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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牛不得不说的故事

2020-11-18吴永亮

山东文学 2020年9期
关键词:牛虻牛粪生产队

吴永亮

说起牛,我们顺便提一下豕(猪)。当初,先人造“家”时选取的“豕”,冷落了苦心劳累的“牛”。于是在“宀”(房子)之下给“牛”安排了位置,这便是“牢”,算作平衡平衡。

说起“牢”来,我们不得不谈到古时候的祭祀。祭祀分太牢、少牢。太牢,就是要把牛、猪、羊摆在供桌上。少牢,就是只取猪、羊(少了牛)。每到大的祭祀之前,高层就得从所管辖之地挑选三牲(牛、猪、羊),要选体形完美毛色纯正(这叫牺),外表没有疤痕、皮肤病等集中喂养一段时间,使其更加丰满。宰杀时,刀子要其腋下捅进去,这样外观上就是一头完整无缺的祭品,这叫牲。牺牲一词便来源于此,想其来历,确实有点对不住“牺牲”一词在当下人们心中的地位。现代汉语中常“牲畜”并用,用以敬神的鲜活家畜叫“牲”;家庭饲养、储备的鲜活动物叫“畜”。牲畜与畜牲(也可写作畜生),实乃天壤之别,前者中性,后者意思粗俗。

三牲挑选完毕,要集中喂养,好吃好喝好招待。喂养之时,必须拴牢靠,要是放跑了,亡羊补牢恐怕来不及。这便有了牢笼、牢靠、牢固、牢稳之牢。当然后来就引出坐牢、牢房、牢狱,其目的是让入住者牢记法律法规,时间一长恐怕也就有了牢骚甚至牢骚满腹。特殊年代,让人住牛棚接受劳动改造,并不必一定真是住牛棚(也可能真有住的),而是从古训中引来一个对条件简陋、让人改造三观的场所。

梳理一下,宝盖头与动物相配的只有“家”“牢”,再就是“宠”“寃”。不过“龙”那是云里雾里的只能想象而已,“寃”最终作为“冤”的异体字销声匿迹。于是乎,“豕”“牛”与“宀”相安无事了。

牛的一生,按鲁迅的话说: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鲁迅还有一句传世之句,那就是“俯首甘为孺子牛”。除此之外,赞美牛诗句还有一些,诸如初生牛犊不怕虎,九牛二虎之力等等。平心而论,对牛贬词相对多一些,如对牛弹琴、牛鬼蛇神、当牛做马、多如牛毛、泥牛入海、牛头不对马嘴、风马牛不相及等等。

虽说牵扯到牛的词、成语、歇后语什么,贬义较多,但几头牛的形象立在世人眼前,甚至立在国际大舞台,给牛大长了志气。

伴随着深圳成长,特区政府门前那头拓荒牛成为深圳的标志,象征着无数深圳创业者们任劳任怨,无私奉献,把一个贫穷的渔业小镇,开发成为一个国际性现代化城市。“拓荒牛”代表的,正是深圳的这种开拓、勤勉精神。

再后来,股市进入人们日常生活,上海、深圳交易所门前的铜牛昂首向前,喻意只要铜牛在,中国股市就能永葆“牛”市。

不管是艺术品铜牛,还是生活中真实的牛,最能显示力量非牛角莫属。母牛角一般短小,委婉,温情;公牛,特别是成年公牛角,高大,健硕,向上向外张扬。母牛角的作用,大致用于抵抵小牛昭示母爱什么的。公牛牛角则不同,主要作用就是宣示,向母牛示爱,向情敌示威。每每两只公牛敌视,首先是两眼涨得通红,然后就是后双蹄刨地,最为惊心时刻,就是攒足力气之后屁股向后一坐奋力冲向对方。那牛角就在一片尘土和哞哞叫唤中着彰显彼此实力。如果遇到两牛相斗,大人们早就告诫我们,千万不要站到两牛之间,因为那样就小命难保。咋办,任其斗,以一方落荒而逃而宣告结束。还有平日里,不要惹得老牛发脾气。惹急了,它追着你跑,用牛角挑你上天,摔下后再踏上一只脚。我们村后边的尤村,就有一位放牛的大爷被牛活活给挑破了肠子,最后不治。古人对此早有发现,于是造了一个“告诫”“告知”“告诉”的“告”字。“告”上面是“牛”字变形,整字会用口告诉你牛角能顶死人之意。

牛角,除了被人们挂在墙上作装饰品外,还常被人们挂在嘴上,那就是“钻牛角尖”。“钻牛角尖”可褒可贬,关键就看安在什么人“头上”。

牛角长长了,小牛独立性就变强,时不时糟蹋庄稼,偶尔会整情绪闹独立到处乱窜想看看外面世界多精彩……于是乎,小牛要经受“牛生”第一次大考,那就是给牛鼻打签子。

先是截取粗竹子的一段(也可用檀木,此木不易腐烂),一头削成蘑菇状,中间细长约十厘米,另一头打磨成尖并削出倒刺。

穿牛鼻子时,先把小牛骗离它父母视线之外,再将其绑在树上,请一位有经验的长者一手卡住牛头一手攥着“蘑菇”,将竹尖(或檀木尖)对准牛鼻孔一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力穿过两扇鼻孔中间隔膜。穿的时候,小牛痛得直蹦……从此,那根签子就相伴小牛从小长到大,从大长到老,从老长到死。人们在签子尖带倒刺处系上一根细麻绳,细麻绳再连结一根粗绳,那粗绳子要么系在牛桩上,要么牵在放牛或耕田人手中。想让牛改变前进方向,朝你想去方向轻轻一扽缰绳就OK了。牛的鼻中隔膜薄而布满神经,只有牵住并刺激牛的鼻中隔膜,才可以使牛感觉到痛而乖乖地听话,就可以牵着走。一头庞大之牛,被一段小小绳索所牵引(“牵”字下方就是一头牛,妙哉妙哉),这个方法还被后人引申为工作方法。“牵牛要牵牛鼻子”,意为做事要抓住关键和要害。

放牛在一般人眼里,那是一件充满乐趣的事情。每每看到,画家笔下“牧笛”常令我反感、作呕、憎恨,甚至有扛起刀子去砍画家的冲动。“牧笛”画面几乎千篇一律,一名男童头顶荷叶,偏坐在牛背上,一条缰绳捏在牧笛手中,与此同时,牧童双手端着笛子,那自然潇洒、惬意无比神态……其实不然。

放牛苦,放牛娃更苦,放牛女娃苦上加苦,那时我年少无知,后来才明白女娃到了青春期在外放牛有许多不便。

当时,放两头牛挣的工分相当于一个成年男子干一天活,而且,放牛是风雨无阻,从春到秋,一天不落。劳动力农忙时干活,农闲时歇工(歇工就没有工分入账)。如果放一头牛就不合算,因为放一头与放两头占的工夫是一样,但放一头只有半个劳力的工分。放两头,工分多了,但人就累了。我们骑在前一头牛背上,拉扯后一头,牛嘴特贱,逮着啥啃啥。一个人两头牛,顾了前头就管不了后头,那不是一个乱忙就能解决了的。牛又比较犟(难怪古人以“强”与“牛”组成“犟”),常常让放牛者苦不堪言,甚至有哭的时候一点也不是夸张。后来,我们给牛戴上用竹篾编的笼头,这样去放牛的路上,牛老实了许多。不过,每次戴上解下,都不少费工夫。

我们生产队放牛分队由三人组成:五十多岁的万道大爷领头,我和村上一位同姓比我大一岁的小姐姐来娣一起加入放牛队伍。生产队对万道大爷放牛那是一百二十个放心,也有人提出放牛,但都被队长一票否决了。来娣,上有一个姐姐名叫跟弟,来娣后面又添了一个妹妹,后来终于来了两个弟弟。这次写这篇文章,我专门与来娣取得联系,问她名字是叫“来娣”还是“来弟”,你知她怎么说:都不对。叫来地,田地的地。姐姐叫耕地。意思就是盼着来个能耕地,来个能下地扛活的。你说说。来地父亲也是肺结核,比我父亲严重,长年卧床,后来不到四十就去世了。全家人生活可想而知。生产队当时让谁放牛,一是要考虑到要求放牛家的人实诚,放牛不耍滑;二是掂量其家里实际情况,按现在话说,就有点精准扶贫的味道。于是这项光荣的任务就落到我们家和来地家了。

我们生产队,位于一个小山坡上,小山坡下面是一百多亩经年累月冲积而成的平原。田地以一条弯曲小河与西边下桥头大队相隔,河那边是连续起伏的山丘,树青草茂,放牛绝佳之处。我们大队的山,在我们队的正东方,距离有五六里地。一般人理解,五六里地不就两三公里吗?抬腿就到。哪里啊。牛走路比较慢,单趟就得一个半小时。人们常说一步一个脚印子,对人来说那是一种比方,教育人的,对牛来讲,那是实打实。时间一长,牛踩出脚印坑与坑之间距离匀称……所以,每个村都不允许牛的队伍来回走,因为走长了就会把路给磨成挫衣板。

山,是集体财产,自然受到保护。下桥头大队护林员是一名叫来根子鳏条子,近六十岁。个头大概一米六,皮肤黢黑,满脸横肉,两眼凶光,走路无声,一年说不了三句话,其下手凶狠远近闻名。如果遇到牛发起犟脾气,说是“来根子来了”,那牛也能乖了许多。

来根子早早就甩出硬话,外大队的敢到他所管辖的山上放牛,就砸断谁的腿和谁放的牛牛蹄筋一起清炖。

有一年的某个夏天,天降暴雨,收工之时,天黑如墨,万道大爷和我们商量,说今天天不好,来根子估计出不了门,咱就偷着过河去……果然大获成功。路近,草丰,牛饱,回家早……那晚,兴奋得我梦都做重了。

不承想,高兴劲还没退,第二天一大早,来根子就站在河那边高喊了几嗓子。原来,他早起巡视时,循着牛脚印就知道我们偷袭他的防区。

第三天上午,来根子就在我们村去公社驻地路边一窠小树丛里候着呢。万道大爷一步一晃去街上买电池。不料,来根子一个箭步从树窠里冲将出来,抱着万道大爷就扑向路边水塘。来根子摸清了万道大爷的底细,论摔跤能力,他扳不过;但论水性,万道大爷那就不是他的对手了。

万道大爷被来根子冷不丁一抱就有点蒙,外加直接到水里……来根子水性好就好在,能在水里弊三分多钟不换气。万道大爷眼看就要被水呛死过去,好在有路人经过此处,费死洋劲才把两位拉到岸上,要不然准会出人命。万道大爷边骂,边倒退的远远。打那,惹不起只能躲得起,我们没再敢越那条小河一步。下桥头大队传出话来,要树来根子为维护集体利益的毛主席的好农民。闻讯后,我们大队向上反映来根子差点闹出人命,是刑事犯罪分子应该判刑。后来没了下文,不知为啥。

我们放牛,农忙的时候,一天要放四次。早上三四点钟,起床到大队山上去放,赶着天亮时分回到生产队,将牛交给犁田的人,他们要干个把小时的早工。他们回家吃早饭时,我们接过牛绳,就近在田埂沟渠边放一会。吃罢早饭,劳力们接着干活,我们再回家吃早饭,眯一会。午饭时分,我们垫些粗茶淡饭,又赶到田头与犁手交接。夏日骄阳似火,大人们吃了午饭,可以困上一觉,而我们只能伴随牛在狭窄的田耕上、河坎下晃悠。因为放两头牛,又要牛吃草又要防牛吃庄稼,不易啊。哪有闲工夫去顶着荷叶吹笛子。好不容易熬到下午上工,我们才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家。傍晚时分,我们接手,从而向大队所属的山开拔,晚上大约十点半左右,我们开始返回。次日三四点钟,又开始新一天放牛生涯。你说,那有闲工夫去折荷叶吹笛子。

农忙时节,犁田的人们,盼着下个雨什么的,好早点收工回家歇歇。作为放牛的人,只要看到有下雨的迹象,时刻做好准备,一旦田间传来“放牛”吆喝声,立马抓起简陋的雨具,冲出门。晚了,那牛不知到哪儿去约会了。按今年春节前后流行的话说,我们放牛者就是逆行者。

晚上,来回折腾,牛累、人乏,好多时光都耗在路上。现在想想,我个子只有区区1米7,还有觉少且浅,大概除了当年物质生活不能满足日趋生长的需求,恐怕与不能睡个囫囵觉有关联。

来回放牛,都是我打头(男子汉必须的),中间是来地(她放的是一头母白牛,还有一头黑牛),万道大爷断后。我一爬上牛背,整个身子就与牛背来个零距离接触,左手拉着骑着牛的鼻绳,右手拽着后一头牛的鼻绳,在颠簸之中眯起了小眼睛。过去我们从书上得知,老马识途,这个我没体会,但我深深知道,老牛也是识途,而且准确无误。老牛每每走到一个陡坡或要过河沟时,就会本能地停一下,或有意颠一下,提醒身上的主人,要抓牢其肩胛上那块硬皮,以防摔个屁股蹲儿。

别看牛那么大个,好像有点笨拙或有点傻,其实牛内心很细腻。

如果遇到洪水季节,浅滩变成深河,也不有怕。牛过河,有绝招,那就是昂起头,四蹄在水下不急不慢地蹬,牛背在水平面上下轻微沉浮,再宽的河也不在牛的话下。我们挽起裤腿到大腿跟(怕湿了裤脚),双膝跪在牛背上,准能顺利渡到胜利的彼岸。要是放在大白天,我和来地都会站牛背上,双手伸平,好不快活。那情景,和多年后《泰坦尼克号》露丝和杰克在船头经典造型好有一比。还有一种过河法,那就是拽着牛尾巴,双腿打着水,畅游一番。

牛,身上好惹虱子。放牛娃自然也逃脱不了干系。我们男孩子好办,剃个光头,让虱子毫无藏身之地。女孩子头发长,爬满了虱子和虱子生下的子。痒,那是绝对的。用篦子篦,用指尖掐(两个指尖对着虱子,咔嚓一下就要了它的小命,很有成就感),特别是那虱子子粘在头发上拽都拽不下来,跟上了万能胶似的。不知谁出了一个馊主意,用666粉抹。来地就试过一次,差点把小命搭上了。

牛身上除了长虱子(当然,虱子对厚厚牛皮一点办法没有,只生寄生罢了),还特别好引来牛虻。牛虻,状似蝇而稍大,雌虫刺吸牛等牲畜的血液,危害家畜。我们把牛虻叫绿头(头绿莹莹的)苍蝇。长大后,我看到《牛虻》小说,才知道那玩意还有一个“牛虻”的大名。牛虻与虱子大大的不同,一个体大似花生仁,一个瘦小如芝麻粒;一个螫针坚如钢针,一个用放大镜才能找到其小口。牛不怕虱子,但对牛虻烦的透透的。我们给牛虻起了个外号叫流氓。

我们知道,牛有尾巴(我属牛,小年生日,自然就像开头所说也是牛尾巴),其作用就是拍打、赶走身上苍蝇、蚊子等。但牛尾巴短啊,只有一尺多长。牛虻鬼精鬼精的,常常跑到牛的腹部特别是大腿与腹部接合部,那里皮相对来说薄一些,最为关键的是牛尾巴不长更“莫及”。牛虻吸食牛血,其痛其痒人们没法感受,牛只有蹦跳来表示抗议。老到的牛虻只顾闷头取食,经验不足的被颠跑了,一会再折回继续蜇。

这个时候,有爱心的放牛娃就会脱下鞋子上阵。牛虻聚精会神地吃着,你对准了,一鞋底下去,准把牛虻拍成饼子,牛身上留下是一摊殷红的牛血。每每这时,牛就会抬起吃草的头来,深情望你一下以示谢意。每每这个时候,我们会拿腔撇调地学着电影《决裂》中“马尾巴的功能”,来上一句“牛尾巴的功能”。五十岁以下读者可能要上网查资料才能理解这句没头没脑的话。

大家知道,马、驴啥的,系在高处,北方老宅子墙上都留有系的石孔,门前系马桩,怕的是马、驴它们卧着睡觉,从而失去战斗力。

牛则不同。牛桩就钉在地上。牛桩一般选择任意树枝,截取一个带“7”字形楔在地面上(不是钉在墙上)。系的时候,把牛绳打两个圈(先逆时针打个圈,再逆时打一个,双圈并列),套在“7”字拐弯处收紧即可。牛要走,越拉越紧。解的时候,抓住双圈中一根轻轻一,就解决了。小小牛桩,把体大力庞的牛治得服服帖帖。

围绕牛桩,在我老家有一句顺口溜,那就是人家偷牛你拔桩。意思是说,人家把牛偷跑了,你去拔那根无大用的桩子,结果恰好被牛主人逮着。自然,你就成了偷牛者,至少也算个嫌疑者吧。你是傻呢还是傻呢。这句顺口溜,提醒大家不要占小便宜,平日里要有眼色。

生产队,在经济极其困难的情况下,给万道大爷配了一个长手电筒。通常手电筒装两节一号电池,万道大爷手电筒装四节一号电池,是用两节电筒焊在一起。这样的电筒,光照得远,近处看得更清,主要是为了远怕牛走失,近提防蛇等侵害。电池开支不算小,外加那个易坏的小电灯泡,但生产队实报实销,不打一点艮。万道大爷用一根细麻绳将手电筒两头固定,斜挎在肩上,好似威武的战士背着枪,着实威风凛凛。

万道大爷还有一根一米多长的细铁棍,主要用于打蛇、吓唬狼等野生动物。

后来万道大爷和我们商量,如其来回奔波,不如住在山上。大爷一说,我和来地高兴地直喊“万岁”。这样一来,牛不用来回奔波了,我们也不用成天半宿回家,睡不了几个小时就得起。再加上,在山上睡觉蛮好玩的。

于是,夏天夜晚,我们把牛绳盘在牛两角之上(防止牛踩住自己的牛鼻上的绳子,远看像牛头上扎了一条带子),任其在山上自由自在移动着吃草。牛比较合群,它们晃晃悠悠低头寻草而去……

牛吃到晚上十点多,差不多饱了。它们就集体进入卧谈阶段。跪在地上,围成一圈,小牛在中间,牛们闭着眼睛开始反刍。其间,必有一头老牛会警惕着张望四周,它怕狼、蛇啥的来侵犯领土和它的家人。

我们就在牛吃草不远处,选一块光溜溜的石块,听万道大爷讲牛郎织女、杨家将等老掉牙的故事。不一会儿,我、来地就躺在石头上,仰望星空,听着无名虫的鸣叫和松林中涛声,闻着花草香和万道大爷旱烟味、自身的汗味,渐渐进入梦乡。

万道大爷几乎没觉,成宿地坐在我和来地中间,一把蒲扇来回赶着蚊子,那根铁棍放在右手边,两个耳朵支棱着,一有风吹草动,大爷就会站起来巡视一番。大爷不仅关心我俩安全,还时刻盯着不远处反刍的牛群。

如果遇到狼来,大爷会立马喊我们起来,骑到牛背上去。牛对狼一点也不怕,它悠然自得地吃草,任凭狼在身边打转转。开始,我和来地睡意跑得一干二净,毕竟人小,怕啊。那狼,瞪着深蓝的眼珠子,围着牛转圈。等到狼靠近到一米左右时,牛会奋力抬起头来,朝狼做出驱赶的动作,嘴里喷出一股气来。于是狼就跑了好远,过一会儿又不甘心,再折回来……就在这种拉锯战中,谁也不伤害谁,最终以狼夹起尾巴灰溜溜地走开算了。如果恰好有小牛相随,那小崽子常常会躲在母牛身体下方。母牛通常情况下会护犊子,偶尔也有母牛将小牛崽子赶出,接受一下挑战不可能。这叫不经历风雨怎么能见到彩虹呢。

经过几次磨炼,我和来地胆子也大了起来,再遇到狼,我们也会配合牛喊几嗓子,既给自己添胆,也给牛群助威。

说到这,你也会说放牛的生活还是蛮有意思。

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让我们浇了透心凉……

那天白天,天气一切正常,可到了晚上非常反常,闷热得光脊梁还嫌皮厚。果不其然,不到十点,暴雨从天而降。我们三个人成了落汤鸡。打那,蓑衣、雨披成了我们必备的“行李”。

由于万道大爷对牛的好,还有我和来地对牛爱惜,我们生产队的牛比别的生产队的牛强壮不老少。一个明显标志,就是我们队水牛脖子粗壮,比一般生产队粗一倍。粗一倍,体力就会大几倍。有一年秋季,公社在仙坛大队召开双抢(抢收、抢种)现场会,大爷上台领奖,从公社江书记中手中接过一条印有“为人民服务”的毛巾和一套《毛泽东选集》(共四卷)。

万道大爷不认字,于是就把那四卷撕开卷成烟卷,当时,我想给革委会反映反映,后来想想大爷的好,也就把那个念头咽到肚子里去。

我们队的牛高大帅,所以别的生产队总是想方设法来套近乎,目的就是让我们队的公牛与他们的母牛来个一夜情,往低俗地讲就想借种。为此,大爷专门给我们开小会,让我们时刻提高警惕,站在“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高度,放牛时不与别的生产队搅在一起。一旦发现他们有意靠近我们的苗头,就要迅速赶着牛群——撤。

不过,我们家大牯子不明就里。每每遇到邻队母牛,大牯子就会跃跃欲试,但我们必须强行拽开,其实这个活是有很大风险的。牛有蛮力,特别是情绪高潮之时。

严防死守多年,但百密一疏。有一天一大早,我们去牛棚,那头负责传种接代的大牯子没了身影,但桩子在,牛绳也在,穿牛鼻子的竹签也在,只是地上流下一摊血和散乱的脚印。万道大爷跑去报告了队长,队长哨子一响,全村男女老少齐上阵,沿着血迹追去。本来大家以为很好找,结果,牛过一条河就没了踪影。当天下午,离我们村二十余里的芳山林场捎过话来,说是一头双脖子的黑牯子在他们那儿。万道大爷带着村基干民兵,通过七哄八骗,才给牛鼻孔安上铁环(由于鼻孔隔膜被签子上“蘑菇”拉大了,只能套上铁环),总算拉了回来。那已是第二天上午的事情了。原来,前天芳山林场,从下桥头大队买了一头母牛,从我们牛棚前经过。我们大牯子回到村里后,大概是闻到气味了,躁动不安,最后宁愿牺牲自己的鼻孔,循着那味那情那感觉而去。大爷回来说,那头小母牛毛色纯正,身材匀称,难怪。第二年,那头小母牛生了一头双脖子的小牛。万道大爷知道后,肠子都悔青了,本来话就不多,这下可好,个把月的话也塞不满一旱烟袋。

农忙时,放牛的确不是人干的活;到了农闲,说句良心话,放牛这个活就不那么艰辛了。

吃罢早饭,我们不急不忙地去到大队山上放牛。大队的山,名叫战备山,原来在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期间,国共双方在此交过战。我们经常在山上能找到子弹壳、炮弹皮就是一个很好例证。把牛往山上一赶,我们就乐得屁颠屁颠的。到山上挖一些桔梗等中草药卖钱,到树上摘下知了脱的壳(蝉蜕)也能兑换几个钢镚子,还可以捋刺槐叶子晒干,七分钱一斤,说是卖给古巴。古巴在哪,不知道,反正是很好很好、很远很远的穷亲戚。毛主席让支援那还有错不成。

牛吃草时,伸出长长厚厚的舌头,像一只手把草搂起来,然而上下牙齿一闭合,只听到“刺啦”,如镰刀般把草割得整整齐齐。现在想想牛吃草就像剪草机在工作。牛喝水时,也用舌头,一伸一缩,吧唧吧唧,时而仰起脖子,水就灌进了肚子。

小时候,我们老是说牛有两个肚子。一个草肚子(牛的左侧),一个水肚子(牛的右侧)。(前不久,一个偶然机会查资料才知道,牛有四个肚子,具体分工挺复杂的)。这两个肚子,形成两个天然的洼子,恰好放两只骑牛者的腿。牛的水肚子永远是瘪塌塌的,如果吃的时间足够长,草肚子基本能撑平。但是,一抔牛粪,草肚子就会瘪下去一块。牛拉屎时,会暂停下来,翘起尾巴,整个身子向后下微蹲。这也许是你翘什么尾巴拉什么屎的出处。有一次,我对来地说,我真想给牛腚眼上塞个楔子,等回到队里牛棚再拔开。不料,被万道大爷听到了,他说:我先给你塞个试试。吓得我直吐舌头,本能地摸了一下自己腚眼。不过,牛一到水里,两个肚子都会被水托起,平平的煞是好看。有一次,我们放烦了,就把牛赶到水里,喊万道大爷快看,牛肚子平了,可以打道回府了。万道大爷知道我们的小心思,说把牛牵上来瞅瞅。牛从水里还没上岸,肚子就瘪了。结果,不说你也懂的。放到北方,就是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说起牛来,不得不说牛拉的牛粪,每次都量大无比,物以稀为贵,自然牛粪价值不高。牛棚里,堆积如山的牛粪,成为烫手山芋,扔了可惜,攒下无多大用场。关键是牛粪撒在地里,好长一种虫子祸害庄稼,这真是正能量不大,负作用不小。所以生产队牛粪,谁愿意取都可以。倒是在山上,牛粪成了我们放牛娃仔仔追求的宝贝。

牛这种动物,随吃随拉,不讲时间不讲场合,哪管你人类有不准随地大小便之说。一拉就一大坨,湿乎乎直冒热气。

一两天之后,毒太阳一晒,那牛粪就半干了。我们用树棍把半干牛粪翻过来再晒晒。等到基本干了,我们就把它集中到一起藏到树丛或某个不被别人发现的角落里。干嘛用,等着吧。

山芋(北方称之为地瓜)成熟时节,我们会到地中央,悄悄地挖几个。打扫好战场,盖好山芋藤,近看都发现不了盗窃痕迹,何况从地边远望呢。

把干牛粪堆起来,中间放置山芋,再用枯草引着牛粪。有的读者会说我瞎编,其实是真的。牛粪中含有大量未被消化的草。牛粪烤出的山芋,别有一番风味,远比济南大街上烤出的地瓜香甜,也可能与当时物质匮乏有关。按我村上一位老人家说的:人饿狠了,稻草烧猪肉,稻草都好吃。而现在,物质丰富了,吃嘛嘛不香。一句话,跟谁说理去。

后来听说,西藏等地将牛粪直接糊在墙上,蛮好玩的。内蒙古大草原,还将干牛粪垛成墙,那也是一景。

牛粪撒落山坡上,还有一种奇怪现象,那就是能长出一种中药草。我们叫牛屎砣,原因在于有牛粪的地方肯定有此草生根开花结籽,其形状也有点像秤砣。为写这篇文章,我专门给做医生的堂弟打电话,他告诉此草学名夏枯草。大概此草不等到秋天就干枯。因干枯后的夏枯草好像麦穗,所以有的地方称之为麦穗夏枯草、麦夏枯等等。此草有清火明目之功效,能治目赤肿痛、头痛等,难怪我们当地有装夏枯草枕头的习俗。我说,为什么有牛粪的地方必长此草呢?堂弟说,那是因为牛将四周散布的夏枯草吃进肚子里,又通过排泄聚在一地,自然有牛粪的地方就长夏枯草。

我们剪下夏枯草头部,也就是像麦穗那段晒干,卖给供销社。我也忘记了多少钱一斤,反正,剪一大堆也难挣一盒勇士牌香烟钱(一角四分一盒)。不过,搂草逮兔子,顺手的事。我们也乐在其中,并且乐此不疲,原因在于那点小钱,家长一般不主动要,权当自己的小金库。如果呈上,家长举双手笑纳。

冬天到来,喂全队牛的任务就交给万道大爷一人,一天算一个整劳力工分。冬天喂牛,就是每天给牛牵到水塘边饮三次水,再喂三次稻草、山芋藤。一般生产队,还要给牛补充一些菜籽饼、花生饼,好一点加些黄豆饼。我们生产队,在万道大爷的建议下,每天除菜籽饼、花生饼、黄豆饼,另外给每头牛增加一两黄豆。有人举双手反对,说一年下来,全队黄豆打不了几担,每户才分两三斤过年磨豆腐,用来喂牛是不是有点过了。队长毕竟是队长,坚决支持万道大爷的建议。不过,又有人嘀咕,一人掌握黄豆,是不是……万道大爷建议,每天从管理员手中领取,让管理员再陪着去喂牛。开始执行了几天,后来管理员嫌麻烦,再加上大家对万道大爷的信任,就把钥匙交给大爷自己全权代理了。

每年开春,别的生产队牛干瘦、皮皱、毛发涩,而我们生产队的牛,皮泛油亮,根根毛立着。人家问起有什么偏方,万道大爷捋着胡子说:打死也不说,说了你们也不舍得。

万道大爷在1979年的春天去世。过世前一天,队长去看他。万道大爷硬撑起身子,贴在队长耳朵旁边断断续续地说:对不起队长,前些日子,肚子没油水寡得慌,二月初二那天,偷了一把黄豆回家炒着吃了。

队长握着大爷的手,示意大爷别说了。队长让人去仓库称了两斤上等黄豆给大爷送去,可是大爷吃不进了。

临终前,大爷向队长说,想葬在我们去战备山放牛的路东边,这样可以在九泉之下听到牛的脚步声。不过那地,是邻村赵家村的。队长硬着头皮去,人家一百个不愿意,说是别人谁都行,就是万道不中。原来,万道大爷不让赵家村的牛与我们村牯子“拜堂”。我们队长拍着胸脯打保票,来年准让牯子去配种。好说歹说,又用村半亩地换回大爷相中的那一分田。第二年,赵家村的母牛得病死了,那事也就一了百了。入棺时,队长把一把黄豆揣到大爷的口袋里;下葬时,队长又把黄豆撒在大爷的墓穴里外。

别人家墓前墓后,都长满青蒿,而万道大爷墓四周长满黄豆,一年又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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