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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聊斋志异》的温情叙事:以《夜叉国》为中心倪

2020-10-28浓水

蒲松龄研究 2020年3期
关键词:蒲松龄聊斋志异

摘要:本文以《夜叉国》为中心,考察蒲松龄《聊斋志异》中温情叙事的文学美质。本文认为《夜叉国》中的温情叙事,体现为作品所包含的温情和这种温情是如何在作品中得到展示这样两个维度。前者为“温情性内容”,后者为“温情化叙述”。在《夜叉国》中,这两方面是紧密结合的。而通过对文本“本事”的溯源追索和改写的追踪比较,则进一步证实了《夜叉国》“温情叙事”的文学美质。

关键词:蒲松龄;夜叉国;温情叙事

中图分类号:I207.41    文献标识码:A

在蒲松龄的整个创作中,《夜叉国》虽非名作,却具有特殊意义,学界对此也予以了较多的关注。有人考证了“夜叉国”的地理方位,认为“依据文献的记载和文本的事实,《聊斋志异》中的夜叉国应该在交州以北”。[1]有人从女性观角度探讨《夜叉国》,认为“从夜叉女这一形象的塑造中反观蒲松龄的女性理想。” [2]也有人从“异邦异国文学意象”的角度进行探讨。[3]还有人将《夜叉国》与《鲁宾逊漂流记》进行比较分析,认为两者“选取了相似的素材和主题铺展成文”。[4]有人甚至已经注意到了《夜叉国》的温情性,指出“佛经故事中的夜叉,写出了儿子伴随人类父亲与夜叉母亲生活,有了爱美向善之心,逐渐向先进、强势文化靠拢的成长过程。蒲松龄笔下的海外‘夜叉,是有等级关系的社会组织。他们能与中原来的徐郎聚处如家人,颇具人性人情”。[5]这里的“向善之心”和“颇具人性人情”,其实已经涉及到了《夜叉国》的温情叙述问题。

笔者也曾经从蒲松龄海洋人文意识的角度探讨过《夜叉国》,认为“在《夜叉国》里,海岛是原始又美丽的,岛人是质朴而又善良热情的,岛人来到陆地(象征文明世界),没有受到任何歧视,官方也对他们一视同仁,甚至还可以说是特别恩宠有加,这充分证明了蒲松龄‘海陆和谐一体的海洋观和人文意识”。[6]

本文拟从“温情叙事”的角度,再次论析这篇作品。“温情叙事”一般分为作品中的“温情内容”和这种温情是如何在作品中得到展示的这样两个维度。前者为“温情性内容”,后者为“温情化叙述”。在《夜叉国》中,这两方面是紧密结合的。而通过对文本“本事”的溯源追索和改写的追踪比较,则进一步证实了《夜叉国》“温情叙事”的文学美质。

“夜叉”或“夜叉国”是中国古代母题性的叙事话语,经常在各种作品中出现。“夜叉故事有两个重要的类型即夜叉国故事和夜叉婚恋故事。夜叉婚恋故事最翔实的记载保存于南传佛教中的巴利语经典《本生经》中。宋元以后,此一类型故事被《夷坚志》等文人小说多次记载,并被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作进一步的创造发挥;在民间也形成了中国民间故事中的一个重要类型。这与南宋以后海上贸易的兴盛,导致中国与斯里兰卡的民间交往逐渐增多有密切关系。” [7]

其实“夜叉”或“夜叉国”叙事,不仅可以从故事内容分为夜叉国和夜叉婚恋两类,而且还可以从故事空间角度分为陆地和海洋两种类型。众多“夜叉”或“夜叉国”故事,都与海洋有密切的关系。仅以与蒲松龄同时代的清代为例,就有慵讷居士《咫闻录》、宣鼎《夜雨秋灯录》和王韬《海外美人》等作品涉及“夜叉”和“夜叉国”意象,而且它们都与海洋有关。

慵讷居士《咫闻录》里面有一篇《三桥梦》。故事叙述一次惊心动魄的海上航行奇遇。海船进入“弱水洋”后,海情大变,“水势汹涌,羊角当舟,滞而不行;白沫倒洒,衣皆尽湿,舟人大恐。”危险之际,前面出现了一座大岛,海员们本想靠岸休息,不料却被吸入岛口的一个大洞。这个海岛海洞,“深黑闭闷,瞻天无隙,……寒气逼人,毛发竖立。”洞深似乎没有尽头,好不容易出了海洞,却已经在另外一个海岛上了。就在这另一个岛上,他们遭遇了夜叉,被这些恐怖的夜叉生吃了好几个,只有极少人逃回船上。“此乃夜叉国界也,凛乎不可久留。”这就是这篇小说对于“夜叉”的看法。 [8]150

宣鼎《夜雨秋灯录》中的“夜叉”出现在他的《北极毗耶岛》结尾的评论中:“懊侬氏曰:尝闻驾海舶者患海鬼夜叉,每鼓浪覆舟,必以预蓄字纸灰当风一扬。彼得灰一口,即贴服,鼓舞而退。盖彼腹有圣人字迹,始投生中华耳。” [9]208在这段叙述中,作者将“夜叉”与“海鬼”相提并论,“夜叉”也完全是以海怪的负面形象出现的。

王韬《海外美人》是他小说集《淞隐漫录》中的作品。文中说:“客曰:‘君真愚矣!世间一切事,孰是真者?红粉变相,即是骷髅,夜叉画皮,遂成菩萨,子将来必由此二女得悟大道。余倦矣,君盍归休。” [10]158这里“夜叉”被视与“画皮”同类,其形象同样也是不堪的。

总之,无论是慵讷居士,还是宣鼎或王韬,都认为“夜叉”是一个海洋恶性海怪的形象,“夜叉国”是血腥恐怖之所。慵讷居士的生平不详,因《咫闻录》中有“两广风俗,门粘神客,巷供土地,吾浙罕有所见,惟宁郡之定海县亦有是风”之句,且书中多记浙江尤其是宁波府各县事,因此学界认为他可能是浙江一带的落魄文人。宣鼎是安徽天长人,晚清著名的小说家,戏剧家和画家。而王韬为苏州府人,清末重要的思想家和小说家。他们三人籍贯、地位和身份各不相同,但对于“夜叉”的看法却完全一致,所以这“海怪夜叉”或许是古代对于“夜叉”的普遍性认识和判断。但是蒲松龄《夜叉国》里的“夜叉”,却完全颠覆了这种“恶性夜叉”的传统认知,而是把“夜叉”塑造成了一个有血有肉充满人性的“自然之子”,从而使《夜叉国》成为了一篇温情叙事的经典之作。

《夜叉国》的故事曲折跌宕,字数多达两千字左右,这在《聊斋志异》中是属于篇幅比较长的叙事作品了。它的温情性叙事是逐步展开的,犹如春雨滋物,起初并不觉得它十分温馨,等故事划上句号,读者蓦然发现,自己已被感染得泪流满面。

“交州徐姓,泛海为贾,忽被大风吹去。” [11]507这位徐商人是比较荣幸的,或者说,蒲松龄的温情叙事,其实从小说的开头就已经开始有意伏笔了:虽然遭遇了风暴,但船并没有被毁坏,他也没有落水,只是迷失了方向,他和船一起随风漂流到了一个海岛边。这个海岛也不是此类海洋小说中经常出现的荒凉之岛,而是“深山苍莽”,风景很是幽美。但是岛上居住的并不是徐商人“冀有居人”的人,而是“夜叉”。蒲松龄在小说的开头,设置了“人”与“夜叉”的错位。整篇小说就在“人性”与“兽性”的对立和统一中展开。“人性”的代表是徐商人自己,他向夜叉献出了牛肉干,又主动说“舟中有釜甑可烹饪”,这些都是“人”吃的东西和做的事情。而夜叉本来是“爪劈生鹿而食”,在吃了牛肉干,尤其是吃了用釜甑煮熟的鹿肉后,“啖之喜”,从而开始向“人性”靠拢。这也使得《夜叉国》的温情叙事,从作品的开篇,就已经围绕人性和人情這个根本之点展开了。

这篇作品温情叙事的第二步,也就是“兽性”进一步“人性”化的重要节点,是雌性夜叉与徐商人的肉体结合。表面上看,这是女夜叉“强纳”所致,仍然是一种动物兽性的本能体现,但我们如果从夜叉向“人性”发展的角度,或者说从“兽性”与“人性”初步融合的角度而论,这种肉体的结合,其实也是一种温情叙事的有力推进。“居数日,夜叉渐与徐熟,出亦不施禁锢,聚处如家人。徐渐能察声知意,辄效其音,为夜叉语。夜叉益悦,携一雌来妻徐。徐初畏惧莫敢伸,雌自开其股就徐,徐乃与交,雌大欢悦。每留肉饵徐,若琴瑟之好。”蒲松龄细腻铺垫他们的“结合”之前,已经有了“聚处如家人”的基础;“结合”之后,双方都有“若琴瑟之好”的愉悦。这样通过肉体的结合,人性与兽性就有了根本性的融合。

孩子的出生进一步促进了这种人性与兽性的融合,并且促使人性大大地同化了兽性,因为夜叉的母性情感被催生了。做了孩子妈妈的夜叉,已经自觉承担起母亲和妻子的双重职责,俨然已经是一个“家庭主妇”。她处处维护丈夫的利益,而且还有了嫉妒心,毫不留情地打跑了想来勾引丈夫的其他女夜叉。这个时候的女夜叉“它”,基本上已经蜕化进步为一个人的“她”了。为了表明“人性”对于“兽性”的强力同化,蒲松龄还设置他们的孩子“皆人形不类其母”,这种“变形”不但没有让夜叉们惊恐愤怒,还反而“皆喜其子,辄共拊弄”。这样,不但作为徐商人妻子的女夜叉已经进步为人类,而且还带动了整个族群的进化。《夜叉国》温情叙事的特质,随着“人形”孩子降临并得到夜叉们的喜爱这样情节的设计,也更加鲜明了。

《夜叉国》的温情叙事,至此已经完成了第一阶段,我们可以称之为“人性同化兽性”阶段。三年后,徐姓商人思念故土亲人,偷偷搭乘商船“逃”回了家乡交州。如果他是一个人逃回的,那么这将是一种不告而别的“背叛”行为,是“人性”的污点。蒲松龄没有如此书写,而是设计了另外一种方向:徐商人带回了他与夜叉生育的大儿子,而且还设计让这个大儿子后来成了一名“千总”,一名有相当地位的军官。通过这样的情节设计,蒲松龄在《夜叉国》中的温情叙事特质就得到了进一步的深化:徐商人与女夜叉的结合,不但是一种人性的胜利,而且还是一种社会人文的胜利,因为连交州官方也肯定了他们的结合。

但是如果故事到此结束,那么这将还是一个不怎么完美的叙事:夫妻分离,母子暌违,姐弟分隔,这样的话,《夜叉国》的温情叙事效果就将大受损害。于是蒲松龄安排了小说情节发展的第三个阶段,那就是“团圆”部分。“家人拜见家主母,无不战栗。彪劝母学作华言,衣锦,厌粱肉,乃大欣慰。母女皆男儿装,类满制。数月稍辨语言,弟妹亦渐白皙。”被接到交州生活的夜叉,再也没有任何异常,“人性”彻底同化了“兽性”,“夜叉”也彻底消失于作者的温情叙事之中了。

蒲松龄《夜叉国》是一种扩写和改写性质的“二度创作”。它的“本事”来源于宋洪迈的《夷坚志》。《夷坚志(甲志)》卷七有《岛上妇人》一文:

泉州僧本传说,其表兄为海贾,欲往三佛齐。法当南行三日而东,否则值焦上,船必糜碎。此人行时,偶(叶本作“遇”)风迅,船驶既二日半,意其当转而东,即回柁,然已无及,遂落焦上,一舟尽溺。此人独得一木,浮水三日,漂至一岛畔。度其必死,舍木登岸。行数十步,得小径,路甚光洁,若常有人行者。久之,有妇人至,举体无片缕,言语啁啾可晓,见外人甚喜,携手归石室中,至夜与共寝。天明,举大石窒其外,妇人独出。至日晡时归,必赍异果至,其味珍甚,皆世所无者。留稍久,始听自便。如是七八年,生三子。一日,纵步至海际,适有舟抵岸,亦泉人,以风误至者,乃旧相识。急登之时,妇人继来,度不可及,呼其人骂之,极口悲啼,扑地气几绝。其人从蓬底举手谢之,亦为掩涕。此舟已张帆,乃得归。 [12]33

蒲松龄对这篇《岛上妇人》进行了大幅度的修改和擴写,从而形成了新的小说文本《夜叉国》。

蒲松龄对故事“本事”的改动,体现在表层和深层这样两个方面。“表层”指的是对人物籍贯和故事空间背景元素的改变。在“本事”中,人物的籍贯是“泉州”,在新的文本中,蒲松龄改为了“交州”。泉州是福建海港,是现实存在的地理空间,而“交州”是个古地名,其范围几经变化,到了蒲松龄时代,它已经成为一种文化地理名称,而非实际存在。这样的改动使得《夜叉国》的叙事显得更为旷古而又空灵,使得整个故事显得更具有文化象征意味。

不但如此,蒲松龄还舍弃了“本事”中的“焦土”因素,而将故事空间的这个海岛,从“焦土”置换成“深山苍莽”的宜居之所。东方朔《神异经·东荒经》:“东海之外荒海中,有山焦炎而峙,高深莫测,盖禀至阳之为质也。” [13]50这是远祖时代古人对于“危险海洋”的想象之一。古人认为海洋充满了危险,不但有无法预测的风暴、暗流和漩涡,还有无数的海怪海妖,那一个个看起来平静的海岛,其实也充满了险情。这个“焦土”海岛就是古人的想象之一,他们认为这种“焦土”,地表温度极高,海水溅到上面,滋然为烟,万物也根本不可能生长。所以蒲松龄认为这样的岛上有女人存在是违反常识的,就果断放弃了“本事”中的“焦土”元素,而改写成“深山苍莽”植被茂盛的温润空间,这就使得整个叙事看起来更加合情合理,更富有逻辑性。

所以仅仅从“表层”的改写而言,蒲松龄就已经努力将《夜叉国》从一个“荒诞型传说”向“可靠叙事”发展。这就为他对“本事”的“深层”改写,打下了扎实的“故事逻辑”的基础。

所谓“深层”改写,指的是他对“本事”的美质提升,也就是“温情化叙事”的展开。在“本事”中,这个岛上女人的遭遇非常凄惨: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在一个海岛上,好不容易等到老天“送”来一个男人,幸福地生活了好几年,还生育了后代。本以为可以这样继续幸福地生活下去,却突然得知男人不告而别,逃走了。她追至海边,悲苦呼喊而不得,“极口悲啼,扑地气几绝。”这是一个人间悲剧故事,我们无法想象,这个岛上女人和她的三个儿子,今后如何生存下去。但是在蒲松龄的《夜叉国》里,这种悲惨、绝望的内容,完全被改写了。

结语

文学的暖感来自于文本的温情,这种温情是人性善的本质体现,是文学真善美的重要构成。虽然《聊斋志异》充满了“孤愤”甚至是“偏狭”,但是也不乏《夜叉国》这样的诗性温情的存在。正如王昕在《〈聊斋志异〉:诗性的温情与偏狭》一文中所指出,“蒲松龄的个人温情表现为万物有灵、天地神仙与人为善,是将人类情感扩展到神灵、动植物、地下枯骨这些缺乏人的类意识或者生命感知能力的事物身上。具体来说则是从儒家‘亲亲的伦常观念出发,把人和自然、人与历史、人与异域的关系处理成男女情爱、人情往还这样的人类情感,表达了对人生的亲爱。” [16]在作者所列举的这些“温情”作品中,就有《夜叉国》。以《夜叉国》等作品为代表的温情叙事作品,对于蒲松龄的整个创作,具有重大的叙事伦理价值。它们不但很好地稀释了《聊齋志异》中的部分“戾气”,而且使得整部《聊斋志异》的美学构架,有了一种偏狭和诗性之间的平衡对称。

参考文献:

[1]马宏基,刘云岭.《聊斋志异·夜叉国》地名方位及相关问题探讨[J].山东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02.

[2]马珏玶.《夜叉国》及其他:蒲松龄女性理想的反观[J].蒲松龄研究.2000.3.

[3]汪钲.《聊斋志异》中奇邦异国的分析探究[J].蒲松龄研究.2018.2.

[4]李昌云.相似主题在不同语境下的多维度演绎——浅议《鲁滨逊漂流记》与《聊斋志异·夜叉国》之异同[J].中华文化论坛.2014.06.

[5]王立,胡瑜.《聊斋志异·夜叉国》的佛经渊源及中外民族融合内蕴[J].大连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01.

[6]倪浓水.从《聊斋志异》涉海叙事看蒲松龄海洋人文思想[J].蒲松龄研究.2016.3.

[7]蔡苡.《本生经》中的夜叉婚恋故事对中土小说的影响[J].文学研究.2016.02.

[8][清]慵讷居士.咫闻录[M].重庆:重庆出版社,1999.

[9][清]宣鼎.夜雨秋灯录[M].长春: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87.

[10][清]王韬.淞隐漫录[M]?蛐?蛐中国古典小说精粹·聊斋系列小说集成.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7.

[11][清]蒲松龄.聊斋志异[M].任笃行,辑校.济南:齐鲁书社,2000.

[12][宋]洪迈.夷坚志(甲志卷七)[O].清十万卷楼丛刻本.

[13]汉魏六朝笔记小说大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14][明]冯梦龙.情史[M].长沙:岳麓书社,2003.

[15][宋]洪迈.夷坚志[M].重庆:重庆出版社,1996.

[16]王昕.《聊斋志异》诗性的温情与偏狭[J].文学评论.2016.1.

(责任编辑:陈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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