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蚊烟中的往事

2020-11-06迟子建

阅读(高年级) 2020年8期
关键词:酱缸青翠火烧云

迟子建

如果是夏天,如果火烧云又把西边天映红了的话,我们喜欢将饭桌放置在院落里吃晚饭。当然,这时候必不可少的,是笼蚊烟,因为傍晚的蚊子很活跃。

笼蚊烟其实很简单,先用一蓬干树枝将火引着,让它燃烧一会儿,再赶紧抱来一捆蒿草,将它们均匀散开,压在火上,这时丝丝缕缕的青烟就袅袅升起了。蚊子似乎很不习惯这股在我们闻来很清香的烟,就远远地避开了,人们就可以轻松地吃晚饭了。

这样对着青翠的菜园和绚丽风景的晚饭,是别有风味的。饭桌上通常少不了一碗酱,这酱都是自己家做的。每年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一过,寒风还在肆虐的时候,做酱的工作就开始了。家庭主妇们煮熟了黄豆,把它捣碎,等凉透了,再揉捏成砖头的形状,用报纸一层又一层地裹了它们,放置起来。这种酱块到了清明之后,自然风干了,将它身上已经脆了的报纸撕下来,再掰开放到酱缸里,兑上水和盐,酱就开始了发酵的过程。酱喜欢阳光,所以大多数人家不是把酱缸放在窗跟前,就是搁在菜园的中央,那都是接受阳光最多的地方。阳光和风真是好东西,用不了多久,酱就改变了颜色,由浅黄变为乳黄直至金黄,并且自然地把酱汁调和均匀了,香味隐约飘了出来,一些贪馋的人受不了它的诱惑,未等充分发酵好,就盛出它来吃了。

夏日的晚餐桌旁,占统治地位的就是酱了。那些蘸酱菜有两个来源:野地和菜园。野地的菜自然就是野菜了,比如明叶菜、野鸡膀子、水芹菜、鸭子嘴、老桑芹和柳蒿芽。

有了酱,就有了采野菜的乐趣,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提着篮子出家门,就说是采野菜去了。你愿意在河边多流连一刻,看看浸在水中的柔软的云,是没人知道的;你愿意在山间偷偷地采一些浆果来吃,大人们依然是不知道的。反正有那么几种野菜横在篮子中,就可以理直氣壮地踏入家门。

天气越来越热的时候,它们就老了,吃不得了,这时候伺候晚餐桌上酱碗的,就得是田园中的蔬菜了。青葱、黄瓜、菠菜、生菜、香菜和小白菜水灵灵地闪亮登场了。田园中的菜适宜生吃,只需把它们在清水中洗过就是。一家人围坐在饭桌旁,这个人拿棵葱,那个人拿棵菠菜,另一个人则可能把香菜卷上一绺(liǔ),大家纷纷把这些碧绿的蔬菜伸向酱碗,吃得激情飞扬的,而此时蚊烟静静地在半空浮悬,晚霞静悄悄地落着,天色越来越暗,大家的脸上就会呈现出那种知足的平和表情。

酱缸其实是很娇气的,它像小孩子一样需要精心呵护着。它讨厌蚊虫,因此脸要蒙上一层白纱布,以防蚊虫飞进去,弄脏了它;它喜欢晒太阳,似乎还很害怕痒,要经常用一个木耙子捣一捣,把它身上的白醭(bú)撇出去;它还惧怕雨水,所以酱缸旁通常要放着一块玻璃,一看雨要来了,就把它盖上去。我很心疼家中的酱缸,有的时候在学校上课,一听到雷声轰隆隆地响起,就举手跟老师请假,撒谎说要上厕所,而我出了教室后就一路飞奔回家,冲进菜园,盖上酱缸。酱没被淋着,我却会在返回的路上被雨水打湿。

蚊烟稀薄的时候,火烧云也像熟透了的草莓似的落了。我们吃完了晚饭,天色也就越来越陈旧,蚊子又三三两两地回来了。我还记得父亲酒足饭饱后在院子中看天时,如果被飞回的蚊子给咬着了,他就会得意地喊我妈妈出来,说他很招人稀罕,母蚊子又啃他的脸了!那时我们就会发出快乐的笑声。长大后我才知道,父亲说得也没错,吸食人的血液的确实都是雌蚊,而雄蚊吮吸的则是植物的汁液。如今曾说过这话的父亲早已和着飘渺的蚊烟去另一个世界了。

菜园依然青翠,火烧云也依然会在西边天燃烧,只是一家人坐在院落中笼起蚊烟吃晚饭的岁月一去不复返了,让我在回忆蚊烟的时候,为那股亲切而熟悉的气息的远去而深深地怅惘着。

提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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