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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与东山

2020-11-09高海涛

满族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敖包水渠东山

高海涛

记忆向我跑过来

1

回故乡,走东山。地头上有硕石凸出,遂坐其上。

不远处是当年修的水渠,已破败,冰凌下仍水流健旺。涵洞旁有几只赤麻鸭,彼此召唤着:“休洗红,洗多红色淡”。无名氏的诗句。

这是我上中学时常走的山路。多年后归去,特意从镇上下车,重走此路。当年没鞋穿,总是赤脚,最怕蒺藜。现在不怕了,却又有些怀念,怀念蒺藜,怀念乌米,怀念土名叫“老鸹瓢”的芄兰,外号叫“黑眼睛”的龙葵——形似极小的野葡萄,又黑又甜,找到一蓬,就喜出望外,坐在那儿一粒一粒,会品出家乡的味道,刻骨铭心。

“黑眼睛”这名字也好。“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上山时碰见个牧羊人。赶着十几只羊,从水渠南边拐出来。我递过一支烟,问他家里的日子。“挺好啊”,牧羊人吸了口烟,不吐也快的样子。他说家里有承包地,这些羊也都是个人的。十几只,够多了,不能和生产队时比。说着,他还用破鞭杆,把心事往腰里掖了掖。

正是四月天,风很大。辽西的风就这样,说刮就刮起来。每年清明节前,据说都要派人上山防火。但今天例外,除了牧羊人,一路上再没见到人影。

忽然,记忆看见我,并在风中向我跑来。

2

那年我十一二岁,就在这东山顶上,曾陪着海华姐,来和她对象约会。家乡风俗,搞对象先要有媒人介绍,然后两人要到东山上走一走,约个会。不过这约会还要有人陪着,一般是带个小孩,弟弟妹妹都行。

男方先到山上,女方后到。那也是一个四月,地里的苗刚冒出来,绿参参的。海华姐是我的堂姐,但从小就带着我,所以我和姐很亲。我看到姐的对象站在山顶上,梳着分头,身边放着自行车。那次姐穿得也特别整齐,紫上衣,青裤子,都是灯芯绒的,走起路来窸窣有声。不知什么时候她丢下我,运动员似地向山顶跑去。跑到小分头跟前,两个人都红头涨脸,隔着自行车说话。后来不知是谁主动,似乎他们的手碰到了一起。

“哎,挺不要脸啊”,一个女孩的声音,尖锐而突兀地传来。我抬起头,发现从姐的对象身后,闪出两根羊角辫儿,然后是一身花衣裳,那女孩个头不高,很像一只花喜鹊。我看到姐的对象很尴尬,赶紧推她。姐也向我点头示意,意思是让我找地方去和她玩。

我向“花喜鹊”招手。看我招手,她大模大样地走过来,嘴一撇,还有点不屑的样子。我领她走到远处,眼睛狠狠盯着她:“你刚才,说谁不要脸?”——“说你姐呗,你姐不要脸”!——“瞎说,你哥不要脸!”——“你姐,你姐跑我哥跟前的!”——“你哥,你哥碰我姐手的!”——“你姐!”——“你哥!”——“你姐!”……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姐夫姨家的女孩,家在科尔沁那边,属于内蒙地界。那次是到姐夫家来串门的。海华姐结婚那天很热闹,但我没看见这个女孩。说是正上学不让来,已经小学二年级了。

3

东山之东,是敖包山。敖包是蒙族人祀神祈福的地方,也是青年男女相会的地方。就像那首老歌唱的,每当月亮升起,就会有小伙子走上敖包,弹起马头琴,等待心上人。这种浪漫的传统,美好的风情,毫无疑问,也影响了当地的漢族。故乡属辽西边地,自古蒙汉杂居,不知从什么年代开始,汉族青年男女相会,就选择了东山。东山与敖包山相对,逐渐地,就成了故乡人心照不宣的去处。

说起《敖包相会》这首老歌,其实也和我们大有渊源。不说别的,歌词作者玛拉沁夫先生,就是在我们镇上长大的,他在这里读书,直到16岁,参加革命队伍后才离开。所以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人唱起这首老歌。我的乡愁就会像十五的月亮一样升起来。尤其歌中的最后一句:“只要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哟,你心上的人儿就会跑过来哟嗬”——跑过来,是的,北京人不会这样,上海人不会这样,大概所有地方的人都不会这样,只有在我的故乡,在魂牵梦绕的敖包山和东山上,与恋人约会见面的姑娘才会跑过来。

现在,记忆就这样向我跑过来。

跑过来是一种勤劳,一种勇敢,也是一种掩饰和羞怯,是怕被外人笑话的意思,是怕家里人发现的意思。跑过来不是不要脸,正如古人的“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也不是不要脸一样。跑过来是一种动人的质朴,是辽西边地特有的美感。我想,不管走到哪里,天涯海角,美雨欧风,仅凭姑娘们这样一个姿态,我就能认出自己的故乡。?

4

后来我就到镇上去念中学,那时候叫公社。

上学放学,总喜欢走这条东山的小路。不仅是为了能找到“黑眼睛”的龙葵,也是为了能碰见黑眼睛的你。那时候东山坡上还都是梯田,半山腰,有石头砌成的五个大字:“农业学大寨”。

有一次我在水渠边看见你,你正挽起裤腿,赤着脚在水中跳跃。

其实我和你只有一半同路,顺着水渠,你就回家了。你的家绿树掩映,在水渠边上的另一个村子。而我还要继续往山上走,直到翻过山梁,才能看见家里的炊烟。

但你是这条小路的指引者,没有你,我不会接着走下去。我的脚步一直拖拽着你的目光。美国诗人惠特曼的《草叶集》,有一句很合我意,恰如其分:“走在家乡古老的小山上,身边就是美丽文雅的。”

有一年夏天,一连几个星期都没碰见你。放学后不知不觉,就顺着水渠走进你的村子,转来转去。忽然看见你坐在房顶上,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远方的落日。

还有一次,你站在水渠旁的树丛中,静静地一动不动,那是一排杨树,好像你也是其中的一员,亭亭玉立,头发也像杨树叶一样沙沙作响。

下雨了,我在乌云翻滚中逃回家。

5

这个女孩叫思耘,一个很洋气的名字。

最是东山行不足,绿杨阴里有思耘。

她很瘦,眼睛又大又黑。她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的,我喜欢看她打拍子。别人打拍子都是红卫兵的样子,横扫一切,睥睨万物,但她不同,她打拍子的手势特别柔和,娇弱无力。那种姿态让人怀念和感动,想起轻盈的羽毛球或飞过远山的小鸟。

我期待思耘能像海华姐那样,有一天会向我跑过来。

那时候我虽然经常没鞋穿,却总喜欢戴一顶帽子,而且帽檐拉得很低,小小少年,旧帽遮颜,这是当年的时尚吧,很多男孩子都这样,而我尤甚,帽檐紧压在眉头上,既像是腼腆,也像是傲慢。我就这样在东山上走来走去,暗暗地把自己想象成《烈火金刚》里的侦查员肖飞。

走到山顶的时候,我往往会停下来,同时把帽檐拉得更低,沉迷于幻想。山坳那边,一只麻雀跳来跳去地唱着,我怀疑每次都是同一只麻雀,仿佛它见多识广,并对我的想法颇知内情。

风是无形的女孩,女孩是有形的风。在风中,我把自己幻想成中学老师、公社干部、工人阶级之类,仿佛这些身份有特殊的力量,会召唤思耘不可抗拒地向我跑来。

她跑过来的样子应该比海华姐更美。辽西的风,与其说是把她的辫子吹起来,毋宁说是在追随着她的辫子。思耘越跑越近,在我的视野中,她胸脯的起伏近乎无耻,然后突然站定,与我对视。而我开始感觉不到自己了,像是变成了隐形人,从高处鸟瞰她,能看到她那突突颤动的优雅脖颈,也能看到她肩胛上好看的美人涡,以及那精美的凹处散发出的猝不及防的蓝光。

思耘让我变成了一个幻想家。关于她的幻想一直延续到我参军之后。当兵三年,特别是站岗的时候,总恍若还是站在老家的东山顶上,一身军装,谈不上笔挺,但很熨帖,而且军帽戴得十分端正,一改当年的自卑颓废与玩世不恭,只是帽檐下仍会逸出乌黑的一抹发梢,以示对少年时代的怀念和流连。我持枪站在哨位上,会看到那个女孩以更加主动的姿态向我跑来,而且也穿着一身军装,看上去比那些女兵还漂亮。

流星雨

6

1976年,吉林地区降下一场很大的陨石雨,也就是流星雨。本来在我的记忆中,这件事并不重要,但它恰好发生在春天。也正是在那个春天,我从部队复员了。

我在部队没提干也没入党,服役期满,就很单纯地回到了家乡。这让家里人很失望,而失望的情绪迅速蔓延,很快全村人都知道了。父亲为此很着急,他开始忧虑,担心像我这种情况,要找个对象恐怕不太容易。是啊,1976年,中国发生了很多大事,但我家里的头等大事,却是一个复员兵的对象问题。

那个牧羊人,可能是看我一个人坐在山上很奇怪,又从远处走了过来。他接过我递出的烟,吸亮了,在另一块石头上坐下。

他说从生产队时起,他放了三十多年羊。他家就在水渠南边的村子。我忽然想起,那是思耘的村子。我问他是否知道那个女孩。

牧羊人表现得很淡漠,说人家早回城了,她爸是下放干部。而思耘回城更早。他们家三个孩子,她是最小的,起名“思耘”,就是也想到乡下种地的意思,她爸当年是这样说的。结果人家也没种地。思耘中学毕业不久,就回城当了工人,在哪个纺织厂,后来就入党了,还当上了车间主任。

这些情况我知道。刚复员那年,我曾骑着自行车,多次去过那个村子。其实也没什么太多想法,只想送给她一件军衣,小号的,是复员之前特意为她换的。当然了,这是可笑而徒劳的,就像卡夫卡写的《邻村》,不到百字的小说,其中只有一句话,一个老人说,他不能理解一个年轻人怎么会決定骑车去邻村,因为在他看来,一个人一生的好时光加起来,也不足以进行这样一次旅行。

牧羊人说你坐的这块石头,就是当年农业学大寨时留下的。

他说那时候谈对象,都到东山来,不像现在。现在的年轻人,谈对象不知都去哪儿,呼啦一下子,说没有就没有了,东山没有了,别处也都没有了。

是啊,真的没有了,没有谈对象的年轻人,也没有独自发呆的少年,就像当年的我那样,一个人在这山上沉迷于幻想。没有了,就连跳来跳去的麻雀,似乎也没有了。

牧羊人站起身,弯腰捡起一块石子,向远处的羊群掷去。

我觉得自己也该走了,翻过山梁,就是我出生的那个村子。我想去看望多年不见的海华姐。?

7

家里托人给我介绍了许多女孩。本村的,邻村的,外村的。但每次总是停滞不前,当人家知道了我只是个复员兵,连党员都不是,暂时在公社中学代课,连正式教师都不是的情况后,没有一个女孩愿意到东山和我见面,更不用说向我跑过来了。这是我生命中最尴尬、最窘迫的一段时光,我穿着军装,戴着军帽,没有领章帽徽,老气横秋地在家乡走来走去。就连给学生们上课,也无精打采。

这样过了大半年时间,秋天,海华姐和姐夫去了一趟科尔沁。临走前,姐说要借我那套小号的军衣穿。我说姐喜欢,就送给姐吧。姐一笑,就穿上走了。他们连来带去十来天,回来后姐到我家,大声宣布,说这回咱弟弟可有对象了。谁呢?就是你姐夫姨家的表妹,你小时候见过的,人家叫燕子,大号叫朵朵。去年中学刚毕业,杨柳细腰,能干活,还会骑马呢!

我费了半天劲才想起来,燕子就是当年的“花喜鹊”。一只喜鹊变成了燕子,而且还是会骑马的燕子,这在我当时的联想中,无疑是非常奇异的。许多年后,我在一篇散文中这样写道:辽西在这个季节是忙碌的,人们已开始备耕种地,“就连春归的燕子,也是急匆匆的,好像燕子是骑着小白马飞回来的”。发在刊物上,许多人看了都说好,是神来之笔。其实我知道,这句话的源头,仅仅是出自我对那个科尔沁女孩的感念和感激之情。

海华姐是穿着她的旧衣裳回来的,说那套小号军装她已替我送给了燕子。作为回报,燕子让她给我捎来了两张照片,一张是戴袖标的,一张是骑马的。燕子真的会骑马,而且是一匹白马。

秋天的东山五彩缤纷,庄稼熟了,山枣红了,龙葵或“黑眼睛”也随处可见。燕子跟海华姐说,她从小就羡慕当过兵的——当过兵的,不一定是正在当兵的,这样的表态,给了我多大的安慰啊!姐说弟弟你放心,过了年燕子就过来和你见面。我站在山顶,视线一路向北,仿佛一眼就能看到白云朵朵的科尔沁草原,而家乡的土地,也似乎重新充满了爱和勇气。

“挺不要脸啊”,我听到多年前那个女孩的声音说。是啊,我在看她的照片,看了又看,这的确有点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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