卡车轰着了,要走的架势。赵庆福又去捉小齐的手来握,这次小齐急于上车,没来得及。他们过去见面根本不用握手,所以小齐没那个准备。赵庆福眼巴巴地嚷,贤人庄的家没了,以后咱哥俩再见面也不容易了。小齐登上车仓促说了句,我去新家看你。

两辆大家伙轰隆隆朝村外开,狼烟地动。赵庆福脑里闪过新城的一片楼房,每栋楼房都有三十层高,排着一模一样的小窗户。他又喊,你也不知道我在哪个窗户住啊!

后车座上拴着缰绳,奔波二十多里,赵庆福和大黑一起进了城,后面还跟着一条狗。在外环线上过马路的时候遇到红绿灯,狗把他们跟丢了。狗在马路那边急得跺脚,赵庆福趁机拐了弯。这条马路四通八达,人车奔涌,狗闻不着他们的气味,自个回了贤人庄。

当然,这是老赵的想法。

大黑被拴在山里整整四天。四天前赵庆福最后一个举家搬走,把大黑藏到了山坳里。这四天,赵庆福没有哪天耳根子清净,老婆何玉新只要见着他,手不闲着嘴也不闲着,一边干活一边磨叨。她用抹布来回擦脚印。地上的瓷砖洁净得能照镜子,稍微有一点灰尘她就不依。每一个新搬家的人都这样,别的可以不管,就是地上不能有脚印。她说早就让你把大黑卖了,你就是不听话。说什么要卖也不卖给杀驴的,你以为驴金贵。除了杀驴的,现在谁还要驴?

赵庆福狡辩说,使驴的人家多着呢!北面搞旅游的,用驴拉车,还有人专门骑驴呢。

玉新说,人家骑马!也就你瞎掰,把驴一个拴在山里,如果让狼掏了,你后悔都来不及。

赵庆福说,你竟说没边儿的话,都多少年没见着狼了。

玉新说,人比狼更可怕!现在的驴肉这么贵,谁看见那样大的一头野驴都会动心。

赵庆福说,大黑明明是家养的,咋会是野驴?

玉新说,庄子都废了,狗成了野狗,驴可不就成了野驴。

这话让赵庆福心里一动。左右邻村的狗都卖给了狗贩子,小的十块钱,大的十五块钱、二十块钱,一车一车地往外拉。贤人庄的人不忍心让狗挨一刀,可又不想带走,便放任了。他回村里,家家的狗都在叫,可它们都没了主人。狗成了野狗,驴可不就成了野驴。他心里明白,玉新的话没错。可他嘴里含糊,说那地方隐蔽,没人能轻易看见大黑。

玉新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眼下闲人多,总有逛野景的。万一让人得了手,你哭都找不着坟头。

玉新这话说出来已经到极限了,让赵庆福的脊梁长了毛刺。想那片山洼里的荒草径,是偶有人出没。现在的闲人也叫“驴友”,还真有手贱的,偷个桃摘个杏的人多了去了,保不齐会对一头驴动心。想到这里,他一刻也不敢耽搁,放下手里的活计就往外走。玉新问他去哪,他头也不回地说,去贤人庄。

没想到正好遇见那群人来挖石碑。如果不是看见小齐,赵庆福还真以为那是群盗碑的人,他豁出命去也不会让那些人挖走,他会扎个帐篷守在这里,老赵就是这样一个一扑心的人。

石碑上的字是清代知州刘念拔题的。当初还有人想用新碑换旧碑,说是喜欢刘念拔的楷书,搁自家庭院当摆设。真实情况谁知道呢。一卷票子都过手了,赵庆福联合村里人把事情挡下了。后来才知道,这块碑原来还是文物,倒卖文物犯国法。当时的村主任叫胡大生,因为这个事儿,很多年见了赵庆福爱搭不理。后来胡大生在路边开鱼馆,赚了大钱。有一次请人算命,说他命中有贵人相助,否则早些年有牢狱之灾。胡大生如雷轰顶,惊出了一身冷汗。料想是当年见财起意想卖村碑的事。再见赵庆福的面,胡大生拱了拱手,叫了声“恩人”。

大黑这头驴,不是普通的驴。

贤人庄挨门挨户数,从两个轮子到四个轮子的机动车,家家有。但驴只剩下了这一头。自从贤人庄有了拆迁的信儿,贩子就走马灯似的来打探。他们耳朵尖,知道这里有头好驴,可以配两匹马肉。听出来了吗?不是驴配马生骡子,是驴肉配马肉。也就是说,两匹马一头驴的肉混在一起,可以卖三头驴肉的价钱。马肉又叫死马肉,远不是驴肉可比。天上龙肉地下驴肉,驴浑身是宝,马跟驴不是一个行市,这,是另一层意思。

无论贩子出多少钱,赵庆福就两个字,不卖。一点通融的余地也不留。大黑的身世不寻常。大黑的妈是黑脊背,却长了个白肚皮。“白肚皮”是一头沉默寡言的驴,干活下死力气。它生大黑时年事已高,有点像人的横生倒养。总而言之,“白肚皮”死于难产。大黑被生拉硬拽出宫腔,不睁眉眼,看着像生了软骨病,站不起来。正是秋霜下来的时节,人穿着夹袄都冻得打哆嗦。赵庆福来不及多想,抱起大黑就上了热炕头,大黑的一身胎衣黏糊糊,腥膻得厉害,赵庆福也顾不得,被子围在了它的身上,用自己的毛巾给它擦小脸。村里人说,赵庆福恨财不起,恨家不发,把自家的炕当成了驴圈。

那年山坡上的谷子遭遇了大旱,产量低得可怜。赵庆福自己舍不得吃,留着给大黑滚米汤。那年儿子赵乐七八岁,村里人见了他就开玩笑,你爸又给驴喂奶了?赵乐说,是喂米汤。村里人说,你不懂。驴在你家住炕头,盖棉被,吃人奶。赵乐说,我家没有人奶。村里人说,你爸就产奶,不信你回家问问他。赵乐大声说,我爸不产奶,我妈才产奶!

喂养大黑是一段艰苦的历程。稍大一些,把黄豆炒熟碾成面,冲成茶汤给大黑喝。整个冬天,大黑像女人坐月子,连屋都没出。赵庆福发现,一吹冷风它就打哆嗦,那身毛皮就像穿在了狗身上。赵庆福也奇怪,两三个月以后,大黑已经有了一头驴的俊朗样子,腿骨挺拔,小脸娟秀,两耳尖尖,大眼睛水汪汪。可它就是怕风,死活不肯去屋外。它就像这家的一口人,跟着赵庆福这屋那屋地转。村里人又说,没见过这样养驴的,比孩子养得都娇气。直到转年春天,花开了,草绿了,空气香喷喷,它才战战兢兢走出屋,翻蹄亮掌像风一样跑,拉都拉不回来。

转眼就是十几年过去了。赵乐长大了,在省城考上了公务员。小黑也长成了大黑。这些年,它可没少卖力气,再苦再累也不尥蹶子。赵庆福看它,从来也不用看牲口的眼神,眼里都是情愫。他还开玩笑,说你要是个女驴就更好了,我要让你儿孙满堂,多子多福。

赵庆福进到城里,已经掌灯了。天还没有黑,马路边上的灯就长成了葫芦串。赵庆福一边走一边心疼电费。照他的想法,这一条街有一盏灯就够了,稍微能借点光,看清道就行。根本没有必要把灯杆栽得像高粱地。他住的楼在边上,是最后一排。他早就相看好了,楼房不远处就是绿草地,草地上新栽了梧桐树,都有胳膊粗,拴驴是再好不过了。那样鲜嫩的草肯定也对大黑的胃口,看上去比韭菜都齐整。没想到,城市里还有这么好的地方,自己进了城,大黑也跟着沾光。想到这些,赵庆福很高兴。他的脑子里,已经有了一番图景。城市人都喜欢遛狗,他遛驴。看着他牵这样一个大家伙,估计会把城里人乐坏的,城里人就爱看稀奇,他们生活得都太平淡了。大黑又有免费草料吃,要说这日子,不比在贤人庄差。他借着路灯的光亮寻找草茂密的地方,蹲下身去,用手摸了摸。那些草苗苗从手心滑过,沁凉,散发着一股好闻的纯净气息。赵庆福很满意,把大黑拴好,拍了下驴脸,说你这回可是过年了。这些草,随便你吃,你今天吃了明天它还长。大黑也通人性样地打了个响鼻,伸出舌头舔了下他的手掌,算是依依不舍告别。

圆桌是从老家搬来的,桌面开裂了,使胶带打了补丁,靠在了侧卧的外墙上。上面摆着两只倒扣的盘碗,碗底油汪汪的。这屋那屋没有何玉新,赵庆福就知道,她这是看人跳舞去了。小区挨着街景公园,进城的第一天,两人不顾一天的劳累,先到公园转了转。公园栽了许多奇怪的树种,在山里从没见识过。竖着许多奇怪的石头,其中一块大石头上有“大地史书”几个字,是描绘北部山脉中上元古界的,说有八到十八亿年的历史。一块石头这样古老,赵庆福一下就痴了。他在石头旁坐下,侧耳听那石头,似乎能听出整座村庄发出的嘈杂。有个小老头从里面钻出来,稀疏的白发,在脑后绾个髻,披一身粗麻布衣,扛一柄锄头下地。这是先祖,赵庆福经常在心里描摹。他文化不高,但喜欢那些久远的未知的历史。家里的老旧残书都是他四处搜罗来的,装满了整整一屋子。就是因为太多,反而无法搬运。赵庆福一狠心,任那些建筑垃圾埋了。反正迟早都得埋,什么都得埋,还在乎什么!赵庆福一直坐到腿麻了,屁股底下凉得受不了,才站起身,却找不见何玉新了。都十点多了,那些扭秧歌、跳舞的还不散伙,城市人的劲头可真足,就像上紧了发条的钟表。何玉新打年轻的时候就羡慕城市生活,幻想着有朝一日能成为城市人,如今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她是村里的文艺骨干,不爱干家务,甚至不爱做饭,但爱参与公共文化活动,赵庆福从来都支持她。她从公园的一头走到另一头,打球的、打拳的、舞刀弄剑的,她挨个场景看。最后选中了一支跳广场舞的队伍,偷偷跟在人家背后比画了半天。

然后,每晚都去。

最后一口饭还没咽利落,敲门声响了。

赵庆福往城里搬家时特别不开心。说良心话,不开心的人不多,但他算一个。他是最后一个搬走的,说政府动员了五次才解决问题,指的就是他。赵庆福经常蹲在一处山冈上,望着毁坏的村庄出神。房子搬走一户捣毁一户,村子逐渐千疮百孔。他经常自言自语说,这是贤人庄啊!这里有先人的骨血啊!艾特马以为他说给别人听,站起身来左右看,并没有什么人,只有山峦黑黝黝的影子。艾特马是一只老狗,十三岁了,后背上的毛都磨秃了。眼球混浊而疲惫,眼角堆了两窝屎。它卧下身去,把下巴放到两条前腿上,侧着头,是在听赵庆福说话。是赵庆福以为它在听自己说话。赵庆福站起身,眼前是蓊郁的丛林,像一片黑压压的人的脑袋。他比画说,这村原来叫河套地,赵姓哥仨从山西挑着担子一路走了来,开荒种地,诗书传家,把河套地变成了贤人庄,远近都有名。眼下贤人庄变成了6号楼,就在城边子上占那么一长条的地方。前边是5号楼,小水村。左边是10号楼,二十里庄。这下好了,贤人庄跟它们没区别了,没区别了!可这样地连根拔,我舍不得,舍不得呀!他像做报告一样说完,呜呜地哭。仰面朝天,鼻涕眼泪一起往下淌。嘴巴最大限度地张开,像一只圆口的喇叭发出嗡鸣。艾特马闭着眼,有些羞愧地不敢看主人。赵庆福是个足智多谋的人,他有法子对付拆迁队。只是,赵庆福心太软,三招两式,赵庆福投降了。因为拆迁队的人说,你是贤人庄的人,要给其他村庄作表率,全镇人民都看着你们呢!得,赵庆福恨不得自己去钻水窟窿眼,给政府添麻烦的事,祖宗三代也没有过!只是这村的景致实在是好,前边是湖水,后面是山峦,一到春天满山满谷的桃花杏花,香得狗都打喷嚏。艾特马带着别家的狗在树行子里穿行,经常忘了回家吃饭。

赵庆福小心地把门拉开了一道缝。这可不像乡下,房门随时可以大敞四开,广迎远方宾朋。这话说得有点大,其实就是左右的乡亲,串门子,数扁担,前五百年,后五百载。车轱辘话今天说明天也说,从来没听腻过。你关门闭户要遭人笑话,以为你干啥见不得人的事呢。儿子赵乐一再叮嘱,搬到城里来,第一件事就是关门关门关门。要紧的事情说三遍,关门是第一要务。赵乐威胁说,你要是不关门,卖保险的、卖菜刀的、卖化妆品的,推门就进,就像推自己家的门一样,来了就不走。还有那非偷即盗的,损失财物是小,还要人性命,这样的案例多了去了。赵乐威吓索性就威吓到底,举了很多网上看来的例子,强盗冒充查水表的上门,用胶带把人的嘴封上,手脚捆在一起,像捆粽子。要银行账号和密码,还有恶人把人大卸八块,用硫酸溶解灌了下水道,总之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做不到。赵庆福的心紧着跳了两下,才看清门外是个胖女人,一手拿着笔,一手拿着本,正煞有介事地记着什么。她用拿着的笔挑了下头发,说,我物业的。3002是你吧?赵庆福站出来瞅门牌,发现自己真的是3002。分房的时候其实就知道,可总是记不住门牌号。他问啥事?胖女人嚷,还好意思问啥事,西边的草地都让你给破坏了!这话赵庆福不爱听。我又不吃草,我咋会破坏草地?那驴是你家的吧?我跑楼跑得腿都细了,还好找到了你……你知道草坪多少钱一平方米,气得我直打哆嗦。你们这些农民啊,能不能让人省点心……赵庆福窝着背靠在墙上,总算听明白了,那地方草好,但不能放驴。可女人的话他不爱听。他看女人的腿,穿着紧身裤,模样像个萝卜。女人说,看什么看,还不赶紧想办法。他问女人咋办?女人叹了口气说,还能咋办,罚你你不会出钱。恢复草坪你又不会,你说说,还能咋办?赶紧把驴处理了!

女人让赵庆福签字,赵庆福把手背到后面,他可不能随便签,这也是儿子赵乐告诉他的。签字就意味着履行责任,而有些责任是你根本履行不了的。女人苦口婆心说,咱是城里人了,要懂些城里的规矩。那么美的草坪,你真舍得放驴?吃些草还是小事,那驴蹄子一倒腾,好好的草坪就破坏得没法看……政府为了让咱们农民过好日子,真是方法用尽……咱不帮忙,不添乱行不?赵庆福说,不是,大姐……女人说,叫我谢主任!赵庆福不满地说,咋句句都像吃枪药似的。女人把本子丢过来,说立马签字,把驴的问题先解决了。赵庆福问怎么解决?女人说,要不你给我,我给你解决。城里那么多驴肉馆,还解决不了一头驴?

赵庆福这回签了字,他不能让女人把驴拉走。女人其实也就是吓唬他。她回手一摁电梯,电梯门立马就开了。门一合,把人变没了。

赵庆福出来才发现天已经乌蒙蒙了。这城里的天就是这个鬼样子,一天到晚乌烟瘴气,像闹妖怪一样。山里人把这种天气就叫妖怪天,妖怪携风带雨。城里的妖怪却啥也不带,就带一股呛鼻子的煤烟味。自打搬上来,也没见过透亮天儿。他像贼一样瞅好了才往西边走,却没提防,艾特马在车棚旁边蹲守,刚要往这边扑,赵庆福比它发现对方早几秒,嗖地退回了楼道。他的心怦怦地跳。艾特马是有这智商的,它一定知道他住在这里。可知道又怎样,他是下决心不要它了。他让自己静静神,大步往外走。艾特马果然欣喜地跑了过来,叼他的裤脚,舔他的脚面。他不理会,两只脚左蹬右踹。其中一脚蹬到了艾特马的耳根,艾特马疼得大叫一声,终于死了心,站着眼巴巴地看他。他没回头。他从贤人庄回来的时候艾特马就一直尾随着他,不走大路走小路,在公路下坎腾挪。他知道却假装不知道。进城的时候车流多起来,他跟大黑抢了个红灯,周围一片急刹车声。好歹总算过来了。艾特马没跟过来,他以为它不会来了。

狗是儿子赵乐的玩伴。赵乐曾经说,将来艾特马死了要给它送葬,把它埋在核桃树下,就像这家里的一口人。说这话时赵乐才十五六岁,会背很多唐诗。家里那些古旧残破的书赵庆福喜欢,赵乐也喜欢。他经常扎到书堆里几个小时不出来。搬家之前,赵乐打电话问起过艾特马,但也只是问了下,没下死命令让爹带它进城。情况摆在那儿,村里家家都把狗撇在了贤人庄。大家都不带,大家都主动放弃了。这已经算是厚道了,小水村和二十里庄的狗,早就变成大粪被人排出去了。有啥办法呢,虽说只卖十几二十几块钱,可那也是钱啊!城里的生活贵,一把葱、一把蒜、一把韭菜,都贵得让人心疼。哪像过去房前屋后随便撒种子,种啥长啥。道理是这道理,但贤人庄的人不卖狗,遇到偷狗贼就像打仗一样团结一心。城里的狗都不像狗,像熊,像羊,像鹿,像狼,像狮子。总之都不像狗。来的时间不长,赵庆福就闹明白了一件事,不像狗的狗才体面,瞧他们牵在手里,像是拉着一捆子人民币,那叫一个闲庭信步!村里的狗都纯得像狗,啥都不像,只像狗。能逮兔子,能捉小偷,能看家护院。可在贤人庄看着好看,放到城里自己看着就不上点儿。我们本来就是庄户人,人家看着你已经戴有色眼镜了,你再牵那样一条土狗,不用别人说,自己就觉得不体面。一个“土”字,城里人其实都喜欢,土猪肉、土狗肉、土鸡蛋,都是美味。但那是吃,人土就不行了,不招人待见。既然做了城里人,还得有个城里人的样子。再说,在城里生活也不比乡下,粮食、蔬菜都金贵,也没有多余的东西喂狗啊!

父子俩在电话里讨论来讨论去,最后达成了共识。既然村里人都不带狗进城,那他们也别例外了。艾特马在村里还有伴呢。

他刚出现在大黑的视野,大黑就咴儿咴儿地叫,鼻翼一扇一扇的,有共鸣。那些草也看不出吃了多少,都让驴蹄子给踏翻了。赵庆福不心疼,地上的草,哪有那么金贵。女胖子谢主任也就是吓唬乡下人,以为乡下人没见识。赵庆福紧跑两步赶过去,先摸大黑的鼻梁,又拍了拍大黑的脊背,大黑把头扎到他的怀里,一拱一拱的。那意思说,你可来了,我以为你不要我了。赵庆福自是懂的,解开了缰绳,说我知道你在这里受委屈了。那个胖女人,训你了吧?咱回家,咱回家他们就管不着了。大黑抵住了赵庆福的屁股,喷出的气暖和和。脚下的草坪简直成了烂泥塘,赵庆福愤愤地说,又不是庄稼,刨了又能怎样!

大黑打了个响鼻配合,那意思是在说,怎样!

电梯有点小,赵庆福伸出两只胳膊丈量过,若是站成对角线,刚好能装下大黑。就是大黑得受委屈,尾巴塞进角落里,鼻梁骨要贴在夹角处,像戴上个箍子。好在只是一会儿的事。一忽儿上去了,一忽儿下来了,像腾云驾雾一样。世界上,也就孙悟空有这本事。赵庆福连说带比画,不管大黑听得懂听不懂。电梯门开了,下来娘俩。小男孩有四五岁,开心地站着不走,说,嗬,这个大猪!妈妈说,这是驴,猪没有这么大个儿。小男孩说,嘿,这个大驴!妈妈说,宝宝真聪明,这回说对了。有人对驴感兴趣,赵庆福很高兴,搭话说,那你们说说看,这是公驴还是母驴?妈妈弯下腰去看,驴的器具正好扬出来,好大一根。妈妈的脸腾地红了,剜了赵庆福一眼,嘴里嘟囔了句,啥人啊,这么大岁数了!拉着孩子匆忙走了。赵庆福看着他们的背影得意地笑,说你别跟牲口一般见识。说完这话才咂摸过滋味,有点像骂自己。他更开心了,像捡了钱包一样。电梯合上了,一个封闭的世界。这个世界真真好,只有他俩。赵庆福抱住了驴脖子,用脸蹭它的鬃毛。电梯壁上映出了他的影子,他对影儿说,你真贱。你说谁?就说你。今晚你跟大黑睡?睡就睡,又不是没睡过驴棚。真安静。世界如果总是这样安静就好了。电梯在三楼停了下,一个小女孩“嗷”的一声叫,像被电梯夹了手。赵庆福拍了拍大黑的脸,说你吓着人了,没人见你坐过电梯。今天可是开洋荤了。这要还在贤人庄,你见都没处去见。是埙城好还是贤人庄好?埙城好!赵庆福自己竖了下大拇指。大黑张不开嘴,不能说话,大眼睛一眨巴一眨巴,特别解风情。电梯已经停在了三十楼,赵庆福把驴尾巴撩起来往外拽,说艾特马不定咋恨我,有好事我先想着你,我总不能把你丢在贤人庄把它弄到城里来吧?

赵庆福忽然有些气愤,说,你是啥贡献,它是啥贡献,它不能和你比。你在山上驮果筐,它在树行子里搞对象。年年让小花怀孕,孩子都生好几窝了!

对面的门吱扭开了,胡大生往外搁垃圾。他奇怪地说,你这是在跟谁叨咕?赵庆福心虚地说,你听错了,我没叨咕。胡大生狐疑说,你明明叨咕了……你这是干啥?咋让驴上楼了?赵庆福不解释,把驴拽出来,拧开了自己家的房门。胡大生提着笤帚追了过来,说你咋把驴拉家来了?楼房屁股大的地方,你往哪搁它?赵庆福说,这样大的地方,哪搁不下它?胡大生口里“啧啧”,说赵庆福,你咋这各色呢。这么大个贤人庄,顶属你各色。赵庆福说,我咋各色了?胡大生说,你说你在村里,整天捡点子破烂,家里连插脚的地方也没有。好不容易住楼房了,你又把驴弄上来……赵庆福说,这儿没你的事,你甭管。胡大生说,好,好,我不管。黑夜你可别让它叫唤,瘆得慌。赵庆福说,你怕驴?才几天不使驴,你别这么快就忘本。胡大生气得举起笤帚拍了下桌子腿,走了。赵庆福赶紧关上门。

客厅也没有多大。赵庆福的这套房子九十多平方米。把家里的大小柜子拉了来,客厅只能装下驴了。赵乐反对他往楼上搬旧家具,赵庆福骂了儿子半天,说他嘚瑟、忘本。刚吃几天公家饭,就看不上家里的旧物件了。大黑一进来,就像庞然大物一样把屋子装满了。玉新刚拖完地,去楼上串门了。回来一看地板,急得嚷,你咋让驴进来了?快出去,出去!赵庆福也扯起脖子起高音儿,上哪去?哪也没地方去!世界这么大,却没有大黑待的地方。玉新一甩袖子去了里屋。赵庆福拍着大黑的脖颈让它趴下,可驴蹄子打滑,大黑差一点驴失前蹄。大黑终于趴下了,蹄子往里收得紧。赵庆福看着心疼,搬着身子想让驴卧舒坦,驴蹄子又一打滑,“咣当”一声摔趴下了。这回动静有点大,地板呼扇呼扇像闹地震。不一会儿的工夫,房门又被敲响了。赵庆福打开门一看,还是那个谢主任,身板比一扇门都宽。谢主任一侧身子,才跨进门来,转圈看那驴,又看赵庆福,点着他的脑门说,行啊,你。脑子没毛病吧?赵庆福说,是头好驴,没毛病。谢主任说,别说它,说你。赵庆福谦虚地说,我没啥好说的。谢主任睃起眼睛看他,有半分钟,说,别兜圈子了,这驴你到底要养到什么时候?你有点全局观念行不行?你这里驴一摔跟头,整幢楼都跟着摇晃!

赵庆福赶忙说,楼摇晃是质量问题,你应该去找开发商。

谢主任说,放肆!这么好的楼哪有质量问题?你别红口白牙瞎咧咧!

赵庆福说,你以为我愿意楼有问题?是你先说楼摇晃。

谢主任倒憋了一口气,跟这样的人真是没话好讲。过了好半天,谢主任才把那口气顺下去,苦口婆心说,这样好的房子,一会儿尿一摊驴尿,一会儿拉一摊驴屎,你不心疼?

赵庆福说,放心,它在贤人庄就不在棚里拉尿,这不是一头普通的驴。

谢主任斜起眼睛说,金驴?

赵庆福“哼”了声,说,比金驴值钱。

谢主任终于忍不住了,断喝了一声,这是城市,不是你们山沟沟!你在楼里养驴影响其他人!这——不——行!

赵庆福也提高了声音,说,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我养我的驴,碍着其他人啥事?我拴外面树上不行,放我家里也不行,你告诉我搁哪行?

谢主任说,搁哪也不行,你必须处理掉!

赵庆福上来了驴脾气,我就搁了,你爱咋地咋地!

谢主任气得直转磨,说,你们这些,这些……人啊,放着好日子都不会过。这样好的楼房,让你们住成驴棚……给你们住真是糟蹋!

赵庆福气哼哼地说,不是我想住,是你们非让我来住。我老家可比这好,十几只鸡,十几只羊,耗子都肥得像猪崽子。这地方,哼!

谢主任冷笑了一声,说,怪不得这么不通气儿,敢情是养耗子出身。

赵庆福恼了,瞪起眼睛说,你这是咋说话呢?谁是养耗子出身?耗子大小也是个性命,你能养啥?他轻蔑地扫了一下谢主任,更加轻蔑地说,你大概只能养虱子。

谢主任知道他在影射自己身上的肉,心说这山里人说话还挺鹞鹰。谢主任摆了摆手,拿出手机在手里掂,说,这驴一天也不能待在小区了,再待下去我这饭碗都保不住了。刚才几分钟的工夫,就有好几个电话打来投诉,说电梯里一股驴味。老哥,咱是城市人了,讲点公德吧。明天早晨你就处理掉,你没空就交给我处理。别因为你的驴让我丢饭碗,行不?我找个饭碗也不易。

人怕见面,树怕剥皮。人家一个劲说软和话,赵庆福就没奈何了。他点头说,好吧。

谢主任的眼睛却有些痴,飞快地睃了那驴一眼。浑圆的屁股,两只招风耳朵,真是头好驴。她试探地问,这驴好卖吗?用不用帮忙?赵庆福警惕地问她买驴干啥使?谢主任不耐烦,说还能干啥使,该干啥使干啥使。

想起她曾经说过驴肉馆,赵庆福急忙说,免谈。

那支笔在谢主任的指间就像金箍棒,耍得上下翻飞。刚才的那一点和颜悦色瞬间就没了踪影。她把眉心皱起来,用手在鼻子前扇风,说,这屋里味真大,你们闻不出来?

赵庆福说,闻不出来。

谢主任说,抓紧时间处理。这是业主告到我这儿,我能给你兜着;这要是有人打110报警,警察就没有我这么好说话了。

赵庆福拧着眉毛问,谁告的状?

谢主任说,这个可不能告诉你。

赵庆福继续问,是贤人庄的人?

谢主任嘴里像含了热豆腐,开始打马虎眼。说,你问这干啥?抓紧时间把驴处理了才是正事,别再给人添硌硬。

玉新从里屋走了出来,说,领导你就放心吧,他不卖我去卖。我不能让他把好好的房子弄成驴棚。

谢主任赞许地看着玉新,一下就找到了女人之间相通的感觉。还是大姐明事理。说完,她剜了赵庆福一眼,你好好向女人学习。

小花在山巅上一声叫,整个贤人庄的狗就都听到了。

大家从四处朝那棵花桑树下聚齐,把岑寂的村庄闹出了很大的动静。小花在一块大石头上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先蹬右后腿,再蹬左后腿,又把脖子朝高处仰了仰。做了几回母亲,小花仍显得婀娜和优雅,水汪汪的眼睛里盛满了情愫。

小花的主人是第一个搬走的。说搬走不准确,他们几乎没有在贤人庄住过。他们是城里人,觉得这里民风淳朴、山清水秀,便花很少的钱买下了一座民宅。买下了却一直没有装修,后来就有了拆迁的信儿。他们欢天喜地签了协议,拿走了一大笔现金,把房子里的一切都抛弃了,包括小花。

过去小花被关在院子里,他们定期来送水和食物。有一天,他们突然发现小花的腰身粗了,乳头凸显。原来院墙被从外面掏了个洞,这院子被里勾外连了。他们气坏了,站在外面骂了半天狗,就像骂人一样。贤人庄的人都被骂笑了,说狗的事,管它干啥。他们果真不管了,把小花放了,关到了门外。从此也不再送水和食物。院墙外不远处有一棵野桑树,树下有个洞,小花就住在那里,下雨能打湿半个身子。

但小花还是守着这所宅院。不管房子在不在,有生人从那里过,它都会汪汪几声,以示警诫。

从某种意义上说,小花最早失去了家园和主人,然后看着别的伙伴失去了主人和家园。风浪见得多了,小花显得从容和淡定。它生的孩子都好看,被形形色色的人抱走了。起初小花也玩命地保护自己的孩子,可它能保护今天,保护不了明天。一个卖香油的走到这里,说这小狗没人要?没人要我要一只。他大大方方把小狗装进箱子里,又敲梆子去卖香油了。

那个里勾外连的洞,在房子没拆之前一直长在那里。当初为在墙上掏个洞,艾特马磨秃了两排牙齿。那可真是浪漫岁月啊,农历三月桃红柳绿,空气里都是温暖暧昧的气息。艾特马有天从这里过,闻到了一股特别享受的气味,比花香都好闻,是从院子里散发出来的。隔着厚厚的院墙,艾特马一鼻子就闻到了。艾特马围着院墙转,扯着脖子往里传递信号。小花呻吟着回应,那声音有幽怨、有委屈,那意思仿佛是在说,闷死我了!艾特马几乎疯了。它找到了墙的薄弱之处,一点一点用牙齿抠开了砖缝,敲开了通往小花的路。小花眉目含情地看着它,娇羞得眼睛都红了。

这种红有毛发遮着,别人看不出来。但艾特马一眼就看出来了。它从洞子里钻进来,身上披了很多土,汗水又让那些土混成了泥。可它们谁都不在乎,四只眼睛相遇,艾特马的胸脯剧烈地起伏,小花优雅地走过来,用鼻子顶住了它的鼻子。

薄雾从水面上飘了过来,丝丝缕缕像云絮缠绕。小花的声音撞过那些云絮发出哗泠泠的水音,像水波荡漾一样。

夜里下了场雾,山峦树木都湿漉漉。山路上跃动着一个一个的身影,黄脊背、大郎、二郎、娘娘、华妃、张瑞先。华妃是一条小狗,才五个月大。张瑞先则是条老狗,快满十七岁了。它们站在一起,像极了祖孙三代。黄脊背最先跑过来,先闻小花的屁股。它对小花总有莫名的好感。小花让它闻,但也只限于闻。黄脊背闻够了会主动离开,即便是在春天也如此,贤人庄的狗都讲规则。越来越多的狗往这里奔,小花有些焦急地看,没有艾特马,还是没有艾特马。昨晚艾特马从城里回来,小花不放心,过去看了它一眼,却没有让艾特马看见自己。艾特马坐在布满砖头瓦块的院子里,垂着头,两只耳朵耷拉着,面对着一大堆瓦砾,眼神茫然无措。艾特马这个样子让小花寒心,印象里,艾特马永远是有所作为的。小花知道,艾特马去城里没带来好消息。这一段时间,艾特马一直在往埙城跑,身形越发消瘦。小花不忍对它说什么。它知道,迟早有一天它会被城市彻底伤透心,那样它就不会再往城市跑了。小花从城市来,城市什么样它有记忆。那些钢筋混凝土的庞然大物,除了整齐没有别的优点,不像草木含情,甚至不像山上的石头有活性。它们通通显得浅薄而僵硬,就像小花的那两位主人。

他们从市场把小花买了来,就是为了占领那所宅院。他们说,我们不住,你住。你看住房子,不能让别人进来。小花在这里待了五年,也没能与他们建立感情。他们每次来,把食物和水扔下就去逛山景。回来的时候女人手里会掐一大把花。贤人庄的人批评说,花是用来结果的,你把它掐下了,让那些果坐在哪里呢?可女人振振有词,一挥手说,漫山遍野这么多的花,哪会缺这样几枝,贤人庄的人真小气。一句话,就封堵了贤人庄人的嘴。贤人庄的人就怕别人说自己什么,被女人说了声小气,贤人庄的人就觉得很丢村里人的面子。

小花总是怯生生地看着他们,亲近他们的愿望实施得很艰难。它总伺机往他们身上扑,就像小孩撒娇一样。小花果然扑到了一次,被女人狠狠蹬了一脚。女人说小花踩脏了她的萝卜裤。没有比你更讨厌的了!女人尖叫的声音像是在拉汽笛,一下绝了小花的念想。

赵庆福来到埙城以后做了第一个梦,梦见了全村所有的狗。

小花率领浩浩荡荡的一支队伍往村北走。每天早晨大家都到花桑树下集合,然后才分头去找吃的。小花不识数,可它像将军一样巡视一眼,就知道谁来谁没来。没来的,大概遇到了偷狗贼,他们用弓弩、毒药、绳子、木棍,要了许多条狗的性命。小花不厌其烦地提醒大家,睡觉灵醒点,张开一只耳朵,若是遇见了贼,就拼命地喊救命。这里是上山的必经之路,山环里有个空场,土是暄的,密密麻麻排满了爪子印。自从最后一户人家搬走,这村整体一下就矮了。大树伐了,房子倒了,视野里变得光秃秃,似乎与对面的水域成了一个平面——当然这是错觉,怎么可能呢。越来越多的狗自觉到小花这里来,就因了小花的不张皇。小花淡定的脸,起到了稳定军心的作用。它是一条小白狗,有着杂交以后的诸多特征,大脑门里都是智慧。小花忧心地说,艾特马会不会生病了?黄脊背说,不会。人家跑了几次城里,傲娇着呢。小花瞪了黄脊背一眼,不喜欢它的阴阳怪气。小花说,我去看看它。黄脊背说我也去。大郎、二郎也说去,于是呼啦呼啦都跟在了小花的身后。艾特马在房岔子上匍匐,眼睑都是湿的。看得出,艾特马一直都在哭。小花一看就火了,它汪汪了两声,艾特马置之不理。小花走了过去,突然尖声叫道,你也叫个爷们!跟孩子骨肉分离也没见你这样!不就是人家不要你了吗,你去死吧,去死好了!艾特马把脸埋下了,泪水汹涌,十分委屈的样子。小花的心软了,走过去,近到不能再近,用冰凉的鼻尖触它的鼻子,耸起上唇吻了下。小花说,贤人庄是人的,也是狗的。这些我都懂。我们留不住他们,有什么办法呢。艾特马无动于衷。小花软声说,死心眼,你真是个死心眼。主人走了你就不能活了?你还有我呢——艾特马突然抬起头,仰天发出了一声长嚎。那种凄厉让天空都跟着打战。小花的眼里涌出了泪,扯开嗓子跟了上去,声音又细又尖。所有的狗都发出了啸叫,高的低的粗的细的各种声音混合在一起,声震寰宇。马路上有车停下了,一男一女走出车子,侧起耳朵听。这是什么声音?男的问。女的答,好像一群狗在哭。男的说,村庄都没了,哪来的这么多狗。会不会是狼?女的说,不是狼,是狗。

它们争论贤人庄谁最有本事,有说书记的,有说村主任的。黄脊背坚持说胡大生,理由是,胡大生是村里第一个经营鲜鱼馆的人。他家做的锦鲤糖醋鱼,吸引了附近大城市的吃货们,节假日浩浩荡荡来这里,能把这进山的路堵严。大郎、二郎都点头,它们是亲哥俩,住在餐馆附近,都得过餐馆的好处。可艾特马说,他家的鱼是怎么来的?湖边一条小船,船舱里有水,水里有鱼。顾客看着胡大生把鱼从水里提出来,都以为这是刚出水的金盆锦鲤。其实呢,一大早,早有鱼贩子从远处把鱼贩了来,分装到几条船内。金盆水库里不是没有鱼,是有鱼也供不上那样多的食客。胡大生只得作假,他把养殖的鱼放在水库的水里吐紫泥,养上十天半月,就能以次充好。至于味道,从山上多采些青花椒,连叶子放进去,那些食客不仅吃不出来,还能吃出特色。他的事,贤人庄的人其实都知道,只是没人往外说罢了。娘娘、华妃都点头,说这些大家确实都知道,那些食客也奇怪,跑几百公里来吃条作假的鱼,还能吃得心满意足。艾特马又说,要说有本事还得数我家主人。那年夏天,张瑞先的主人那个老张瑞先,摇着芭蕉扇来赵庆福家串门,一屁股坐在了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就听“哎哟”一声,原来他坐在了一只青头楞大毒蝎子身上。蜇得老张瑞先嗷嗷叫,腿脚抽搐,动弹不得。不一会儿,就嘴角淌白沫。赵庆福喊人打着手电捉蜘蛛,放在了老张瑞先的屁股上。离毒眼还有一寸远,蜘蛛嗖地爬过去,把嘴插进毒眼里吸毒液。一共毒翻了三只蜘蛛,才保住了老张瑞先的性命。这样的事,别人打死也想不起来做。

张瑞先佝偻着腰身咳嗽了两声,它有哮喘。老张瑞先也有哮喘,一过立秋喉咙里就拉风箱。淘气的孩子说它跟主人得了一种病,主人死了,就把名字给了它。

张瑞先点头称是。说赵庆福的本事都是从书中得来的,我家主人在世的时候经常夸他,说他是个聪明人,只是文化少。若是文化高些,可以做翰林。

黄脊背说,他的书都是从废品收购站背来的。人家卖书,他买书。嘻嘻。

狗群一阵嘈杂,把黄脊背的声音淹没了。

小花坐在圈外看着艾特马。朝霞越过山巅洒下来,金黄一片,艾特马的忧郁越发深了。说完那些话,它似乎用尽了气力,恹恹地看着远处,两条前腿似乎难以支撑身体,它一下趴下了。小花哭叫,艾特马——就像小孩哭叫一样。

天似亮非亮,赵庆福一激灵就醒了。他摸索着坐了起来,不知身在何处。玉新咕哝说,你做噩梦了,一宿又喊又叫,咋跟狗似的。赵庆福摸了摸后脖颈,凉森森的,都是冷汗。他说我梦见了全村的狗,都说人话。那些狗都成精了。张瑞先家的狗像张瑞先,黄脊背像胡大生,艾特马总替我争面子,它居然知道我用蜘蛛给张瑞先排蝎子毒。玉新翻了个身,不耐烦地说,快别魔怔了,先把驴的事办好了,麻溜的。赵庆福下床穿鞋,玉新问他起这么早去干啥?赵庆福赌气似的说,还能干啥,卖驴。

玉新打年轻的时候就被赵庆福惯坏了,地里的活计再忙,她从不下地。赵庆福也愿意看着她穿得干干净净、利利落落的。他说女人是装钱的匣子,男人才是搂柴的耙子。他不愿意看见女人的操劳样。玉新是一个受惯了娇宠的女人,此刻又进入了梦乡,含混地说,早卖早省心——你到外边买个早点吃吧。

赵庆福请示说,照你说,卖多少钱合适?

玉新说,现在驴肉贵,你好好合合。

赵庆福说,大黑是劳动力,吃它的肉还早点!

玉新说,快别放屁了,这样的话我早听腻了!

赵庆福来到了客厅。大黑已经起来了,头朝窗外站着,垂着眼皮。沉默,冷静,像在屋里加了一面墙。赵庆福过去摸了摸它的鼻子,大黑马上伸出了舌头,舔赵庆福的手心。那舌头也不滑溜,像小钢锉一样。这是上火了。赵庆福掰开它的嘴,看舌苔。上面一层白,要长白口糊的样子。赵庆福端来一盆水,先饮它。住在这么一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不上火才怪。赵庆福拍拍它的长脸,说我也没法儿,我只能卖了你。给你找户好人家,你就跟人去过日子吧。大黑打了下响鼻,把脸扭到了一边。玉新在屋里说,赵庆福,快别磨叽了。让我多睡会儿行不?赵庆福去了厨房,有昨天剩下的半碗粥。赵庆福兑了些开水,喝了。穿上一件褂子蹬上鞋,牵着大黑下楼。刚出楼梯口,大黑又是屎又是尿,好大一摊。看看左近没人,赵庆福拉着驴做贼似的跑远了。

路上有零星遛早的人,赵庆福绕着他们走。一直向西,走到草地的边缘地带,赶紧对大黑说,这里的草好,快吃点!

可大黑还没吃几口,几个老头从天而降。他们布满老年斑的脸上都是愤怒,指着赵庆福的鼻子说,乡下人怎么这么不懂规矩,这样好的草地你怎么能放驴。你这是侵犯大家的利益知道吗?赵庆福哪里敢分辩,他怕这些老爷子给他耳刮子,看上去,他们都七老八十了,说不定还有离休的,赵庆福可惹不起他们。他拉着驴在前边走,几个老头不依不饶跟在后面,唾沫星子四溅。说你别以为到别处放驴就没人管你,城市是大家的城市,每个人都应该关心和爱护。国家有好政策,让农民进城了,你们就应该多学习,提高思想认识,尽早做高素质的文明市民,别给城市抹黑。那些聒噪声让赵庆福要起羊毛翻,这种病可不好治,得用荞麦面搓成面掬子,在后背来回滚,把心里的芒刺粘出来。此刻他就是要得羊毛翻的感觉,还在想家里有没有荞麦面。心火一阵一阵地往上蹿,浑身都要打摆子。他用缰绳抽两下驴屁股,撒丫子跑起来。那些老头一起追,到底不是赵庆福的对手。他像艾特马,一启动至少四十迈,脚力都是在山里坡上坎下练出来的。那些老头在远处骂,王八羔子,跟你说话是瞧得起你,你跑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知道你就在这儿附近住,早晚逮住你!

城西三元里有骡马市,赵庆福二十年前来卖过牛。那骡马市不大,在杨树行子里。牲口都拴树上,经纪人穿着长袖袄,手窝在里面,捉住卖家的手问价。这些话都不在嘴上说,防止漏风跑气,而是靠袖子里的手比画。几个指头一撮,是七;食指一勾,是九;大拇指一伸,是十。经纪人都是火眼金睛,一眼就看出你是山里来的,没见过世面。赵庆福说八一八。经纪人说六一六。那是一头病牛,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牛跟骆驼的腰身差不多,赵庆福就知道自己卖亏了。哪怕来个七一七呢。再不该一口价就给人家。这件事,赵庆福后悔了很多年。赵庆福思谋当下,这样的事再不能发生了。

关键的一点,那人不能是屠夫。屠夫给多少钱也不卖,这是底线。

那些树还在,似乎是变小了。但看上去不小,跟赵庆福当年的感觉差不多。只是中间这二十年呢,去了哪里?细一观瞧才发现,有些树是新栽的。赵庆福的心里有些慌,就像住高楼一样,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他就怕这种感觉,一想起来就胸闷气短。回身抱了抱驴脖子,让自己的心踏实下来。他跟一个打拳的老头打听骡马市。老头闭眼蹬腿,一招一式柔中有刚。两片嘴唇用着力,根本没打算回答赵庆福的问题。赵庆福往树行子深处走,有人在调琴弦、调假嗓。赵庆福问,请问骡马市是不是换地方了?过去就在这里啊!那人看也不看他,说哪还有什么骡子马,你是外星来的啊。赵庆福说,那……市呢?那人说,东河井菜市,小毛庄狗市,你找哪个市?

骡马市原来取消了。赵庆福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这二十年,大牲畜越来越少,攒不起集市了。这下他有些慌,见人就问买驴吗?还真有人对大黑感兴趣,这么看,那么夸,但说了却都不买。有人给他出主意,让他自己去找屠宰场,这样还能卖个好价钱。赵庆福就像挨了马蜂蜇,拉着大黑赶紧走了。有个老头从后面撵过来,原来是那个打拳的。说一看你就是个善良人,不想让人杀了吃肉是吧?这附近没有农人耕田了,所以你卖驴的想法不符合实际了。今天正好是太和洼大集,不行你就到那里看看,洼里的农人也许还使驴。赵庆福恨不得给老头磕一个,这话说得多暖人啊。可三十里地的路程难煞人。老头又给他出主意,说前边三角地有出租车的,你租个车把驴拉去,卖了驴再给他钱。赵庆福千恩万谢,心想这真是一个好法子。结果,他白跑一趟。洼里的人说,我们这里种庄稼不假,现在插秧都用机器,哪有使驴的啊。白搭几百块车钱,驴却没卖出去。赵庆福特别上火,他不能让大黑再上楼,回来的路上他就想好了,驴不卖了。还回贤人庄。艾特马都能待在村里,大黑为啥不能。

赵庆福和大黑出现在贤人庄的村头,一村子的狗都惊炸了,汪汪声响彻云天。连张瑞先都能把身子扭出花来。小花起初冲到了最前头,往赵庆福身上扑。一回头,发现艾特马坐在瓦砾上,眼睛望着别处。小花心一颤,悄悄退了出来。那些狗还在跟赵庆福亲热,赵庆福抽身不得。他也在看艾特马,那个熊样,假装不瞅他,眼角却朝这边斜,那些个狗心眼,比个司马昭还多。那些狗撺掇够了,赵庆福走到了艾特马身边,摸了摸它脖子上的毛。继而俯下身去,想抱抱它的脑袋。艾特马身子往下一缩,从他的怀抱里退了出去。

手上沾了狗毛,赵庆福用指头搓了搓,讪讪地。拇指和食指一弹,狗毛朝空中飞去,在银亮的天空底下飘浮。再看艾特马,扭着屁股往一片瓦砾上走,背影充满了忧伤。

赵庆福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他想,艾特马这是恨上我了,这个狗娘养的。

大黑被拴到了山坳里。那是一棵柿子树,黢黑,皮肤上满是细小的裂纹。在整个春天,它都像死了,久久都不发芽。桃树杏树开够了花,它才像突然睡醒似的,匆忙在老枝杈上鼓出芽苞。眼下几个柿子在枝头吊着,示威似的。它们都有先见之明,长得高远,让人无论想些什么办法,都无法摘到它们。山里的树,只有柿子树有高度,适合拴驴。桃、杏、李子、苹果都生养得低矮,人站到树下,头能钻出枝杈,像古人戴了枷一样。大黑身边堆积了许多树叶和柴草。如果不是刻意走到这里,外边的行人和车辆都看不见。赵庆福搬来了一个缸岔子,里面放满了水。他一边干活一边发狠:就在这儿过了,就在这儿过了。他用树枝给大黑搭了一个简易窝棚,上面蒙上了塑料布,可以挡些风雨。一村子的狗都看着他。它们站在山坡上,呈扇形。像被施了魔法一样,许久都一动不动。里面没有艾特马。赵庆福知道,艾特马隐藏在那棵核桃树后,也在看他。那是棵大核桃树,也是爷爷辈了。树冠能遮半亩地,树下都不长别的灌木。艾特马很会隐藏,只把半张脸探出来,还是让赵庆福扫着了影儿。这个狗娘养的,还跟我斗上了。赵庆福忙了满头满脸的汗水,想抽支烟,才发现没有带火。看了看林木,有油松,有侧柏。没带火也是对的。他把烟捏碎了,朝那些狗走去。想起夜里做的梦,小花穿裙子,艾特马穿西装,都人模狗样。赵庆福说,我也给你们盖个房子吧,以后天气冷了,你们就不用睡在外面了。那些狗似乎听懂了,一起嗷嗷叫。房子盖在了赵庆福家的宅院里,就着过去的瓷砖地面,上面铺了一捆一捆的陈年谷草。除了低矮些,有一间房子那么大,足可以让全庄的狗都住进来。可艾特马不进来,所有的狗就都不进来。它在远处兜兜转转,似乎对什么都没有兴趣。它恹恹的样子有气无力。赵庆福吃惊地说,你是不是病了?

赵庆福越来越频繁地来往于埙城与贤人庄之间。他的自行车俗称铁驴,铁骨架是自己焊接的,一点多余的零碎也没有,已经跟了他许多年了。他飞身刚要上车,就被邻居胡大生喊住了。胡大生把车停在路边,问赵庆福去干啥?赵庆福说,艾特马病了,我去给它送点药。把胡大生气笑了,问他送啥药?他也说不清。反正是玉新吃剩下的,对消化系统有好处。胡大生数落他,说,你的样子哪像个城里人,给狗送药,亏你想得出,传出去都是笑话。赵庆福说,我原本也不是城里人。胡大生说,既然住到了城里,就是城里人。你就别犟了,跟我去过城里人的日子吧!赵庆福狐疑,说,啥是城里人的日子?胡大生神秘地说,知道我去干啥吗?我去挣钱。我昨天一天挣了三千多块,比开饭馆来钱都快。赵庆福就知道他去赌博了,否则身后得跟着轧票子机器。赵庆福说,我不去,你也别去。贤人庄自古就不出嫖赌的人。胡大生说,还贤人庄、贤人庄。我们现在是住在加州小区。懂不?加州是哪里?美国!美国赌博都是公开合法的,你就别老土了!

胡大生上车,关车门,车门关得砰砰响。扎好安全带,他又摇下玻璃窗,朝赵庆福招了招手。胡大生说,饭馆那几十间烂房子,赔了我一千多万元,我撒着欢儿花也花不完啊!我每天就是想怎么花钱,一想到那么多钱躺在银行,我就烧得慌。你跟我去玩一票吧,长长见识。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咋样?赵庆福摇了摇头,说,在贤人庄,祖上有规矩,掷骰子要剁手。胡大生哈哈大笑,说,现在已经没有贤人庄了,还规矩个屁啊!

自行车扔在草丛里,赵庆福捡砖瓦石块搭了一个高灶,还准备了些油盐。给狗盖房子的时候,他去山环里抱陈年谷草,发现了一个问题。那些玉米棒子叽里咕噜,漫山遍野都是。不是没有秋收,是秋收过了。那些人家只是把大的好的玉米棒子收走了。或者,连大的好的玉米棒子也丢下不少。住上高楼,拿了大把的拆迁费,他们都不把粮食当回事了!赵庆福气得一边捡拾玉米棒子一边嘟囔,都是饿不到,这是多造孽啊!一九六〇年吃食堂,树都啃去了一层皮,野菜刚出地皮就被扒光了。这才过去多少年,又把挨饿的事忘了,忘性可真大!他先是嘟囔,后来大声说出来。再大声,简直是嚷。这山谷寂静而又空旷,他的声音在空中盘旋,然后像鸟儿一样飞走了。翻过一个山梁,就是凉水寺村。那里没有拆迁,村里有小钢磨,可以把玉米粒磨成玉米和玉米面。赵庆福第一次去,老板问这问那。城里好不?住得惯不?解手真就在屋里?屋里臭不?满脸都是艳羡。赵庆福心里隐隐地疼,嘴上仍说城市的好。住三十楼,乘电梯,忽儿上,忽儿下。出了门就是大马路,又平又宽。公园都是花草,修剪得比菜板都整齐。老板认真地问,听没听说我们这里什么时候拆迁?赵庆福愣了一下,说等着吧。赵庆福从家里拿了两个蛇皮袋,几天就把口袋捡满了。赵庆福很高兴,老婆玉新也很高兴。这是新玉米面啊,以后再吃到新粮食不容易了!玉新以为这是赵庆福全部的胜利果实,其实远远不是。更大的一部分,赵庆福留在了贤人庄,他给全村的狗做狗食。高灶的烟囱一冒烟,那些狗就知道该吃饭了,成群搭伙地往这里奔。尤其是黄脊背,总是第一个冲过来,吃得又快又多。嘴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它这是护食呢。赵庆福用棍子别住它,让它给别的狗留点,可这个吃瞎食的玩意儿,力气大得惊人,一根棍子根本别不住它。赵庆福气得嚷,你咋这随胡大生呢,一点撩人儿的地方也没有!

艾特马总是很矜持,它留在狗群外边。东西丢在地上它才肯过去闻,若是放在手心里,艾特马便别着头,拒绝走过来。赵庆福骂,你个狗东西,还有完没完。可心里却很不好受。他知道,这是艾特马记仇了。他觉得,村子弄没了,连狗都嫌恶他,他过去对艾特马说过,即便所有的人都搬走了,他俩也坚守。他不走,狗也不走。后来,他背叛了自己的誓言。有啥办法呢,他没办法呀!艾特马的心情他当然知道,可他的心情狗却不能理解。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它理解。他居然很难受。小花抢不过别的狗,赵庆福便给它吃小灶,边喂小花边留意艾特马。他在间接打溜须。狗是直肠子,不知能不能理解这种曲里拐弯。赵庆福气笑了,骂自己贱。喂完了狗,他才记起药还在自己口袋里。赵庆福特意拌了食端给艾特马,这回艾特马吃了,只是吃得很勉强。

也多亏小花的身量小,才能把半个身子委在树洞里。这株花桑树也有几十年了,赵庆福小的时候,它还只是个苗木。花开时散发出一种淡淡的香气,不结果儿,它只开谎花,要不咋叫花桑呢。眼下树皮皴裂得不成样子,已经老迈了。这里是上山的必经之路,拐上左边的那道坡坎,就能看见大黑。赵庆福照料大黑回来,偶然想起应该给小花也修个房子,树洞的下边呈坡形,便于雨水流出。可小花把身子攒进去也难。想起小花曾经大腹便便的样子,赵庆福的心甚至有些柔软。小花看护的那家院子里有被砸烂的柜子、椅子、床腿。给小花搭个窝真是不费吹灰之力。小花就在不远处看着,睁着两只毛毛眼,似乎是在说,你这样照顾我,这是要闹哪样?哪样也不闹,赵庆福越忙乎越上瘾,搭了一层不行,又想搭二层。他忙得满头大汗,坐下歇息时,见一个女人拄根棍子从山路上下来了。赵庆福一惊,马上想到了大黑的安全问题,大黑隐身在山坳里,应该是一个巨大的秘密。

赵庆福一直看着女人走过来。女人身量高,皮肤白,腰间系着外衣,手里的棍子更像道具,在地上“蜻蜓点水”。看上去她岁数不大,最起码没有自己年龄大。也许城里的女人细皮嫩肉,不显年龄?赵庆福主动打招呼,逛山呀?女人说,逛山。赵庆福问,从哪边走过来的?赵庆福期待她说右边,右边通向凉水寺,那样她就看不到大黑了。可女人停下脚步,用棍子指了指,左边,柿子树上拴着一头大黑驴,不知是谁家的。赵庆福慌忙说,我家的,我晚上就拉走。女人却狐疑,她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有点可疑。女人说,这村的人都住高楼了,你不住?你把驴往哪拉?赵庆福干咳了一声,说有人住的地方就有驴住的地方。这话听起来有些费劲,你住床,驴难道也住床?女人不愿意就这个问题掰扯,她并不关心这些。她蹲下身来,研究这个小房子。小花看她没有恶意,站起身走过来,匍匐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嗅了嗅她的脚面。女人丢下棍子,摸了摸小花的头,说,这小狗模样真俊,你是不是为它盖的房子?赵庆福说,它跟我家的艾特马相好。女人一下有了兴趣,说艾特马难道是条公狗?谁给起了这么洋气的名字?

赵庆福说起儿子赵乐,在省城的大机关当公务员,业余时间写诗。他说自己是个诗人。他说艾特马每天带着女朋友在树行子里穿行,也是个诗人。

女人笑着说,你们都好有趣!

接下来,女人把腰间的衣服解下来挂在了一棵小树上,把T恤的袖子往上撸了撸,说,大哥,我给你打下手,这房子是不是要往上盖?四根柱脚支起来了,赵庆福解释说,雨天一层容易灌水,我给它搭个二层楼,它以后再生孩子也省得受罪了。女人嘎嘎地乐,夸赵庆福有爱心。可提出意见说,既不用卯榫,又不用钉子,盖起的二楼容易坍塌,抗不住三级风。不如把一层垫起来,垫得比路基还高,再大的雨水也流不进来。人家说得有道理,赵庆福点头同意。他把整个建筑毁掉重新翻修,女人给他递这递那,他心里美滋滋的。他问女人姓啥?女人说,我姓俞,榆钱的榆少个木。赵庆福张口就叫俞姐,他觉得,人家虽说比自己年龄小,但却显得有见识。女人问他姓啥?他说姓赵,女人开口叫他赵表兄,把赵庆福叫得一愣。女人笑着说,我姥姥家是小水村的,跟贤人庄房连山地搭边。

俞姐的话说得怪好听,她也是个有趣的人。

房子搭完了,俞姐说去村里看看。他们一边走一边谈论狗。赵庆福知道全庄狗的名字,边走边给俞姐做介绍。俞姐就在后面跟着他,臂弯里搭着自己的外衣,但两只手一会儿也不闲着,举着手机拍照片。俞姐说,她小的时候住姥姥家,经常到贤人庄来玩。小水村的人谈起贤人庄,都好羡慕。说贤人庄家家和睦,邻里相亲相爱,生产队的年月,也从没丢过一个麦穗。有一次,外面来了个贼,偷了村里一头猪。走到村外,看到贤人庄的村碑,就把猪拴在了碑上,没好意思带走。偷贤人庄的东西会遭报应。左右邻村的人都这样认为。俞姐还记得大庙改成的学校,柱子都是红油漆的。还有村头的老槐树,那上面挂着钟。钟声一敲,社员都来树下聚齐。那块石碑也好玩,“賢”和“莊”两个字都是繁体的,怎样学都不会写。她们曾经在那里玩老鹰捉小鸡,围着石碑跑来跑去。夏天的蝉多得出奇,站在树下,要放开喉咙喊,才能让对方听到声音。沧海桑田,真是沧海桑田啊!俞姐感叹。赵庆福默默地听,他说不出那样的话,但能感受到俞姐的气韵和自己相通。那种忧伤会传染,让心一波一波地悲凉。俞姐停顿的空儿,赵庆福说,自己本来造了个大房子,能住全庄的狗。可这些狗夜里都不来住,它们就守着自己的祖家宅。俞姐说,这是狗的品性,忠诚。它们守在家里,会觉得有一天主人会回来。赵庆福叹了口气,说,谁还记得它们,早把它们忘了。俞姐说,你不是回来了吗?赵庆福说,我是没事干,闲的。俞姐说,你不是闲的,你是秉承了贤人庄的血脉。我打小就知道,贤人庄不是普通的村子!

赵庆福热血沸腾。一激动,赵庆福说起了大黑的事。他觉得,他终于找到了可以说话的人。小的时候有人给两千四百元,现在一张驴皮值四千元。可却不能卖,是找不到真正使驴的人,所有想买大黑的人都是屠夫,可大黑是壮劳力!听说大黑曾在客厅过夜,俞姐感动得眼圈都红了。她拉着赵庆福去山坳里看大黑,夕阳正好越过山岚投射到那片山坡,大黑在悠闲地吃草,半个屁股染着夕阳,几只蚊蝇追着它,大黑的尾巴一甩一甩。俞姐倚在大黑的身上拍了很多张照片,还把自己的脸和驴脸并在一起,笑得特别灿烂。俞姐拍完,暮色把天空渲染了。俞姐问他要不要搭车回县城,她的车就停在马路边上。赵庆福说他有自行车,他骑车回去。两人走到路边上,一回头,村庄的废墟上站着一群狗,齐刷刷地看着他俩。俞姐忙不迭地把手机对准了它们,嘴里说,太好了!太好了!这哪里是狗,这是一群精灵啊!赵庆福眼睛一睃,就发现里面没有艾特马。他的心慌了一下,等汽车开走,赶紧返回了自家宅院。发现艾特马躺在新盖的那间房子里,似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你咋啦?赵庆福问。

赵庆福来到了外面,给儿子赵乐打电话。他说,艾特马好像是病了,不想吃东西,现在连站起来好像都困难。赵乐有些奇怪,说,不是说好了不要狗了吗,你怎么又回贤人庄了?

赵庆福哽咽了一下,说魂在这儿啊!

赵乐说,把它弄回城里吧,让它给你和我妈做个伴。

赵庆福说,现在想弄也弄不了,自行车驮不了它。

赵乐说,等我休假回去,我把它拉回去。

赵庆福说,这狗东西,又小性儿又娇气……比你妈都不好对付。

赵乐嘎嘎地乐,说我妈也忒大镜面儿……它生而为狗是没办法的事,你叫个车带它进城算了,给它瞧瞧兽医。

赵庆福心里却不情愿,他越来越矛盾。他给自己找辙说,还有小花呢,还有全村那么多狗,都眼巴巴地看着我呢。

赵乐不说话了,他知道老爸在纠结。他也曾经动过心思,把艾特马带到大城市来,想是这样想,实施起来却非常有难度。牵着这样一条土狗上街,还不让整座城市的人笑掉牙?所以,他理解父亲。这个时代需要美容美貌,土狗是一个悲催的群体。那就先这样吧。他只能说,由它去吧。

赵庆福又给玉新打了个电话,说今天晚上想住在外头,凉水寺磨玉米的小钢磨坏了,他要等等。玉新吃惊地说,天气凉了,外头也没被啊。赵庆福瓮声瓮气说,你别管,我冻不着。

玉新说,你别给我感冒啊。

天是湛蓝的颜色,星星密密麻麻驻扎在天上,声色不动。周围没了遮挡,赵庆福从没发现天空这么辽阔高远。小时候的天空就是这个样子,就是这样多的星星,都待在自己的位置上。后来不是这样了,他以为是自己长高了。七月初七看牛郎织女,三星朝南要过年。如今人老了,啥都变了,但那些星星还是俏眉俏眼,一点不显老。也不知天上有没有贤人庄,如果有,会不会被拆迁。赵庆福的想法跟赵乐说起过,赵乐总是笑话他,说他像诗人一样多愁善感。分房时,赵庆福选择了小平米。他跟胡大生住对面,人家的房子比他家大很多。余下的拆迁款,给赵乐还了房贷。赵乐起初也不接受拆迁,村南村北到处走,留下了很多影像资料。后来拿到了拆迁款,赵乐也喜滋滋的。关键是,赵乐的媳妇也喜滋滋的。更关键的是,赵乐媳妇的婆婆也喜滋滋的。她打年轻的时候就讨厌地里的活计,媒人领着她来相亲,她摆弄着自己的小白手说,我可干不了庄稼活。她是老丫头,爹妈都宠着。赵庆福接着宠,不宠有啥办法呢?去地里薅苗,她连苗和草都分不清。有一句话这样说:干一个大子儿的活,要俩大子儿的工钱。说的就是玉新这种人。当然后来分清了,可还是付不出辛苦。摘一天果子,她能在炕上趴三天,连饭都做不了。一到晚上就说,赵庆福你给我捶捶腰、背、肩、腿肚子。赵庆福说,你就说哪不用捶吧。一捶就能捶俩小时。贤人庄的女人说起玉新就赞叹,人家那是好命,天生就不会干活。关键是,赵庆福干活一个能顶仨,老天爷就是这么会搭配。你能干,就多干呗,还有啥可说的。

住在村里的念头赵庆福从出来的时候就有,或者,从打搬到城里就有。可怎样住,是个问题。念头就像水里的鱼,经常在水面蹿一下,提醒你。今天,这个念头强烈了,是因为艾特马病了。其实,他知道艾特马有心病,它觉得自己被抛弃了,拐不过这个弯儿。可全庄的狗都被抛弃了,也没见谁像它那样。还有,小水村和二十里庄的狗都被拉去屠宰了,它咋不和它们比呢。没办法,这狗就像玉新,身上都是毛病。还能咋说?也是宠的。这一天,赵庆福的心里乱糟糟。在城里是空落落,回来是乱糟糟。他自言自语说,你是狗,丢下不会有人说啥。若你是人,哪怕一半是人,你也能跟着去住高楼,这里的道道,你咋就不清楚呢!

即便没有艾特马生病,赵庆福也想在村里住一宿。听听秋虫叫,沾点露水花,听听地底下的声音,那是先人在说话呢。这样的日子屈指可数,不定哪天就没有机会了。“挖个坑儿,埋点土,数个一二三四五……变变变”,就把一只手变没了。原来是插进了土窝里,在手背上夯实,上面都是小巴掌印。小心地把手抽出来,那里就剩下了一个土房子。这是赵乐小时候玩的游戏,真的一样。他说,爸,你看我把手变没了。其实他是背到了身后。赵庆福也假装看不见,大惊小怪说,你的手去哪了?真的变没了啊!赵乐哈哈大笑……房子虽然没有了,房址还在,砖头瓦块还在。那些书……被一铲子端起来,翻到了一个坑里,又扒拉下去很多石头……赵庆福不心疼,是因为,心不会疼了!他存了那么多的书,其实不咋有空看。村里人就说他做样子。对,那人就是胡大生。有一次,赵庆福从别人手里买来一筐旧书,胡大生就是这样说的。你买了这样多的书,一本也没看吧?他咋不看,看的。有一本名叫《奇技淫巧》的书,他就从里面学了知识。老张瑞先被蝎子蜇时,他找来三只蜘蛛吸毒液。结果,三只蜘蛛都给毒翻了。他喜欢所有有字的书,就是天生的劳碌命。赵庆福迅速把那些平整的砖瓦搬进了临建房里,在艾特马旁边,给自己铺了个炕。再把秫秸铺上去,还挺平整。玉新又把电话打了过来,说把玉米面磨细点,她喜欢吃细玉米面,可以把粥熬得像牛奶。赵庆福应了。一拍玉米秸,哗啦啦地响。玉新敏感地问,啥声音?

艾特马朝这边看了下,眨了下眼,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儿。屋顶上窟窿眼里是湛蓝的天空,露出了几颗晶亮的星星,周身感受到了一股寒气。赵庆福往玉米秸里委了委身子,自言自语说,狗日的,这下你满意了?

赵庆福没打算睡着,他心情有些激动,就像住新婚洞房一样。他和玉新订婚一年才结婚,这一年,赵庆福连手都没捞着摸,要不咋说玉新有毛病呢。结婚好几年了,也不跟他并肩走,嫌寒碜。他俩整个前半生都客客气气的。大地好像有心脏,和着他的心一起怦怦地跳。他把四肢打开,身下是各种交响。可不知怎么一下就睡了过去,又做了个梦。梦见艾特马追野兔,野兔跑“之”字,一次一次闪开艾特马。赵庆福又攥拳头又蹬腿,全身都在使劲,仿佛追野兔的是自己。一道黑影像风一样掠过,把赵庆福呼扇醒了。他一下坐了起来,身下的玉米叶子哗啦哗啦乱响,像发大水一样。他怔忪了好一刻,才想起身在哪里。借着微弱的星光,打量这个临建棚,艾特马不见了。外面突然出现了大面积激烈的狗吠声,仿佛世界末日到来了。赵庆福一激灵,从屋里蹿了出来。远处是山峦厚重的阴影,近处的黑色凝成了一坨,雾状般地飘移,撞得眼球都是疼的。天似乎高远了许多,星星显得又瘦又小。赵庆福深一脚浅一脚往狗吠的方向走,膝盖被树墩撞痛了,脚趾被石头硌了下,两条腿都有些不听使唤。没奈何,他停下了脚步。耳朵支棱起,听四下的动静。贤人庄从没这样喧闹过。狗吠声似乎是在下移,声音细小了许多。却偶尔有悲惨的哀号,把天空撕开了一条缝。黎明来了。曙色在幕后弹跳,忽然就蹦了个高,挣出了一片蛋青。赵庆福想起了大黑,心忽地揪了起来。他一瘸一拐朝那个方向疾走。天地陡然安静了,赵庆福不由得愣住了,心中生出一股不祥来。

小花的房子里没有小花。赵庆福从那里过,着重往里面看了一眼,小花似乎还没在新房里面卧过,填进去的茅草上连一点压痕也没有。窄窄的山路都被露水打湿了,石子光滑,赵庆福走得心急,几次都差点滑倒。柿子树下有一摊驴粪,却没有大黑。那条缰绳还在,却只剩下了半条,像蛇卧在草丛里,被齐牙牙斩断了。赵庆福解下那半截缰绳仔细看,知道这是碰上正牌贼人了,是带了快刀的。察看周围的痕迹,草茎有被拓宽的地方,是一直朝南朝右的方向,那里有汇向凉水寺的路,可以出山。

赵庆福缓缓蹲了下来,屁股碰到了一块带尖的石头,他蹭了下,找到了可以接受屁股的平面,坐了上去。眼窝是凉的,有泪似淌非淌。他用手背摩挲了一下,似乎是疏通了泪腺,泪水喷薄而出。

艾特马顺着山路跑了过来。它更瘦了,夹起的肚子像一张薄饼,脊背也像刀削的一样。可它精气、精壮,病容都无影无踪了。它的身后陆续跟着几条狗,溃不成军。艾特马几乎栽倒在了赵庆福面前十几步远的地方,那里有大黑的一团粪便。它大口喘着粗气,身体剧烈起伏,汗水把毛发都濡湿了。一只耳朵耷拉着,赵庆福凑近一看,耳尖被削掉了一块,暗红色的血顺着耳岔流到脸上来了,与汗水混合到了一起。赵庆福吃惊地问,谁把你伤成这样?大黑被谁偷走了?艾特马塌着眼皮,一副悲伤羞愧的模样。它把下巴放到了一条腿上,侧起脸。赵庆福就明白了。贼人偷大黑,艾特马追贼人。贼人有防备,艾特马被贼人伤了。他站起身,顺着山路噔噔往前走了几步,又折回了身。他去骑那辆铁驴,找一把镰刀别在了裤腰带上。赵庆福顺着马路绕向凉水寺,他是想去截住贼人。不管是谁,只要是贼人让我逮住,我就剐了他!

赵庆福无功而返。

这一个夜晚还有许多改变。天光大亮后,野桑树下聚起了零星的一支队伍。赵庆福跟在艾特马的身后也来了,他搭一眼,就发现少了许多狗。小花、黄脊背、张瑞先、大郎、二郎,都没在队伍里。小花的房子孤零零地矗立,艾特马走过去闻了闻,就转向了那个树洞。树洞里面有茅草,艾特马忽然疯了似的撕扯那些茅草,用爪子往外刨,前爪刨完了用后爪。赵庆福明白,它这是在找小花,它不相信小花就这么不见了。它觉得,是这些茅草把它掩埋了。赵庆福不愿意看这一幕,别过脸去,缓步往村里走,他捡到了一截绳索、一支羽箭,甚至还有两个白面馒头。他拿起来闻了闻,一股呛鼻子的药味。他找个低洼处,把两只馒头埋了。先是用土埋严实,用脚踩平整,然后搬起一块石头压了上去。

村南村北转了个遍,赵庆福看明白了,贼人不是一个两个,也许有十个八个,是为狗来的。贼不走空,把狗掳走了不少,没想到遇到了大黑。这是中大彩了,这些……他想骂句狗娘养的,想了想,他觉得不能侮辱狗。

疼痛的感觉渐渐减轻了。他在心底叹了口气,想,他和大黑的缘分总算尽了。牵走大黑的是强盗,但未必不是农人,就当它是去了好人家吧。我没本事给你找个好人家啊!他痛喊了一声。

腕子粗的葡萄藤绊了他的脚,他看了下四周,断定这是张瑞先的老房子。土坯墙,土坯炕,半个影壁上画着梅兰竹菊,如今已经塌掉了多半块。这都是老张瑞先的杰作。他没事儿就戴着小圆眼镜坐在门口,手里端着本线装书。院落里的那片小菜园,都是古老的种子。白菜都是小包头,帮儿又绿又薄,是一代一代自己繁育的。老张瑞先经常说,这种子是打前清的时候传下来的。而前清的时候,他家有人在宫里的御膳房传菜,专门伺候皇上。这些话,有人信有人不信。摔碎的小灰瓦上长满了苔藓。上马石、拴马桩,都是历史遗迹,他爹,以及他爹的爹都是文化人,知州刘念拔打埙城坐轿过来就与他家的祖上把酒谈诗,这些州志上都有记载。包括那块村碑,也是那时候留下来的。老张瑞先活着的时候,不让儿孙动他院子一个指头。大家都在空地上盖房,好多得些补助款。老张瑞先经常扯着风箱嗓子喊,谁敢动一根指头我就跟他拼了!他九十六岁了,留一撮山羊胡子。嘴里就剩两颗又大又老的牙齿,像大象牙一样,都豁到嘴唇外来了。谁能跟他一般见识呢。家家都进拆迁队,做工作。那些公家人却绕着这座老房子。大家都知道,甭去做工作,做不通。村子开始清点那天,他忽然死了。许多人奔走相告,拆迁办的、镇政府的、村干部,都长出一口气。儿孙也长出了一口气,他们都知道,他活不过清点以后的那些日子。赵庆福曾想过,和老张瑞先一起当“钉子户”,没想到老先生识时务,先过了奈何桥。拆房那天,赵庆福就站在不远处,抱着膀子看。他比那些儿孙心里都不好受。绳索围住房身,牵引车轻轻一拉,房子“噗”的一声就趴架了。就像马蜂蜇了的烂柿子,内里早烂了。

赵庆福小的时候经常来这里听老先生讲古,那个时候,他就觉得张瑞先已经是老人了。

没有老先生在前边当挡箭牌,赵庆福受不了拆迁队的轮番轰炸。五轮过后,他就缴械投降了。

从那院子里出来,赵庆福发现艾特马就在外面坐着,眼巴巴地看着他。削掉的那半只耳朵很打眼,都有点像毁容了。他蹲下身去,招了招手,艾特马踌躇了一下,别着头,摇着尾巴,万分不好意思地走了过来,把下巴放到了他的脚面上。

眼下流行各种群,埙城也不例外,俞姐一共加入了六个群,好友两千多人。炒股是一个群,瑜伽一个群,文友一个群。俞姐喜欢填词赋诗,从机关退休以后,就成了专业“坐家”。从贤人庄回来的晚上,她就把微信里的照片捣鼓到了电脑里,文图并茂,作出了一篇好文章。文章的题目是《表兄的家园》:

这个名叫贤人庄的村落,人都搬走了,剩下了一村的狗,一头叫大黑的驴,以及叫赵庆福的表兄。表兄漫山遍野去捡玉米棒子,背到凉水寺磨成面,给全村的狗做饭。他还搭了一间大房子,梦想让全村的狗入住。可那些狗忠于职守,都住在自己的家门口,等候主人归来。那些狗都有名字。艾特马、黄脊背、小花、张瑞先、大郎、二郎、娘娘、华妃。有大狗有小狗也有老狗。其中艾特马与小花是一对夫妻,它们生过三窝孩子,长得好看,都被人抱走了。因为主人没有带它进城,艾特马一直在跟主人怄气。我遇到表兄的时候,他正在给小花盖二层楼,他是在间接讨好艾特马……泪奔,我从没见过如此有情义的汉子……表兄说,房子盖高些,下雨天不会灌进水,这样它以后再生产,就不会受罪了——谁知道还有没有以后呢?我是说这片叫贤人庄的家园,早晚都会像小水村和二十里庄一样,被挖坑深埋……表兄说大黑是劳动力,所以不忍卖给屠夫。他曾经牵着大黑去遥远的下洼子,找能接受它的农人,可表兄失望了。现在,没有任何农事需要一头驴……他家住九十多平方米的房子,大黑跟他睡过客厅。眼下,大黑被他藏在了山坳里,过着隐居的生活。一头隐居的驴,该有多古典的情怀……

俞姐没想到,她的这篇文章在网上被疯传。

赵乐给赵庆福打电话。

爸,我有个表姑我咋不知道?

啥表姑?

发微信的表姑。

我也不知道。

你几天不回家了?

我忘了。

再这样下去你就成野人了。

我开出了一块地,种秋麦。争取明年能吃新白面。

爸。

嗯?

收手吧。

啥意思?

政府已经把地收储了,不会容许你再种粮食。

政府没管。

那是还没到时候。

管了再说。

你干点啥不好,哪怕去商场做保安呢。

我喜欢种地。

那个表姑是不是也喜欢?

你说啥?

我妈说你不要她了,拿着钱跟人家私奔了。嘻嘻。

我没有钱。

卖驴的钱呢?

赵庆福一下沉默了。他默默挂了电话。他不想说驴丢了。倒塌的废墟里有两领苇席,过去是苫木头的。他把苇席抽出来,拍打拍打土,遮到了棚子上头。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忽然有许多人来到了贤人庄。他们举着“长枪短炮”到处拍照,还有一个女的尖声尖气喊表兄。那是一个小面人儿,脸像敷了一层霜雪白得吓人。赵庆福正在埋锅造饭,小面人儿把他拉起来,说我要跟表兄合个影。立时就有一个镜头晃过来,咔嚓摁动了快门。赵庆福说,我不是你表兄。小面人儿说,你是俞姐的表兄就是我的表兄。你是我们大家的表兄!照相的是个小胖墩,笑眯眯地解释说,我们都是俞姐的微友。俞姐的朋友也是我们的朋友。一面绿色的旗子飘了起来,上面写着一行字:动物保护协会。小面人儿说,表兄不知道我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吧?你现在是网络红人了,等着吧,会有更多的人来到贤人庄帮助你。赵庆福吃惊地问,帮我什么?盖房?打井?种地?小面人儿不好意思地说,这些帮不了。赵庆福抱起一摞砖去砌坝台,他得让土地能存些雨水。小面人儿追着问,大黑呢?艾特马呢?小花呢?快让我们见见吧。赵庆福闷了半天,才想起俞姐是谁和有关表兄的典故。他说,我不是俞姐的表兄。小胖墩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你就别客气了。现在,你是全体网民的表兄,推都推不掉的。

俞姐是坐越野车来的。后备箱里,两个木桶装满了剩菜剩饭,是从饭店收集来的。还有若干纸箱盛了矿泉水和各类罐头,小面人儿抱了一些过来,说表兄就别做饭了,跟我们一起吃这个吧。赵庆福有些不知所措,他问你们来干啥?小面人儿说,来帮你啊。喂驴,喂狗。你没看见我们的旗子?我们是来和你并肩战斗的。你的事迹感染了很多网友……人群一波一波往上拥,他们都戴着相同的帽子,穿得花花绿绿。俞姐指挥他们卸物资,搭帐篷。还有人支起了烧烤架,各类海鲜的味道蹿了出来。小面人儿进到了临建棚子里,一惊一乍说,你就住在这么简陋的地方啊,八面透风。为了保护动物,你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俞姐跟人把两个木桶抬了过来,俞姐说,回头我们送表兄一顶帐篷,带轱辘的。

她钻到里面看了看,说,表兄,狗呢?

大黑失踪了。贤人庄那么多的狗不知所终。俞姐眼窝浅,一颗一颗掉眼泪。她让赵庆福报警,一头驴七八千块呢。赵庆福摇了摇头,说不找了,找到了我也养不了它。俞姐却不管赵庆福说什么,又一条微信发出去,配照片。大黑的,自己和大黑的合影,两张脸并排。俞姐气愤地质问,贤人庄的驴你也敢偷,还有良心吗?贤人庄的狗你也敢吃,吃了会坏肠子的,你知道吗?俞姐号召全城搜索和抵制,有相关消息迅速报警。更多的图片上传的速度比风还快。残砖上的一幅浮雕。瓦砾间的一朵野花。荒草丛中的被谁丢下的一个编织物,上面是一个“福”字。古树巨大的伤口。砸扁的小书架藏在屋梁下,都是小学和中学课本。表兄的临建房。忧郁的艾特马。更多的是从各个角度拍的废墟,触目惊心的废墟,不知掩藏着多少血泪故事。俞姐两只手啪啪打字,每一条微信瞬间就有几百个人转发。该吃饭了,饭桌能折叠,专门为野外宿营准备的。啤酒、白酒、红酒都倒满了,各取所需。罐头打开了盖,烤肉串的香味在空中蔓延,烤蒜、烤土豆片、烤圆白菜,瞬间就摆满了桌子,把十几条狗吸引了过来。木桶里的食物它们吃完了,各个吃得肚儿圆。可烧烤的香味还是难以抵挡,它们朝天吸着鼻子,散在空中的那股香气都聚拢到了它们的鼻孔里。

三杯酒下肚,赵庆福话就多了。他从没像今天这么高兴过,那么多有身份的人围着他,喊他赵表兄,敬他酒。他是最后的坚守者,像有功之臣一样。俞姐把微信上的照片拿给他看,他正撅着屁股给小花搭房子。俞姐说,瞧这点赞的,都几百了。赵庆福问啥叫点赞,俞姐说,都是支持你、夸奖你的人。喝完酒,赵庆福领他们去参观山上的一眼泉,那泉水一年四季不干涸。鸟窝搭在石壁上,那里生长着一株紫荆,打赵庆福小时候,紫荆和鸟窝就都在,他打柴打累了,就坐在那边看鸟儿衔柴草回家。一块房子大的巨石,躺在离蜿蜒山路很远的地方,游人根本找不到。大家一起惊呼:这么大,多像一艘船啊!赵庆福解释说,他年年到这里来祭山神。天有天神,水有水神,山有山神。旧历三月二十七日是山神庙日,是大节日,家家杀鸡宰羊,让山神保佑果木繁茂,山民出入平安,不滚石砬,不被蛇咬。后来,祭山神的只有村里的老人。再后来,就只有他和老张瑞先了。他们不带供品,只带一壶酒。老张瑞先用小楷写篇《山神颂》,站在巨石上,对着远山深谷大声朗读。三杯酒敬洒向空中,规规矩矩磕三个头。老张瑞先死了,到这里磕头的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背着草筐,带陈年的四样果蔬,梨子、栗子、柿饼、核桃。先祭拜磕头,他不会写《山神颂》,但会把村里的事情念叨给山神听。保佑老人长寿,年轻人学好,做生意的顺风顺水,误入歧途的改邪归正。小面人儿插嘴问,贤人庄的人,也有误入歧途的吗?赵庆福说,开鱼馆的胡大生,就经常把别处贩来的鱼当作金盆锦鲤,卖大价钱。大家一起惊呼,我们都在那里吃过,原来是假的!山风送来远方瓜果成熟的香味,应该来自清凉寺那边。村上自从开始清点,果树就没人施肥打理了,不剪枝,果树就长疯条。花开得稀,果就坐得少。一两年就成柴树了。若在过去,这样的景象是会让人心慌的。人们呼啦啦搬走,就眼不见为净了。

胖墩问,你以后还会再来祭山神吗?

赵庆福说,不会来了。没人可保佑了。山神不保佑住楼房的人。

这话题就没趣了。大家都不接下言,场面就显得冷清。俞姐一挥手,大家反身下山了。都在向俞姐表露,今天不但过得有意义,还有收获。来到马路边,各上各的车。俞姐上了那辆越野车,朝赵庆福挥手说,赵表兄也早点回家吧,山里风凉,要多保重。赵庆福满心不舍,问你们啥时再来?俞姐说,有空就来看你。

贤人庄,贤人庄!

打开网页,满屏都是有关贤人庄的消息。还有人晒出了贤人庄旧日的容颜,村头写有古字的石碑、古槐,翘起的飞檐斗拱,是那座关帝庙,早在“文化大革命”时期就被毁了。不知什么人把资料保存了。古朴干净的街巷,每家门口都种花草。矢车菊、白玉簪,不是名花名草,却把村子衬得雅致。老张瑞先家的庭院、影壁、上马石和拴马桩都是热捧对象,眼下贴满了各大新闻网站,与俞姐的文字图片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反差,有很多网友激烈地留言:强拆!古老村庄遭血腥强拆!查查埙城的官员收受了多少贿赂!转发形成了铺天盖地之势,不但吸引了眼球,还让很多人深思。有人统计了一下资料,有关贤人庄的词条每天以十万递增,赵庆福甚至成了品牌,有人在埙城抢注了第一家“赵庆福狗肉馆”。倒好像,赵庆福不是保护狗的,而是专门做狗肉生意的。

一大早,俞姐还在床上翻微信,家里的座机突然响了。座机响除了诈骗的就是通知欠费停机的。所以俞姐走向座机时百无聊赖,边走边打哈欠。她拿起听筒,先让自己在沙发上坐舒服,才把听筒拿到离耳朵十厘米的地方,喂了声。里面的声音很热情,是俞清秋大姐吗?我是咱局的小万,万国良啊。虽然已经退休了,俞姐对万国良的名字仍如雷贯耳。她赶忙把听筒贴在耳朵上,是万书记啊,这么早打电话,您有什么吩咐?万国良三十几岁,但俞姐仍用敬语,同时心里咯噔了一下,她觉出了这个电话不寻常。万书记新年以后才走马上任,俞姐还没见过他。万国良说,这样早打扰俞姐是因为情况紧急,我现在不是代表我自己找您,希望俞姐认真理性地对待这件事。俞姐赶忙问,啥事?万书记快说吧,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不给组织找麻烦。万国良说,俞姐是有三十年党龄的老党员,相信能以大局为重,我是对最高行政长官拍胸脯打包票的。俞姐越发急了,说到底是什么事,万书记快说啊。万国良这才说,你写的有关贤人庄的文字,产生了极大的负面影响。这场舆情还在发酵,会给事业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镇长非常着急,连夜开会研究解决办法。所以当务之急,就是请俞姐删除有关贤人庄的所有文字,为这件事情降温。自己删除,而且要说服别人删除,把负面影响降到最低。俞姐的后脊梁都冒汗了。她心里有抵触,但嘴里说她就是喜欢文字,写着玩,没想给组织找麻烦。万书记开始打哈哈,说我们知道俞姐是好意,可现在,网上都是别有用心的人。俞姐冷汗淋漓,握话筒的手不由自主地抖。她赶忙说,万书记放心吧,我马上删除,一秒钟也不耽搁。万国良说,我这里还有个名单,小猪哼哼、老鼠杰瑞、福美人、小赵飞侠……这些人俞姐都认识吧?俞姐说,小赵飞侠不认识,他发的图片有贤人庄过去的场景,似乎是一个熟悉那座村庄的人。万国良说,那就不管他了……俞姐就先照我说的做——不会有情绪吧?

一觉睡到大天亮,赵庆福醒来先洗了个热水澡。玉新平时不爱与他戗戗,昨晚却战斗了大半宿。大黑丢了的事,赵乐先在网上看到了,第一时间告诉了玉新,玉新哭得眼睛像烂桃一样。大黑不是一头驴,是万把块钱的钞票,玉新想起来就心疼得受不了,一度怀疑赵庆福把钱私吞去做坏事了。从贤人庄回来,赵庆福满肚子的兴高采烈,他一下子认识了那么多的人,交了那么多的朋友,那些朋友又都赞成和支持他,他都想好好跟玉新说说。没想到碰上了玉新的连环炮。女人失去理性就语无伦次,老实的玉新也不例外,没有哪条能够分辨和解释。玉新哭一阵说一会儿,说一会儿哭一阵。很多罪行是以前的,或者邻居的,她也能给赵庆福安在脑袋上。说一千道一万,她不是心疼驴,是心疼赵庆福把驴弄丢了。这是大宗财产啊!没回家之前,赵庆福也没觉得大黑丢了是多伤筋动骨的事,面对玉新的眼泪,他发热的脑袋一下凉快了。想到了手里基本没有积蓄,以后窘困的日子,有个天灾病业,都是要命的事。想到这些,他有些顾不得颜面了。煮了碗面端给玉新,嘘着声音说,快趁热吃了。玉新却犯了死猪心,说啥也不吃。她这回是真生气了。他给赵乐打电话,想让赵乐劝劝他妈,赵乐的电话却关机了。

一宿觉睡得皱皱巴巴,洗个澡好受多了。

从洗手间出来,赵庆福自言自语说,还是当城里人好,这澡洗得,真舒服。他是说给玉新听的。过去他从没说过城市的好话,惹玉新不耐烦。房门被推开一道缝,一顶蓝布帽子从里面飞了出来。玉新说,快滚回你的贤人庄,别在这磨嘴皮子!赵庆福接到怀里,顺便戴在了头上,说这话可是你说的,我走了啊……我去种秋麦,争取来年能吃新麦面。玉新说,走了你就别回来。赵庆福贫嘴说,不回来怕你想我……外面忽然吵吵嚷嚷,赵庆福打开了房门,楼道里却没人。打开了窗户通风,这才发现马路上一片小黑点,分明是聚集的人群。赵乐把电话打了进来,说爸快去楼下看看,好像有人要跳楼。加州小区6号楼,就是咱家那栋楼嘛。赵庆福问他是咋知道的?赵乐说,微信朋友圈都传疯了,警察和救护车都出动了。赵庆福把脑袋伸到窗外,睁大眼睛使劲看,可惜啥都看不真切,这楼实在是太高了。赵乐又说,爸,你记住几句话。若有人问起,你就说你叫小赵飞侠,微信上的那些照片都是你发的。赵庆福说,我不叫这名字,我不会发照片。赵乐说,明天回家我就教你发微信,一学就会。赵庆福说,你明天回来?赵乐说,贤人庄的事闹大了,这又有人跳楼,我担心有人找我麻烦。赵庆福吃惊地说,跳楼的事跟你有牵连?赵乐说,这件事跟我没牵连……赵乐欲言又止,他没告诉老爸自己是网红,有一大批粉丝。他不耐烦地说,有些事跟你说不清楚,你照我说的去做就是了。赵庆福有些紧张,我叫啥虾?赵乐说,小赵飞侠。赵庆福说,我说话人家会信?赵乐说,你是贤人庄的文化人,最不愿意搬迁的就是你!

玉新披着衣服出来,问发生了啥事了。赵庆福朝窗外指了指,赵乐说有人要跳楼,家跟前的事我不知道他倒知道。玉新一惊一乍说,不会是胡大生吧?赵庆福问,他咋了?玉新说,他跟人家赌钱,听说连输带骗被人弄走了几百万元。赵庆福连忙趿拉着鞋子往外走,摁了电梯,电梯却半天没有动静。估计正处在繁忙阶段。有几级楼梯通往楼顶的小天窗,赵庆福刚要往上爬,胡大生从上面钻了下来。几天没见,胡大生像个大烟鬼,焦黄精瘦。胡大生说,我刚才想明白了一件事。赵庆福问啥事想明白了?胡大生说,钱是王八蛋,输了再去赚。赵庆福说,对。胡大生一把抓住赵庆福的脖领子摇了摇,说,我不是输了,我是遭人暗算了……我胡大生精明了一辈子,却吃了这么大的哑巴亏……话没说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电梯门开了,两个警察冲过来,一下就把胡大生摁住了。赵庆福张开两只手要护住胡大生,被警察一掌推开了。赵庆福哀求说,放开他吧,他想开了。警察说,他把人家的脖子砍断了,你说放开就放开?警察没让赵庆福一起坐电梯,他们护着电梯门不让他上。胡大生把谁的脖子砍断了?赵庆福使劲问了句,声音钻进了电梯缝里,却没人回答他。赵庆福止不住浑身发抖,地上湿了一块,冲鼻子的一股尿臊味。他意识到是胡大生尿了裤子,而且里面有尿蛋白,否则不会如此腥臊。尿液淋漓得就像水波浪,一直淌进了电梯里。赵庆福愣了好一刻,顺着木梯爬上了楼顶,一块砖头上叠放着胡大生的外套,蓝底上有小红暗格,胡大生的衣服都是名牌,看着就是好料子。他把外套提起来看了看,两只口袋鼓囊囊,里面都是撕碎了的纸条,撕得那么碎,真是花了不少工夫。赵庆福留神看,那纸条都是白的,没有字迹。赵庆福用手兜着,唯恐纸条让风刮跑,又塞进去时使劲往里摁了摁。他小心地走到了楼边上,底下乌泱乌泱的人群,被警车冲出了一条线。警车一鸣笛,楼似乎都在晃。他摘下帽子朝楼下的人群晃了晃。估计没人看见他,骑车的、开车的、走路的,潮水一样眨眼就散没了。他想,这要跳下去可真省事。输了钱,又有命案,胡大生也没舍得往下跳,好歹他也是当过老板的人。突然一个踉跄,赵庆福感到头有些晕,他一步一挪地离开了那里。

瞿镇长主持会议,主题仍然是贤人庄。二期工程没有一期工程进展得顺利,不能到最后了还出大纰漏,否则三期工程会更困难。因为涉及贤人庄,不得不谨慎对待。这样早开会也是从来没有过的,因为情况紧急,出现了胡大生跳楼的事。瞿镇长一直与前方热线联系,指示说,想尽一切办法,禁止胡大生跳楼。他不跳楼就是刑事问题。他若跳了楼,很多事情就复杂了。因为眼下贤人庄的事情太敏感,搞得全地球人都知道了。稍有不慎,就可能翻盘。血案是早晨四点发生的,受害人刚从外面回来,在楼梯口,被胡大生劈手砍了一刀。一刀就砍断了脖子上的主动脉,血蹿了出去,把对面的墙壁都喷红了。据说犯罪嫌疑人擅长杀鱼,大概他把人也当成鱼了。介绍案情的人用的是调笑的口吻,他是想让氛围轻松些。瞿镇长不时焦急地看表,看手机。手机终于响了,前方传来捷报,两名英勇的公安人员突击上了楼顶,从背后扭住了犯罪嫌疑人,把他拖到了楼下,化解了一场可能发生的公共安全危机。人抓住了就好,我们可以继续开会了。

会议的主题是,迅速掩埋二期工程的拆迁废墟,不给媒体或相关人员大做文章的机会。从中间的贤人庄动手,要干净、利落,不留一丝痕迹。听说那里不但有了建筑,还复垦、复耕,有人居然种了冬小麦。这个情况各部门知道吗?瞿镇长威严地看了下在座的人,说我们动员拆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一不留神老百姓又搬回去了。那还了得!镇长话音未落,工程总指挥报告说,镇长放心吧,我们的工程车连夜进了现场,已经连夜开始工作。他把微信视频给镇长看,现场的挖掘机正联合作战,形成了合围之势。镇长连连说好,好好好。大坑挖得像鱼塘,新鲜的泥土堆积如山。几十辆推土机正往里填埋,场面像打仗一样。

有些黑影在镜头里窜动。瞿镇长一怔,怎么还有活的?

听说是狗,瞿镇长的神情一下放松了。

因为安抚胡大生家的人,赵庆福几天都没有下楼。胡大生家一直没动烟火,渴了饿了他家的人就过来找吃的喝的。玉新每天忙得任劳任怨,再也没有工夫提大黑的事。把家里的剩饭收集一些,赵庆福又去贤人庄了。二十几里的山路走走停停。铁驴的链条总掉,再不就绞了裤脚。他一次一次下车打理,心里烦躁得不行。他想这几天俞姐他们不知有没有来,艾特马它们有没有饿肚子。动物保护协会的人就是好,如果不是偶遇俞姐,赵庆福做梦也没想到埙城也有这样的组织。他还想,如果这次艾特马追着他,他要把它带到城里来了。他带不走全村的狗,但有能力带走艾特马。狗如果睡在草地上,估计就不会有人管。因为它不吃草,也不会把草地蹬翻。这个想法让他隐隐有些兴奋,也有些不安。这个季节山上能寻些干果,冬天怎么办呢?下大雪了,山上连一粒粮食都找不到,总不能让它饿死。至于其他的狗,我管不了那么多。就像我管不了胡大生一样。赵庆福叹了口气,嘴里发散着一股腥气,自己都能闻得到。他和胡大生同年,两人上学的时候就要好,胡大生比他点子多,但学习成绩不如赵庆福。两人都参加了高考,都是落榜生。胡大生经常奚落他,你成绩好,你成绩好咋也考不上大学?胡大生一直做生意,在湖里打鱼卖鱼,后来开了饭店,是村里的能人,还当上了人大代表。就是当人大代表那年,两人有了间隙。赵庆福说他不够格,胡大生说赵庆福妒忌。说世上有花痴,花痴还能踅摸女人。你是个书痴,能踅摸个啥?还不是出大力流大汗。这次搬迁胡大生占了老大的便宜,他在原先饭店的基础上,又接出来一层楼。没想到最后落了这样一个结果,成了杀人犯。

路长得没有尽头。赵庆福看左边湖水边的参照物,明明是熟悉的,可一看到右边,又觉得陌生了。一大片光秃秃的黄土,碾轧得平整广阔,像一眼望不到边的打麦场。这是哪里,他有些拿不准。他又往前走,直走到有房舍的地方。他问路边的人,贤人庄在哪?人家说,你早走过了。他继续往回走,还是没有找到贤人庄。他就这样在路上走过来走过去,走了几天几夜自己都不知道。有一天,博物馆的小齐从这里过,正好看见了他。小齐吃惊地发现这不是他认识的那个老赵大哥了,像在山里住了几年的野人。问他在干啥?他迟缓地说,在找贤人庄。小齐说,你脚下这块地方就是贤人庄。小齐拉着他走上了一处高坡,看远处的山豁口,说那里是岔道,右边通清凉寺,左边通往山谷。赵庆福辨别了半天,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小齐也坐下了。他用手划拉了一下土,那土像松软的蛋糕一样,拍一拍,能印上五指印。小齐说,这里就是立村碑的地方,可惜村碑也丢了。原来,博物馆的人有慧眼,发现那碑的底座居然是块老玉,那样完整的一块老玉,谁看见都会动心。所有收集来的村碑都堆放在院墙外的空场,到底怎样安置,还要等上面的决定。有一天早晨,小齐发现那块村碑丢了。馆长吓了一跳,嘱咐他千万别说出去。可小齐想,告诉老赵一声总是可以的。他是贤人庄的人,应该知道真实情况。

赵庆福突然灵醒了。这几天,他就像被猪油蒙了心一样。他想起了艾特马,以及全村那么多的狗。赵庆福问,它们去哪了?

小齐没有回答。他站起身,拉着赵庆福朝湖边走去。秋风打着响亮的呼哨,那金盆湖水微波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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