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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物与手艺的终结

2020-11-06李北山

齐鲁周刊 2020年21期
关键词:阿喀琉斯造物手艺

李北山

在历史终结之后,人仍将建造大型建筑,创作其艺术作品,就像鸟儿筑巢和蜘蛛织网,仍将模仿青蛙和知了,演奏乐曲,像幼小动物那样玩耍,像成熟的野兽那样做爱。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不能说,这一切“能使人幸福”。应该说,(将生活在富足和安全之中的)智人物种的后历史动物因他们的艺术、性爱和游戏的行为而感到满意,因为按照定义,他们将感到满意。但是……这样,消失的东西不仅仅是哲学或语言智慧的探索,而且也是这种智慧本身。

亚历山大·科耶夫相信“历史的终结”早在法国大革命时就已发生。科耶夫认为人与动物的本质区别,就在于人需要得到认同。法国大革命在法理上实现了人与人之间的自由、平等,人类互相承认的理念得以建立。在科耶夫看来,“历史终结”也是“人的时代的终结”,人类已经抵达彼岸,人类自身不再有任何本质上的改变,所以也就不再有什么理由去改变建立在人类对世界和自身理解基础之上的真正原则。如果说法国大革命宣告了“历史的终结”,那么,工业革命则宣告了“手艺的终结”。

《天工开物》图录。

手艺是一种不自觉的艺术。这种艺术是基于自然和人的生活的,它是现实主义的,它是美的,但又是反唯美的。从美学的角度看,手艺之美直到“机器时代”(the Age of Machines)宣告其“终结”的时候才被我们所重视。无论自然之物,还是人,一切的存在都是围绕着技艺的存在而存在。技艺能够让人在忘我中发现自我。手艺是自我的探索,这样的探索是对人的局限的挑战,是在不断的突破中追求人的自由。所以,器物会成为一种艺术,造物也会成为一种艺术。

工业革命是以机器取代人力,以大规模工厂化生产取代个体工场手工生产的一场生产与科技革命。在人类漫长的演化进程中,无论是生活用具,还是生产工具,都依靠人的双手进行发明、创造、完善,进而赋予器物精神的、文化的内涵。但工业革命带来了机械能、力量、效率、复制,甚至人在依靠手艺的时代完全无法想象的器物。工具创造更多的工具,直到人也變成工具。就其功用而言,手工艺对于我们正在成为过去之事。因此,它开始变得失真,生命力不再,已不复能维持它从前在现实中的必需地位,它开始成为一种观念,从卑微变得崇高,当我们开始热烈谈论工匠精神的时候,手工艺就随着它本身哲学的出现而终结了。

在黑格尔看来,“历史的终结”是“普遍历史”的终结,即关于“一种具体的普遍东西,是各个民族的一种精神原则和这种原则的历史”。我们或可将“历史的终结”理解为“一种精神原则”的历史理念的实现,之后,人类进入“后历史的”(post historical)时代,人的生活将进入科耶夫所称的“永恒的现在时”。同样,手艺的终结并不意味着手艺的消亡,我们或可将之理解为手艺之“至善”。当车轮出现,当人相继发明马车、汽车、火车……它们都比行走更快,但人并不会因此而放弃行走。手艺是人的与生俱来的本能,在科技至上的文明进程中,它属于历史,更属于人自身。因此我们依然要谈论手艺,事实上,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有必要来谈论手艺。

在中国人的观念中,“技可进乎道,艺可通乎神”。手艺是人的自我完善。“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易·系辞》)“道”是“万物之奥”(《老子》六十二章),在哲学的层面,“道”是中国哲学的最高范畴,“它是一个终极实在的概念。它是整体性的,在本质上既不可界定也不可言说,不能以任何对象来限定,也不能将其特性有限地表达出来。它是不受局限的、无终止的一切事物的源泉与原始浑然的总体。”王夫之发展了道器之观念,他认为,“天下惟器而已矣。道者器之道,器者不可谓之道之器也。”(《周易外传》卷五)器之根本说明了手艺乃人之本能。在艾瑞克·弗洛姆看来,创造性的劳动是人摆脱孤独的途径,无论是艺术家还是手工业者的劳动都属于此类劳动。在每一种创造性的劳动中,创造者同他的物质——组成人的周围世界的物质达成一致。手工艺其实是在达成人与世界的一致性的同时,寻找自我的历程。这一过程中贯穿着人对自然的利用(原材)、人对自我的探索(手艺)和人的世界的展开(器用)。人通过手艺探索人与自然、人与自我、人与世界之道。

造物首先体现了人对自然的利用,器之原材,无外乎土、木、金、石、动物诸种。以土而作陶瓷之器;以草木而作家具、衣物、草编制品;金属有青铜、铁、黄金等,石器时代以降,金属就成为“国家”的重要媒介,青铜器主要作为礼器出现,代表了国家的权威,铁器最主要的用途一是生产用具,即农具的制作,是农业生产水平的关键,是国家的根本,一是武器,代表了国家的力量,黄金则在世界范围内逐渐演变为比价货币,黄金是地理大发现的重要诱因,可视为是与工业革命同步开启了全球化的历程;以石头作为工具使用的时代占据了人类最初的二三百万年,在进入文明社会之后,石头依然是各种手工艺和艺术的重要原材,被广泛应用于建筑、雕塑、石刻等领域,在中国的历史中,玉是一种最为神奇的石头,它被广泛用作礼器、葬器、饰品,被赋予了重要的内涵和象征意味;对动物的利用主要是应用动物皮、毛及骨骼制作工具、衣物、饰品等。建筑是人类手工艺的集大成者,几乎涵盖所有原材,而所有原材往往都可用来制作饰品——无用之用的器物一直是人的生命中不可或缺的。

▲《天工开物》图录。

造物中藏着人的智慧。在庄子的故事中,无论庖丁,还是郢地匠人,还是轮扁,他们的手艺中都蕴含着人的价值和自由的精神。真正的手艺是基于生活的,匠人的手艺既是为自己活得更好,也是为别人活得更好,他们对手艺的追求变成一种艺术,他们为生活而艺术。因为艺术化,手艺中亦应藏着人的快乐。这是一种关于自我认知和自我完善的快乐,是一种追求人的价值的幸福。

《天工开物》图录。

作为手艺的结果,器物中蕴含着中国人“以不变应万变”的理性,器一旦成型,它就成为静止的、恒定的存在,它穿越永不止息的时间,让看不到的时间短暂显形。我们着迷于青铜器青绿色的锈迹,那已不是青铜器本来的金色,是它在抵御时间的战争中被时间改变——时间成为伟大的艺术家,在这些人的造物之上蚀刻它的作品。我们仿佛能够从中听到从那些遥远时代隐隐传来的,宗庙中的祷祝声,战场上的喊杀声,人们和死去的祖先的私语声,这一切都被禁锢其中。即使它终将湮灭于时间,但它已经实现了人对生命更坚韧、更漫长的想象。即使在今天,我们依然能够用一种奇妙的叫做全型拓的手艺,复制这些器物,使之在更广阔的空间中、在更久远的时间中流传。这是手艺的神奇。

无论器之作,还是器之用,我们都是在与世界对话,试图从中确立一种人与世界的关系。人是自然的一分子,但自然亦是人的一分子。人是文化的化身,文化亦是生命之精神。于器而言,我們会从一块石头中看到山川,会从一块木料中看到树木,会从一个花盆中看到园林,会从一块美玉中看到君子,会从一块瓷片中看到历史,桌椅板凳、锅碗瓢盆中有我们的生活,文房雅玩中有文人的精神气息。我们从手艺中发掘自然之美、文化之美,又通过使用吸收这种美,从而创造人的生活,塑造自我。

手艺是关于时间的艺术。在与时间的战争中,人永远无法摆脱失败的命运。但人之存在的意义,就是为这场注定失败的命运而战。自然的时间循环机制是对时间与人的关系的一种调和,日出日落,月圆月缺,春夏秋冬,这些循环的时间机制让人在不同长短的时间感知中有始有终,我们能够看到终点,永远可能重新开始,这几乎是无望的时间旅行中另一种安慰。

人类在这场战争中发现了两种似乎有效的武器,一种是技术,一种是艺术。人类还无法从物理上改变时间,甚至人的生命所能够拥有的时间,也未有实质的突破。科技就以时间为不变量,不断追求时间单位内的数据的获得——科技让我们知道更多,我们一天就能获得一个古人一生才能获得的信息量;科技让我们走的更远,我们一天就能走完一个古人需要一生才能走完的路程……科技让我们的生活时间发生改变,为我们开发出无数虫洞,让神话变成现实。艺术则将我们所能想象的所有物理空间付诸于作品之中,它能够小到极致,甚至虚无,空间重现,定格,世界在时间中穿行,我们可以回到过去,也可以抵达未来,可以让鲜花盛开在四季,可以让一现的昙花成为永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辽阔的空间,漫长的时间,就在这诗的吟唱之间,成为我们生命的闪回。关于时间的哲学必将始终困扰人类内心,它无所不在又无迹可寻,它关乎生命、生死、价值、信仰等等一切,它是人类情感的本源,我们却无法感知它、定义它,我们对它如此无能为力。

《天工开物》图录。

手艺介于艺术和技术之间。人利用双手使时间物化,因为是人的造物,因此时间从属于人,造物的过程实行了人对时间的掌控。器的工具属性,也是人对时间的有效利用,恰如技术改变生活时间,它让我们在单位时间内获得更多价值。器的审美属性,则如艺术,让时间变为人的时间,从而使之脱离其物理属性,给人以想象、回忆、联想,从而突破时空局限,构建心灵维度的时间和空间观念。

在科耶夫看来,“历史的终结”意味着战争和流血革命的消失,还有哲学的消失,“因为人本质上不再改造自己,不再有理由改造作为人对世界和自我的认识的(真正)原则。但是,其余的一切会无限地继续存在下去;艺术,爱情,游戏,等等,等等;总之,能使人幸福的一切东西。”这只是一种“满足”,而非“幸福”。尼采仍然相信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说过的道理:对不同天性的人来说,何谓“幸福”有不同的理解。关于幸福,尼采说:“我们回想起一个古老的史实,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天性如此不同的两个人,谈到什么是最高幸福——不仅是对他们自己或整个人类来说的最高幸福,而且是最高幸福本身,甚至是至高无上的神的最高幸福——却意见一致:他们发现它在于认知(Erkennen),在于受过良好训练的好奇和有创造力的心智活动。笛卡尔和斯宾诺莎也曾表达过类似的意见。他们必定怎样畅饮过知识的琼浆!”手艺是人的自我改造的最基本方式,然后才是思维和精神。“手艺的终结”意味着人的被放逐。在过去几百万年中,富于创造的人的双手,被固定在流水线上,被局限于单调、重复的动作中。尽管在其后至今——甚至未来很长的时间内,在一些地方,一些手艺依然重要,甚至获得持续发展,但其宿命已定。手艺被工业革命推向两个方向:逐渐消亡,或者向艺术靠拢,变成“令人快乐的事物”。科技的发展带来了人的分割和专门化,而艺术——亦包含手艺——则维护了一个人之成为一个完整个体的可能的尊严。马歇尔·麦克卢汉说:“艺术家是具有整体意识的人。”(The artist is the man of integral awareness)。手艺则提供给我们一种维护整体意识的可能。

科技宣告了手艺的终结,但手艺永不会被超越,就像阿喀琉斯追不上乌龟。特洛伊战争中最强大的英雄阿喀琉斯是全希腊跑得最快的人,古希腊数学家芝诺(Zeno of Elea)却论证他追不上乌龟。芝诺提出,乌龟先行,那么,阿喀琉斯在赶上乌龟之前必须首先到达乌龟的出发点。当他到达乌龟的出发点,乌龟又向前爬行了一段,又有新的出发点在等着他。阿喀琉斯将面临无限个这样的出发点。这样一直追下去,虽然愈追距离愈近,但阿喀琉斯却始终追不上乌龟。这就是著名的芝诺悖论(Zeno's paradox)。

芝诺当然知道阿喀琉斯能够追上乌龟,跑步者肯定也能跑到终点。是这个悖论中的“无限性”让我们困惑不解。我更倾向于将这个悖论看作一个寓言。在这个故事中,阿喀琉斯只是阿喀琉斯,乌龟却是一个物种。最强大、最快的阿喀琉斯也有其致命的弱点——“阿喀琉斯之踵”,我们不必关心他终将跑向何方,因为他将在特洛伊之战中被太阳神阿波罗射中脚踝而亡。乌龟却将继续它的征途,只要这个物种长存。如果我们将这场比赛放置于无限的时间之中,乌龟将赢得这场没有终点的比赛。阿喀琉斯犹如科技,乌龟则是人与生俱来的手艺。正如米歇尔·福柯所言,古代社会,人们自己改造自己。手艺是“自我技术”之一种,或许是最重要的一种,人通过手工技艺来完成主体的塑造。“个体能够通过自己的力量,或者他人的帮助,进行一系列对他们自身的身体及灵魂、思想、行为、存在方式的操控,以此达成自我的转变,以求获得某种幸福、纯洁、智慧、完美或不朽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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