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脑子里转动着一只齿轮

2020-10-28孙鹏飞

海燕 2020年11期
关键词:学长表哥车子

孙鹏飞

拿到驾照没几天,我打电话给城里的表哥,说想要辆车。表哥建议我买辆二手车练手,等技术成熟了再买新的。父亲得知我买车的动向后,规劝我说,车子买了是赔本买卖,他建议我们一家人攒钱买房子。他说,一辆二十万的新车,开出厂就掉几万块钱,此后每一年都要掉价,而房子是升值的。

我当然觉得父亲的话是不无道理的,但我铁了心买辆车。

五年前我攒了点钱想回家,那时感觉没有太多压力,有了工资之后,从穷酸学生一下子晋升为有钱阶层。父亲在电话里问我,想好回来做什么了吗?我说了几个不算成熟的想法。年轻人的不成熟没有得到谅解,我父亲只是以过来人的姿态笑笑,劝我做人要脚踏实地。父亲同母亲在家乡种大棚,他认为一筐茄子卖多少钱,都是有定数的,你再有本事也改不了这个定数。我就在橡胶厂又干了五年。

当初去橡胶厂的时候,我记得就有人反对。但是那会儿我高中刚毕业,除了上一所不怎么靠谱的大学,好像也没有那么多的选择。我那颇擅长精打细算的父亲,同我喝了两杯白酒后,又给我倒了一杯,像是我真的成人了那般,之后他说出了送我去橡胶厂的想法。

我父亲说一步到位,我问他怎样一步到位,他说,你上完大学也是去橡胶厂,不如现在直接去。我母亲说,你父亲目光长远,你得听话。我认真考虑了一会儿到底要不要听话,我过去是不听话的,不然也不会高考失利。当然,我母亲一开始说的是送我去复读一年。

只是复读的建议没有被采纳。我站在父亲立场想,他是为了我好。一个高中生出去打零工或者只待在家里写作,都是不可取的。换我是父亲,我也不赞同孩子这样。我进橡胶厂的前一周,父亲从卡里取了三万块钱给我舅舅。那三沓钱都很厚,我父亲特意让我看看,摸摸,感受一下三万块钱的分量。我每周的花销是三百,三万就是一年的饭钱。后来我舅舅又托了人,好不容易把钱送出去。我就顺理成章成了有编制的橡胶厂职工……

现在,我回来了。

十年来,我基本上一年只回家一次。橡胶厂一年三十天假期,每次回来都不忘请县城的几个高中同学撮几顿饭,他们都以为我在外面当官。后面的几年同龄人陆陆续续毕业、结婚、婚后要第一个孩子,二胎放开后又要第二个。他们像是这才发现我是一个高中生,当官能当多大呢?晚婚的几个同学也在社会上按部就班,有了自己的人脉和小圈子。我再叫他们吃饭,话题便格格不入,他们倒更像是家庭会餐。

我这次离了职,回家之后没有再叫他们吃饭。因为我的头发不知不觉少了一大半,我没有一个好的形象示人了。

橡胶厂的旁边是医学院。我是微信上加附近的人加到梦晓的,那会儿她是医学院的学生,刚刚结束一场恋爱。结束恋爱是因为室友都脱单了,她也同聊了小半年的网友见面,发现网友是个高中生,今年准备高考。既然准备高考,也就不打算再继续这段感情了。她觉得受到了欺骗。

所以,我加她好友,她同意了。在认识的第一天我们便聊了许多。

她说什么都不肯相信我是一个工人,她要我发誓,如果撒谎,我就是乌克兰小母猪。我从没有跟异性说过这样多的话,后面的几天彼此聊得也投机,我总有把她逗笑的本事。她比我想象中的要善良。她说在路上见到流浪猫狗,她是一定要把买来的食物放到嘴巴里,嚼烂了再喂它们的。

不几日她便彻底从上一段感情走出来,问我要不要见见。

我留着光头,是工友给我剃的,因为去理个发是我一天的饭钱。而网上的梦晓烫了波浪发,很潮很漂亮,我便迟疑地望着镜中酷似劳改犯的自己,心里暗暗想着,等我头发长起来,我们再见。

但是没等我头发长起来,梦晓便同一个身高一米九的学长好上了。

梦晓是个高挑个子的北方女孩儿,但是看学长的样子,该是条件更好,两人老家还是同城。他们每日互道早安、午安、晚安,这样的事我和梦晓也做过,区别是学长能和梦晓逃课、共餐、逛商场。他们还在一段时间里沉浸在年轻人都喜欢的网游里,听说为彼此充了不小数目的钱。

我倒没有失落,好像追星那般,无非是知道自己的偶像有了归宿。我认为自己是无得无失的。换位想一下,我年纪大梦晓这么多,又没什么本事,换我,我也选择学长。尽管没人陪我说话了,有短暂的不适应。

平时不上工,我照旧在宿舍写作、看书。

只是我写的东西总是发表不出去,生活也就没有个出口。

梦晓和她学长在一起的时间很短,有个凌晨梦晓跟我说他们分手了。怕吵醒工友,我光着背光着脚上了阳台。风很大,我俩脚丫踩踏冰凉的地面来回替换着,身子弓成了虾米。梦晓显得很开心,她说早该分手了,鞋子合不合脚,脚知道。问及分手原因,梦晓说,我当时开玩笑,说学长有点小骚,结果他生气了,也就分手了。我想想也颇戏剧性。

只是更戏剧性的是,不几日他们便重新在一起了。

我进橡胶厂的第一年,还是有很多很多年纪较小的工人。这几年,年轻人都离开了。能报团取暖的只剩下年纪大的。我休假回家的时候,还发现这样一件事,没有文凭没有背景的靓仔们,宁愿去售楼处卖房子,没有底薪没有五险一金,也不愿意下车间当工人。

回到家里我跟着相了几次亲,对方条件都不太高,但是拒绝的原因却各不相同。也怨我,我自己也没有想好以后是留在橡胶厂,还是来家乡发展。所以相亲对象既没办法考虑异地恋,也不能决定今后跟着我去外地漂泊。但是现在,我从厂里离职,就打算在本地发展。如果再相亲,我就有把握了。

相亲之前先把头发问题和车子问题解决了。不难理解,我不能顶着秃了的头皮骑着自行车或者电动车去相亲。表哥打听着有种黑漆,喷在稀疏的发根,黑黑的一片倒是看不出秃。我托表哥去买。另外,我还托表哥给我参谋一辆性价比高的轿车。根据我的预算,表哥推荐了几款,都是二十万左右的日系车。我自认为这些车没什么特点,犹豫不决。尤其是这时的梦晓同学正准备结婚,学长开的是保时捷。我更觉得省油、实惠的日系车拿不出手。表哥也说,哪里有所谓的性价比高,都是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下刀。

晚上回到家,我说了要买一辆好车的想法。我母亲赞同,母亲说,买车就是买好的,买回来了放在那里看着舒坦,但是买不好的,以后再挣了钱也添不上了。我父亲的看法相对保守,他认为好车买得起,养不起。我父亲和天下的父亲看法一致,车子只是代步工具,不要盲目攀比。而且,我下一份工作还没有着落,自己今后什么收入水平无法预知。

我便整宿整宿睡不踏实。熬夜,又大批量脱发。

我在家待了一个月,除了四处投简历、等回音,就是到各处用人单位跟人家画大饼。终于县城一家动画制作工作室招写字的,他们认为我不是画大饼,而是有梦想。我去谈了待遇,两千保底,一周休息一天,没有五险一金。这次好不容易等来的面试,其实让我更加迷惘。与此同时,喷了黑漆之后,头发是不再长了。过去光头还不知道,发际线实际上早已经高到天际了,用村里人的说法叫秃了个大顶。我像往常那样打电话给梦晓诉苦,她不开心也找我抱怨。她在家乡的牙科诊所实习。我说了我的境遇,她安慰我一番,因为要考职业证,挂断电话之前她说,你行的你要加油,我们晚点聊。

她常常说晚点聊,过去她在学长那里受了气,我正安慰她,学长电话打来了,她就说,晚点聊。就这样敷衍我,因为之后我们就不会再聊。

她和学长又分过一次手,后来又在一起。学长借了一笔钱,带她到处吃喝玩。她比过去开心,还跟我说,她已经完全投入到这份感情中了。她开视频给我看衣柜里学长送的衣服鞋子。夏天的裙子,冬天的大衣,粉红内衣,卡通图案的内裤,小巧的船袜,还有不同款式的运动鞋和高跟鞋。

她说唯一不舒服的是学长总对她动手动脚,学长猴急,但是她心里有分寸。她说妈妈教她了,女人最重要的东西是要留到结婚的,她不会轻易给。

她第一次说不会轻易给的那会儿我在橡胶厂,我的几篇小说相继发表,得了数目不小的稿费。我开始计划自谋出路。打电话问我父亲,他知道半年的稿费收入不过万,劝我不要再写。他说,高中时候你就是写那些没用的东西耽误了美好前程,我为什么要费劲、花了大钱给你弄到厂里,你这么大了怎么还不懂事。我说,不会耽误工作的,我们三班倒,都是休息时间写作。他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不务正业,今后怎么立足。我和你妈妈舍不得吃舍不得喝,攒点钱就是给你娶媳妇用的。

我母亲也说,你怎么一点上进心没有。

思来想去,我也认为厂里的工作是生活的保障。指着写作谋生,压力无限大。事情的转折点是橡胶厂的元旦晚会,厂里负责文艺宣传的干部知道我会写两笔,同我商谈元旦晚会的事情。晚会的节目都是扒现成的段子,贾玲的,乔杉的,扒完融进厂里,做一档符合我们特色的节目。每一年都是这个干部做这件事情,已经得心应手了。但是今年领导上想做点创新,做一个原创的。

我写了剧本,干部帮着修改两次。我笔下的年轻人文化程度都不高,常常因为没文化闹出笑话。但是干部觉得这样露骨,这是在讽刺橡胶厂。他把人物背景改为,一群考上清华大学,但是一心想支援家乡橡胶厂建设的热血青年。干部只是给他们改了学历,原定的那些因没文化闹出的笑话,只字未改,所以正式演出时便显得不伦不类。

但是这档节目实际排演之后,效果非常好。大涨我们的士气,有几个年纪大点的工友看完说,清华毕业的都来咱们厂,可是他们没有关系肯定不好进。以后我们孩子可要轻松多了,找找人就能进。

文化局颁了个不大不小的奖给我们。到了领奖环节,厂里几个大领导去了,却没有我和当时为此出谋划策的干部什么事。这个节目也去临县的造纸厂演出过。主创人员都去参与谢幕了,愣是没人通知我。

我心有不甘,没几日便把剧本变成小说,投给了一个市刊。这是我最顺利的一次发表,不到一个周就印出来了。因此,干部和科长把我叫进办公室,问我是不是抄的他们的节目。我说,本来就是我写的。干部说,不是吧,是我一笔一笔改出来的,况且我们橡胶厂自己的节目,未经过审核,直接发出去怎么行。干部说完,领导一下怒了,拍了桌子说要我好看。

我就自己打了离职申请回了家。

我回家带着这些年攒下的二十万,买车时我的预算就是二十万。可我父亲说,车子有保险、附加税、保养、油钱,十万多的车子,上路之后价值就是二十万。

表哥倒说没有那么夸张,也可以先借银行,慢慢还。

我父亲说,我们还没有买房子,哪能把所有钱花在买车上。

我父亲说完之后看了看我,他从衣服的里兜摸出一支软塌塌的烟,慢慢点上。我想起小时候他带我去小卖部,问我想吃什么。他也是这样,一只手摸进里兜。他说话声音很大,像是故意让别人听到。他说,想吃什么跟我说,我就你这一个宝贝儿子,咱不像别人。我看了看玻璃柜子,指了指一块泡泡糖。我父亲说,泡泡糖有什么吃头,嚼嚼就吐了,净是花钱买没用的。我又想指指别的,我父亲说,想吃什么你就说。我说,想吃火腿肠。我父亲说,都是死猪肉,不吃。

我记得那个下午我脸红了,玻璃柜里面的东西没有一样是值得花钱买的。大概都是一些名不副实的东西,被花里胡哨地包装起来,而我父亲,总能一眼看穿其中的猫腻。所以,他再让我选,我不知道怎么选,只能干搓手。

店主一直在期待着我挑选,父亲也催促我,他说,出来了就是买东西的,你想要什么就跟我说。我没了主意,看着路过的小伙伴手里有水枪,我最后狠下心决定要个水枪。我父亲一听睁圆了眼睛,给了我后脑勺一下,他说,钱花出去买个什么玩意儿?你马上到上学年纪了,整天惦记着玩,看我不打死你。

我往店主身后躲,吓得不敢吱声。

最后店主还夸我懂事,小小年纪,不乱花钱。

我从这些情绪中苏醒过来,因为此时表哥问我,关于买车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我说,想买牌子好的。他问啥叫牌子好,我说我二十八了,一晃就三十了,怎么也得开宝马奔驰奥迪吧。表哥说,这个预算买不到那么高档的车,不如咱们弄辆二手的。

我父亲听到,几乎拍案叫绝。父亲说,现在的二手车都是折旧的,折旧费已经扣了,而且跟新车一模一样。

我说,二手的,都是别人稀罕够了抛弃的,别人不要的,我也不要。

父亲想了想说,你就当练手,等技术练好了,咱们买大牌子。

我担忧二手车质量没有保障。我父亲一生都在骑自行车,但是他像懂车人那般说,现在的车子,不管几手的,永远都不会坏。

之后我们在二手车市转了几天,简直看花了眼。车子经过塑型、抛光、补漆,新的旧的傻傻分不清楚。挑来挑去我表哥很钟意一辆皇冠,问及价格才七万,表哥说,皇冠是情怀车,你喜欢吗?我不认识这个牌子。表哥说当年在我们县城里开一辆皇冠,比奔驰都有面儿。虽然我不打算买皇冠,但是看来看去,最终选定的仍是皇冠。

皇冠已经过了七次户,真是好车哪有过七次户的。但是我父亲认为皇冠是名牌,再开二十年,就算开到报废,都不会出任何故障。

我是过完二十八岁生日那天把皇冠车提回来的。像所有有车人那样,配置座套、毯子、贴膜,车里也学着别人放上了抽纸。我妈妈还从集市上买了块比玻璃还次的玉。

我开二手车村里人都不知道,看着新,以为是新车。父亲也叫我说,这是辆新车,不许说二手。

他说这话我突然感到恶心,我问父亲,自己一生像个守财奴一样,家里的钱都留着买棺材吗?几乎说完这些话我就后悔了,我不该这样。父亲像是不认识我了,等反应过来他哭了,这是我头一次见坚强的父亲哭泣。他的眼泪比失恋的女孩子还要多,他受到的委屈也更多。他说,从小你要什么给你什么,你病了带你看医生,你考不上大学送你进厂,守财奴?这些年你补贴家里的钱我都存着,一分也没有花。他把存折拿出来给我看,我母亲也哭了。父亲说,我省吃俭用为了什么,为了供你读书,为了给你娶媳妇。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真恨自己没本事,一无所有。

后面几天,父亲母亲做好饭不叫我,他们总是随便吃点,这些年了,每顿饭都是随便吃点。吃完敲敲盘子,我再过去吃。我知道,说完那些话,我和父母彻底生疏了。

我开着崭新的二手车去上班,我常常开一会儿就把车子停在路边,我从心里不喜欢这辆车。我依然认为该买一辆新的,崭新的,属于我自己的。可是没几天我又想通了,像我表哥说的,先练练手,等成熟了就买一辆好的。到时,我的基础也有了,挑选的余地也多,不会像现在这样纠结。

然后我心情好了很多。

生活本该像挡风玻璃上的这块玉一般柔顺,直到某个晚霞烂漫的下午,我接到梦晓电话。她问我借钱,有点突兀,我把车子当街停下。后面的车按喇叭催我,我又开起来。买车花了七万,保险、挂牌之类的弄好之后,留在手里的还有十万。她哭着要我全部借给她。

我没有决定好。

她说我不帮她,她就死。

她哭着说清楚来龙去脉。学长这三年来到处借网贷,从这个软件借了还那个软件,而且他们分手快一年了,学长还在到处贷款。

我说,他贷款,他不还吗?

她说,已经七十万了。

我一惊,手一使劲儿差点把方向盘摘下来。我问她准备怎么办,报警没有。她说,警察说利息很高,我们是受法律保护的,叫我不用还。可是每天都有人找上门,我不敢回家。

我说,我手里也没钱。

她说,还不上只能死。

这天下班后我去发廊取了订做的假发,质地很好,戴上之后照照镜子,一头浓密的碎发,盖住瘦削的面孔。我自己不说,没人知道这是假的。价钱也很公道。晚上回家,父亲见我买了假发,说我虚伪,头发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花那个冤枉钱。我一声不吭回了房间。同梦晓通了电话,她情绪稳定了许多。下半夜,我坐在门槛上,父亲常常坐在这里抽烟。我仰头看月亮。

我在想我以后到底该怎么办。

我在橡胶厂的时候跟梦晓见过一次。那次她和学长刚分手,又刚和好。学长想要她,她不同意。一米九的学长很快又找了新的学妹。那晚她自己去看电影,本来是散心,想着慢慢忘掉渣学长。可是电影院里看见学长和学妹都在,俩人还接吻了。梦晓就提前离座了。

学长追出来,踩着昏黄的路灯光一直追。最后学长抱住梦晓说,我心里的人一直是你,她只是找来气你的,只是你的替代品。学长哭惨了,边哭边跪下求和好,梦晓说,自己当时心真的很软,完全没有办法拒绝。

学长带她开房了。

完事之后,她找到我。之所以找我,是因为学长和学妹还没有断,她见他们挽着胳膊出现在学校餐厅里,梦晓为此痛苦万分。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请她喝了咖啡,我说了句有逼格的话,我说,学长条件那么好,但凡有选择,他不会死心塌地爱你的。

她想了想,重复了一遍,但凡有选择,他不会死心塌地爱你的。她觉得我说得有道理。

原本喝完咖啡送她回去。谁知站起来告别时,她一下子摘了我的帽子,我下意识用双手掩住光头。她嬉笑着说,你也挺帅的,我们好吧?

我说,为什么,报复学长吗?

其实我心里很想和她在一起。

她说,我和他该做的事情都做了,一件也没有落下,可是他还是对我不好。每次我不开心了都找你,你总能安慰我,你才是对我好的。

我说,那我们在一起。

她坐过来,我们拉拉手,她倚在我身上。

我没有学长高,她穿平底鞋走在街上,我俩差不多高。她送过我一双运动鞋,是网上买的,本来给学长的,后来换了小一码的送我了。她说,这不算是二手,你要不喜欢,可以扔掉。事实是,我很喜欢。

有次饭后逛街,她看中了一件白色的毛衣,也不贵,加上一双运动鞋,一条项链,一共一千块钱。我是自愿买给她的,像她说的,和学长上床是自愿的一样。

感情需要一个安稳的环境才可以萌芽,我们需要这样一个环境,可是很遗憾,我们没有等到。学长又找到梦晓,又是哭闹那一套把戏,只是这一次学长的父亲出面了。我倒完班原本要休息或者写作的,梦晓叫我陪她。我们走在街上,一辆车子拦住我们。学长的父亲从车窗探出脑袋,是个发际线很高的老中医,颇见城府。他说找梦晓,梦晓看了看我,问我该不该去。我怕我叫她别去,她还是去,弄得我们再见面尴尬。我同意她去,她说,其实我和他没有必要再见了,我们这次会说清楚,你等我,我把事情处理好就来。我显得信心十足,我说,我在这里等你。

老中医带着两个孩子去吃饭了,饭菜上桌前的空隙,老中医顺道讲了讲中国人的仁义礼智信,还有自己殷实的家底。那顿饭之后梦晓和学长手牵手回学校了。

梦晓说很抱歉,我买给她的东西,她会折现还给我。

我什么都没说,我只能等着他们下一次分手。

可是挂断电话之后我还是哭了。

就像此刻,这个灰蒙蒙的早晨,梦晓哭着问我要钱,说她昨晚哪里也不敢去,就在大街上流浪了一夜。我本该去单位的,现在我掉转车头,往梦晓所在的城市开。我试着换位思考,假设我是梦晓,遇到这么会骗的学长,我也会动心。我能原谅梦晓,她还年轻,年轻就免不了犯错误。到了之后,梦晓说先带我去吃饭。她说我比过去瘦了,她倒是胖了。饭后她仍然摘了我的帽子,这一次我也是留着光头,唯一不同的是,我现在是秃头了。她像是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轻手把帽子还给我,说了句对不起哦,就低着头,不似往日活跃。

我说,没关系,估计是电子仪器的辐射,才导致秃头。她只说了句很辛苦吧,我说厂里的中年人都剃光头呢。

饭后梦晓带我去见了学长和他爸爸。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见他们,只是梦晓一个人怕孤单,要我陪着。

老中医依然健谈,同我们讲了法网恢恢和网络贷款,然后说到自家的保时捷被划了个大口子,又说,要么是上门找麻烦的,要么是邻居抢车位蹭的。

学长说,连本带利七十万,其中有些钱是为了你花的。

梦晓说,你放屁,那个时候我们都分手了你还借。

学长说,那是分手前借了别家的,还这家的。所以一直借,一直还。

我们最后达成的协议是,梦晓还十万,学长还六十万。一天内还上,不然利息又会暴涨。

我和梦晓坐在人工湖边,夕阳西下,转眼天黑。她问我怎么想的,我说,我一时半会儿拿不出那么多钱,你问家里要吧。梦晓哭着说,父亲脑血栓,母亲一个人卖猪饲料,我实在不想刺激他们。晚上,她抱着我的胳膊,我们沿着步行街散步,我心里乱得很。

我想帮她,可是,我家长知道会疯掉的。

我在她家附近找了个小旅馆住下,明天打算回去听听家长的口风,或者干脆不再掺和这件事。我在洗澡,听见敲门声,披着浴巾出来,墙上有镜子,我的水淋淋的秃头,在灯光下格外显眼。打开门看见她,她进来后,问我帮不帮她。

我犹豫或者说异常纠结时,她薄薄的嘴唇贴了上来。我第一次接吻,除了慌张,感觉还不坏。我浑身都是又麻又酸。我把她推倒。我感觉到了从没有过的舒适,好像我们从一开始认识,就是为了这一刻做铺垫的。只是兜兜转转一大圈,绕了那么多的弯路。完事之后她枕着我胳膊,我们断断续续聊着天。天亮前我做出决定,我要帮她。

钱是瞒着家里带着父亲身份证去农村信用社取出来的,之后双方签字画押,学长跟她彻底断绝来往。我问她,七十万是谁借的?她说学长,我说你数了吗?真的有七十万那么多?倒是把她问蒙了。她最后说,一开始网上借的钱大概几万,但是逾期不还,又从别家借,搞到最后利息暴涨。

这种事以前也是听过的,我宁愿相信此刻息事宁人的做法是正确的。

我见过她的家长,她脑血栓的父亲拿给我两瓶茅台。她也来看过我母亲,她比我父亲个子还要高。他们头一次见面,我父亲便问及彩礼,我看是操之过急了,但是她说,可有可无。或者,举行仪式时给她,事后再还给我,都是可以商量的。她还补充说,这也是她家长的意思。对于这些我父亲很满意。

再见面时挑好了日子,订婚宴上也按照规矩给了六万六彩礼钱。给钱时,却不似那天说的,只是面子上过去,还要还回来。但是我父亲不在乎,他说,不还也好,他们还要给咱们回礼呢。

我忙的时候就顾不上打理头发,以致秃起来也没个轻重,弄得我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订婚宴之后我去理了理刚生出来的浅浅一层毛茸茸的茬子,二手皇冠把我抛在路上了。我打给二手车市,人家说是我人为原因导致的。我就差把电话摔了,赌着气到了维修厂,修车人的报价我接受不了,修车人跟我说,这车子是出过事故的。他指给我看,底板是弯过之后又修整的,发动机是换过的。

我给表哥打电话说明此事,表哥说,肯定是你自己人为原因导致的,买的时候好好的。

车子留在修车厂,我回家跟父亲说明此事,并借他点钱修理车子。父亲声音比平时大一些,像是我小时候带我去小卖部问我吃什么那会儿,他大着嗓门说,你买车我就说你不要虚伪,做人要实事求是,多大的脑袋扣多大的帽子,你买辆同价位的国产车哪里有这许多事,你非要买二手的,你永远记住,家长是不会害自己孩子的,孩子不听话,吃亏的只能是自己。你现在总是修车,隔三岔五修车,花钱,挣得工资不够你花钱的,当时我给你托人,找橡胶厂多好,衣服、食宿都是免费的,你却跟我说不干了,你现在吃没吃亏你自己有数。

我这次没有换位思考,我竟然有不消片刻把一个活人撕烂了的冲动,我打给梦晓。

我带着哭腔说,你知道我今天遇到什么了吗?

她倒是蛮开心,她说,不管遇到什么不开心的,都抵不过我的一个好消息,你当爸爸了。

我想象着那辆怎么看都不顺眼的皇冠,它把我带到梦晓所在的县城,到了县城的那一晚我跟她睡了,就睡了一晚。我脑子里貌似一只齿轮在转,齿轮卡壳了顷刻变得火星四溅,我没想好,但我还是想那么说,我们睡的那晚我做安全措施了,你确定我要当爸爸吗?

直到午夜我才背着手回家,我也确实想通了。此刻的月光照进窗户,一切都在阴暗中稍见光明。我的嘴角竟流露出几丝窃喜。假发,皇冠,孩子,看似都不属于我,可是此时此刻,又都是我的了。这难道不是一个上佳的小说题材?我已经很久没写小说了,我有了写的冲动。但又想,这是小说吗?这简直就是当下文坛正流行的非虚构。若写成小说,说是虚构的,谁他妈信呢?

猜你喜欢

学长表哥车子
好玩的车轮
白鹭起舞
青蛙表哥
请注意,奇形怪状的车出没
致新学妹
他永远是我们的老学长——清华大学受助研究生来信摘编
学长启导制在汽修专业教学上应用与实践
一本书的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