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路文彬长篇小说的伦理主题和创作手法

2020-11-17母华敏滕朝军

新文学评论 2020年3期
关键词:命运爱情

□ 母华敏 滕朝军

[作者单位:北京语言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部;河北科技师范学院文法学院]

迄今为止,路文彬共创作了四部长篇小说,分别是《流萤》《天香》《你好,教授》和《水晶》。这四部作品的共同主题是倾向于对人类终极问题的追问,如对爱情和死亡的探讨,对痛苦和命运的叩问,对内心深处现实的书写,等等;创作手法主要表现为塑造典型的人物形象,营造浓厚的悲剧氛围,创造行云流水般的语言,等等。这种与众不同的伦理主题和高超的艺术技巧使路文彬的作品超越了许多同时代作家的作品,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鲜明的特色。

一、 伦理主题

(一) 爱情是存在而不是占有

爱情是路文彬这一生探讨的主要问题,也是他每一部小说的重要主题。他曾在《流萤·后记》中写道:“写作《流萤》的过程,其实就是给自己一次恋爱的机会。的确,它也满足了我对于爱情的怀念及渴望。”①《天香》的开头就交代:“这是一部以爱和死亡为主题的情感教育小说。”②《你好,教授》主要写的也是大学教授戈德远与妻子江雁容、情人轩辕筱筱的爱情故事。《水晶》很大篇幅上写的也是建筑商水明居、大学生水晶的爱情生活。

与传统爱情观不同的是,路文彬不主张殉情的爱情是最高级的爱情,不认为梁山伯为祝英台而死、杜丽娘为柳梦梅而陨的爱情是值得推崇的爱情。他认为:爱情是两个独立个体的相互支持、相互成就,是给予而不是占有,如果因为得不到对方的爱就无法生活下去,这不是真正的爱,而是一种打着爱的旗号对对方的一种情感勒索,是假借着爱的名义对对方的一种情感的要挟,是一种病态的依赖,是一种疯狂的占有。《你好,教授》里他对此发表评论道:“因为遭拒而选择自戕的行为,其实就是把自己的爱变成了一种野蛮的要挟。这已经不是爱,爱是给予,是承担,是让被爱的对方感到幸福,而非要让其为自己的死背负一生的愧疚。”③《天香》里他也借沙瓦之口表达了自己的这种爱情观:“虽然齐谷不能属于他,但至少还有他对齐谷的爱是属于他的。爱既然不能给他带来快乐,那他就不要快乐,他不在乎,爱已经给了他超乎快乐之上的幸福。爱就是幸福。”

的确,爱本身就是幸福。一方面,爱情使爱的人在爱的过程中感官更加敏锐,活力更加充沛,精神更加愉悦,内心更加丰富,看待世界也更加富有诗情画意;另一方面,爱情可促使爱的一方心甘情愿地给予对方爱,并在给予的过程中,自己也感受到了奉献的快乐,体验到了被需求的快感。如果被爱的一方能给予相同的回应,那更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幸福;但如果被爱的一方不能回馈相同的爱,那也不要怨恨对方,因为爱本身就让你感受到了幸福,就让你体悟到了生命的意义和价值。

路文彬的这种爱情观深受美国哲学家和心理学家埃里希·弗洛姆的影响。埃里希·弗洛姆把人的生存方式分为存在和占有两种,他认为:“在重存在的生存方式中,从感情上人们不重视那种个人的占有(私有财产),因为我并不需要占有某物才能去享受或使用它。”④“在重存在的生存方式中,幸福就是爱、分享和奉献。”⑤而“以重占有的生存方式所体验到的爱则是对‘爱’的对象的限制、束缚和控制。这种爱情只会扼杀和窒息人以及使人变得麻木,它只会毁灭而不是促进人的生命力”⑥。

爱情就像长在野地里的花,如果你任其在阳光下自由生长,并时不时地给它浇点水施点肥,它就会生长得更茂盛,开放得更艳丽,而如果你把它掐掉放在花瓶里,它很快就会枯萎;爱情也像捧在手里的沙子,你抓得越紧,它就漏掉得越多。当你觉得拥有它的时候,其实它已经在消逝;当你觉得它到达顶峰的时候,其实它已经在走下坡路。路文彬深深懂得爱情的这种脆弱性和矛盾性,因而在《流萤·后记》里感叹:爱情是“最顽强亦最脆弱,最优柔亦最决绝,最持久亦最短暂”的东西。“没有哪一种情感能像爱情这样容易衰老了,它的辉煌不过只是黯淡的刹那过渡,抑或说是留给长久黑夜的光明回忆。当我们把持住了爱情时,实际上也就意味着我们注定把持住了绝望。在爱情的世界里,乐观主义者根本找不到立足之地。倘若说有乐观主义者,那也一定是乐观的悲观主义者。渡边淳一《失乐园》中的男女主人公正是这样一对乐观的悲观主义者,所以他们没有选择承受,而是选择了拒绝。他们认定只有死亡才是躲避爱情衰老的唯一途径,便在彼此爱的最炽烈的时刻,以自戕的方式迫使自己的爱情逃离了时间的魔掌,最终永远搁浅在巅峰的位置。”

是的,爱情是个矛盾体,它集顽固与脆弱为一身、持久和短暂为一体。它顽固起来可以摧枯拉朽、裂山崩石,破除一切阻碍的因素而奋勇前进;它脆弱起来也如肥皂泡一般不堪一击,甚至一点点误解、一星星不忠都可以让它转瞬即逝。

尽管爱情如此脆弱,但人类还是一代又一代地向往爱情痴迷爱情追求爱情,“爱情曾使我们狂喜,亦曾使我们痛苦。但无论怎样,它无法使我们放弃。因为,爱情之于我们的诱惑远远超越了它所施加给我们的伤害”。人类若没有爱情就如同没有了光明,就会永远生活在黑暗之中;人类若没有爱情就没有了活力,就会永远生活在死寂之中。正因为有了爱情,人类才有了希望,有了光明,有了活力。因此,爱情是人类的希望之灯、光明之源、生命之火,无论付出多少代价追求它都不为过,无论为它遭受多少痛苦都值得。“爱情诱使我们动用空前绝后的痛苦,为的就是换取一生中最壮丽的时刻,而这一时刻,可以让地狱也变得辉煌。”⑦是的,爱情焕发出的光彩可以把黑暗的地狱照亮,爱情给我们带来的幸福可以超越一切,为了这一刻的幸福和辉煌,遭受多少痛苦都是值得的!

(二) 死亡是对生命的成全

爱情和死亡是人类从古至今面临的两大基本问题。爱情不是人人都有福气可以拥有的,但死亡却是人人都必须经历的。贪生怕死是人的本能,哪怕一个人的一生再不幸,他都不希望死亡,因为死亡就意味着肉体的毁灭,意味着一切的结束,所以,对死亡的恐惧会伴随着每个人的一生。非理性主义哲学家叔本华早就说过:“死亡是威胁人类的最大灾祸,我们最大的恐惧来自对死的忧虑。”⑧古罗马哲学家西塞罗也说:“探究哲理就是为死亡做好准备。”⑨因此,如何面对死亡、克服对死亡的恐惧是我们这一生最重要的课题。

路文彬作为一位富有深厚哲学修养的文学家,其四部长篇小说无一例外地都涉及了死亡问题。《流萤》里有阿郎的死,《天香》里有齐峰、习句和老乡的死,《你好,教授》里有大学生的死,《水晶》里也有王雪涵的自杀、水明居母亲的死亡等等。其中,对死亡探讨最深刻,篇幅最多的无疑是《天香》了。

《天香》主要描写了诗人习句的死亡和登山爱好者齐峰的死亡。习句死于早衰疾病,齐峰死于登山事故。对于习句的死亡,作者没有给予多么沉痛的哀悼;对于齐峰的死亡,作者也没有表示多少惋惜。作者认为习句的死亡是生命的自然衰退,齐峰的死亡是求仁得仁,二人各是死得其所、死得其时。尤其是对于齐峰的死亡,作者甚至给予了强烈的肯定和赞颂。因为作者认为:人生最大的幸福是实现自己的愿望,齐峰虽然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他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成功地拥抱了珠穆朗玛峰,这还有什么好遗憾的呢?齐峰死亡的是肉体,不死的是他追求理想的精神,他追求理想的精神将会永远存活在人们的记忆中,激励着人们向理想挺近。这不就是齐峰死的意义和价值吗?作者一再借习句的诗表达自己的死亡观:“在死亡的悲泣里,我终于看到生命的欢颜。……生不过是为了完成死的梦想,死用它的圆满成全了生的匮缺。”是的,死不是对生的毁灭,而是对生的成全;死不是生的终止,而是生的开始。

《你好,教授》里也多处对死亡进行探讨,莱蒙托夫的诗《我独自一人走在路上》最能表达作者对死亡的看法:“对人生我早已无所期望,也不惋惜往日时光,但愿我能得到自由安宁,朦胧中走进梦乡,朦胧中走进梦乡。那不是墓地里寒冷的梦境,是永生永世的安详……”这种对死向往而不是畏惧,对死拥抱而不是退缩的死亡观,跟《天香》是一致的。

我们一般人都忧虑死亡畏惧死亡,认为死亡是一件让人悲观绝望的事情。殊不知,正是死亡成全了人类。如若不是死亡,人类就感受不到生命的短暂,就不会珍惜有限的时光,也不会争分夺秒去实现自己的梦想、创造自己的伟业;如若不是死亡,新生的力量也不会出现,如果没有了新生,世间也就没有了变化,那么一切将会处于死寂之中,人生将会成为静止之态。这样的人生,再长久又有什么意思?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死亡不但不是对生命的毁灭,反而是对生命的成全。

(三) 幸福是获得心灵的安宁

人生存的唯一目的便是追求幸福,而幸福是什么?大多数人的回答应该就是价值的实现和欲望的满足。那幸福的感觉又是什么呢?是纯粹的快乐?还是快乐中包含着痛苦?对此,路文彬有自己深刻而独到的认识。他在《流萤》里借阿郎的口说道:“原来幸福并不是我曾经以为的那样,是一种纯粹的快乐和满足。实际上,在幸福的情感里,还有一种忧伤,那是一种甜蜜的忧伤。因为这忧伤,我们对生命便更加珍惜、更加留恋,也更加向往。”《天香》里老乡也说:“幸福的感受里也包含有痛苦……如果没有痛苦,那就不叫幸福而叫快乐啦。……幸福是沉甸甸的,快乐是轻飘飘的。”《水晶》里也有类似的表达,他描写女人享受性爱高潮时发出的声音“是极乐的声音,也是受难的声音”。

无疑,这种描写是极为真实、贴切而深刻的。的确,幸福的感受不像快乐那么纯粹,它在快乐和满足之外还包含着痛苦、担忧甚至恐惧的感受。当我们幸福感到达顶峰的时候,会无端生出一种担忧和恐惧,担忧和恐惧这幸福感会消退;当我们幸福感到达顶点的时候,我们也会不由自主地生发出一些忧虑和伤感,忧虑和伤感这幸福感什么时候能够重温。不过,这种担忧和恐惧不但不会减少我们幸福的程度,反而会让幸福的感觉更加醇厚绵长。否则,正如糖太多了会变得齁一样,幸福太过了也会走向它的反面。

但是,怎么才能获得幸福呢?路文彬认为:幸福是找到自己的定位,是追求自己灵魂最渴求的东西,是获得心灵的宁静与满足。

《你好,教授》里的巴东仁这个人物就代表了路文彬对幸福的诠释与追求。巴东仁是一个有着自己的独立追求、与时俗背道而驰的人物。他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但却不愿委屈自己写那些在他看来毫无价值的垃圾论文,他本来有争名夺利的资本但却不愿把时间耗费在这上面,因而年逾退休仍是讲师职称。他的好朋友戈德远深为之不平,甚至想为其讨回公道,但是,巴东仁却对此不以为意,因为这些世俗的名利不是他追求的目标,灵魂的安宁和满足才是他渴望已久的东西。于是,他退休之后主动放弃繁华热闹的大城市生活,奔赴宁夏山区一所极为简陋的小学任教,这里物质尽管比较缺乏,但是他却获得了灵魂的安泰与满足。

巴东仁正是路文彬心目中理想的知识分子形象,他的追求代表了路文彬的追求,他的幸福观某种程度上也是路文彬的幸福观。这种幸福观跟一些先贤哲人的幸福观不谋而合,如古希腊哲学家德谟克利特认为:“幸福不在于占有畜群,也不在于占有黄金,它的居处是在我们的灵魂之中。”⑩伊壁鸠鲁也说:“肉体的健康和灵魂的平静乃是幸福生活的目的。”可见,幸福不在于拥有多少金钱占有多少物质居于多高的社会地位,而在于自己心灵的安泰、灵魂的满足。只要心灵安宁了,处荒山野岭、食粗茶淡饭、穿粗衣麻布也觉富有无比;而如果灵魂不安宁,居风景名胜、食琼浆玉露、穿绫罗绸缎也觉内心惶惶无所依,这就是苏轼所说的“此心安处是吾乡”的道理。

(四) 人类无法抗拒命运

新中国成立以来,由于受革命英雄主义的影响,我国的文学作品里充满着盲目的乐观主义精神,国人普遍认为“人定胜天”,认为人的力量超过天的力量,殊不知,这是一种浅薄的表现,是人对自然的无知造成的。人只是自然的一分子,自然才是决定人类命运的主人,人是不可能完全战胜自然的,人也是把握不了自己的命运的。许多时候,人与命运的对抗是徒劳的,人类所能做的只能是在服从命运的大前提下,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改变。这样的认知,不但不是人懦弱无能的表现,反而是人能够正确认识自我和富有智慧的表现。

路文彬也是持这个观点,他在小说里一再流露出对命运的敬畏感。如《天香》里齐谷面对屡登珠穆朗玛峰而失败的齐峰时想到:“每一个人都是脆弱的,唯有命运是强大的。”《流萤》里阿郎和哥哥的恋人念红相爱但却不能在一起时想到:“我把那短暂的快乐,看作我们共同对于命运的无奈抵抗。尽管我非常清楚,念红也非常清楚,我们终究不可能是命运的对手,但是,我们同样也非常清楚,命运可以阻止我们彼此相爱,却不能阻止我们相互关心。”

是的,有的时候我们尽管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但却无法达到心目中理想的目标;有的时候我们双手合十诚愿满满,但命运之神就是不成全。身为自然之子的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只能敬畏于命运的强大和服膺于命运的安排。

路文彬在《视觉时代的听觉细语·悲剧精神的缺失》一文里也一再重申自己对于命运的敬畏感:“谁也逃不出命运的网捉,在命运之网里,人无法抗争只能挣扎。”古希腊悲剧主人公俄狄浦斯费尽千般心思,用尽万般力量想逃出神的诅咒,避免犯下弑父娶母的罪行,可最后还是没有逃脱命运的网,在命运的强大力量面前乖乖投降。在残酷的命运面前,在强大的自然力量面前,人是渺小如草芥的。古往今来,有谁想求长生不老实现过?有谁想求事事如意满足过?许多时候,人是实现不了自己的愿望的,是战胜不了强大的命运的。在强大的命运面前,在伟大的自然力量面前,人只能喟叹自己的渺小,服膺于命运的强大。人有这种清醒的认知,并不一定是件坏事,它既能让我们意识到自己的局限,避免陷入无所不能的猖狂感觉之中,又能让我们有所节制,知道珍惜,避免陷入不知餍足的贪欲之中。

(五) 书写内心深处的现实

许多作家喜欢书写自己亲身经历的生活,喜欢把小说写成自叙传。如托马斯·沃尔夫曾说过:“一切严肃的作品说到底必然都是自传性质的,而且一个人如果想要创造出一件具有真实价值的东西,他便必须使用他自己生活中的素材和经历。”曹文轩也赞成作家要写自己熟悉的生活,他说:“由于强烈的真实性,他的小说对于读者而言就自然获得了一种亲和力——读者的欣赏,始终是很在意小说家的诚实品质的。”

但路文彬的创作理念却与这些作家不同,他在《流萤》里借阿郎的口声明:“我从不喜欢写作自己已经经历过的生活,而只热衷于依借写作来经历自己梦想中的生活。对于我而言,写作是补偿现实的一种最有效的方式,它既能修正我的生活,也能废除我的生活。”“真正的小说从来就不只是一味关心什么腐败、下岗之类的皮毛现实,它更应该关心的是人类内心深处的现实。小说首先要提供给人们的是情感关怀,而不是政治关怀。”

笔者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曾与路文彬深入探讨这个问题,路文彬对此进一步阐释道:“每个人的写作有他的理解和特征……自传体的小说未必是最好的,任何小说,包括自传体小说都有虚构的成分。不管虚构还是非虚构的小说,都是作家的自传,因为作家写的就是他的理念,传记不一定是全部真实的。”他认为,不管是作者的现实经历还是理念世界,都属于作者的人生经验,有的时候,理念世界反而更能代表作者的理想和愿望,更能逼近作者的内心,因而也更具有真实性。

著名的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在《创作家与白日梦》中说:作家的创作就是作家的白日梦,“他是每一场白日梦和每一篇故事的主角”。作家的潜意识在日常生活中由于受超我的压制,无法完全展露出来,只有在创作中,才可以展露被压抑的自我,宣泄被压抑的情感和欲望。因而,作家的创作可以看作是作家在现实中不能被满足的欲望的投射、在现实中不能实现的理想的寄托。

比如《你好,教授》里的巴东仁这个人物,就是作者梦想的投射、理想的化身。他思想深刻,才华横溢,不慕名利,超凡脱俗,反抗体制最后反抗成功,追求自由最后获取自由,他反抗束缚不受压抑的天性正是作者欣赏的,他孤独而自由的生活正是作者向往的,因而,他不光是戈德远理想中的人物,也是作者理想中的人物,是作者想逃离现实而没有逃离成功的理想的投射,是作者完全摆脱了生存压力,卸去了现实束缚的理想自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作者更为真实的自我。

二、 创作手法

(一) 塑造典型的人物形象

金庸说过:“我认为人物比较重要,因为故事往往很长,又复杂,容易被人忘记,而人物则比较鲜明深刻……我的重点放在人物方面。”路文彬作为一个小说家,也非常重视人物形象的塑造,他在《小说关键词新解》中就把塑造人物形象放在了首要地位,他认为:“有相当多的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实际上都不过是某个人物的传记而已。我们关心一部小说,往往就是在关心其中某个人物的命运。……典型形象的塑造可以看作是一部作品取得成功的标志;甚至能体现出一个作家的伟大成就。”基于此种认识,他特别注重对典型人物的塑造、对典型人物的刻画,因此,他成功塑造了一直流浪在路上的阿郎、为了理想而献身的齐峰、矛盾而犹疑的戈德远、纯粹而坚定的巴东仁、在理想和世俗之间挣扎的水明居等人物形象。这些人物形象,每一个个性都很鲜明,思想都很独特,经历都很丰富,其命运无不牵动着我们每一位读者的心。我们会为《流萤》中阿郎的死亡鞠一把同情之泪,会为《天香》中齐峰对理想的追求而动容,会为《你好,教授》中戈德远和巴东仁所受的委屈和不平而气愤,会为《水晶》中水明居、水晶的挣扎和其未来命运的不确定性而担忧。我们会为其悲而悲,会为其喜而喜,他们就像是我们的兄弟姊妹,就像是我们的亲朋好友,其一举一动无不牵动着我们的神经,占据着我们的心。

路文彬创作的四部长篇小说中,以《你好,教授》里的戈德远这个人物形象最鲜明生动,最独特新颖,现实感也最强,因而最受读者喜爱和垂青。

戈德远是目前中国大学老师的缩影,他所过的生活正是目前大学老师在过的生活,他的矛盾和挣扎也是目前大学老师普遍的矛盾和挣扎:想摆脱不自由的体制束缚又因生活所迫摆脱不了,想逃逸出烦琐的家庭关系又因责任所牵逃逸不出,因而,终日生活在矛盾和纠结中,身心不得安宁。他只有在和巴东仁相处的时候,身心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宁,郁结才能获得暂时的释放。但是,这个人物正因为纠结反而更加丰满,正因为矛盾反而更加真实。因为现实的人生大都是一地鸡毛,大都是充满缺憾的。所以,这个人物的不纯粹和矛盾挣扎反而成就了他。

著名作家梁晓声评论道:“《你好,教授》是这么多年来我所读过的同类题材作品中最引人深思的一部,戈德远和巴东仁这两个中国知识分子的形象几乎可以说是文学史上空前的。”著名作家和评论家曹文轩也认为:“写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小说已有很多,《你好,教授》的难能可贵之处就在于,它不再暴露,更不再丑化,而是以最大限度地善意去理解和同情我们的知识分子……”

戈德远这位独特的知识分子形象是我们这个时代知识分子的写照,它体现了路文彬对当今知识分子处境的思考。当今时代,知识分子自身的独立性与体制的要求发生龃龉,他们所受的教育使他们能够看清时代的局限,但是现行的体制又不允许他们越出时代的限制,因而他们整日生活在矛盾和痛苦之中。路文彬作为知识分子的一员,能够体味到这种痛苦并理解这种痛苦,所以笔触之端对他们充满了同情和理解。也正因为这份同情和理解,这个知识分子形象才血肉丰满,充满着蓬勃的生命力。相信在不久的文学史上,这个独特的知识分子形象,将会占据一席之地。

(二) 营造浓厚的悲剧氛围

路文彬的每一部长篇小说都笼罩着一股浓浓的悲剧氛围:《流萤》里的主人公阿郎的结局是悲剧的;《天香》里的沙瓦喜欢的爱人得不到,得到的爱人又自杀,其命运也是富有悲剧色彩的;《你好,教授》里的戈德远不满现实却又逃离不了现实的困境,其命运也是富有悲剧况味的;《水晶》中的男主人公水明居虽然功成名就,但和妻子感情淡漠,妻子患了抑郁症又神秘失踪,生活一团乱麻的他能算是幸福的吗?

路文彬热衷于悲剧氛围的营造和悲剧人物的塑造,是与他的个性气质分不开的。他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活泼豪爽、幽默风趣,但其实内心深处是孤独的、忧郁的,和俄罗斯哲学家别尔嘉耶夫的气质极为相似,他曾在《别尔嘉耶夫和我》中写道:“我是一个活泼好动的人,又是一个性格忧郁的人。……而性格忧郁的气质特点则存在于深处。当外在表现是高兴的、活泼的、充满活力的时候,我同时又是忧郁和具有悲观主义情绪的。”这种内在的忧郁气质决定了他的审美取向和创作风格。

相比较忧郁来说,快乐是一种肤浅的、短暂的感受。路文彬在《忧郁气质的时代逐弃》里对此论述道:“相对快乐来说,忧郁永远是更深刻、更沉重的一种情绪。前者是对此岸世界的满足和对彼岸世界的无视,后者却是对此岸世界的焦虑以及对彼岸世界的关怀。快乐趋向于肤浅与遗忘,忧郁则趋向于高贵和救赎。……快乐属于向外张扬的情绪,远不像忧郁这种朝内收敛的情绪更具有艺术的况味。”快乐是对此岸世界的满足和对彼岸世界追求的止步,因此,快乐使人肤浅;而忧郁则是对此岸世界的不满和对彼岸世界的向往,因而,忧郁使人深刻。古往今来,许多卓有成就的文艺家和哲学家都是忧郁的,如托尔斯泰、鲁迅、凡·高、叔本华、尼采、别尔嘉耶夫、克尔凯郭尔、海德格尔等等。叔本华始终认为人生就是在痛苦和无聊之间徘徊,而快乐只不过是二者之间短暂的调剂品;鲁迅认为自己身上带有强烈的阴郁之气,这种阴郁之气几乎毁了自己一生的幸福;凡·高的一生都是在孤独、抑郁、不被世人理解和接纳的情境中度过的;海德格尔一生也在抑郁的沼泽中挣扎,甚至想借助战争来毁掉自己的生命……路文彬和这些哲学家、文学家的气质有许多相似之处,其骨子里也是忧郁的,因此,他特为推崇忧郁气质,喜欢塑造忧郁的主人公,喜欢给主人公安排悲剧的结局:流浪的阿郎一生都是郁郁寡欢的,和心爱的女人不能结合,最后又死于警察的枪下;沙瓦得不到自己的初恋,得到的日本女友贵子却开枪自杀;戈德远一生追求自己的理想而不得,也是孤独和忧郁的;就是身为商人的水明居,也比一般人忧郁而深刻。

我们每个人这一生的欲望很多,但是实现欲望的可能性却极小,因而,欲望与现实产生了很大冲突,这种冲突便是我们痛苦的根源。我们每个人都渴望青春永驻、快乐永存、爱情永远处于巅峰,但是,现实却往往与之相反:青春如白驹过隙,快乐如泡沫易逝,爱情也如琉璃般容易破碎。路文彬对这种美的脆弱和人生的无奈是极为敏感的,他说:“我之所以如此推崇悲剧精神,是因为艺术的生命实质在于美;但是作为审美者的人类生命的有限性,以及其审美愿望的永恒性,包括美本身的脆弱性,已经注定结成永远无法拆解的矛盾。故此,从艺术的内涵到它所呈现出的况味,无不应是具有悲剧性质的。”

忧郁气质给路文彬的作品投射了浓厚的悲剧韵味,使他的作品具有了同时代许多作家无法企及的高度;但忧郁气质也给路文彬的人生带来了痛苦,侵蚀了他的健康和幸福。不过,古往今来,哪一位伟大的作家,不是像荆棘鸟那样刺破自己的喉咙后才能唱出动人的悲歌呢?

(三) 创造行云流水般的语言

路文彬的长篇小说创作可以分为两类:一类侧重写理想,一类侧重写现实。《流萤》和《天香》侧重写理想世界,《你好,教授》和《水晶》侧重写现实生活。不管是写理想世界还是写现实生活,路文彬的小说创作都有一个共同的特色,那就是语言如行云流水,汩汩而出,一泻千里,毫无阻塞。

这几部作品之中,其中以《你好,教授》的语言最为汪洋恣肆。作家和编剧白桦如此评论道:“高校之畸变,家庭之危情,文人之良知,学人之气节,就这样如悬河泻水一般地呈现了出来,令人为之震惊,引人为之深思。……一部学者小说,写得如此让人荡气回肠,欲罢不能,又让人振聋发聩,反躬自省,着实叫人意外惊喜,因而值得格外关注。”白桦的评论着实到位,“悬河泄水”一词,准确、生动而形象地概括出了《你好,教授》的语言风格。路文彬写这部作品的时候,其充沛的激情、流畅的语言确实如悬河泄水,感觉是激情驱遣着笔在走,而不是用笔来表达情感和思想。即使如此,也没有发现小说的表达存在词不达意和有瑕疵的地方,可见作者笔力的扎实和语言的纯熟。

路文彬极为注重对小说语言的锤炼,他在《小说关键词新解》中强调:“叙事首先要求的是小说家的语言功底,只有在确保能够准确、流畅地使用母语的前提下,叙事才可能被真正谈及。”路文彬由于长年坚持不懈的阅读和写作,能做到准确、流畅地使用母语来表达思想、抒发情感、塑造人物、营造故事。

《你好,教授》里的几乎任何一段文字都很流畅,笔者随意摘录一段:“清高是戈德远在这个时代作为中国知识分子的存在意义,正是由于清高,他才深刻认识到了广大中国知识分子那令人痛心的差距。戈德远清高着,所以戈德远孤独着;戈德远孤独着,所以戈德远思考着。清高证明的是他戈德远独处的能力,如果一个人连独处的能力都没有,又怎么会有能力去思考?可是你放眼去瞧瞧吧,现在还有哪个中国知识分子懂得同自己相处的重要?他们甚至都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为了名和利,他们使出浑身解数要把自己塞进某个圈子,想方设法要让自己不掉队。中国知识分子现在最怕的就是落单,落单不是说明你缺乏社交能力,就是说明你人缘太差,而没有人脉,你还能在中国办成什么事情?戈德远承认,这确实是中国社会的一种可悲现实。有时候,他也不得不为此作出部分妥协,但他把这种妥协看成是自己为坚持清高被迫付出的必要性代价。坚持?说维持应该更准确些吧。置身于这样一个四面楚歌而又无依无靠的境地,坚持谈何容易啊?戈德远几度想就这个问题写它几篇豆腐块,可是眼下他连这点自由都被剥夺了。这不就是他为维持清高生生付出的代价吗?想到这里,戈德远的心情忽然又暗淡下来,他的情绪总是亢奋不了几分钟的。”

这么一段文字,把大学教授戈德远的清高脱俗、孤独坚守同时又不乏悲愤无奈和愤世嫉俗的想法一股脑儿地倾泻了出来。既有陈述句,又有反问句;既有排比句,又有比喻句;上下句过渡自然,前后句的衔接简直天衣无缝。整段文字既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又如彩云追月,前后相牵。由此可以看出作者遣词造句之巧、修辞表达之工、文字运用之强!

有人曾经如此形容茅盾和巴金的语言,说茅盾的语言像流水中有石子,磕磕绊绊,不太顺畅;巴金的语言则如流水,滔滔汩汩,中间没有任何阻隔。毫无疑问,路文彬的语言风格跟巴金的非常相像,如悬河泄水,汩汩而出;如大河奔流,一泻千里,给人以酣畅淋漓的审美快感。正如苏轼《文说》对自己语言的评价:“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毫无疑问,路文彬的语言也具有如此的魅力。

结 语

路文彬的长篇小说倾向于对爱情、死亡、幸福、苦难、命运等伦理问题的探讨,这种对伦理学的关注使他的作品具有许多同时代作家难以企及的高度。陆游有一句名诗:“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写小说也是一样,如果你想写出具有高度和深度的能流传后世的作品,那就必须具备小说以外其他学科的知识。“如果你没有一定的哲学、社会学、心理学、宗教学等学科知识,那你的文学研究前景必将是危险的。很有可能,你呈示的不是文学的真理,而是文学的谬误。同理,你的文学创作也不可能达到经典的高度。”

路文彬正是这样一位涉足多学科的杂学家,他对文学、哲学、伦理学、心理学、社会学等学科都有研究,尤其是对文学伦理学情有独钟,他曾撰写过两部关于文学伦理学的著作——《中西文学伦理之辩》和《视觉时代的听觉细雨——20世纪中国文学伦理问题的研究》。在这两部书中,他对人生的意义、价值、幸福、死亡等终极问题进行了深入研究,并且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众所周知,从古至今困惑人类的两大最重要问题就是性爱的苦闷和对死亡的恐惧。路文彬的长篇小说正是从这两个角度切入,然后蔓延到对痛苦、幸福、命运等伦理问题的探讨,因此,他的作品必然具有长久的生命力。再加上他高超的塑造人物的能力、独特的悲剧氛围的营造以及娴熟的语言表达技巧等,他的作品在将来的文学史上必将占据重要的位置。

注释:

①路文彬:《流萤》,南海出版公司2002年版,第330页。以下《流萤》引文均引自该版本,不再另注。

②路文彬:《天香》,中国广播电视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前言。以下《天香》引文均引自该版本,不再另注。

③路文彬:《你好,教授》,时代出版传媒股份有限公司、安徽出版社2010年版,第40页。以下《你好,教授》引文均引自该版本,不再另注。

④埃里希·弗洛姆著,李穆等译:《占有还是存在》,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4年版,第102页。

⑤埃里希·弗洛姆著,李穆等译:《占有还是存在》,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4年版,第68页。

⑥埃里希·弗洛姆著,李穆等译:《占有还是存在》,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4年版,第33页。

⑦路文彬:《亲爱的,我想你——关于爱情的30堂课》,北京师范大学出版集团、安徽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88页。

⑧叔本华:《叔本华说欲望与幸福》,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97页。

⑨段德智:《死亡哲学》,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84页。

⑩周辅成:《西方伦理学名著选辑:上卷》,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第79页。

猜你喜欢

命运爱情
《甜蜜蜜》:触碰爱情的生存之歌
不谈爱情很幸福
命运的更迭
被命运“扼住”的小意
倒在五丈原上,是诸葛亮的命运
掀开命运的底牌
爱情两个字好辛苦
爱情让我们直立行走
进化决定恐龙的命运
命运是否掌控在你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