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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红楼梦魇》商兑
——宝黛减龄动机考

2020-11-17饶俊

长江文艺评论 2020年3期
关键词:宝黛伊甸园大观园

◆饶俊

一、前言

张爱玲《红楼梦魇》曾经指出,根据《红楼梦》诸多版本的比对,可以看出曹雪芹曾一次次降低宝黛的年龄,张爱玲以为:“中国人的伊甸园是儿童乐园。个人唯一抵制的方法是早熟。”并据此推测,曹雪芹修正宝黛年龄的动机,在于确保二人仍属儿童阶段,如此方可造就大观园成为传统中国的伊甸园。

张爱玲此说可商兑处不少,首先,曹雪芹对宝黛年龄的修正,是明确减龄?抑或只是模糊年龄?其次,曹雪芹修正年龄之举,是否真如张爱玲所言,还是可能有其他的动机?再者,“中国人的伊甸园是儿童乐园”的说法,亦应有讨论的空间;而张爱玲所谓的“早熟”,亦似有进一步厘清的必要。而宝玉的情愫是单纯,或是复杂,与年龄是否有必然的关联?而张爱玲所言减龄后的宝黛,其年岁是否无误?都需进一步检视。

二、张爱玲“伊甸园”与减龄说

自《红楼梦》问世以来,研究者众多,不乏历代文学巨擘,胡适、周汝昌、俞平伯等皆为代表人物;张爱玲转做学术研究,一本《红楼梦魇》独辟蹊径,贯穿小说研究“是创作不是自传”的主旨,一反此前红学研究“索隐派”之流,将小说文本作为一切问题探讨的基础。

早本白日梦的成分较多,所以能容许一二十岁的宝玉住在大观园里,万红丛中一点绿。越写下去越觉不妥,惟有将宝黛的年龄一次次减低。中国人的伊甸园是儿童乐园。个人唯一抵制的方法是早熟。因此宝黛初见的时候一个才六七岁,一个五六岁,而在赋体描写中都是十几岁的人的状貌——早本遗迹。[1]

此文有几个关键问题需要厘清。首先是“伊甸园”所指为何?其次宝黛减龄说意指何端?再次“早熟”一说于此如何界定?最后减龄与“早熟”之间又有何关联?先说“伊甸园”,该词源自《圣经·创世纪》,原文对其作如下解释:

(耶和华)神在东方的伊甸立了一个园子,把所造的人安置在那里。神使各样的树从地里长出来,可以悦人的眼目,其上的果子好作食物。园子当中又有生命树和分别善恶的树。[2]

其一,按《圣经》所言,伊甸园原指滋养人类的圣地,这里树木丛生,树上长满了果子,既可欣赏亦可果腹;此外,这里还长着生命树和善恶树,但是“神将那人安置在伊甸园,使他看守修理,神吩咐他说:‘园中各样树上的果子,你可以随意吃;只是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你不可吃,因为你吃的日子必定死!’”[3]可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夏娃,却在蛇的诱惑下未遵神谕,偷吃了善恶树上的果子,开了智慧,明了眼睛,发现彼此竟赤身裸体,构造不同,羞耻之心油然而生,以无花果树的叶子为自己编织了遮羞的裙子,自此男女有别,遮遮掩掩。后来神担心亚当和夏娃再偷吃生命树,变得与神一样可以永生,便将两人逐出了伊甸园。[4]故此后所谓的伊甸园,便将偷吃智慧树之果(后人常作“禁果”)作为分水岭,偷吃禁果之前的亚当与夏娃,是纯洁的象征,而伊甸园则是净土、乐土的譬喻。而张爱玲言“中国人的伊甸园是儿童乐园”,应是指后人象征意义中,至纯至美、没有欲望的乐园。[5]

其二,此处所言“宝黛的年龄一次次减低”,是根据脂本和全抄本[6]之对比,发现宝黛年龄前后有修改的痕迹,其言:

更早的本子上宝黛的年纪还要大。“黛玉答道:‘十三岁了。’又问道:‘可也上过学?现在吃什么药?……’”我先以为是有人妄改。但是看了这几个脂本之后的结论,除了有书主或书商为省抄写费删去一大段楔子,从来没有人擅改,至多代加“下回分解”,为求一致化。显然黛玉初来的时候本是十三岁。第二回介绍黛玉出场,今本改为五岁,第三回删去黛玉的回答,让凤姐连问几句,略去答话,也更生动自然。全抄本漏删这三句。[7]

根据张爱玲前后文之关联,这里所谓减低宝黛年龄,应为是文之言。因今本已不见黛玉的回答,涉及宝黛年龄,在入住大观园之前,只出现在第二回:贾雨村被革去知府之职后游至维扬时,得知“今岁鹾政点的是林如海”,继而介绍林如海家世背景时顺带出其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8],这是黛玉第一次出场,故蒙府侧批“绛珠初见。[9]”贾雨村闻林家“欲聘一西宾”[10],便托请朋友相荐入府,为黛玉之师。第二次涉其年龄亦在第二回,文曰:“堪堪又是一载的光阴,谁知女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疾而终”[11],不难推断此时黛玉年六岁。同样在这一回,宝玉的年龄亦出现在冷子兴的话中,其言“如今长了七八岁,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如他一个”。在此之后便是黛玉入贾府了,故包括张爱玲在内的后人多认为“宝黛初见的时候一个才六七岁,一个五六岁”,相比早本的黛玉十三岁,自然是减龄了。

其三,此处言“早熟”,亦是建立在宝黛初见时宝玉六七岁,黛玉五六岁的基础之上,但在曹雪芹的行文中,宝黛初见时外貌显然是比六七岁、五六岁要大得多的,尤其是写及宝玉时,更直言:

(贾母)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报道宝玉来了。黛玉心想:“这个宝玉不知是怎样个惫懒人呢。……”及至进来一看,却是位青年公子。[12]

曹雪芹借黛玉的眼睛,研判此时的宝玉已是青年公子的模样,若只是七八岁,那么自外貌来看,显然是早熟了。如此不难推断张爱玲言“赋体描写中都是十几岁的人的状貌”亦是源自于此。

最后,正因为张爱玲断言曹雪芹历经多番修改,将宝黛初见的年龄一次次减低,但又绝非是想写儿童故事,不得已便在人物的外貌上令其早熟,前者是因,后者是果;按张爱玲所论,曹雪芹如此做的动机唯因“中国人的伊甸园都是儿童乐园”,便主动选择降低宝黛的年龄,但两人的外貌又是青年人的模样,以确保宝黛情愫不掺杂情欲,仍为至真至纯的伊甸园。至此,张爱玲从减龄说,到伊甸园,及至早熟论,大致此意。

三、曹雪芹的年龄处理

曹雪芹对宝黛减龄的真实动机,是否真如张爱玲所言,是因为“中国人的伊甸园都是儿童乐园”呢?要明确这一点,需进一步厘清曹雪芹对于宝黛年龄处理的具体措施。

首先,张爱玲所言宝黛初见时宝玉七八岁、黛玉五六岁一说有商榷的空间。从小说文本来看,似是贾雨村遇见冷子兴之后没多久便启程,证据在第三回黛玉之父,林如海对贾雨村言:“已择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张爱玲等学者亦据此得出结论:黛玉入贾府是方六岁。不仅张爱玲,周汝昌亦曾言:“黛玉初入荣府……盖此时黛玉年仅六岁。”[13]

此说似乎忽略了一些关键信息,自第二回贾雨村与冷子兴的对话中不难推断出黛玉母亲去世时她六岁,但贾雨村又言“女学生侍汤奉药,守丧尽哀”,贾雨村还因此要“辞馆别图”,好在林如海“欲令女守制读书”,方将他留下继续授课。而贾雨村之所以能“闲居无聊”,“每当风日晴和”时“饭后便出来闲步”,并得以偶遇冷子兴,唯“近因女学生(黛玉)哀痛过伤”“触犯旧症”“连日不曾上学”。[14]原著中对贾雨村在林家的情状表述透着两层隐藏信息,首先无论是“守丧尽哀”还是“守制读书”,林黛玉应有为母亲守孝的可能;其次“每当”“近因”皆透露出林黛玉守孝期间,因忧思母亲过度而引发身体不适未曾上学,这里面显然是有一个时间过程的,具体多少作者只略去不表。

在清代,早在顺治三年便已定下严格的丧服制度,子为父母,必“斩衰三年”,而女若在室(未出嫁),为父、母亦同此制。[15]且作者借贾雨村之口点明,林黛玉是个极孝顺的,故有“怪道这女学生读至凡书中有‘敏’字,皆念作‘密’,每每如是;写字遇着‘敏’字,又减一二笔”[16],以避其母“贾敏”之讳。黛玉平日已如此,何况母亲大丧,若丧服未满,以她之性格,想必不会就此入都。尽管后文言黛玉入贾府是有贾母催得急的缘故,但若黛玉在丧服期内入贾府,未见半点戴孝信息,亦说不过去;而至于后来林父死,未见黛玉守丧却在人情上是可以理解的,黛玉毕竟寄居人下,总不能在别人家里披麻戴孝,故而她只能借着七月瓜果之节,家家都上坟的季节才大大方方祭奠自己的父母。

至于宝玉年龄,第三回宝黛初见前,黛玉与王夫人之语,将自己与宝玉的年龄差坐实了,其言“舅母说的,可是啣玉而生的这位哥哥?在家时亦曾听见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唤宝玉”[17]。是以,此与前文冷子兴所言宝玉七八岁,黛玉六岁,彻底合在了一起。再加上黛玉初见宝玉时,宝玉问其可曾读过书,黛玉答曰:“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18]便认为贾雨村只在林家待了一年。此又谬了,黛玉入府之后再未进学,但在府中所展之才,又岂是一年之学可为?此若理解为黛玉自谦,单只说正经八百上学的那一年,实际服丧期间断断续续又读了三年,后文所示黛玉之学问似更为合理。自此或可推断宝黛初见时,黛玉九岁,宝玉十岁。

迨至第二十五回赖头和尚接过通灵宝玉时长叹一声“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青梗峰一别后一年方投身贾府,衔玉而生化身贾宝玉,故这一年宝玉应是十四岁,林黛玉则应是十三岁,这与第三回至二十五回小说所提供之信息是吻合的。

其次,无论是笔者上文所论,还是张爱玲等前人学者之研究成果,研究方法多为基于曹雪芹《红楼梦》各版本字里行间推断所出,便造成各家结论推论,揣测的成分大。张爱玲在《红楼梦魇》中的揣测就更多了,如:

傅秋芳已经二十一二岁了——全抄本。因为“一二”二字写得太挤,各本误作二十三岁。比十三岁的宝玉大八九岁,她哥哥无论怎样妄想高攀,也没希望聘给宝玉。[19]

是文根据“一二”二字写得太挤之情状,进而推断各个版本便因此而写作了二十三年岁,显然是个人揣测想象得多,因无论如何也无法找到当年抄书者亦如张爱玲所言而出错的证据。毕竟于文学作品而言,一千个读者便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何况《红楼梦》这样的不朽经典之作,推论中的实际证据少之又少,所得之结论多半是谁也无法说服谁。但无论是哪个版本或哪一种结论,有一点是可以达成共识的,即《红楼梦》中的人物年龄多半是模糊的。此一说,张爱玲本人亦有言可证。她在《红楼梦未完》一文中指出:

自“青埂峰下”一语后,不再提宝玉的岁数,而第四十五回黛玉已经十五岁,反而比他大,分明矛盾,所以续作者也始终不提岁数,是他的聪明处。只在第九十回贾母说:“林丫头年纪到底比宝玉小两岁。”那是他没有细看原著,漏掉了第三回黛玉的一句话:“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20]

自上文不难看出,张氏本人亦承认,无论是前八十回的原作者曹雪芹,还是续书者高鹗,为避免前后矛盾,有意地不提人物岁数,进行模糊化处理。其实不仅“青埂峰下”一语后作者开始模糊人物的年龄,早在黛玉入京时便已开始,尤其是黛玉入了大观园之后,年龄的信息更加弱化,否则按照张爱玲与周汝昌[21]先生的论断,宝黛初见时方六七岁、五六岁,那么无论如何也不会有第五回至第六回宝玉的初试云雨情了。然而问题的关键在于,模糊并不等于减龄,故张爱玲的减龄说是有待商榷的。

自此,不难发现曹雪芹减龄的动机不止一端,至少有两种可能,一是因全书人物系谱庞杂、众多,避免前后文自相矛盾,刻意模糊虚化处理;二是《红楼梦》的写就,仅前八十回就“大概占作者(曹雪芹)成年时代的全部”[22],绝对不止世人所谓十年间先后增删五次,再加上高鹗续书亦对前八十回有所修改,减龄之说为其妄改也不无可能;其三,便是张爱玲所论,在清代森严的礼教之下,曹雪芹为了合理化成年的贾宝玉还能与众多姑娘们一起住在大观园里,亦为让宝黛之间既有成年人的样貌,又还能保持情愫的纯洁,没有肉欲的支配,便将宝黛初见的年龄减低至七八岁、五六岁的儿童范围内,即张爱玲所谓“中国人的伊甸园都是儿童乐园”一说,不得不以减龄来达成。

四、宝玉的不同情愫

然而,“中国人的伊甸园是儿童乐园”之说仍有讨论的空间;而所谓“早熟”的意思,则有待进一步厘清,因为早熟可分身、心两个部分。

先说心的早熟,指的是某人的心理成熟度超出相应的生理年龄,在相较于同龄者时,明显较懂人情世故,或更能看透表象背后的操弄。再论身的早熟,意指生理的成熟度超过同龄者的生理状况,但心理的成熟度则未必。而生理上的早熟,又分为外在样貌与内在器官,外在样貌的早熟,容易误导他人对年龄的辨识,误以为某人的年龄长于实际年龄;而内在器官的早熟,则未必显现在外貌上。

张文云:“……因此宝黛初见的时候一个才六七岁,一个五六岁,而在赋体描写中都是十几岁的人的状貌”,所指应属外在样貌的早熟,亦即生理上的早熟,但其心理则未必早熟。张爱玲以此来解释曹雪芹在降低了宝黛实际年龄之后,虽二人样貌似属青年,但其心理则仍为儿童,故二人之情愫单纯,并不掺杂成人情欲,是以仍属伊甸园阶段。

中国历代文学作品中,《西厢记》是崔莺莺自荐枕席,《卖油郎独占花魁》总也绕不开皮相与肉体的诱惑与动力,及至《金瓶梅》,简直就是集肉体欲望大成之作,的确如张爱玲所言“中国人的伊甸园是儿童乐园”,因为在这些作品中的确找不到至纯至美、毫无欲望掺杂的情愫。

张爱玲此说似乎言之成理,但若进一步思考,便不难发现其中矛盾重重。《红楼梦》中貌似少年,心属童稚的宝玉,虽对黛玉情愫单纯,但在同时则先与袭人初试云雨,后与秦钟情似断袖,故心属童稚的宝玉其实兼有成人情欲。宝黛初见后,宝玉很快有生理内部器官成熟的具体表现,此一论可详见第五回与第六回。先是第五回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被“秘授以云雨之事”,宝玉亦“依警幻之言”,行“儿女之事”[23]。故第六回宝玉醒来时,大腿处“冰凉一片沾湿”,“涨红了脸”,袭人触及,“心中便察觉了一半了,不觉也涨红了脸面”,[24]原是宝玉梦遗了。自此,标志着宝玉在生理内部器官上的正式成年,这一点可谓是铁证如山了,如是则根本不符合张爱玲所谓中国伊甸园的标准,当然更无法达成她所假设的减龄动机。故宝玉不论早熟与否,他的情愫是单纯,或是复杂,其实是因人而异的,这与年龄并没有一定的关联性。

关于宝玉情愫的区别对待,曹雪芹的前八十回处处透露着这一点。先说宝玉对袭人,第六回两人自秦可卿那里匆匆回了贾母处,宝玉将警幻所授云雨之事尽数说与袭人,继而便是读者每每津津乐道的“贾宝玉初试云雨情”一出:

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袭人待宝玉更为尽心。[25]

此段寥寥数笔,妙趣横生,百转千回。一则宝玉与袭人同领云雨之情时,前有一个“强”字,可见袭人一开始有所推拒的,只是挣扎中又想起自己已是贾母所予了宝玉的,算不得逾矩,便偷尝了起来。从拒绝到接受,竟是经历了一点“强迫”、“礼教”的掣肘、偷乐的“引诱”三者之间的激烈交战,最后还是一个“偷”字“胜却人间无数”,而张爱玲曾言袭人“‘初试云雨情’是被宝玉强迫的,并没有半推半就”。[26]想来又是对女性的保护及对宝玉的一点偏见了。

而宝玉对秦钟,书中虽未明写,但历来读者皆认为两人在学堂中,以及第十五回在宝玉撞破秦钟与智能庵中“偷乐”,秦钟道“你只别嚷的众人知道,你要怎样我都依你”,宝玉笑道“这会子也不用说,等一会睡下,再细细的算账”[27],据此不难推断两人可不仅是朋友这般简单,尤其待至秦钟去世,宝玉的伤心程度,已胜似断袖之情了。若按张爱玲对“伊甸园”的定义,书中的宝玉根本就是偷吃了禁果后的亚当,是要被逐出去的。

但宝玉对黛玉,甚至对晴雯的情愫,却是完全不同的。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解花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28]是个中代表,黛玉因刚吃过饭便睡了,宝玉担心她再睡出个好歹来,便故意闹她,两人争抢一个枕头,宝玉闻黛玉之体香,及至两人打闹,还自编“典故”逗她开心,整篇全无一个“爱”字,可宝玉对黛玉之情,全在其中,最为关键的是,在这里你只能看到无限绵绵爱意,无半星肉体欲望的狗血情节。及至黛玉死前,两人始终处于发乎情、止乎礼的状态中,大有柏拉图精神恋爱的意思了,是宝玉对着“神仙”一样的妹妹执礼而不亵玩。这一情节发生在宝玉初试云雨情之后,生理内部器官已经成熟,哪里还是儿童。纵然张爱玲抨击高鹗续的后四十回、改前八十回诸多狗尾续貂之处,其言:

黛玉归天与“掉包”同时进行,黛玉向紫鹃宣称“我的身子是清白的”,就像连紫鹃都疑心她与宝玉有染……补缀得也相当草率,像棚户利用大厦的一面墻。[29]

让黛玉同紫鹃说“我的身子是清白的”的确太直白,将曹雪芹高明的写意破坏得荡然无存,但这只是表现手法的高低之差,高鹗却是实实在在读懂了曹雪芹对于宝黛情处理的高明之处:在充满声色犬马、“偷人的偷人”“扒灰的扒灰”、乱伦的乱伦,已从骨子里烂透了却还满口礼教的荣宁二府中,宝黛之间的感情如此至真至纯,这几乎是令人难以置信的,连张爱玲都不愿相信,故而方有“中国人的伊甸园是儿童乐园”一说。可事实就是如此,林黛玉单纯得“不知道除了恋爱以外,人生还有其他更重要的生活内容,也看不到恋爱以外还存在着一个客观的世界”,最后落得个“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的人生句点。

不止黛玉,晴雯亦是。晴雯至死与宝玉是清清白白的,可大观园里的人不信。晴雯莫奈何,临死前痛呼:

……我虽生得比别人好些,并没有私情勾引你,怎么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今儿既担了虚名,况且没了远限,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30]

晴雯未完之语,分明是想说当日不如真的做起狐媚子,索性勾引了贾宝玉倒也全了两人一场情谊。奈何,两人却始终以礼相待,未有逾矩。晴雯将自己的指甲齐根咬下,将贴身的小袄送给宝玉已是他们之间最出格之事。

黛玉与晴雯是宝玉最体己的两个红颜知己,面对两人,宝玉始终是恪守礼节的,与袭人和秦钟形成鲜明对比,可见是否以礼相待,取决于宝玉情愫的区别对待,如此张爱玲所言曹雪芹为“中国人的伊甸园都是儿童乐园”改龄的说法便立不住了。

至于为何成年的宝玉还能住在大观园里,亦跟年龄无关,有元妃、贾母、王夫人三人在,宝玉在整个贾府,实则是想住哪里便住哪里。大观园本就为元妃省亲而建,而宝玉与元妃的感情,虽是姐弟,却形同母子。《红楼梦》文曰:“当日这贾妃未入宫时,自幼亦系贾母教养。后来添了宝玉,贾妃乃长姊,宝玉为弱弟。”[31]元春未进宫之前,是与宝玉一起与贾母同住的,后文续言“贾妃之上念母年将迈,始得此弟,是以怜爱宝玉,与诸弟待之不同”,此处透出王夫人生宝玉时已近年迈,故有“其名分虽系姐弟,其情状有如母子”[32],在贾妃的教导下,“宝玉未入学堂之先,三四岁时,已得贾妃手引口传,教授了几本书、数千字在腹内”。因着宝玉与贾妃这样的前史,贾政特意让宝玉给大观园想对子,因为贾政很清楚,无论宝玉取成什么样,贾妃都会包容,若是旁人则未必见得。故贾妃回宫后,宝玉要入住大观园,没有任何人有异议,大概即便有,也是不敢说的。

宝玉入住大观园,还有一个重要人物,此人便是贾母。文中证据颇多。参见第三回黛玉初入府见王夫人时,黛玉早听母亲说过这宝玉“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33]。此有两层意思,一是黛玉知道宝玉自幼便喜欢跟姑娘们混在一处,二是仗着贾母势,即便大家觉得不妥也无人敢言。黛玉以为宝玉只是跟姑娘们混在一起罢了,天真言“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却不料王夫人直言“你不知道原故。他与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姐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34]。此说在奶娘问贾母黛玉安排在何处住时,贾母令其将宝玉从碧纱橱里挪出来给黛玉,让他跟自己同住。只是宝玉见了这如天仙般的妹妹后不依,要求与黛玉同住碧纱橱,贾母略想了想之后竟同意了。贾母不假思索地同意,想必第一反应亦是觉得于礼不合,只是终究还是疼爱宝玉的,最终发出“也罢哩”,这略有无奈之感。

第十七至第十八回中“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有揭,宝玉跟着父亲贾政在即将竣工的大观园内走了一天,早欲走了,奈何未得贾政吩咐,故一路跟到了书房,待贾政想起来时方言:“你还不去?难道还逛不足!也不想逛了这半日,老太太必悬挂着。快进去!疼你也白疼了!”[35]此处一语点破老太太对宝玉之宠爱,贾政这个父亲亦是非常清楚的,故而不过半日便知老太太会担心,一方面说明贾政对母孝顺,另一方面更证实老太太对宝玉是极宠爱的。妙的是,下文便连写老太太的担心,这里宝玉刚离了父亲,小厮便道:“老太太打发人出来问了几遍。”[36]可见确被贾政说中了,老太太当真急了。

可宝玉似乎对此习以为常,回去后并未先去见老太太,而是跟黛玉玩在一处了,方有:

前面贾母一片声找宝玉。众奶娘、丫鬟们忙回说:“在林姑娘房里呢。”贾母听说道:“好,好!让他姊妹们一处顽顽罢。纔他老子拘了他这半天,让他开心一会子罢。只别叫他们拌嘴,不许牛了他。”[37]

老太太虽因见不到宝玉而急,可宝玉此时的心思却只在黛玉那里,哪里想到祖母的担心。是以即便贾政认为宝玉住在“女儿国”的大观园颇有不妥,若老太太坚持,想必他也不会违逆,此乃宝玉入住大观园可仰仗之情,且是可怒可威可行之情,纵是严父[38]贾政,也必承必依之情。

但宝玉与姑娘们同住,并非没有舆情压力,早在第二回冷子兴向贾雨村介绍贾府时已有所展现,冷子兴笑言:

他(宝玉)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觉清爽;我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疑了![39]

宝玉不过是发表了两句对女儿和男儿的看法,便已被冷子兴这样毫不相干的人嘲笑为是色鬼了,若是让他得知宝玉常年与姑娘们厮混在一处,还指不定要传出更不堪的话来。纵然是流言可畏,连贾政不过因宝玉抓周抓的是脂粉钗环气不过断言其“将来酒色之徒耳”[40],可到底还是抵不住“史老太君还是命根一样”[41]的疼爱。

贾府中人究竟什么时候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呢?直到第三十三回金钏死,又被忠顺亲王府的长史官逼上门来,索要原在府中如今却多日不回,做小旦的琪官(蒋玉菡),又抓了宝玉腰间的“红汗巾”坐实与之有染,方彻底恼了父亲贾政,继而遭一顿毒打。而贾政之所以下狠手,也并非全因宝玉惹了风流债,实是“素日并不和忠顺府往来”[42],熟悉清史的人不难明白,此一段应暗指“九子夺嫡”之史,现实生活中的曹家是支持八爷党的[43]。回看小说,这忠顺亲王府应与贾府分属不同阵营,而忠顺亲王府王爷又派人来声言“琪官随机应答,谨慎老成”,故“断断少不得此人(金钏儿)”,王府要面子,说辞还算含蓄文雅。可在贾政听来,却是十分严重了,往大了说了,实则是给对手留了一个可致人于死地的把柄,若真论起来,不仅是贾政的乌纱帽,一家老小的性命搭进去也不是骇人听闻。而贾环添油加醋言金钏儿之死乃因“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未遂,打了一顿,那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44],无异于火上浇油,宝玉哪里又还逃得过这一顿板子。

贾政这一打,宝玉这正主没打醒,却是打醒了两位有心人。一是袭人,二是王夫人。袭人在宝玉被打后,深刻地向王夫人分析道:

我只想着讨老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教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像,一家子的事,俗语说的:“没事常思有事”,世上多少无头脑的事,多半因为无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见,当作有心事,反说坏了。[45]

这是全书中第一次有人点出了宝玉跟姑娘们常厮混在一处的不妥,看似是搬出园子,实则是离姑娘堆远一点;袭人常在宝玉身边,自是看出宝玉与黛玉、宝钗感情之不同,故而搬出这两人,首以男女别之,还特别提出宝玉和姑娘们都大了,言外之意就是该注意性别意识了。蒙府侧批袭人之言极妙,其言“远虑近忧,言言字字,这是可人”[46]。虽说袭人是为宝玉好,话也说得没错,可她的用意真就如此单纯吗?单论“男女之分”这一说,早在第六回袭人自己已与宝玉共赴云雨,可偏偏现在方提这男女有别,还拿黛玉和宝钗说事,若说没点危机意识和妒忌心,着实说不过去,这便是人性复杂处,亦是《红楼梦》之所以常读常新之魅力所在,唯因该作是将人性写透了。又或者是,袭人认为宝玉平时跟下人没点规矩也就罢了,可若是跟这两位闺阁里的姑娘发生点什么,可不是如金钏一般自行投井能善了的,袭人也许用心不够“纯”,却点出了要害。

袭人进而之论,彻底将王夫人给震住了,其言:

二爷素日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口杂,那起小人的嘴有什么避讳,心顺了,说的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贬的连畜生不如。二爷将来倘或有人说好,不过大家直过没事,若要叫人说出一个不好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罪有万重,都是平常小事,但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47]

袭人这番言论,免不得要为她拍案叫绝了,故蒙府侧批赞道“袭卿爱人以德,竟至如此,字字逼来,不觉令人敬听,看官自省,切(不)可阔畧,戒之”[48]。此话说来有理有据,且处处为宝玉着想,既点出了细微处闲言闲语之害,又将眼光看到了未来之声与名,深知这样的大户人家,最在意的便是声名事。更为关键的是,宝玉被打,很大程度上亦是贾环为自保而胡言乱语,金钏本是不堪王夫人之辱羞愤难当投井而亡,却生生被其说成是宝玉强奸未遂所致,可不就是袭人所言“畜生不如”。

袭人这番话对王夫人很受用,而且她早意识到这问题了,故而当袭人提出让宝玉搬出大观园住时,她惊慌问袭人:“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49]能有此言,想是王夫人早有预兆。后文言“我又何曾不想到这里,只是这几次有事就忘了”[50],亦可证明王夫人早就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只是王夫人却并未立即行动,只对袭人说“我自有道理”,连蒙府也怒批“溺爱者偏会如此说”[51],自己暂无作为也就罢了,只叮嘱袭人道:“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负了你。”[52]正因两人有这番深谈,导致后来王夫人亲临怡红院盘查勾引宝玉者,晴雯因此被打发走,无论是读者还是大观园里的人,将晴雯的离开都赖到了袭人身上。旁人也就罢了,连宝玉也开始怀疑起来,在第七十七回直言“咱们私底下的玩话怎么也知道了?又没外人走风,这可奇怪”。袭人虽冤,说到底还是她因此番向王夫人预警,彻底与主子走近了的缘故,也难怪旁人会以为是她告密。

只是奈何有贾母在,哪怕袭人和王夫人如此早预见宝玉住在大观园里会无故生出许多事端,亦是无用的,而且离了这些姑娘们,宝玉也是活不成的,这一点黛玉最是懂他,王夫人身为他的生母亦是清楚的。而且,王夫人以为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一切尚未到失控的地步,方纵容了下去。故言,宝玉能留在大观园,跟年龄无关,只跟他的靠山——贾母的宠爱,生母王夫人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关。故此,无论曹雪芹改不改年龄,宝玉都可以安然入住大观园。

五、结语

综上所论,曹雪芹对宝黛减龄的动机并非是为了减龄,以符合“中国人的伊甸园都是儿童乐园”的说法,让宝玉入住大观园得以合理,而是为了避免出错,刻意虚化了年龄。张爱玲本人在另外一篇文章里曾坦言:“宝玉就快要搬出去了,但是那也不过还是回到第二十三回入园前的生活,就只少了晴雯。”[53]是以,宝玉入园或不入园,也不打紧的,左右里里外外都是在姑娘堆里过活,那园子是贾妃盛宠之下的衍生品,是贾母在风烛残年却依然坚挺的双臂,亦是王夫人用命筑起的城墙,那园子自宝玉生下来就已经在了。

然而,张爱玲用十年心力五详《红楼梦》[54],为学之勤,为吾等后辈之楷模。为文之道,并无对错,如易学的“对错旁通”,不过是易地而处,换位思考。历来面对文学作品,尤其是面对《红楼梦》这样空前绝后的巨作,不过是常读常新。最后借用张爱玲一句话了结此文,研究《红楼梦》,“至于自己做,我唯一的资格是实在熟读红楼梦”,仅此而已,此文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向前辈致敬。

注释:

[1]张爱玲:《红楼梦魇》,台北皇冠出版社2010年版,第178页。

[2][3][4]《圣经·创世纪》,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和合本,第2页,2页,3页。

[5]黄嘉梁编审:《古代经注》,石敏敏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90-95页。

[6][22][54]张爱玲:《红楼梦魇·自序》,台北皇冠出版社2010年版,第3页,4页,7页。

[7][19][20]张爱玲:《红楼梦魇·三详红楼梦——是创作不是自传》,台北皇冠出版社2010年版,第177页。

[8][9][10][11][12][16][17][18][23][24][25][27][28][30][31][32][33][34][35][36][37][39][40][41]【清】曹雪芹等著,徐少知新注:《红楼梦新注》(册一),台北里仁出版社2019年版,第41页,41页,42页,42页,88页,51-52页,82页,87页,151-152页,181页,182页,388页,518-522页,2156页,454页,454页,81页,82页,446页,447页,448页,47页,47页,47页。

[13][14][21]周汝昌:《红楼梦新证·红楼纪历》(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155页。

[15]【清】赵尔巽:《清史稿》,台北新文丰出版社1981年版,卷九十三,第2726页。

[26][29][53]张爱玲:《海上花落》,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360页,361页,360页。

[38]【清】曹雪芹等著,徐少知新注:《红楼梦新注》,台北里仁出版社2019年版,第448页。此说源自庚辰夹:“如此去法,大家严父风范,无家法者不知。”

[42][44][45][46][47][48][49][50][51][52]【清】曹雪芹等著,徐少知新注:《红楼梦新注》(册二),台北里仁出版社2019年版,第828页,829页,847-848页,848页,848页,848页,847页,848页,849页,849页。

[43]黄一农:《二重奏:红雪与清史的对话》,清华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47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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