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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江
——独龙江乡献九当村驻村日记

2020-11-12苏钰琁彝族

边疆文学 2020年12期
关键词:独龙江

苏钰琁 彝族

2020年7月2日 星期四 雨

“急死我了呀!”

深夜的电话才响了一声,母亲的声音就钻进来。

“算着时间人是该到了,怎么打你电话都不通。”

原来父亲也守在电话旁。

停电的村委会一片黑暗,我站在房间门口,像个瞎子,眼睛想看点什么,但不管多努力,还是什么也看不见,难受极了。

“哎呀,才到村里就没信号了,刚有信号就给你们打过来了嘛。没事的,听队长说这里经常没信号,很正常。”我斟酌着,用尽量轻松的语气报平安。

但是显然,对父母而言,我平不平安,他们自有一套标准。

“晕不晕车,路上没什么危险吧?我看新闻说塌方好严重的……”

“吃饭没有,饿不饿?下不下雨,冷不冷?”

“住的地方收拾好没有?被子够不够厚啊?”

“热水烧好了吗?好好泡个脚再睡觉啊。”

“明天睡饱了起来给我们打电话……”

电话那头叽叽喳喳问得热闹,没有任何我插话的余地。我抿着干涩的嘴,悄悄掉了好大一滴眼泪。眼前的黑暗逐渐变成一块放映影像的幕布,我看到父母亲坐在沙发上,两个脑袋凑在一个手机面前。

挂了电话,我逃也似地进了屋,打开充电台灯,借那点微弱的光,看着檐外飘零的雨丝发愣。雨渐渐大了起来,淅淅沥沥,把我的心也淋得湿漉漉的。

今天是我作为脱贫攻坚驻村工作队队员,来到独龙江乡献九当村的第一天。因为雨季严重的自然灾害,塌方、滑坡、泥石流随处可见,献九当停电、停水、断网、手机没有信号,和外界失联了。于是,我这个从小在县城长大,从高中、大学到工作都待在昆明,从未在乡村生活过的“城市人口”,来到独龙江的第一天,就在父母心中失联了。

这次失联,引起了父母和我内心的强烈地震,地震波互相传染,难以平息。

2020年7月6日 星期一 雨

天蒙蒙亮,我被雨声吵醒,想再入睡,但不管怎么努力,也无法控制已经开始思考的大脑。

连日来,天好像漏了洞,雨忽大忽小,几乎没有间断。独龙江的塌方每天都有发生,只不过没在村委会附近。村委会的二层小楼被夹在江水和山之间,站在楼上,可以看到整个献九当小组,还有一所崭新漂亮的幼儿园。雨中的山像水墨,浓淡不一的青色层叠,安居房背靠着山,云雾和炊烟总是纠缠在一起,让人想到“茅檐细雨湿炊烟”。只可惜,最中间的一处山体秃了一大块,还淌着一道小水流。大家都开玩笑说,滑坡也有好处,献九当以后多了一处景点,就是这“献九当大瀑布”。笑过之后又难掩忧心,村委会的地势比安居房还要低,若是旁边山体发生严重的塌方或泥石流,村委会很容易变成另一处景点——“献九当村委会遗址”。

我习惯性地拿起手机,想给母亲发条信息,发现手机信号栏再次失踪,更无法上网。无助、无措,这两个词此刻简直是为我量身打造。

宿舍是全木头结构,木房顶、木板墙、木地板、木头门、木窗框,用绿漆通体刷过,很像幼年记忆里的老房。被雨水泡久了的木头房,能闻到一股潮湿的木头味。窗户是平开窗,下角用铁钩挂住铁扣子,以便固定,窗玻璃已经有些年头,使得窗外的风景也朦胧羞涩,将屋子隔绝成了一方私密天地。如果这样的屋子放到城市,闹中取静,想必人人歆羡,然而此刻外界的喧嚣,全由雨水带来,屋内极致的宁静非但没能抚慰我,反而让我在某种无法形容的寂寥中觉得难耐。

五月份时连续强降雨,贡山县包括独龙江乡在内,多地爆发了极其严重的塌方、泥石流、落石和大树倾倒等自然灾害,导致交通、通信、电力、房屋等受损严重,造成数百名旅客滞留独龙江,全乡与外界失联长达半月。才短短几天的失联体验,已经让我难以适应,心里蚂蚁爬似的痒,却又不知到底该挠哪里,实在无法想象被困半月是什么心情。

我正在经历的,不仅仅是和家人、朋友的失联,还有和城市生活,和熟悉的过去,和曾经以为能够预见的未来,以及和心中的安定的失联。除了吃饭、睡觉、收拾行李、打扫房间,频繁刻板地点亮手机屏幕,再锁屏,再点亮,再锁屏,我开始长时间地坐在门口发呆,试图压制心中莫名其妙的焦躁,但都徒劳。

独龙江地处滇西边境,毗邻缅甸,被称作“最后的秘境”。旅行者相机里的独龙江,总有幽静深邃的峡谷、碧如翡翠的江流、高大巍峨的雪山、云雾缥缈的村庄,实在是天堂一般的存在。可这几天独龙江的雨,似乎过于热情了。我才到村里短短几天,生活饮用水、用电、通信的极度不便,新鲜食物的短缺,道路交通的闭塞,都让我感到,旅游者走马观花的体验,与在当地长期扎根的体验,似乎出现了某种偏差。

大自然的情意难以揣摩,天堂的建立和毁坏,就在它的一念之间。

2020年7月8日 星期三 雨

昨晚睡前,腿上有几个被跳蚤咬的包,我没在意。今天起床,觉得身上痒得不得了,仔细检查一番,腿上、腰上、屁股上、手上,都有大片大片的红疙瘩,挠过的地方甚至肿成了硬块。我心中一凉,完了,我鲜美的肉体还是被独龙江的虫子发现了。

我从小就招虫,是朋友公认的“人形吸虫器”,每次新到一个地方,但凡被一只虫子尝到,那几乎没有悬念,很快它的全家人,甚至全村人就会一起来吃我,继而呼朋引伴共享饕餮盛宴。

我赶紧擦了药,买来杀虫剂,把被褥床架里里外外喷了一遍,可还没到下午,身上又添了新疙瘩,又痒又疼,越挠越肿。我只能拼命用指甲在疙瘩上掐“十”字,止痒功效大概能持续五分钟,接着掐“井”字,掐“田”字,以求片刻的安宁。

五湖四海的朋友各出奇招,纷纷给出建议,有说喷花露水的,有说用火烧玉米棒放在屋里熏的,有说暴晒被褥的。我也很想暴晒被褥,但自从我来到这,就没见过太阳,实在无法施行。队长显然被咬得很有经验,从乡里买来新的褥子和电热毯,帮我整套换新,嘱咐我说,有电的时候就把电热毯开着,能除跳蚤,还能除湿。我像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把心里的忐忑一并甩开。

晚上睡前,我打开花露水狂喷一气,直到床上和睡衣上全是花露水的味道,气味浓得睁眼就要流泪,才小心翼翼地躺下。过了五分钟,仍觉得不放心,担心跳蚤会顺着睡衣缝钻进来,又起来穿上袜子,把裤脚扎在袜子里,再把睡衣扎在裤子里,才再次钻进被子。

浓得快让人中毒的花露水味呛得我咳了几声,可是心中十分雀跃,人受不了,跳蚤一定也受不了,真是令人安心的味道啊!

2020年7月13日 星期日 雨

生活似乎开始步入正轨。

小雨依旧,大雨不再下,塌方点的路也抢通,可以正常通行,电和手机信号逐渐稳定,唯一不方便的只剩用水。

一开始我不太明白,信号基站一般都有发电机,昆明也偶尔停电,但从未停过信号。后来才知道,独龙江的情况确实大不一样。

全乡有两个小型水电站,自然灾害毁坏了一个,剩下的一个无法负担全乡的用电,所以经常停电。基站可以发电没错,但问题是,发电需要柴油,而乡里唯一的加油站,最近大都将油供给了修路抢险的车辆使用。加上贡山到独龙江乡的公路毁坏严重,油库的储备不能及时填补,经常无油可用,基站的发电机自然也就只能“随缘”了。

最近给朋友发得最多的一条信息,应该是“终于来信号了,现在才能回复你”。然而生活在城里的朋友大概实在无法想象,问我,什么叫来信号了,来信号是什么样?我浑不在意地解释说,安安静静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提示有新消息,能打电话能上网,就是来信号了。然后,朋友就很感慨,没有想到如今这个年代,还有不能上网打电话的地方。

听完朋友的话,我也忽然一愣,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好像已经变得特别容易满足,“有电就已经很好了”,“有信号就已经很好了”,“路还能通着就已经很好了”,“有新鲜肉吃就已经很好了”,“有菜吃就已经很好了”。这些话挂在嘴边久了,慢慢也不觉得艰难。谁能想到呢,如今这个年代,还有这样容易满足的人。

接着,朋友又知道了更多她无法想象的事。因为自然灾害,网线损毁,村委会已经好几个月无法上网;建了三年的蓄水池冲毁,村委会没有自来水可用,生活用水和饮水只能靠雨水或河水;经常停电,冰箱、电视等家电只能成为摆设,更无法冷藏食物;村里蔬菜不够,只能到乡里买,乡里的蔬菜则大部分来自于贡山县城或隔壁邻居保山市,可是道路中断,运输困难,新鲜蔬菜供不应求。朋友一边惊呼着“天哪,天哪”,一边雷厉风行地买了许多零食和下饭菜寄给我,只不过她不知道,到独龙江的快递也实在是快不起来,东西在路上流浪十天半个月再正常不过。

“能寄到就已经很好了。”

“能让你开心就已经很好了。”

朋友这样说。

我没想到,朋友也开始变得容易满足了。

2020年7月19日 星期日 雨

今天翻开了高晓声的《创作谈》,开篇叫《摆渡》,第一句写“有四个人走到了渡口,要到彼岸去”,我立刻就想到,前两日站在江边的景象。

7月的独龙江水浑浊而喧嚣,每每拍在石头上,都要用千钧力量。两岸除了山还是山,把人渺小地夹在中间,只得见方寸的天空。这里没有渡口,人又该如何到彼岸去?然而,这就是献九当村千百年来的生活常态。

我从出生就享受着城市的便利,工作后也只需要努力挣钱,就可以买到想要的东西。看起来很世俗,其实是一条再单纯不过的流水线。目标单一,手段单一,不费什么脑筋。所谓自食其力,也不过是赚钱去买衣来张口、饭来伸手的生活。来到独龙江,我能做什么呢?

这里雨季漫长,每年4月到10月,几乎每天下雨,雨量过于充沛,阳光稀少,只适合少数淹不死的作物生长,草果、羊肚菌、玉米、土豆,已经是当地的主要作物。地势陡斜,房前屋后难有田地,只能漫山遍野种草果。独龙江的山,绝不是城市或风景区的山那样,修着栈道围栏,沿路是卖小吃的商贩,想登顶还有缆车可以坐。独龙江的山,充斥着的皆是原始。没有路,甚至没有小道,只有未知的密林。

村路湿滑,我穿着登山鞋,也常常手舞足蹈才能稳住。平地踩到青苔还好,坐下去拍拍屁股站起来,顶多疼一阵,擦破皮,可一到坡地,我总是忍不住想,一跟头下去,会不会已经滚到江里了?滚到江里呼噜呼噜呛两口水,会不会已经漂到缅甸了?幸好对我来说,这样的事情发生概率不大,我并没有在自夸的意思,恰恰相反,是因为我根本爬不上坡地去。入户时遇到斜坡,我都要四手四脚行进,要么抓着农户家的栅栏,要么拽着院里伸出来的树枝,这样拖后腿的协调能力,我从来不奢望“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眼看当地人穿着拖鞋上山下坎都如履平地,我只能默默把防滑鞋底的青苔擦掉,以免再摔一跤,连羡慕都不敢有。

江上每隔一段,就悬着几根细细的溜索。我原以为溜索早已弃用了,不曾想现今仍是独龙江重要的交通方式。跨江的桥只在人群聚居的地方才会修建,也就是说,大部分隔江的两岸,如果没有溜索是无法沟通的。耕种的土地有限,为了尽可能多地种植草果,独龙人民就只能靠着这些溜索,往来于独龙江两岸,四处开辟。再或者人从桥上过,装着草果的箩筐从溜索上过,也算是减轻劳动强度的好方法。

独龙江的交通一直以来都是当地发展的最大阻碍。独龙江公路是独龙人民与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是独龙族同胞生产生活和经济发展的命脉,尤其公路中途41公里至63公里的高黎贡山独龙江公路隧道,是整条公路建设的瓶颈。1999年9月9日,国家投资1亿多元修通全长96公里的独龙江简易公路,但因为当时建设的公路隧道依然在海拔3000米的“雪线”以上,每年12月至次年6月,独龙江乡依然被大雪阻隔,无法出入。直到2014年4月10日中午13时28分,新的独龙江隧道贯通,独龙族同胞祖祖辈辈大雪封山半年的历史才正式宣告结束。

今年疫情封城,想必大家都体验到了被困围城的煎熬,似乎时间停滞了,发展停滞了。足以想见,2014年以前的独龙江,每年都要封山半年,人们的生活是何等受限。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只有被山水围困的独龙江,苦苦挣扎在温饱难测的边缘,独成一隅,仿佛身处另外的时空。前人打开了独龙江的时空通道,我很幸运,站在他们攻坚的土地上,即将见证伟大的收官时刻。

“感恩共产党,感谢总书记。”

这条标语在独龙江随处可见,鲜艳的五星红旗也飘扬在每户人家的门前。

“目的都是把人渡到前面的彼岸去。”

《摆渡》的结尾如是写道。

2020年7月28日 星期二 晴

起床打开房门的瞬间,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一定是我打开方式不对!关上门,再打开,终于确信,真的出太阳了!

不是躲在沉云后面扭扭捏捏的太阳,而是放眼一片碧蓝的晴空,山洼间斜挂一轮金乌——这样坦坦荡荡的太阳!

大家陆续起床,整个村委会沉浸在一种过年似的氛围里,洗衣的洗衣,晒被的晒被,说说笑笑,仿佛下一刻就会拿出春联来张贴。我坐在门口,惬意极了,风轻轻扫在脸上,也带着阳光的香味。几乎是瞬间的事,这种香味就替换了一个月来所有的潮味和霉味。实在是太令人舒爽了!

有一句歌词叫“大山的子孙爱太阳”,我想,词作者一定没有经历过独龙江的雨季,否则,他恐怕会忍不住在歌词里加几十种定语,比如“大山的子孙爱惨了太阳”,“大山的子孙爱太阳,爱到海枯石烂至死不渝”,“大山的子孙爱太阳爱得深沉,恨不能墓志铭上也刻着太阳”,所有诗词也都可以成为太阳的颂歌,比如“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太阳故,二者皆可抛”。是啊,在这长达一月的漫漫雨天,谁不盼望着带来光和热的太阳呢!

晴日所带来的惊喜,一直延续到夜晚。山水沉睡之后,我仍无法抑制心中的快乐。似乎接收到某种感应,我又打开了房门,白日里挂着太阳的地方,此刻挂着月亮。初八的月亮还未圆满,它静静地看着我,用它冷冷的清辉照着我,用它周身缭绕的薄云,轻轻扣我心门。这一刻,我前所未有地宁静下来,但是耳朵飞走了,眼睛飞走了,带我听到山,带我看到江。山的余音沉沉回响,是我听过最可爱的摇篮曲,江水环抱我,无声地笑起来,我也笑了。

2020年8月2日 星期日 雨

今天是献九当村脱贫攻坚普查的最后一站——肖切小组。肖切离献九当村委会大约40分钟车程,但塌方造成道路中断,车辆无法抵达,需要步行一段距离。沿途的盘山路十分凶险,回头弯很多,路窄,且损毁严重,常常走着走着,就看到前面的路没了一半,护栏也敞着,悬崖直到山脚的风光都一览无遗。车开到塌方点停下,等了一会儿,高德荣老县长亲自指挥挖机,挖出一条人走的路,带着我们一起走到村里。红泥和着雨水,形成了一路的陷阱,我每走一步,都要像拔萝卜似的,把陷进泥地的鞋子拔出来,再一脚栽进下一滩泥里,越走鞋底越厚,越走步伐越重。“拔出萝卜带出泥”,这句话很形象。

肖切的民居建在山坡的高处,站在坡顶望出去,虽然四面仍是环抱的绵延大山,但已经有不少白云游走在目光平行之下,令人豁然。斜顶的安居房依山排列,一家一个独立小院,屋顶都插着瞩目的五星红旗,偶有人家升起炊烟,在一众仙境似的青山中,显出可贵的人间烟火气。这样的房子,放到城市来说,都是带花园的独栋小别墅。来的路途有多艰险难行,此刻肖切的美景就有多沁人心怀。

不愁吃、不愁穿,义务教育有保障、基本医疗有保障、住房安全有保障,这便算是脱贫了。事实上,独龙人民的生活又何止于此呢?习总书记在给独龙江乡群众的回信中说,脱贫只是第一步,更好的日子还在后头。当地百姓也都深信这一点,并且为之奋斗着。

独龙江多有水鸟,肖切也随处可见。灰色的小水鸟展开翅膀,露出背脊一线白羽,在平整的水泥路上一点一点,惊起积水中的粼粼波纹,引着我们走向一户又一户人家。尔后,水鸟用力扑棱,飞越更深远的山谷,飞向更辽阔的天空去了。

2020年9月2日 星期三 雨

正在吃晚饭,和我们一起驻村的民警小卜接到报警,说有个人被卡在了溜索上。我一口米饭塞在嘴里,努力消化着这个信息——溜索怎么会把人卡住呢?

胡乱吃完饭,我跟着大部队去到出事的地方,想着能不能帮上什么忙,结果天色太黑,我连溜索的钢绳都看不清,更别说吊在很远的江面上,那一抹微小的人影。派出所很快出动了警车,拉来救援的设备,听到消息的村民也渐渐围过来,甚至有路人调转车头,把远光灯打开,照向江面。

我能做什么呢?小雨迷迷蒙蒙地飘落在我的眼镜上,一团一团的蛾子飞扑着车灯,而我只能在心里说,加油啊。作为一个缺乏运动的旱鸭子,我只有什么都不做,才是最不添乱的选择。

救援的警察是当地经验丰富的“溜索能力者”,沿着溜索爬了三次。先是脑袋向上正面滑行十多米,然后调转方向,脑袋冲下,倒着爬行。爬行时只能靠手臂和双脚勾住钢绳,承载身体的全部重量,行至低处,甚至浸在水中,将那一处江水阻隔出一道显眼的划痕。第一次孤身去,没有将人解开,因为卡住的那人半截身子泡在冰冷的水中,又淋雨多时,已经休克;第二次带着救生圈,但是中途救生圈迫切地先落了水,扔下溜索上的两人,头也不回地漂走了;第三次终于把人解开,放在救生圈上,这才传送成功。上岸后,浑身湿透的救援警察喘着粗气,显然是消耗了大气力。被救下的村民由两个人抬着,是个老汉,身上已经裹了毛巾。老汉惨白着一张脸,瘦削的身体微微蜷拢,路过我身边时,突然睁开眼睛,神情混沌而飘忽,却闪着微弱的光。

一旁有个壮壮的小伙子说:“挖草果回来嘛,就想着溜过来。我跟他一起溜的,溜索可能生锈了,承不住力,一变形就卡死了。我也被卡在上面,勒得我小腿抽筋。挣扎好久,才把自己解出来,脱力了,想救他,但是卡得太紧,实在解不开,只好爬上来报警。”

直到人群散去,老汉也被送往县城医院,我仍旧想着他眼里的那道光。

现在的独龙江有了桥,有了路,却依然有人被卡在溜索上,险些丧命。那么脱贫之前,没有桥,没有路的独龙江人民,又过着怎样的日子?

他那道光,在倒映着什么呢?

2020年9月20日 星期二 雨

到乡里办事,队长指着孔当村说,前段时间跳江自杀的小姑娘,家就住在这里。

小姑娘姓杨,才16岁,自杀原因令人唏嘘,是因为失恋。

我不知道我在怕什么,但一想到冷冰冰的江水和死亡,我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这么说吧,最近我开始频繁地体味生命的本真,什么是生,什么是死——可这个沉重的命题,浅薄如我该怎么剖析呢?

我确实太脆弱了。自我来到独龙江后,这个认知就时不时地冲击着我。

某某出车祸,连人带车冲进江里,淹死了;某某上山遇到熊,不知被熊拍到还是吓到滚下山,残废卧床了;某某去挖草药,掉进山崖摔死了;某某养了一窝布偶猫,泥石流把房子冲毁,猫也压死了……

多么原始的死法!

我想起刚来的第二天,在村委会散步遇到蛇。一开始我不知道地上躺着的是蛇,枯黄像一根树干似的,和地上枯黄的湿叶子混在一起,和谐得没有差别,所以要不是身边有人提醒,我差点一脚就踩了上去。

我确实太脆弱了。习惯了城市的生活,从各式各样的新闻里学习规避危险的方法,如此惜命地生活了二十多年,才发现我那些浅薄的经验在独龙江完全无法发挥。

就连城里娇宠着的名贵猫种——布偶,也在独龙江以一种完全无法预测的方式死去了。是的,就在城市主人为自己的宠物猫预防传染病、预防遗传病,感冒发烧都小心呵护着的同时,独龙江的宠物猫竟然死在了泥石流中。同猫不同命,只因环境实在不同。

另则,城市人口更多,社会新闻里的人命虽然也在以不同方式消减,但容易产生代表性的案例,在网上引发诸多关注。因为距离太远,我们即便讨论得热火朝天,也仿佛只面对着一个案件,而不是活生生的人。独龙江不同,地方太小,传信却太快,某个人也许你昨天还打了照面,今天就听到他的死讯,这样直白,总叫人难以平静。

由此,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频繁地思考起来,对一个人而言,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呢?是富足的生活,是爱和被爱,是广阔天地里的自由,还是再基础不过的生命?

事实上,这个答案,或许正在生活的剧变中慢慢浮现。

原始社会时期,人们连一场山洪、一场山火都无法抵御,眼前熟悉的独龙江和高黎贡山,在供给独龙人民赖以生存的物产同时,也带来了更难测的危险和意外。独龙江公路修通前,独龙江隧道贯通前,翻越雪山九死一生;国家扶贫政策入户前,靠天吃饭的独龙人民除了填饱肚子、养活孩子,不敢奢求更多。当时的人命,都比现在的人命要脆弱太多。活下来,自然也就是人生的首要追求。现在我们能想到其他目标,不就已经证明了,独龙人民的生活正在变好吗?

新的生活有新的烦恼,可是,我们不应该忘记敬畏生命。

明白我们为何而生,为何而死,是太过伟大的哲思。但想要明白我们不应被什么打倒,不该受什么所困,只需要翻越狭隘的山谷,外面辽远的天地就会告诉我们。

2020年10月1日 星期四 阴

接连暴雨,昼夜不歇。

气温越来越低,我在加绒冲锋衣的外套里,又添了一件摇粒绒内胆。

我没有想过,神秘静秀的独龙江,竟也能用“壮观”来形容。江水浑浊而巨浪汹汹,裹挟沙石树木,爪牙毕露,狠戾地向外扩张着江滩。站在桥上,我被滔天水声震慑住了,心脏不要命地跳动,想逃出胸腔。

今天是中秋,是国庆,也是外公九十岁的生日,我继续在独龙江为祖国母亲站岗,雨终于停了。视频里,外公带着生日帽,被一大家子团团围住。

幸好我的“视频出席”没有让外公太过遗憾。

“想着你回来能见见你,不过现在也一样。现在的电话真是好啊,能看见人!”

是啊,真好。

恶劣的自然环境给我们设置了诸多障碍,但科技和文明的发展又让我们亲密无间。

暴雨引发了几十处严重塌方,电和手机信号又开始时断时续。我很想家,但通信糟糕。稍晚的时候,信号稳定下来,心中安慰。

这段时间往来于村委会和乡里,认识不少当地或是外地来做生意的朋友。独龙人民善良且好客,外地人聚在独龙江,也很快会被这种淳朴的感情同化。大家听说我来驻村,都把我当自家人一样,邀我到家中过节。

“在这里过了中秋,独龙江就是你的第二故乡。”

“不要客气,就像在自己家一样。以后有什么事,说一声就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轨迹,都是为了成为……”

大家觥筹交错,我听到很多很多掏心的话语,我没有喝酒,但是觉得暖烘烘的。

“成为”后面的话,被更高的人声盖过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轨迹,都是为了成为应该成为的人。这是我此刻想到的接续。

回想初来时,太多的不适和苦闷,不知如何纾解,现在回溯,比起历任的工作队,我们已经赶上了条件最好的时候。只不过相较发达的城市而言,因为还在行进,脱贫初期的独龙江任重道远,所以自觉艰辛。可回头看时,独龙江竟然已经成功地从原始社会直接过渡到了社会主义社会,对见证这一步的山中人来说,也许不过是他眨眼前从未想到的一瞬,是既短暂又漫长的一瞬,是既伟大又如常的一瞬。

山中方一日,一步跨千年。

独龙江逐渐向便利的生活靠拢了,向孤独的过去告别了。

借着独龙江发展的齿轮,我给远隔千里的外公送去了生日祝辞,看到了家乡的明月,尝到了蛋糕的甜。

虽然仰头仍是独龙江的雨季,但我想,独龙江的明月一定正在云层之上照耀着我们,只要雨季结束,云开雾散,就能得见冰轮如洗。

这样的新生活,多好啊!

脱贫只是第一步,更好的日子还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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