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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的“爱”字一旦遇上冰心

2020-11-17张勇

博览群书 2020年10期
关键词:春水繁星冰心

张勇

每当诵读“世纪老人”冰心用温馨的辞藻,短小的句式,所书写出的优美诗篇时,顿感恰如一泓缓缓流淌的小溪流过心田,从而流溢出一首首充溢人性挚爱的颂歌,她以恰似春风化雨的温情哺育伴随着一代代儿童的成长。冰心,这位被千万读者们亲切地称之为“文学祖母”的现代作家,她恰如其分的文字表述和生活行径中无时无刻不在肆意挥洒着“爱”的情感,她用“爱”的交响曲在战火纷飞的现代中国温暖了人心,鼓舞了斗志。看似简单的一个“爱”字表达出来却并非易事,冰心的重要价值就是用最合理的方式把“爱”说出了口。

冰心所著作品中首先应该阅读的便是《繁星·春水》。《繁星·春水》是冰心在1923年所创作的两部姊妹篇的白话新诗集。《繁星》由164首小诗组成,《春水》由182首小诗组成。如果简单从数字上看来,应该是一部容量较大的作品集,但恰恰相反,《繁星·春水》叠加在一起共346首小诗却仅只有万字有余。不仅仅是字数较少,而且语言与句式的表达也特别简单,如:

春水·一二四

黄昏了——

湖波哥睡了——

走不尽的长廊呵!

全诗共15个字,甚至比古代五言绝句的字数都少。另外,从这首诗所描摹的情景也较为单一,是写了黄昏后在诗人长廊中行走的时刻,看到了平静湖面后所生发出的无限感慨,这可能是我们生活中随处可见的普通日常场景的描写。如上述的小诗,在《繁星·春水》中随处可见。很多读者自然而然的便会生发疑惑:如果仅就这样一首小诗来讲,如此单纯的诗作是不足以成为至问世以來传颂阅读的经典。那么,我们应该从哪个角度来阅读《繁星·春水》呢,这两部诗集的文学史价值和意义何在呢?

阅读《繁星·春水》并不困难,可能也很难获得阅读的快感和愉悦,多会是如同白水过肠般的无味,这是因为如果仅仅只是单纯的将它们作为一般性的文字浏览,就不可避免地忽略了将346首小诗作为一个整体来赏析的原则,进而也就无法体悟到冰心独具个性化的“爱”的表达方式,不可避免地背离了《繁星·春水》作为经典传世的核心要义,索然无味之感必定会生成。

《繁星·春水》创作于1923年,这恰好是中国现代文化激烈的转型之际,各种思潮、学说你方唱罢我登场,另外,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力军,易于接受新鲜事物的青年人成为了历史的主角,时年《繁星·春水》的作者谢婉莹23岁,正值豆蔻年华,也具有纳入“五四”青年共振序列的先天条件。然而,令人感到诧异的是《繁星·春水》中却无任何有关未来社会变革的思索,也无对旧有文化体制的批判,甚至并无一个统一主题,它有的是对母亲和亲人的思念,如“母亲呵!这零碎的篇儿,你能看一看么?这些字,在没有我以前,已隐藏在你的心情里”(繁星·一二O);有面对自然的感慨,如“只是一颗孤星罢了!在无边的黑暗里,已写尽了宇宙的寂寞”(春水·六五);有对时光流逝的哀叹,如“早晨的波浪,已经过去了;晚来的潮水,又是一般的声音”(繁星·七九);还有对未解事物的忧愁,如“这问题很难回答呵,我的朋友!什么可以点缀了你的生活?”(繁星·八二)诸如此类的情感究竟寄寓了作者怎样的情怀呢?

与鲁迅,郭沫若等出身于封建意识较为浓厚的家庭,自小便感知到生活艰辛和社会变革的具有叛逆精神的“五四”作家都不太相同,冰心是在充满温情暖意、进步开放的家庭氛围中长大的。他的父亲谢葆璋是一位积极反抗满清政府的开明军人,因此她幼小时成长的家庭环境并没有受到封建家长制度的桎梏,她的母亲也出身于书香门第之家,也无任何陈旧观念的束缚,反而鼓励冰心追求知识与真理。在冰心的成长记忆里,充满的是海边陪伴父母散步的悠闲,跨上战马驰骋的飒爽,登上舰艇感受大海的震撼,聆听故事传奇后的遐思。总之,她享有了一个十几岁儿童成长所理应具有所有的快乐源泉和正常的情感呵护。

未经风雨洗礼的思想必定是碎片化的,生活中享有父慈母爱的冰心就像一只还未起飞的小鸟一样,在温暖的巢穴中对身边一时一事的瞬间变化产生无限的遐思,《繁星·春水》里各式小诗就是她个人健康成长真实的写照,你可以通过跳跃性场景的勾勒,感受多彩多姿的处于青春期女性纤细内心的波澜起伏。《繁星·春水》充分显示出一个涉世未深的闺中少女的情绪变迁,是对无邪之爱的最好歌颂与赞美,同时这还是一首私人化的青春序曲。无怪乎茅盾认为:

在所有“五四”时期的作家中,只有冰心女士最属于她自己。她的作品中,不反映社会,却反映了她自己,她把自己反映得再清楚也没有。

我对冰心印象最深刻的是她能持续地,毫无倦意地表达出爱的浓度和深度。如果说《繁星·春水》表达了冰心少女般瞬间细腻情感的话,那么《寄小读者》《再寄小读者》《三寄小读者》所组成的系列通讯散文,折射出她对少年儿童舐犊情深的关怀,这种持续性的爱既延续了她用爱去感受一切的情感夙愿,又将个人的爱意升华为人类无私宽广的情怀,她把对儿童无私的爱从20世纪20年代延续到了80年代,这份跨越了半个多世纪的沉甸甸的爱意,充分表达出冰心对不同时代儿童爱的箴言,同时了开启了中国儿童文学的先声。

人类爱的基础源于生命的健康成长,爱的表达就是传递出成长的快乐。冰心把全部的爱奉献给了每一个处于成长期的天真烂漫儿童,特别是在不同历史时期三次集中与小读者的通讯对话,所形成的《寄小读者》《再寄小读者》《三寄小读者》的美文佳句,道出了不同形式的爱,诠释了人类爱的宽度、广度和深度。

1923年冰心在《晨报》副刊开设了“儿童世界”专栏,以《给儿童世界的小读者》一文作为开篇,此后她又连续撰写了29篇与小读者的通讯散文,并在1926年由北新书局将以上篇目的通讯整理后以《寄小读者》为名出版发行,以此也开启了冰心长达60余年与儿童的不解之缘。写作《寄小读者》通讯时,冰心还是20出头的青春少女,此时她才刚刚度过了漫长的儿童成长期,对比自己稍小几岁的儿童所想所思有着感同身受的理解,如:

大人的思想,竟是极高深奥妙的,不是我们所能测度的。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是非,往往和我们的颠倒。往往我们所以为刺心刻骨的,他们却雍容谈笑的不理;我们所以为是渺小无关的,他们却以为是惊天动地的事功。……我们大可畅胆的谈谈笑笑,不必怕他们笑话。——我的话完了,请小朋友拍手赞成。(《寄小读者·通讯六》)

这些表述显得那么亲切,富有童稚感,这些清丽优雅的语言表达出时代年轻女性对儿童的细腻之爱。

时隔30多年后,冰心重拾通讯散文的写作形式,以《再寄小读者》为题又一次与新中国的儿童倾诉谈心。已近耳顺之年的冰心,在历经了中国社会巨大变迁洗礼后,早已褪去了少女时期的青涩与懵懂,家国情怀的意识更加浓墨重彩,特别是1931年春天她的长子吴平的诞生,使她成为千百万伟大母亲序列中的一员,为她增添了“母亲”这个崭新的身份,在抚育孩子成长的过程中,冰心切切实实地生发出父母对孩子寸草春晖般的关爱之情。作为母亲,谆谆教导之爱便油然而生,如:

你们周围的这些爱护你们的人,替你们预备下新的衣服或是鞋子,好玩的玩具,好吃的糖果;还带你们去参加热闹的集会,去看专为你们演的电影、木偶戏、戏剧,去逛公园、动物园,……小朋友,你们要怎样做呢,就是要听党的话,听老师、辅导员、父母的话,他们号召你们做的,是为了能使大家的生活更幸福更美好,使你们的心身锻炼得更健壮。你们要好好地照他们的话去做,并且要做得很好,你们是我们的接班人,后人总比前人强,我相信你们在建设社会主义的事业上,一定会比我们做得更好。(《再寄小读者·通讯十一》)

这些朴实真诚的文字,也许并不如《寄小读者》中的话语流畅、美妙,但这却是冰心所表达出的作为母亲对孩子的天然之爱。

每次读《三寄小读者》时,都被这段话语所感动:

小朋友,关于时间的可贵,时光流逝之迅速,恐怕你们不像我们老年人体会得那样深刻!我常想,我已是将八十岁的人了,就拿八十年整段的时间来算一算,就有二萬九千多个日夜(29,200日夜),就有70多万个小时(700,800小时),就有25亿多秒钟(2,522,880,000秒钟),在这80年之中,我浪费了多少的年、月、日、时、分、秒呵!我若是在学习和工作上努力地争分夺秒的话,我该可以多做多少工作呵。一想起来,我是多么难过,多少后悔呵!(《三寄小读者·通讯十一》)

这是已到耄耋之年的冰心老人对儿童的亲切寄语,在如此高龄之际依然笔耕不辍,使她成为中国文学史上写作年龄最长的女作家,她用自己的行动为儿童诠释了珍惜时间的真谛,她还把抽象的概念,换算为具体的数字使之成为儿童可以感知的事物,由此长者对儿童的慈祥之爱显露无余。

冰心突破了中国传统文化中隐晦表达爱意的藩篱,她会用扑面而来的细腻关怀和一以贯之的温情话语,消融人与人之间彼此的冷漠与隔阂,总之,她对爱的表达是大胆的,但在现代文学史上用文学抒情的方式大胆表达爱意的作家并不少见,冰心爱意表达的独特性又在哪里呢?我认为把爱的表述限定于理性的范畴,是冰心“爱是一切”人生哲学的美学特征,这既符合中国传统文化精神内涵的要求,又契合了从传统走向现代转型期中国读者的接受心理。冰心用理性的字句抒发对儿童,对人性等方面的爱的事例,在此就不再冗叙。甚至她理性爱意的表达在个人爱情方面也依然如此。爱情是文学永恒的主题,更是人类的主要情绪构成和表达对象。但冰心的文学作品中爱情主题并不多,《相思》便是为数不多的一首,诗中写道:

躲开相思披上裘儿

走出灯明人静的屋子

小径里明月相窥

枯枝——

雪落在地上

又纵横的写遍了相思。

这首写于1925年12月12日的小诗,是处于热恋中的冰心对与自己身处两地的恋人吴文藻所表达出的思念之情,虽为爱情诗,虽也表达无限的相思之苦,但诗中并没有非理性的激动情绪句式,更没有翻江倒海的字词,诗人借助于对明静雪夜的描写,将对恋人无尽的思念之苦融化于理性的行为模式,“躲、披、走、写”等中性词的合理运用,降低了情绪渲染的可能性,而仅仅只是传递出一种真实的感情而已,冰心的《相思》写的不是青年男女之间爱情不得的苦闷,也不是失去爱的过度哀伤,而是用轻淡的笔触描摹出了热恋中的情侣由思念,而触发的由情移景,又由景生情的淡雅之苦,蕴含着理性爱恋的光辉。

冰心对待爱情之感何以如此呢?出生于20世纪前后,新旧中国转换时期的知识分子,绝大多数人都有着封建婚姻所带来的切肤之痛。鲁迅一生只能把朱安作为母亲送给他的礼物,郭沫若也只能无奈地将张琼华留置于家乡茕茕独立的老去,无论他们今后如何成为反抗封建的斗士,但是婚姻的不幸却是他们一生难以抚平的伤痛。与他们同时代的冰心却是幸运的,她非但没有经历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抗争与挣扎,而且还笃定了“不嫁军人,不嫁文学同行”的坚定婚恋信念。如同常人一样,对于爱情冰心也有过青春的幻想,也有过等之不来的焦虑,如《玫瑰的荫下》中所写:

衣裳上,书页上,

都闪烁着叶底细碎的朝阳。

我折下一朵来,等着

——等着,浓红的花瓣,

正好衬她雪白的衣裳。

冰凉的石阶上,坐着

——坐着,等她不来,

只闻见手里玫瑰的幽香。

“等着”“坐着”等动作既突出了冰心内心理性坚守的态度和风骨,又抒写出爱情本应有的情绪表现。但当遇到她自己所爱的人生伴侣时,便勇敢表达出了的爱,用幸福的一生去诠释了“爱”的真谛,这个人就是吴文藻。

冰心一生的伴侣吴文藻,是我国现代著名的社会学家,他们的相识、相知与相恋编织了一曲婉转悠扬的恋歌。对于他们俩的初识,冰心回忆道:

我们就倚在船栏上看海闲谈。我问他到美国想学什么?他说想学社会学。他也问我,我说我自然想学文学,想选修一些英国19世纪诗人的功课。他就列举几本著名的英美评论家评论拜伦和雪莱的书,问我看过没有?我却都没有看过。他说:“你如果不趁在国外的时间,多看一些课外的书,那么这次到美国就算白来了!”他的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我!我从来还没有听见过这样逆耳的忠言。我在出国前已经开始写作,诗集《繁星》和小说集《超人》都已经出版。这次在船上,经过介绍而认识的朋友,一般都是客气地说:“久仰,久仰。”像他这样首次见面,就肯这样坦率地进言,使我悚然地把他作为我的第一个诤友、畏友!

没有风花雪月的浪漫邂逅,也没有惊天动地的疯狂追逐,就是在如此平淡闲适的交谈氛围中,两个相爱的恋人彼此找寻到心灵的契合,也奠定了他们一生相守的机缘,那就是共同的爱好,相同的习性。

1929年6月15日,冰心和吴文藻在燕京大学临湖轩举行了婚礼。选择燕京大学作为婚礼的举办地,一方面因冰心和吴文藻此时都在燕京大学教书,有纪念之意,另外一方面,我想恐怕也是他们希冀在燕京大学知识的殿堂内,见证他们以书为媒的婚约吧!

冰心是现代文学史上非常有特色的女作家,她以《繁星·春水》等一系列耳熟能详的作品,通过描写爱、抒发爱、歌颂爱的方式扣动了一代代读者的心弦,爱已经成为了冰心作品的标签,她把各式各样的爱,用得当妥帖的方式传递出来,让读者深深地感受到人间自有温情的存在,也使我们在懂得了在现代中国爱要这样说出口。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郭沫若纪念馆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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