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赵松,火车快开

2020-11-12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20年6期

郭 爽

赵松说他是坐火车来的。从上海到广州,跟同事一起来看展览。他在美术馆工作,坐火车去另一个城市看展览,应该是他的日常工作状态吧,我想。那天,我们意料之外地第一次见面,对着珠江的水面几人围坐,像广州人喝早茶一样稀松平常地开始及结束。广式茶楼里只讲一盅两件,人人是茶客,不在意其他,我们也就入乡随俗,谈些琐碎事、喝茶。赵松已经离开东北到了上海,已经出版了小说集《空隙》,但这些似乎都没有在谈话里出现。他乐呵呵地说着些什么,现在我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江面平静,霓虹灯俗丽。

十几年后,我们在上海见面,他说起,从老家抚顺到上海也是坐火车,2003年的火车开得慢,坐得真久。来上海得坐这么久,回抚顺也得坐这么久。但跟去其他城市往返出差不同,从抚顺到上海的那趟火车是单程票,下车后,赵松开始在上海生活。多少年啦?我问,没想过去其他地方啊?赵松说没有。我突然意识到,如今我所知道的赵松,是在上海下车留下来的赵松。上海的城市空间与艺术氛围渗透进他的写作与体验,让他来自法国新小说的师承微妙地在地化,也与他到上海后对中国古典叙事的研读相映成趣,对照出独特的风格。而若干年前在广州见到的赵松,则是一个匆匆的剪影,是我今天所认知的赵松的前奏。

十几年没见,再见时,赵松在我脑海里连缀出一片片淡淡的颜色,跟眼前这个爱笑的人参差对照。颜色的局部是他写的书、文章、诗,是博尔赫斯书店玻璃橱窗上印着的“赵松”二字,以及互联网各种链接所指向的“赵松”。这些赵松组成了一个赵松,颜色与颜色相连形成图景。是公共空间里的赵松,也可以说是读者视角的赵松。但我忍不住想:这个赵松是赵松的几分之几?

我猜想,如果把这问题发给他:喂,你是哪个赵松?这几乎能引出一篇博尔赫斯式的小说,而这些年他在写作中已给出了一种理解的路径。就像他在《积木书》、《最好的旅行》和《抚顺故事集》里做的那样,赵松把自己分解又重构,化学试剂般层析,在时间、空间、记忆、直觉、印象中仔细辨别、拣选、分类,以文字的方式将之固定,一本书即是一颗晶体。他形塑着这些作品,这些作品也塑形出他。这个赵松以稳健的审美淘洗写作的内与外,思考写作的动因、本质,并以出版物作为整体样态来呈现自己的思考。印刷品,以印刷品形态出现的一本本书,是赵松给自己这些作品设定的边界,这是他的“白盒子”。

而眼前的赵松呢,则混杂着他的日常身份、过往生活、谈话里不时浮现的记忆甚至秘密。两者风格不同,以至于让人疑惑:是生活的叠影,还是观者的复眼?那个“白盒子”的主人赵松,如何面对这许多个赵松?又或者,这许多个赵松共同构成了虚构的赵松?赵松创造赵松、赵松消解赵松?从这个角度来说,赵松是我认识的写作的人中,早早就具备了虚构的抱负、能力与随之而来的神秘与矛盾的人。又像他曾引述的罗伯-格里耶的话,“我说过,我不是一个真实的人,但也不是一个虚构的人,说到底这是一码事”。

眼前的赵松机智、幽默,对事物的判别有锐角一般的斩决,常让朋友开怀大笑。我尤其喜欢他说的一个似真似假的小故事。

发现黑蓝论坛之前,赵松在当时的许多诗歌、小说论坛转悠过。上网寻找其他作者、文学爱好者,一方面是因为1997年之后赵松有了第一台电脑,另一方面源于他周围文学圈层的逐渐消失。在抚顺这个他长大的城市,他顺利进入中国石化抚顺分公司厂办,成了一名国企员工。白天给厂里写公文,余下的时间赵松买书看书,开过一家叫“巴赫”的书店。而厂里也组织过培训班,让能写点东西的年轻人可以听作家讲座、切磋交流。随着1990年代末时代气息的变化,身边写作或者愿意琢磨写作的人越来越少,赵松开始寻找外面的世界。他先去了几个诗歌论坛,注册了一个叫“呵呵”的ID,跟论坛里不少知名诗人、作家的ID就作品和写作本身热烈讨论。就像“呵呵”这个ID本身的戏谑风格一样,赵松也遇到了“呵呵”的遭遇。他意识到,即使在网络论坛中,也是有山头、有结界的,诗人、作家们化身为ID,却依旧按现实世界的规则行事。某天,抚顺本地报社一位也写作的朋友问他,咱们抚顺有个ID叫“呵呵”的人,你知道是谁吗?某诗人看了论坛上的IP地址,托人打听,要揪出那个捣乱的“呵呵”。赵松说,不知道啊……呵呵。

“呵呵”消失了,变成ID“赵松”到了当时还冷清的黑蓝论坛。赵松在此遇到了一批写作的人,陈卫、王敖、二十月、驴头狼(石可)、顾湘、陈梦雅、王宇光、凌丁(常立)、生铁、曾园、陈舸、流马(何鸣)、柴柴……黑蓝论坛的作品发布和点评、讨论是严肃、凌厉的,也许这符合了赵松对文本讨论的期待,他留了下来。后来,在出版了“黑蓝文丛”后,“黑蓝”作为一个写作的群体或景观不复存在,作者们走各自的路,赵松是其中之一仍继续写作的人。

赵松在“黑蓝文丛·第一辑”里出版的小说集叫《空隙》。用他自己的话来说,《空隙》是他在黑蓝时期的写作总结,他“把所有对于西方小说的理解都加进去了”。去年《空隙》出了十二周年修订版,收到后我翻开读了第一篇《失踪的人》,发现自己竟清晰地记得这个没头没尾的故事的细节和气氛,对这个师承西方现代小说并着力学习的赵松也印象深刻。这十几年间赵松真的变了吗?还是始终在一条主轴上抛物线般往复环绕?我不禁有些恍惚。

《空隙》之后,赵松出版了《抚顺故事集》(2009、2015版)、《细听鬼唱诗:志异小品赏读》(2016)、《积木书》(2017)、《最好的旅行》(2017)、《被夺走了时间的蚂蚁》(2019)和《隐》(2020)。《细听鬼唱诗》和《隐》暂可归作一类,是赵松研读中国志怪、笔记及至溯源《左传》、《周易》、《诗经》后结出的成果。对中国典籍研读的影响从内容到形式体现于《细听鬼唱诗》和《隐》,但也同样体现在赵松从《抚顺故事集》开始的小说写作之中。以至于我觉得,比新小说对赵松的影响更深远。

谈赵松总归绕不过法国新小说的。读某些书,就像一趟进入作者大脑的旅程,《抚顺故事集》、《最好的旅行》、《积木书》这几本书,则从目录开始就是赵松意念中的世界的展示。他也许意识到了这种骨骼般的显现,到《积木书》就彻底取消了目录,让短章复归沙盘之中。排布或不排布,进入或不进入,文本的隐秘通道需读者自行挖掘。随手翻开即可开始,读两篇就能放下,而当合上书页从阅读中退出,《积木书》又复归一个整体。这种精巧,或者说对形式的重视,不能不让人想到新小说。有访问者曾问莉迪亚·戴维斯,在法国的经历是否让她受到新小说的影响。戴维斯没有做出肯定的回答。对方于是再问道:如果不是因为新小说,那么是什么让你想要用新的形式来讲故事呢?

关于法国新小说与赵松的关系,赵松自己在访谈里讲过,在文章里写过,但其中微妙或深层的影响,我以为在《最好的旅行》第一章《那些灵魂》里体现得最完整。赵松逐一写了罗伯-格里耶、让·菲利浦-图森、让·艾什诺兹、罗伯-格里耶的遗孀卡特琳娜·罗伯-格里耶,以及新小说在中国最重要的推广者陈侗。这些名字给赵松印证,又像是线索,是他小说写作的起始和支撑。他把罗伯-格里耶亲切地称为“老头”,跟图森喝青岛啤酒,跟艾什诺兹喝黄酒。在记述这些名字时,赵松的笔触带着矜持的喜悦,以及一如既往平稳节制的格调。但有趣的是,在这一堆“灵魂”里,赵松加入了一篇关于萧红的文章《为什么萧红是天才?》。

“把萧红跟当时那些不同类型的作家比较,就会发现,那些人的创作方式、语言风格和作品样态,都能从国外的或传统的经典作家和作品中或多或少地找到影响的线索,但在萧红的作品中几乎找不到……那些作家无论如何写作,都是为了体现自己的存在与价值,而萧红的写作,却是她存在的目的。他们是社会意义上的人,因此他们要通过写作建构起与社会的有效关系,以免自己被巨变中的社会浪潮淹没,而萧红是个原生态的人……”

不知道赵松现在对这段论述是否还赞同、赞同几分,但在他的写作和写作之上,他确实强调直觉、印象,以及规则之外的无规则。这是赵松对已有的赵松的逆反,或说是他终极的追求。正因如此,谈论赵松,总让我觉得现有材料远未触及核心,哪天说不准他就拿出一本让所有人吃惊的不那么“赵松”的作品。下了火车留下来的赵松又再度上路。而那时,也许我才真的开始认识赵松。

不由得想起,某次我、赵松跟几个朋友一起吃火锅。那天赵松心情不错,说起到上海后堪比港剧《大时代》或者电影《美国往事》的真实经历。故事可说惊心动魄,赵松则口若悬河。火锅店人声鼎沸,席间间或有人离座,我也起身走开,可当我回来坐下,发现赵松还在继续着这个故事。故事本身的韧性及讲述者的气势都让我有些吃惊。他完全享受着讲述,细节排山倒海而来。故事、人物、背景都彻底的中国、彻底的当下,赵松自己的喜乐、哀愁都融进了故事里,无法剥离,无法抽身。哪里还有什么“白盒子”?等赵松终于把故事讲到了尾声,我问他:“你怎么不写写这些?这些不最应该写吗?”赵松略一停顿说,他会写,事实上他正在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