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乐

(南京理工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4)

引言

当代形而上学关于物体续存(persistence)问题的争论，表现为持续论(endurantism)与接续论(perdurantism)的对立。这两种理论最早由David Lewis提出：“某物接续(perdure)，当且仅当该物在不同时间具有不同的时间部分(temporal parts)或阶段(stages)并以此种方式续存，尽管该物的任何部分都不会完整呈现(wholly present)于多个时间；某物持续(endure)，当且仅当该物在多个时间完整呈现并以此种方式续存。”[1]202很多哲学家认为持续论需要现存论(presentism)作为与之相兼容的时间理论[2][3]，而接续论则经常被称为四维主义(four-dimensionalism)，与永存论(eternalism)相结合[3]。

持续论和接续论各有优点，也各自面临诸多困难和挑战。接续论面临的一个重要困难是，根据这种理论，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真正的变化，这就是“无变化异议”(no-change objection)[4]212-216。为了解决这个难题，很多哲学家试图将接续论与现存论相结合，以淡化它的四维主义或永存论色彩[5][6]320-326。Iaquinto提出与片段式现存论(fragmentalist presentism)相结合的接续论，是这方面的努力中最新也最可能成功解决“无变化异议”的版本。

本文第一节简要介绍Iaquinto提出的片段式现存论以及与片段式现存论相结合的新版本接续论。第二节主要论证片段式现存论不是真正的现存论。第三节致力于考察片段式现存论版本的接续论(fragmentalist presentist perdurantism, FPP)如何回应“无变化异议”并论证它无法真正解决这个难题。在第四节，本文引入Wasserman关于续存理论的本体论主张(ontological claims)与解释性主张(explanatory claims)的区分，并且论证解释性接续论者(explanatory perdurantists)可以避免“无变化异议”或至少使其不成为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一、片段式现存论版本的接续论

为了克服“无变化异议”，部分哲学家尝试将接续论与现存论相结合。片段式现存论版本的接续论(FPP)便是一种接续论与片段式现存论相结合的理论，而片段式现存论又是永存论和现存论的折衷调和。为了弄清楚片段式现存论版本的接续论，让我们对片段主义(fragmentalism)、片段式现存论和片段式现存论版本的接续论逐个予以说明。

Iaquinto的片段主义来自Kit Fine。根据片段主义，“片段是时态化事实的最大融贯集(maximally coherent collections of tensed facts)，它组成了时间维度”[7]4。假设F0是一个片段。它包括所有的实体(entities)和时态化事实，只要它们是彼此融贯的。例如，它可以包括实体基普乔格和事实基普乔格正在跑步、实体凯撒和事实凯撒渡过了卢比肯河、实体火星基地和事实将来会有火星基地。但是它不能同时包括事实基普乔格正在跑步和事实基普乔格正在躺着，因为它们彼此不融贯。

片段主义者还强调构成(constitution)和获存(obtainment)的区别，“构成应该被理解为绝对的，而获存则必须限定于给定的片段之内”[7]4。相应地，他们也强调普遍视角(general perspective)和当前视角(current perspective)的区别。“说一个事实构成了实在(reality)，我们采用的是普遍视角；说一个事实得以获存，我们采用的是当前视角”[8]297。需要注意的是，“片段主义者不能同时采用普遍视角和当前视角”[7]6。

为了把片段主义和现存论结合，Iaquinto对片段主义作出限定：(1)在任一片段之内，只有现在的实体(present entities)存在；(2)在任一片段之内，只有现在地获存的事实(presently obtaining facts)得以获存。在上文所假设的F0中，根据片段式现存论，凯撒和火星基地都不存在，只有基普乔格存在。即使采用片段F0作为当前视角，凯撒渡过了卢比肯河和将来会有火星基地也都无法获存，只有基普乔格正在跑步得以获存。那么凯撒和火星基地要怎么样才能存在，基普乔格正在躺着要怎么样才能获存呢？

假设F-n、F0、F1和Fn这样几个片段。F-n包括凯撒和凯撒正在横渡卢比肯河，基普乔格和基普乔格将会正在跑步(Kipchoge will be running)、基普乔格将会正在躺着，火星基地和将来会有火星基地。F0如上文所假设的那样。F1包括凯撒和凯撒渡过了卢比肯河，基普乔格和基普乔格曾经正在跑步(Kipchoge was running)、基普乔格正在躺着，火星基地和将来会有火星基地。Fn包括凯撒和凯撒渡过了卢比肯河，基普乔格和基普乔格曾经正在跑步、基普乔格曾经正在躺着，火星基地和火星基地就在那里(There is Mars outpost)。根据片段式现存论，凯撒只存在于F-n，火星基地只存在于Fn，基普乔格则存在于F0和F1。只有采用F-n为当前视角的时候，凯撒正在横渡卢比肯河才得以获存。当采用F0或F1为当前视角的时候，基普乔格正在跑步和基普乔格正在躺着分别得以获存。

从普遍视角来看，F-n中的凯撒、F0和F1中的基普乔格、Fn中的火星基地都以同等的形而上学地位存在(metaphysically on a par)。但是当采用当前视角，如采用F0为当前视角的时候，只有基普乔格存在，只有基普乔格正在跑步得以获存，而凯撒和火星基地则不存在。片段式现存论的任何片段都不包括过去或将来的实体，Iaquinto也强调“从当前视角来看，当前的片段里不包括关于其他片段内实体存在性的跨时间事实(trans-temporal fact)”[7]5。既然没有跨时间事实联结不同的片段，所有片段式现存论的片段就都是彼此离散的(discrete)。

片段主义的普遍视角让人联想到永存论的时间观念，但是Iaquinto却坚持他的片段式现存论是现存论，其理由在于他所说的获存是限定于当前的片段之内的，并且他的理论不需要承认有事物存在于现在之外(exist outside of the present)。因而，Iaquinto相信他的片段式现存论“足以拥有现存论的核心观念：朝现在之外看去，我们将一无所见”[7]5。

片段式现存论版本的接续论是片段式现存论和接续论的结合。接续论者认为续存的物体拥有不同的时间部分或阶段，这些时间部分或阶段有序地占据时空位置从而实现物体的续存。Iaquinto将接续论与片段式现存论结合的方法，便是宣称“接续论者所说的占据时空位置的时间部分或阶段就包括在片段式现存论的片段之内”[7]5。不过，接续论者需要一个时间序列来保证物体得以续存，但片段式现存论的片段却是离散的。

为了解决片段之间的时间序列问题，Iaquinto修改了他的片段式现存论从而提出“包含代理者的片段式现存论”(proxy fragmentalist presentism，PFP)。PFP除了允许现在地获存的事实得以获存之外，还允许当前的片段包括“弱过去事实”(weakpastfacts)和“弱将来事实”(weakfuturefacts)。具体来说，上文所假设的F0除了已经包括的东西之外，还可以包括这样的事实，该事实现在地例示(presently instantiating)某个属性，这个属性就是“确实如此凯撒渡过了卢比肯河”(beingsuchthatCaesarcrossedtheRubicon)，尽管F0绝不包括凯撒这个实体和凯撒渡过了卢比肯河这个事实。F0所包括的基普乔格正在跑步和F1所包括的基普乔格正在躺着，Iaquinto称之为“强事实”(strongfacts)。除了强事实之外，F0还可以包括基普乔格将会正在躺着这样的弱将来事实，F1也可以包括基普乔格曾经正在跑步这样的弱过去事实。如果F0和F1确实包括上述弱将来事实和弱过去事实，那么片段F0在时间上先于(temporal earlier than)片段F1。任何片段都可以包括很多弱过去事实和弱将来事实，借助于这些弱事实和强事实的彼此对照，PFP的支持者便可以在片段之间建立时间序列，从而在包括于不同片段之内的时间部分(阶段)之间建立时间序列。

现在，片段之间已经建立了时间序列，FPP的支持者便可以对物体的续存作出完整的解释了。例如，基普乔格先是跑步，然后他结束跑步躺在了地上。FPP的支持者就可以说：从普遍视角来看，这里至少有F0和F1两个片段，并且F0在时间上先于F1；具有属性“正在跑步”的基普乔格的时间部分(阶段)K0包括于F0之内，而具有属性“正在躺着”的基普乔格的时间部分(阶段)K1包括于F1之内。

二、片段式现存论不是现存论

为了论证片段式现存论不是现存论，首先来看什么是现存论。“现存论是这样一种观点，它认为只有现在的事物存在(only present things exist)。按照这种理解，现存论是一种本体论学说；它关乎那些绝对地并且不受限地(absolutely and unrestrictedly)存在的东西”[9]。再来看片段式现存论，它的一个重要观点是普遍视角和当前视角的区分。

从普遍视角来看，片段式现存论所呈现的是一种永存论的本体论图景，这显然与现存论的本体论图景不相符。其论证过程如下：

(1)时间维度由所有的片段组成。

(2)从普遍视角来看，实在是由所有的片段构成的。

(3)从普遍视角来看，所有的片段具有同等的形而上学地位。

所以，(4)时间维度上所有的片段都存在，并且具有同等的形而上学地位。

所以，(5)处于不同时间的片段都存在，并且具有同等的形而上学地位。

(6)现存论认为只有现在的事物存在。

(5)与(6)不兼容。故此，从普遍视角来看，片段式现存论不是现存论。

对此，片段式现存论者可能有两种回应方式。第一种是拒斥(5)，宣称所有的片段都是现在的，因而它们不是处于不同时间而是处于同一时间。假设片段F-n包括实体凯撒，片段F0包括实体基普乔格。根据片段式现存论者的回应，F-n和F0都是现在的片段因而处于同一时间。果真如此的话，可以得出结论：古罗马的领导者凯撒与当今最著名的马拉松运动员基普乔格存在于同一时间。这显然与事实不符。

第二种回应方式是否认(5)和(6)不兼容，承认不同的片段处于不同的时间，但坚持认为它们都是现在的事物。现存论所描绘的本体论图景是，只有现在的事物存在；这就意味着有些事物不存在，例如凯撒不存在、火星基地不存在。然而，片段式现存论者所作出的回应似乎意味着任何事物都存在，例如凯撒存在、火星基地存在，但这两者显然相悖。综上所述，从普遍视角来看，片段式现存论不是现存论。

从当前视角来看，片段式现存论有两个形而上学后果：(1)它导致事物的存在不是绝对的和不受限的；(2)它承诺了过去的事物和将来的事物的存在。这两个后果都与现存论的本体论图景相悖。

先看第一个形而上学后果。从当前视角来看，只有被采用为当前视角的片段和它所包括的实体存在，其他的片段和所包括的实体都不存在。假设片段F-n包括凯撒但不包括火星基地，片段Fn包括火星基地但不包括凯撒。如果采用F-n作为当前视角，凯撒存在，火星基地不存在；如果采用Fn作为当前视角，火星基地存在，凯撒不存在。扩展开来讲：任何片段中的任何事物存在，当且仅当该片段被采用为当前视角的时候；任何片段中的任何事物不存在，当且仅当该片段不被采用为当前视角的时候。因此，一个现在的事物(present thing)是否存在，取决于它所在的片段是否被采用为当前视角。这显然与现存论的观点相悖，因为后者“关乎那些绝对地并且不受限地存在的东西”。

再看第二个形而上学后果。Iaquinto通过提出“包含代理者的片段式现存论”(PFP)来解决片段之间的时间序列问题。根据PFP的观点，片段还可以包括像凯撒渡过了卢比肯河、将来会有火星基地这样的弱过去事实和弱将来事实。那么很显然，PFP承认了过去事实和将来事实的存在(即使它们是弱的)，这与现存论的本体论图景相悖。

PFP的支持者可能会回应说，弱过去事实和弱将来事实并非真正的过去事实和真正的将来事实，它们都是现在地获存(presently obtaining)的事实[7]7。让我们暂且接受这个回应，同时假设我们正生活于片段F0之内(即我们采用F0作为当前视角)，而F0不包括凯撒也不包括火星基地，那么可以作如下推理：

(1)F0是当前视角，并且它不包括凯撒和火星基地。

所以，(2)凯撒和火星基地根本不存在。

(3)关于凯撒和关于火星基地的弱过去事实和弱将来事实，都是现在地获存的事实。

所以，(4)一个关于凯撒的事实现在地获存，然而凯撒却根本不存在。

本文认为，PFP的支持者应该给出解释：为什么凯撒根本不存在，而关于凯撒的事实却可以现在地获存？这对很多现存论者来说不是什么难题，因为凯撒曾经存在(虽然他现在已经不存在了)，所以有人是凯撒的后代可以现在地获存。但是，这样的解释却不适用于PFP。因为根据PFP的观点，片段之间是离散的，所以如果凯撒曾经存在，他一定是存在于当前的片段而非其他片段，也就是说现在存在着某些过去的东西。然而，如果凯撒不曾存在，那么PFP的支持者仍然需要解释为什么有人是凯撒的后代可以现在地获存。

PFP的支持者也可以通过修改(1)来拒绝(2)，也即：F0确实不包括凯撒和火星基地，因而凯撒和火星基地确实不存在，但是F0可以包括凯撒的代理(proxy of Caesar)和火星基地的代理(proxy of Mars outpost)，它们是存在的。因而，那些弱过去事实和弱将来事实便是关于凯撒的代理和火星基地的代理的。

根据PFP的观点，一个片段可以包括很多种弱过去事实和弱将来事实，因而可以说一个片段包括了很多种代理。现在，假设当前的片段是F0，很显然，按照PFP的观点，F0不仅包括你、我、我的桌子、基普乔格等这些实际存在事物，还包括凯撒的代理、苏格拉底的代理、火星基地的代理、缸中脑的代理等等几乎所有可能存在的事物的代理。现存论的本体论承诺仅仅是现在的东西，诸如你、我、我的桌子、基普乔格等等，但是PFP的本体论承诺除了这些之外，还有各种各样的几乎所有可能存在的事物的代理。所以，经过修改的PFP依然与现存论的本体论图景不相符。因而，从当前视角来看，片段式现存论不是现存论。

无论从普遍视角还是当前视角来看，片段式现存论都不是现存论。根据片段式现存论的观点，我们只有这两种视角可以采用并且两种视角不能同时采用，那么很显然，片段式现存论不是现存论。

最后，我想指出Iaquinto使用了现存论的错误的标准。Iaquinto相信片段式现存论是现存论，因为他认为该理论“足以拥有现存论的核心观念：朝现在之外看去，我们将一无所见”[7]5。但是，这个所谓的“核心观念”只是现存论的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现存论者否认现在之外有事物存在，当然“看不见”现在之外有任何事物。但是，即使永存论者也不可能“看见”现在之外的事物，这是我们作为人类的认识能力的局限性！必要而不充分的“核心观念”，当然不应该拿来作为现存论的标准。

三、“无变化异议”的两个版本

“无变化异议”有两个版本。“第一个版本认为，接续论预设了静态的时间观念(static conception of time)，并且时间上的所有占据者都以四维的方式无时间性地(timelessly)展开；……但是没有任何东西真正地移动，甚至没有任何东西开始或结束存在(comes into or goes out of existence)，所有的事物都恰恰在那里(Everything is just there)。第二个版本也可以称为‘无改变异议’(no alteration objection)以区别于第一个版本。这个异议承认阶段(stages)可以开始或结束存在，它们在一个序列中相继突然地(instantaneously)出现又突然地消失。所以，这里似乎确实有变化，但是却没有什么东西(阶段)得到或失去任何属性，因而没有真正的改变(alteration)。阶段来了又去，却并不改变；续存的东西具有不同的时间部分，这些时间部分拥有不同的属性，但是依然还是不做改变”[6]332-333。下面来检验FPP能否克服或避免这两种版本的“无变化异议”。

从FPP的普遍视角来看，所有的片段都存在，共同构成整个实在。很显然，这是一种静态的、四维的时空图景。假设片段F0、F1和F2分别包括物体S的时间部分(阶段)S0、S1和S2，那么从普遍视角来看，F0、F1和F2都存在并且构成实在，S0、S1和S2都得以获存并且组成物体S，如下图所示：

物体S有一串时间部分(阶段)包括在一串片段里面，“但是没有任何东西真正的移动，甚至没有任何东西开始或结束存在。所有的事物都恰恰在那里”。因此，从普遍视角来看，FPP预设了静态的时间观念，因而没有真正的变化。

从FPP的当前视角来看，只有当前的片段存在，只有当前的片段得以获存。当F0存在的时候，F1、F2和其他所有的片段都不存在；当F1存在的时候，F0、F2和其他所有的片段都不存在。与此类似，当S0存在的时候，S1、S2和其他所有的时间部分(阶段)都不存在；当S1存在的时候，S0、S2和其他所有的时间部分(阶段)都不存在。当F0和S0存在的时候，这里只有F0和S0，它们不移动，甚至都不“开始或结束存在”，F0和S0“恰恰在那里”；当F1和S1存在的时候，这里只有F1和S1，它们不移动，甚至都不“开始或结束存在”，F1和S1“恰恰在那里”。当前视角下的F0和F1如下图所示。

因此，从当前视角来看，只有一个片段和一个时间部分(阶段)存在。该视角下的FPP所呈现的现在(present)只是一个静态的时间薄片(slice)，并非移动或流动的时间。

FPP的支持者可能会强调，FPP的当前视角所说的并不是“只有F0存在”或者“只有F1存在”，而是“如果F0存在，则只有F0存在”和“如果F1存在，则只有F1存在”。也就是说，他们所承认不是下述表达式(1)而是表达式(2)。

在此基础上，他们会继续解释FPP的时间是由一串片段组成的，这一串片段中只有当前的片段得以获存，如下图所示：

上图看起来颇似光点理论的时间本体，因为存在的片段(白色)似乎在沿着时间维度移动。但是，这种时间图景其实是混合了FPP的普遍视角和当前视角。存在的片段(白色)似乎在移动，仅仅是因为有一串片段(阴影)来给它当参考系。按照FPP的观点，这一串作为参考系的片段(阴影)在当前视角下是不存在的，而上述的时间图景又要求它们以某种方式存在。作为参考系的片段(阴影)无论以何种方式存在，这都超出了FPP关于当前视角下只有当前片段存在、其他片段不存在的规定。

另外，即使我们接受FPP的“当前视角”承认的是表达式(2)，依然可以合理地得出表达式(1)。从FPP的当前视角来看，至少有一个且至多有一个片段存在，这就是表达式(3)(∃F0∃F1)(∃F0∃F1)。从表达式(3)和表达式(2)的合取，可以合理地推出表达式(1)。

也许，FPP的支持者还是无法接受F0或F1是完全静止存在的，他们会强调这些片段相继突然地(instantaneously)出现又突然地消失。也就是说，FPP的片段(时间薄片)可以“开始存在”然后“结束存在”。但是，这样的时间图景真的可以被称为“移动的”或“动态的时间观念”吗？也许，时间薄片的出现与消逝，与时间本身的移动或流动还有一些区别。

总而言之，FPP所预设的时间本体并不是移动的或流动的，而是(分别从普遍视角和当前视角看)两种静止的或至少是“非移动的”时间观念。因此，FPP并不能克服或避免“无变化异议”的第一个版本。

现在来看“无变化异议”的第二个版本。从普遍视角来看，看到续存物体(persisting object)的所有时间部分(阶段)都永恒地存在，共同组成了该续存物体，不同的时间部分(阶段)拥有不同的属性，如下图所示：

在上图中，可以看到“没有什么东西(阶段)得到或失去任何属性，因而没有真正的改变(alteration)”。因此，从普遍视角来看，FPP描绘了物体续存的图景：该物体具有一系列永恒存在的时间部分(阶段)，这些时间部分(阶段)不发生任何改变。

再从当前视角来看，续存物体的所有时间部分(阶段)中，只有包括于当前片段中的时间部分(阶段)存在。当S0存在的时候，S1和其他任何时间部分(阶段)都不存在；当S1存在的时候，S0和其他任何时间部分(阶段)都不存在。借用上面FPP支持者的时间图，可以表示如下：

在上图中，续存物体的每一个时间部分(阶段)都拥有各自的属性。这些时间部分或阶段“来了又去，却并不改变”。续存物体具有不同的时间部分(阶段)，它们包括于不同的片段，只有当自己所处的片段被采用为当前视角的时候才得以获存，但是却没有任何改变，没有任何东西得到或失去任何属性。因而，无论是从普遍视角还是从当前视角来看，FPP都不能克服或避免“无变化异议”的第二个版本。

四、作为解释性理论的接续论

Wasserman区分了对接续论的解释性理解(the explanatory conception of perdurantism)和对接续论的本体论理解(the ontological concetion of perdurantism)。哲学界对接续论的一种流行的理解，是把接续论视为一种主张时间部分(阶段)存在的观点。例如，Katherine Hawley便将接续论等同于这样的观点，“诸如动物、船、行星这样的日常事物都有其时间部分”[10]。Wasserman称这种理解为对接续论的本体论理解。

Wasserman认为对接续论的本体论理解并非是错误的，但却不符合David Lewis最早提出接续论时对接续论的理解。Lewis说：“某物接续，当且仅当该物在不同时间具有不同的时间部分或阶段并以此种方式续存。”[1]202Wasserman认为Lewis表述里的“以此种方式”(by-locution)显示这是一个解释性主张，“说一个物体以拥有时间部分的方式续存，就是说关于续存的事实要建基于(grounded in)关于时间部分的事实，或者说关于续存的事实由于关于时间部分的事实才得以获存(obtain in virtue of facts about temporal parts)”[11]244。Wasserman将对接续论的这种理解称为对接续论的解释性理解。简单来说，对一个理论的本体论理解告诉我们什么东西存在，而对这个理论的解释性理论则告诉我们什么东西解释什么东西。

与此相应地，Wasserman还区分了“某某理论”(theory of something)和“关于某某的理论”(theory about something)。知识的JTB理论是说，知识应该被解释为辩护、真和信念。这是一种知识理论。与此对应，主张知识在逻辑蕴含中保持封闭性，则是一种关于知识的理论。当接续论者主张时间部分(阶段)确实存在的时候，她的接续论是一种关于续存的理论；而当接续论者主张续存应该由时间部分(阶段)来解释的时候，他的接续论是一种续存理论[11]245。

如果把接续论看作本体论主张，就是在主张(各自拥有不同属性的)时间部分(阶段)存在，续存物体的变化不存在。这样的主张难免遭遇“无变化异议”。如果把接续论看作解释性主张，其实并不否认接续物体的变化可以存在，只是主张续存物体的变化要通过续存物体的时间部分(阶段)来解释。因而，解释性接续论者可以避免“无变化异议”，或者至少使得“无变化异议”不成为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为了详细论述这个观点，可以回到上文提到的解释性理解和“某某理论”。作为一种续存理论的接续论应该告诉我们续存是什么，或者什么东西可以解释续存。那么，续存究竟是什么？“续存”(persist)的意思是“继续存在”(continue to exist)，而本文所讨论的“续存”(persisitence)是它的名词形式，意为“某物的继续存在”(the continued existence of something)。我认为，“某物的继续存在”至少有两种情况。第一种情况是同一个物体在两个或两个以上时刻存在，但其属性不发生改变。例如，同样一根蜡烛，存在于早晨的时候它是直的，存在于傍晚的时候它还是直的。第二种情况是同一个物体在两个或两个以上时刻存在，但其属性发生了改变。例如，同样一根蜡烛，存在于早晨的时候它是直的，存在于傍晚的时候它成了弯的。

现在来讨论第一种情况的续存。它也可以用另一种方式表述：物体o续存，当它存在于时刻tx并且存在于时刻ty(txty)(Objectopersists whenoexists at the timetxandoexists at the timety(txty))。持续论者认为，o存在于时刻tx时是“完整呈现”的，o存在于时刻ty时也是“完整呈现”的。接续论者则认为，物体o具有时间部分(阶段)o1和时间部分(阶段)o2，其中o1存在于时刻tx而o2存在于时刻ty。这种情况的续存涉及一个续存物体o、存在、时刻tx和时刻ty。在接续论的理论中，依然保留了存在、时刻tx和时刻ty，但是用时间部分(阶段)o1和时间部分(阶段)o2把续存物体o给解释掉了(explain away)。“把续存物体o给解释掉了”并不意味着o就不存在了，而是说物体o与时间部分(阶段)o1和o2具有不同的形而上学地位。它们都存在，但是前者的存在“建基于”(grounded in)后者的存在，后者的存在“解释”了前者的存在。

现在讨论第二种情况的续存。它也可以用另一种方式表述：物体o续存，当它存在于时刻tx并拥有属性P，并且存在于时刻ty并拥有属性Q(txty,PQ)。它还可以表述为：物体o续存，当它存在于时刻tx并拥有属性P，变成存在于时刻ty并拥有属性Q。这里的“变成”涉及两个改变，一个是时间的改变，一个是属性的改变。

就时间的改变来说，第一种续存里面也涉及到这个变化，因而时间的改变是两种续存所共有的。接续论通常与永存论的时间理论相结合。如果我们把永存论也看作是解释性理论，那么该理论就是主张：时刻tx和ty都永恒地存在，所谓的“时间从tx改变为ty或者时间从tx流向ty”，应该由永恒存在的时刻tx和永恒存在的时刻ty以及tx与ty之间具有的某种秩序(tx先于ty)来解释。也就是说，在解释性接续论者看来，时间的改变或时间的流逝是存在的，但是它与具有某种秩序的时刻(ordered instants)具有完全不同的形而上学地位。时间的改变“建基于”(grounded in)时刻和时刻之间的秩序，而后者的存在“解释”了前者的存在。

再来看属性的改变。接续论者会说，所谓一个物体o从拥有属性P变成了拥有属性Q，其实就是该物体拥有两个永恒存在的时间部分(阶段)o1和o2、其中o1永恒地拥有属性P而o2永恒地拥有属性Q。也就是说，在解释性接续论者看来，属性的改变是存在的，但是它与具有某种秩序的时间部分(阶段)和它们各自所拥有的属性具有完全不同的形而上学地位。属性的改变“建基于”(grounded in)时间部分(阶段)、秩序、拥有某个(些)属性，而后者的存在“解释”了前者的存在。

对于解释性接续论者来说，无论是时间的改变还是属性的改变都可以存在，只是它们与接续论所承诺的时间部分(阶段)、时刻、秩序、拥有某个(些)属性具有不同的形而上学地位。这样，解释性接续论者就避免了“无变化异议”，或者至少使得“无变化异议”不成为一个必须要解决的问题。与此同时，解释性接续论者还简洁优雅地解决了属性改变与莱布尼兹律相冲突所引起的续存悖论(puzzle of persistence)，而持续论者对该悖论则几乎是束手无策。

五、结论

片段式现存论版本的接续论试图解决“无变化异议”。但是，无论从普遍视角还是从当前视角来看，片段式现存论都承诺了与现存论相悖的本体论，因而它不是真正的现存论。“无变化异议”有两个版本，分别是接续论承诺了静态的时间观念，接续论无法获得接续物体属性的改变。片段式现存论版本的接续论既不能保证动态的时间又不能获得属性的改变，因而不能真正克服或避免“无变化异议”。

对接续论既可以有本体论的理解，也可以有解释性的理解。对接续论的解释性理解告诉我们续存是什么、什么可以解释续存。作为解释性理论的接续论，并不否认续存物体的变化可以存在，而是主张续存物体的变化要通过续存物体的时间部分(阶段)来解释。因而，解释性接续论者可以避免“无变化异议”，或者至少使得“无变化异议”不成为必须要解决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