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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冬眠蛙

2020-11-18陈贵良

娘子关 2020年5期
关键词:喜庆青蛙书记

陈贵良

干工作没有个好搭档着实让人厌烦。晋东纺织厂的厂长刘应兰就最讨厌她的搭档李纪。李纪干了八年了,业务上依然是个门外汉,平时还好捻花惹草,弄得刘应兰管不是,不管不是。

一九六一年的十二月二十九日,李纪病退二线,局组织部给刘应兰派来了抗大出身的卢志敏,让她来接任李纪的书记一职。就任那天,面对八百多纺织女工卢志敏做了激情洋溢的演讲:

“同志们,一九六一年就要过去了。在这里,我向忍受饥饿,依然坚持生产的纺织工人们,致以崇高的敬意!

我知道,在这种困难时期,广大群众最关注的就是干部和群众之间的差别。最企盼的就是干部们能和大家生活在一起。

由于物资匮乏,助长了一些领导干部的不正之风。就像顺口溜说的那样,一等人,送上门;二等人,走后门;三等人,人托人。我,卢志敏,绝不做这三种追求物质享受,搞特殊的人!我要和广大职工同吃、同住、同劳动,与大家休戚与共,一起熬过这灾荒岁月!”

台下掌声如雷,经久不息……

第二天,卢志敏就下了车间。她选了一个全厂最好的挡车工孙玉梅当师傅,跟上她老老实实地当起了学徒。中午,她也和孙玉梅一样,拿上自己的饭盒和饭票,到食堂排队去打饭。

孙玉梅悄声对她说:“卢书记,我发现你上挡车很内行啊!”

卢志敏微微一笑:“南通纺院的教材,我通读了一遍。仅仅是在熟练程度上不如孙师傅。当书记的就必须迅速把自己转变成内行,否则你怎么领导?那就会遭到下属的蔑视!”

“这可不一定。李纪当了八年的书记,也没有把自己变成内行。”

“也难免。他,是游击队出身;我,是抗大出身。虽然都是领导,但是档次不同。”

轮到卢志敏打饭了,舀菜的厨师一看是卢书记,那一勺菜明显就比其他人多出了一半。

这码事让卢志敏彻夜未眠。这还行?如今我下基层工作,就是来体验一线工人的饭食与劳动量是否合适。让他这么一搞就偏离开实际的轨道了!

怎么才能做到和大家吃得都一样呢?最后她决定自己以后不打饭,也不让孙玉梅替她打饭。她就等在食堂门口“截饭”。挡车女工的定量一样,饭盒也一样。她随便截住谁的饭,把自己的饭票和饭盒与其兑换一下,让对方重新再打一次就把问题解决了!

灾荒年间,这小小的一点改变竟一下子震动了整个晋东纺织厂。一个县团级干部能如此自律,着实让职工们为之所感。真有被她截去了饭的挡车工,忍不住当众就泪流满面。

卢志敏书记赢得了民心,全厂上下无不佩服。

李纪和卢志敏两任书记如此大的差别让刘应兰感到惊愕,她为自己能有卢志敏这样的搭档而自豪。“爱兵如子,无坚不摧。”能和这样的同事并肩战斗,以身作则不搞特殊,眼下还有什么样的困难不能克服?

经过一个星期的固定蹲点,卢志敏深有体会。除了星期一那天,大师傅给她特殊优待之外,其他五天的饭,卢志敏的肚子根本撑不到下班就饿了!刚开始饿只觉得有些心慌,再坚持挡车工作就头昏眼花了。

其实,国家给挡车工的定量并不少,关键饭里缺少油水!

解放战争时期,卢志敏每顿饭也不过就吃现在这么多。区别就是部队每到一处,先打问猪肉的价格,然后就比照肉价买猪……菜里面就多了那么两块肉,人根本就觉不出肚子饿!

要么再加一个馒头;要么加上两小块肉。我们的挡车工就都能撑到下班。

怎么才能给职工们吃饱些呢?长此下去可能会把整个一线工作群体拖垮!

每天缩短一小时的工作时间?

八小时工作日是法定的。这想法在一闪念间卢志敏就觉出自己已处在犯罪的边缘。何况生产任务这么紧!

为此,卢志敏进一步深入女工们的生活。半个月之后才知道,绝大多数处在青春期的女工,因为长期处在这种半饥半饱的状态,身上不由自主地停了月经。这越发让卢志敏坐卧不安。

晋东,乃煤炭基地。各种供应都侧重各矿务局井下的采煤工,纺织工远远排列在后。更何况自己在众人面前发誓,绝不做那种争抢有限物资的人!

卢书记成天价为此事担忧让刘应兰倍感亲切。晋东纺织厂可算盼来了个能体谅挡车工疾苦的带头人!

星期五的早晨刘应兰刚上班,就见卢志敏扛着洋镐兴致勃勃地对她说:“我有办法啦,我有办法啦。一旦能兑现,咱厂女工上挡车从此不挨饿!”

“真的?啥办法?”

“土改初期,晋冀鲁豫边区的地主往晋察冀跑,育红学校光校长就主动给他们安置。为了解救那些快死的人,她们吊青蛙给他们吃!”

“噢,你这一大早是要去挖寻冬眠的青蛙?”

“对。当时是夏天,青蛙可以吊;现在是隆冬,冬眠的青蛙也能挖出来。她们挖过!一想到这一码,昨夜里我就查阅了资料,今儿带上工具去河滩挖青蛙。冬天它们躲在石头底下、夹土层里、树根旮旯里冬眠。”

卢志敏连着挖了两天,冬眠的青蛙一只没找着!

这天是腊八节,临下班芦志敏对刘应兰说:“应兰姐,滹沱河的市委书记邸喜庆和你父亲是战友?”

“啊,他俩正经好呢。我爹的那条腿其实就是为他断的!”

“真的?”

“真的。四二年日本人扫荡,邸喜庆让鬼子给围在了郑家峪,咋鼓捣人家鬼子也不走。我爹急了,就领俩人炸了他们的弹药车,他们就一窝蜂窜出来追我爹。我爹他们仨被那群鬼子撵着跑啊跑啊,仨人都跑得吐了黄水,一直跑到了横岭北山的虎头崖。最后,他们仨手挽着手一起跳下了悬崖,就活了我爹一个,只是摔断了一条腿。”

刘应兰发现卢志敏一副茫然若失的神态。

面对刘应兰那质疑的眼神,卢志敏有所醒悟。

“你爹和他现在关系还铁吗?”

“那还用问?逢年过节,邸喜庆都会来看望我爹。”

“明儿是星期天,你有事吗?”

“没事啊。”

“那你跟我去趟滹沱河。咱俩坐明儿早上的汽车。”

“什么事?”

“今儿我累了,明儿到省运候车室我再告你。车票我定好啦,早晨七点半,不见不散。”

卢志敏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要走。

刘应兰急忙跑上前拦住她:“志敏,你大体的跟我说一下,究竟是什么事,好让我心里有底。喜庆叔最讨厌熟人干涉他的政务!”

卢志敏见她不依不饶,只好跟她又返回书记室。俩人坐下来,卢志敏一五一十地说:“这个会挖青蛙的光校长,是我抗大的同学,叫光小小。她向中央反映统购统销的政策问题,结果给划定了‘右派’。本来问题不大。有一次右派学习班开会,让右派们献计献策,如何渡过这灾荒年。她说,‘抗战时期她编写了一本《太行山区可食野菜》的书。只是当时没有照相机,没有拍摄野菜的样本!现在若拍上样本,再加上色彩,完全可以即时出版。可以供广大群众搞小秋收时对照采用。’”(注:“小秋收”是六○年的专用名词。意思是秋收后,把田野上所有的野菜全都采收回来。)

卢志敏说着站起身抓过暖壶,给刘应兰和自己各倒了一杯水:“本来这么鼓捣一下,就已经很完美了。结果她画蛇添足,说‘有些野菜,在有毒和无毒之间,譬如说咱们最常见的灰灰菜。只要采集后注意洗净叶子背面上的硝,就可以放心食用。灰灰菜量特大,漫山遍野随处可见。在灾荒年不吃它实在可惜!我们应该做些实验,搞一些数据出来,作为食用时的引导和参照。’”

卢志敏突然严肃起来,她心情沉重,难以言表。

刘应兰却急切地几次催问。

“应兰姐,你知道那些被打成右派的人,是多么想从那个界线里挣脱出来啊!所有右派学习班的人都踊跃参加实验。起初,他们按照光校长的安排,按量食用灰灰菜。后来他们嫌实验进度太慢,就私自加大了食量,自己详细记录了食用的数量。”

刘应兰害怕听这码事的结果,她不住地喝着水。

“最后弄得死了一个瞎了俩。社会上风传‘右派们要集体自杀!’滹沱河市就把光校长抓了起来,现在还关着。”

“你这同学原来是校长?”

“不,是教育局局长。抗日的时候,她是个小学校长。我们叫惯了,一见面还这么叫。”

“他……男的女的?”

“女的呀。”

“那怎么叫‘光小小’呢?”

卢志敏扑哧一笑:“这你得把姓和名联合起来理解。姓‘光’的女孩子下面没那个。”

刘应兰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带有几分讥嘲地摇着头。

“河里淹死会水的,堂上打死缠嘴的。教育局的局长管统购统销的事,她这可是土地爷管城隍啊!”

“刘应兰!国家有难,匹夫有责。一个共产党员眼看着国家面临的问题却视而不见,这样的党员还有什么用?”

她会不会是在利用我?刘应兰这么想了一下,还是应允了卢志敏明天同去滹沱河。

她从卢志敏眨眼就翻脸的表情上,深深地体会到卢志敏做人的原则性,以及她和光校长之间也像父亲和邸喜庆那样的战友之情。

俩人道别之后,望着卢志敏的背影刘应兰想到这是找邸喜庆办事,觉得自己应当先打个长途电话沟通信息。万一喜庆叔不在,人家去省里开会去了,你冒冒失失领她去了该咋办?

她和邸喜庆简短地通了长途电话,知道那里一切正常。刘应兰这才放心地回了家。

晋东省运的长途汽车站在河边街晋东饭店的西面。山西不缺煤,两个直径两尺的大铁炉把整个候车室烤得热气腾腾,也让旅客全然忘却现在还是腊月……依着东、西两个大火炉,候车室依次排列着十六张大长椅供旅客们使用。长椅的四周全是逃荒至此的灾民,他们眼睁睁地瞅着刚刚踏进候车室的每一个旅客。

卢志敏和刘应兰几乎是同时到的,她俩都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十五分。

“卢书记,你吃早饭了吗?”

“没有。我带了俩煮鸡蛋。你呢?”

“我爱人给我烙了两张糖饼。”

“嘿,那咱俩今儿可美啦!”

卢志敏发现身边的一家灾民,刹地扭过脸来关注着自己,这是一个刚跨入山西的五口之家。女人怀里抱着个吃奶的,男人背着个三岁的,后面还紧跟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

候车室的服务员见又来了灾民,立马过来查验他们的流亡证明。那男人郑重其事地从怀里掏出自己的介绍信。

卢志敏和刘应兰找着了发往滹沱河的候车椅。坐定之后,刘应兰便从小包里取出那两张裹着油纸的糖饼,那糖饼热气腾腾,散发着油与面和糖相结合的清香。

“哈哈,闻着真香哟!”卢志敏等待着分享刘应兰带来的美食。

刘应兰把上面的一张糖饼递给了卢书记,自己留下下面的一张。

剥开油纸,卢志敏迫不及待地撕下一小块放在嘴里咀嚼,认真地品味着糖饼那浓郁的滋味。

刘应兰正等着听卢书记如何夸赞糖饼的妙处,就见一灾民急匆匆从她身边窜过。

卢书记手中的糖饼“啪”地碰掉在地上。

还不等她俩反应过来,早有一女孩捡起饼来就跑出了候车室。

刘应兰向服务员抱怨着什么。

服务员的意思是——那女孩毕竟是从地上捡到的食物。

卢志敏急忙制止了刘应兰的责怪。于是,两个人又平分了另外的那张糖饼。

这一次,俩人几乎是把糖饼攥在手里,紧贴着嘴巴吃下。

卢志敏发觉与她同来的那家灾民,那男的眼睁睁地瞅着她吃。

终于,那人鼓足勇气朝她走来。

“这位大姐,我那孩子刚断了奶,你能不能……”

不等他的话说完,卢志敏已经把剩下的饼递给了他。

卢志敏望着十分欣喜的他拿着她给的那点饼,返回到暂时属于他自己的角落。

他的妻子接过那点饼时,还特意朝这面鞠躬致意……她“咕冬、咕冬”喝下半茶缸水,就把饼塞在嘴中咀嚼。嚼碎之后,嘴对嘴地喂给婴儿。

刘应兰的那半张饼吃完了,两个人相对无言,摇头苦笑。

卢志敏老想着刚才丢掉的那张饼,于是她不敢现在就跟刘应兰分吃自己衣袋里的那俩煮鸡蛋,免得又横出枝节。

一股呛人的恶臭袭来。

“这是吃上啥了,放这么臭的屁?”卢志敏问。

“‘皮皮板’。这是一种野生的豆类。长得又薄又扁,俺这达都叫它‘皮皮板’。你别看放屁臭,豆子吃着正经香哩!”

“是嘛?真要是那么好,人们不早就开发出新品种啦!”

“唉,不就因为它不好消化,放屁太臭么!”

忽然,正喂婴儿的那女人发出惊人呼号。

候车室的人们立时一阵慌乱……

“噎住孩子了,肯定是给噎住了!”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婆说。

于是就有几个女人跑了过去。

一个女人抱起婴儿正要给孩子嘬嘴。

后面的一个推开她,一把把孩子抢过来,头朝下地倒过身来,她使劲地拍打着孩子的脊背“啪,啪!”

哽噎在孩子喉管中的食物立时全喷在地上。

随着孩子缓过气来的哭号,那女人“哗”地撩起衣衬,掏出自己那硕大的乳房:“乖乖,乖乖!”

婴儿的哭号戛然而止,那小嘴急切地嘬着她人的乳汁。

临近七点半,随着要往各处去的旅客们陆续到位,灾民组织的小孩子们的大乞讨开始了。他们由那个捡了卢志敏烙饼的女孩子带领,依着十六排大长椅,轮流向旅客们行乞。

旅客们把自己的食物和零钱,挨个地分发在一张张掌心向上的小手上。

卢志敏见孩子们讨要完十六排长椅上的旅客,径直朝那刚来的那家灾民走去。他们展开了一个老大的食品包装袋,把所有刚讨来的食物和零钱全倒在里面。

女孩把这一袋零食和零钱端给新来的一家人。

那新来的夫妻俩激动得泪如泉涌。

刘应兰去厕所好长时间了,喇叭里不断广播着到滹沱河去的开车时间。卢志敏不得不去公厕寻她,见她还在女厕所门前排队。

“真倒霉,公厕后面的大粪坑给锁住了。八成是承包的大队怕别人偷粪,没法儿,只好在这儿死等!”刘应兰说。

“咳,男厕所那边没人。”

“那能行?”

“咋不行?让你到男厕所去屙屎,又不是乱搞男女关系!怎么了?一个当厂长的,连自己的这点儿事都处理不了,怎么去领导?要不然,我陪你进去?”

“好好好,我去我去!”

眨眼间刘应兰便出来了。她捂着嘴对卢志敏十分机密地说:”卢书记,今生此世,我刘某头一次感觉到,屙屎竟能如此的痛快!”

两个人哈哈大笑。

一个驮着沉重行李的旅客要进候车室。

卢志敏急忙拉开刘应兰,以便给对方让路。

进了候车室,那人想把肩上的行李卸下来。他使劲一甩,想在卸肩时减轻一点肩上的压力。

不料,那绑着的皮具突然断裂,只听“咣当”一声,袋子里的瓶子全跌落在水泥地上摔碎了。

液体从袋子里涌了出来,是菜籽油。

“撒了菜籽油啦,撒了菜籽油啦!”

候车室的旅客们立时掀起了一场抢揩菜籽油的运动。

人们用手绢、毛巾和衣物,蘸上菜籽油拧在自己的饭盒、茶缸、脸盆、甚至是暖壶里。

没有容器的人,干脆把捧在手中的油嘬进肚子里。

遍地流淌的菜籽油搅乱了行车秩序。有好多司机和服务员,从停车场闯进候车室参与争抢。

菜籽油的主人俨然成了局外人。他傻傻乎乎地愣在那儿不知所措。忽然,他使劲抽打着自己嘴巴。

服务员立即给他以安慰。

顷刻间,几十斤菜籽油就被人们擦抹干净,服务员用锯末对地面做最后的洁净处理。

油主人从衣袋里掏出工作证给服务员看,说自己是上海一家工厂的采购,拿油到这里办事情。油洒了自己没法儿跟单位交代,请诸位帮忙,做个见证。

服务员听了很是同情,立马叫来了几个人为他作证。

发往滹沱河的班车终于开动了。卢志敏和刘应兰并排坐着,两人身贴身头挨头紧紧地偎在一起。

这是一个无雪的冬天。汽车驶出了晋东市,车轮后扬起了黄色的旋风,那黄尘铺天盖地腾在半空,久久不能散去。

窗外最扎眼的景色就是榆树。它们全被人剥光了皮,大老远望去,像一个个人的裸体裸露在冬天的原野。

尽管是腊月,人们依然在田里劳作。有的寻野菜,有的剥树皮,还有的熏田鼠。真有田鼠从冒着烟的地洞里窜出,人们拿着大扫帚追着扑打,车上的旅客们热烈地讨论着那一窝窝田鼠的价值。

汽车开到县界,绕着路基,爬上了太行山。旅客们对窗外全失了兴趣,一个个无精打采地打着瞌睡,善睡者早已响起了鼾声。

滹沱河市委书记邸喜庆,早就听说刘应兰的新书记如何如何廉洁自律。今日得知她是专程来这里问询如何挖寻冬蛙的事,这让他不由得对这个卢书记肃然起敬。还不等她俩的班车到站,邸喜庆的小吉普就已经来接站了。

“你好,卢书记,我是邸喜庆。”一见面邸书记就亲热地和她握手,“我们先到市招待所,简单地吃顿午饭,然后就领你去求教你的老同学光小小。你看好吗?”

“好,我全听您安排。”

午饭后,刘应兰和卢志敏跟着邸书记来到了他的会客厅。时间不长就见光小小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邸书记您叫我?”

“噢,来啦。”邸书记站起身,微微对身旁的卢志敏一扭脸,“是她,你这老同学卢志敏找你,她对你有事相求。你们俩面授机宜!慢慢谈着,我和应兰也叙叙家常,就不打扰了。”说罢,邸书记示意地朝她俩点点头便和刘应兰出了会客厅。

刹那间,卢志敏和光小小千头万绪难以言表,两个人泪水涟涟地紧抱在一起。

“听邸书记这话,你好像真有什么疑难要问我?”

“啊,我去晋东纺织厂当书记,刚才那是厂长。我和纺织厂的一线工人一同上挡车,发现食堂大灶饭里没油水,职工们撑不到下班就饿了。我不想去走后门,去求爷爷告奶奶。就想起你和梅艳那时候逮青蛙救流亡地主那事。”她俩互相揩抹着眼泪,通红的脸庞立时泛起了难得的笑容,“我连着挖了两天,一只青蛙也没挖着!”

“青蛙是两栖动物,必须在靠水的地方找!”

“是呀,我在水边的石头底下、夹土层里、树根里都刨遍了,一只青蛙也没找着!”

“你有没有发现,那里面有像拳头这么大的泥块?”

“啊,有!”

“那里面就是青蛙!青蛙临冬时就把自己包裹在泥里。就像镶在模型里,它一冬天纹丝不动。”

“啊呀呀,这么说是我粗心大意,把青蛙全给漏掉了!”

“八成是。其实我也没挖过青蛙,我知道的这些都是听梅艳她们说的。梅艳她早就不是报社主编了。她在报上针砭时弊,也给打成了右派。于奕明为了当官,干脆就跟她离了,她现在就住在我家。我这次倒霉,把老伴儿成运来也折腾得没了。梅艳她正好能替我操持家务,照料我那三个上学的孩子。你要是还没把握,就干脆先把她带上。现在的粮食供应这么紧张,我估摸她可能每天都要给我那仨孩子挖青蛙吃!”

俩人静静地坐了一阵,光校长终于问:“我的事,他怎么说?”

“噢,这得慢慢来。刘厂长说,他最讨厌别人干涉他政务。我……”卢志敏轻轻理着她的短发,“沉住气,你是咱们班里最有远见的人,我们都为有你这样的同学而骄傲。你以往的作为功过是非,都能经得起历史的验证。”

光校长用手捏了捏她,她不想让她再说下去。

邸喜庆老婆的娘家,在东北大兴安岭林区。每年套猎的野猪,在当地也卖不了多少钱。邸喜庆就鼓励他的大、小舅子趁腊月天冷往滹沱河运,运费他出。以往仅仅是为多挣些钱,而今遇上这灾荒,这些紧俏的东西谁还肯卖?邸喜庆就全接济了他的战友和朋友。刘应兰的父亲刘根茂对他有救命之恩,自然要排在首位。先前,每年腊月里,邸喜庆都要给刘根茂分三十斤野猪肉。而今卢志敏跟着来了,自然就也有她的一份。而平均分开只有十五斤,显然有些少。要是一家多一家少,邸喜庆又觉得有失体面。最后,邸喜庆狠心割爱,又给每份里添加了十斤,这样才落个心安理得。

返回晋东的车是下午三点半,卢志敏计算着剩余的时间,觉得她俩还能跑一趟光校长家。她要让刘应兰亲口尝一尝青蛙的味道!于是就强拉硬扯地把刘应兰领到了光校长家。

刚吃罢午饭,光校长的仨孩子都在里屋看书。梅艳在厨房刷锅洗碗。

梅艳春意浓郁,是一个日益丰满的“巨臀妇”。刘应兰从来没见过这么大屁股的女人,她被眼前这形象震住了。

卢志敏明白她这会儿是怎么回事,她佯作无妨地给她和这一家人做介绍。

寒暄之后,卢志敏关注她们的剩饭,果然是菜团和蛙汤。

“应兰姐你看哟,她们是用蛙体熬的汤,用蛙的内脏做的菜团。按她们的话说‘除了肠子里的屎,剩下全吃!’。猛一看这也是菜团,可是里面搅和了青蛙内脏,它就是荤菜了。吃了这样的菜团不仅能撑得住饿,而且营养丰富,易于吸收!”

刘应兰此时才从巨臀的惊叹中回过神来,两个人认真地品味着蛙汤和菜团。

卢志敏详细地做着解释:“通常,用青蛙熬汤是不去皮的。蛙去掉皮就像红烧肉里没了肉皮一样,就不好吃啦!吃青蛙是大补,在南方,女人坐月子最讲究吃这种东西。有了挖寻冬眠蛙的本事,我就敢保证咱纺织厂的一线职工,从现在到惊蛰这段时间不挨饿。”

“真的?你真有这把握?”

“没问题。这要在外地我不敢说,可在晋东就绝对没问题。”

“为什么?”

“外地人吃青蛙,冬眠蛙早就让懂门道的人挖走了;晋东人不吃蛙,而今咱懂了这门道!”

卢志敏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二百块钱给梅艳。为了减少不必要的废话,她这么说:“这钱,是我以前借光校长的,你们暂且先用。”

接着,她详细地向她请教挖寻冬眠蛙的诀窍,在一旁听着的刘应兰不由得又是一阵担忧。她真怕卢志敏把这个大屁股的女人领到晋东纺织厂去,那会让职工们看笑话的!

忽然卢志敏想起了什么,对着里屋大声说,“可为,成可为!你给我和你刘姨来张默写。让她见识见识,什么样的才是真正的人才。”

“啊,好。”光校长的大儿子成可为在里屋答应。

“什么叫‘默写’?”刘应兰问。

“看着你把你画下来叫‘速写’;不看你也把你画出来就叫‘默写’。”

说话间,成可为在里屋支起画板,“三下五除二”就给卢志敏和刘应兰各默写了一张肖像。

“刘姨的大名是?”成可为问。

“刘应兰。应该的应,兰花的兰。”卢志敏笑着进了里屋,见可为已经把题记写罢,“咳,可为,你听错了。我是让你给俺俩画一张!俩人要画在一块儿!”

一家人都笑了。他们知道卢志敏故意给可为的画技卖弄。

“啊,行。”成可为就换了一个大画板。准备重新为她俩默写。

卢志敏急忙把刘应兰拉进了里屋,让她亲眼见证一番,她俩的音容笑貌,是怎么一笔一画地组合成肖像的。

卢志敏发现梅艳背着人偷偷地作呕,这让她产生了疑虑。

猛然间她从猜疑中猛醒过来,立时煞地变了脸色……

梅艳无意间抬起头来,见卢志敏那像刀一样剜她的那眼神,真让她不寒而栗。

她不由自主地随着她的示意出了门。

教育局宿舍背后有一片杨树林。以往卢志敏来到这里总要和光校长在林下散步。

梅艳在卢志敏身后紧跟着,她已经料到卢志敏是因为什么剜她,可还是笑容可掬地岔开话题:“卢部长找我有啥机密?是不是让我陪你去晋东挖寻冬蛙?”

卢志敏在晋察冀时是她们县的妇女部部长。

“你怎么怀的孕?谁的?”

“没……没有。”

“都什么时候了,还嘴硬?谁呀?是小可为的?”

梅艳深深地垂着头:“他非要,我撑不住。”

“那你爱他吗?”

“爱。”

“这不结啦!我记得你们俩都是属羊的,你比人家孩子整整大着一轮!”

“那你说我该咋办?你总不会让我去报案吧?让他和他妈一块儿去蹲监!”

“你想过光校长该咋办吗?头一次她被开除了党籍;二一次又给开除了公职。而今,又不得不面对一个比自己的儿子整整大着十二岁的右派儿媳妇!”

一阵沉默。

突然梅艳“哇——”地大哭起来,哭得卢志敏好不心慌!

“卢部长,你不公道!你也出身童养媳,还搞了这么多年的妇女工作。你怎么就不能站在女人的角度想一想?于奕明他也比我大着一轮,他咋就能行?今天轮到我咋就这啦,那啦?”

卢志敏一直看着手表,好久没言语。

“肚子里的咋办?刮不刮?”

“不,我养。甭管成可为结不结婚,我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梅艳抬起泪汪汪的脸庞,一五一十地倾诉着她内心的压抑,“前些日子,有一天刮大风。那风刮得昏天黑地,面对面都看不清人是谁。我和成可为去河边挖冬蛙。收拾回家的时候,他趁风沙大就抱住亲我,也不知怎么搞的,这事让分管右派学习班的王管教知道啦。他让我连着几天在班上做检讨,非让我检讨我是怎么引诱了人家的孩子!他让学习班的右派们轮流批判我。右派们为了对我的批判能过关,后来,后来他们就都往我的脸上吐痰!”说到这儿梅艳顿口无言,冷不防她愤然昂起头来,“我不管事后还怎么挨整,反正我是豁出去啦!这个孩子,我要定了,生!”

卢志敏无奈地瞅着她。

“那咱就这么着吧?”见她没回话,她轻轻地拍拍她,“那你快叫他来。我只有三分钟啦!”

成可为来见卢志敏,他跑得气喘吁吁:“卢姨!”

“你为什么对你梅姨实施强暴?这是犯罪,你知道吗?”

“梅姨她也爱我。她说,‘只要一辈子不变心,怎么着都行!’”

“这下好了,她怀上啦。她不处理,决定生下来。过几天肚子一大,她前挺后鼓,进进出出更会引人注目。你俩的非法勾当,即将在众目睽睽之下曝光。”

“我不会弄到那么没法儿收拾的程度。再等两个月我就满二十岁了,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办理结婚。当然,再过三四个月,我领了高中毕业证就更妥当。”

“一辈子不变心?你真能履行自己的诺言?”

“当然。卢姨,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就应该具有占有欲望。梅姨这么性感,我岂容她旁落他处。你要相信我的能力和责任感,我绝不会。”

“得得得,你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变心’就行了。也罢,这一码咱们就这么定了。你妈那儿要是有什么想不开,我去跟她做解释。不过婚后的生活,绝不是你俩想象的那么简单。凭你现在的本事,今后难免要出人头地。可一旦你成了事,每当你们俩并肩走在大街上的时候,逢人你就得先介绍她是谁。要不然旁人就都以为,她是你妈呢!”

那天下午三点半,卢志敏和刘应兰准时赶到了滹沱河长途汽车站。邸喜庆的小吉普已经等在那儿,司机把两份野猪肉转交给她俩,就开车走了。

七点半俩人回到了晋东。卢志敏要回她的市委大院,刘应兰要返回她的纺织厂宿舍。于是俩人就此话别。

八点钟刘应兰回到家里,见来分野猪肉的亲属都已到位。娘家来了五妮子刘应莲,婆家来了小叔子宫子善。

临切肉前刘应兰说:“以前过年,喜庆叔给咱的是三十斤肉,每家能分得十斤。今天,我是领着卢书记去的滹沱河,喜庆叔也给她分了一份,俺俩都是二十五斤。这样么,现在咱每家只能分八斤了。”

“哎哟,这一下子,人家喜庆叔就多给了二十斤呢!要是每年都有她一份,人家受得了吗?”刘应莲说。

“不至于吧。今年她是恰巧给碰上了。”小叔子宫子善说,“给俺嫂分肉,没有他的,喜庆叔多没面子!”

于是刘应兰便开始切肉,刚切下一块儿来准备过称,猛然间“咣当”一声,就见丈夫宫子明急匆匆闯进来,随手又把门轻轻地掩上。

“喂,应兰你听我说,食堂的庞师傅刚才告我,卢书记让孙玉梅给食堂送去了一口袋的野猪肉。她让食堂给职工们改善伙食!”

“什么!”刘应兰呆呆地愣在那儿,默默地沉思了好久。忽然她愤愤地大声抱怨,“这个‘二百五’,‘烧包鬼’!年年俺老子都能得到喜庆叔的接济。今年分给了她一份,她这么一弄,俺老子连自己的这份也吃不安生啦!”

“她送她的,咱分咱的,就全当没看见!咱不搭理她就是了,她能咋着?莫非让咱也跟她学着做做样子?”小叔子说。

宫子明说:“这话说得轻巧。咱家这野猪肉年年都分,纺织厂里的工人哪个不晓得?卢书记把自己那份送到了食堂,咱这份咱自家都分吃了,那往后你嫂子这厂长还能干不能干?她说话还有威信吗?”

刘应莲说:“姐夫说的对。遇上这样的,咱就不能不管不顾。她跟以前那个李纪,纯粹就不是一类人。多好的书记啊!”

星期一晋东纺织厂又要召开职工大会了。当卢书记信心十足地走上讲台时,台下立刻掌声雷动,那掌声经久不息。职工们今天的掌声有了变化,忽而是部队在前进,忽而是战士们在呼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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