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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犀之美与生命之氧

2020-10-27李犁

野草 2020年5期
关键词:心灵诗人诗歌

李犁

慕白是灵犀的,他能看见万物的背面,从被耀眼遮蔽的残山剩水以及人间闲事中,发现并感受到命运的猝不及防又必然莅临。这让他的诗有了预见,有了心领神会和万古愁一样的滔滔不绝。这不是惯常的触景生情,他的心里本就满满的,而且感觉像伸向空中的天线,一点点的波光粼影,都能让他的神经如触电。他是在时刻等待或寻找燃点,然后爆发,把积压在内心的泥石流泻下来,让心灵减负和平息。这让他几乎每一首诗都有缘由,有具体的刮碰物,具体就是他遇见看见梦见的景与物、人和事,从而规避了虚妄的臆想和不能落地的漂亮的想象。诗真心走心贴心,他是用他的嘴说了我们想说却不会表达的话。又因有灵光乍现,瞬间刺疼并照亮灵魂,激活思维,诗有了大吃一惊的效果,有了耸立的空灵之美与真切的快感。比如他的这首短诗《草原日落》:“夕阳有爱不够的人世/沉默不语/低着头/从旷野中/落下去/又悄然从/一个人的梦里冉冉升起”。

诗好在结构,也就是创意,夕阳在一落一升之间,有了意料之外的冲击力。前半截白描夕阳的落,因第一句渗透了深情,勾起了读者的怜悯和不甘。最后两句是诗眼,太阳重新升起,不是在黎明,而是从一个人的梦里。诗于是有了跳跃和穿越:从实到虚,从物理现象到人格化,从大而无当到具体人心。诗如空谷之音,像一道闪电,刷新并唤醒了人的感觉,让读者悬起的心有了着落。

这一切归功于诗人的灵犀。因为有灵,诗人就能在平常的事物中敏锐地嗅到诗的信息,然后再灵化它,万物因而有了灵性。这就是灵感,就是诗。而慕白就是通灵的人,憨傻的外表下仿佛有支马良的笔,不但能点石成诗,也能激灵他的思维,柔化他的情感,让他的诗灵慧又深沉,有湿度又有温度。譬如:《风啊,请你吹慢一点》:“这个世界/已经有太多的凄凉/而温暖太少/请你吹慢一点/再慢一点/让凄凉永远凄凉/温暖依然温暖”。

很耳熟,但为什么经慕白情感一柔化,心就被他的风吹得东倒西歪呢?这就是慕白给灵性按上了好心肠,让诗成为一种祈愿。而这种愿望正是我们切肤体会并时时冲击喉咙的声音,他笔写我心,又那么好心,自然就会心有感应了。

这也说明慕白写诗不是为了检验智商和感觉的灵敏度,而是用灵犀的触须去撬抒情的开关,把他一肚子洪水热水苦水说出来。而且这天生的灵觉让他说得更灵活灵巧灵通灵透。最能代表这些审美品质,最契合他性情、气质、器识、心理、品格的是《芷父夜游长江兼致屈原书》,限于篇幅,只引用后半段:“我问苍天,今夜水归何处,人生碌碌/生活勾兑一万吨长江水,人情反复/几度沉浮,我已不敢诗酒猖狂,青山依旧在/不管有花无花,我都不再愤世嫉俗/市声如潮,我臣服在钢筋水泥中/随大波逐小流,我不爱江山/我只爱美人,‘一醉不知三日事/就像我写下的诗,总是南辕北辙/词不达意,我曾经目睹过许多事物的真相/但我不敢说出来,我就是我自己的佞臣/我喉咙的葛洲坝,挡住滚滚长江东逝水/我在纸上流放,我无力为自己招魂”。

对诗人来说,屈原是神,在神面前必须说真话。慕白不仅说真话,还把最私密包括平时要极力掩藏的话也说了。诗因此有了漩涡,有了刻骨的真和感动。诗人完全打开自己,拆掉身上所有的栅栏,让我们只见这样一个诗人:平时躲进酒里,习惯用醉来对付红尘,超度灵魂,胆小但骨子里仍然固执地热爱真理和美色。非常真实生动而且有人味。我们可以把这首诗看做诗人的忏悔书、自省书和救赎书。这里最突出的技术,就是没有技术,具体就是不装,说话即写诗,我口写我心,而且专门写犄角旮旯里的灰尘和不被人喜欢的想法。坦诚但需要气魄和襟怀。二是诗是一口气写完的,而诗就是一口气。真气充盈,诗就有精神,有了生命的气息。在诗人的呼吸和吐纳之间,诗像疾驰的东逝水,连绵起伏,有巍峨与峡谷,这就是气势,更是气脉,生命之气构成的山脉。我们可以看作是诗人激情喷薄时的形态。激情使诗句虽散漫而冗长,但有一股力量拽着你,让你无法也舍不得离开。而且每一句都像雷霆,一句比一句更重更深地砸在心上。

诗有雷霆,就有重量和力量。慕白诗里的雷霆,首先就是幽愤,是诗人对世间和人性里不光明部分的幽怨与愤慨。这就是正义感,是烈火。这精神的源头依然来自于屈原,内容就是:“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这也兼顾了慕白诗中的另一种雷声,就是仁爱,即同情和关怀。说明慕白是有慈悲心的人,很多诗里他的诗就是棉被,温暖那些走在寒夜里的人,就像他在《2018我》中写的:“世上还有冰霜,还有贫寒之苦/冰雪融化后,锦上添花当然是好/更多需要的是雪中送炭”。烈火和炭火让慕白诗有了情和义,有了光和皎洁,让人夜里不盲,精神澡雪。

显然慕白写的是人间的诗歌,嘈杂是生命的真音,酒气使诗歌生气。我们在他诗里读到了我们自己,我们也参与其中并一起醉,一起沸腾:“我一直在心里问自己/这世上/会不会有一个人/相隔三千里/像汪伦当年请李白一样/叫我去看桃花/还请我喝酒//昨夜/你敬我三杯/我回敬一圈/我们只管喝酒/不管国事/不问世局/会心处/犹如身在魏晋/‘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第二年的春天/酒醒后/你会准时/开车送我去机场/挥挥手/各奔东西/然后/彼此相忘(《赠崔完生》)”。

这简直就是诗人们生活的缩影。杯盘狼藉,比比划划的背后是浓浓的情谊,潇洒的挥手间是精神去孤旅和与生活不妥协的背影。诗像干杯一样,爽而洒脱,这是舌尖写出的诗,有亲切感和生活的真滋味,有《将近酒》的神韵。慕白把他自己的性情带进了诗歌,诗有趣又好玩。

有趣和好玩是一种境界,首先要摆脱那种讓人敬而远之,面色苍白刻板得像修女一样的诗写;其次不能低俗,更不能水裆尿裤,又脏又丑。为了找到这个恰好又本然的度,慕白选择用纯净的口语。他摈弃了那种纯民间的粗野,虽有力但脏兮兮的元口语。而是用我提倡过的口语方式,即脱口而出一听就懂的去污洗尘后的口语,其中也夹杂了很多已经成了口语的书面语和成语,就像前面提过的几首诗那样。其实口语不是目的,目的是让诗歌有趣,而有趣的诗歌首先要灵魂有趣。灵魂有趣诗歌才有盎然的生机和趣味,才能吸睛和悦心怡魂。这就是朱光潜在论诗起源中提到的戏谑。慕白诗里戏谑性之一就是嬉戏,嬉戏是游戏又不仅仅是游戏,核心是要学习孩子的天真,不仅是口气,还有精神和态度。上升到学理上就是以本真和真性情来叙事和说话,诗即要有趣味又要有灵魂的深刻度。

第二个戏谑的方式,就是慕白常常在诗里自嘲,敢拿自己开涮,这需要一是自信,二是有智慧。三要有结构的能力。譬如《酒后》:“我再怎么努力,再怎么使劲/也无法打开北京的房门//借着昏暗的星光,我掏出一张卡,想打开房门/门,稳如泰山,坚如磐石,怎么也不能打开/我使劲推,用手拍,用脚踹,用肩顶/我的举动,惊动了保安。他查验了我的身份后/才发现,我闹了笑话,拿错了卡/我手中的是一张外省的、包山底的身份证”。

自嘲变成了犀利的暗喻。但最有诗味的还是好玩。自嘲就是以玩的心态和方式写诗,诗歌必定有了玩味和趣味。我们姑且把这些有趣的诗歌称作“诗歌小品”,就像这首诗,就是将好玩的诙谐的使人发笑的情节和细节引进诗歌,其中包含戏剧的桥段和相声中的包袱。但它不夸张,而是以还原的方式逼近生活,铺垫、叙述、展开,然后手腕一抖,图穷匕首见。慕白很多诗有这样的收尾,诗的节奏突然一跃,或向上,或旁逸斜出,总之是诗的着落点偏向了别处,像火车突然出轨了,然后诗眼像刀尖一样亮出来,让人一激灵,有一种出人意料的惊怵感,美感随之蔓延。

从以上分析中我们看到慕白一直在诗里挣扎,除了酒精在体内燃烧,更多是来自心灵的不安,这种不安是梗在几千年中国文人心中的病,一是这些诗人性格中有与生俱来的悲天悯人,一是个体在被社会化过程中产生的焦虑和不情愿,这种躁动不安就是诗人对灵魂与肉体、精神与生存出现了错位的一种反抗。其实我们都是被生活篡改的人,真实的自己只存在诗和心灵里。文学艺术的宗旨就是反抗和拒绝异化,呼唤人性回归。回归的方向就是自然、童年和宗教。前一阵子提出的乡愁概念,就是让人在不断地攫取物质满足欲望的同时回望一下故乡,抚摸一下心灵,让人别忘本,保持和发扬人之初的真善和仁义。

对慕白来说不存在乡愁,因为他一直没有离开故乡,他对家乡的爱和报答是有行为的、具化的、更是实在的。那他为何还对生他养他的“小如一粒稻谷/一粒小麦、一颗土豆”的包山底,像“傻子那样的眼神,目不转睛痴呆呆看”,并愿意承担来自它的“火、热情、痛苦、心灵、灾难、命运”呢?除了地缘上包山底代表了母亲,这是血亲也是宿命之外;从写作上来说,故乡也就是包山底就是他诗歌的全部,代表他诗歌美学最核心的品质,就是真实自由,朴素简单。这八个字是慕白的诗歌理想,也是精神方向。体现在慕白具体写作上,就是去技术、去修辞、去浮华,让心灵裸现,让文字与心灵零距离,甚至让人记住情感而忽略了文字。当然这也不是慕白故意为之,而是品行的真实凸显。譬如这首写给母亲的《国难日》:“母亲,公元2016年9月27日/你走了/从此,我把这个日子定为/我的国难日”

这种把人心灵掀翻的诗其实很简单,就是把母亲的去世日看成了国难日。但能把这两个意象嫁接到一起,又这么自然,情感没激烈到极致的程度,就没力量捅破这层窗户纸。所以诗品即人品,诗的真实来自于情感的真实,所有的金句和比喻甚至整首诗,都是疾驰甚至脱轨的情感催逼出来的,是意外的自动生成。诗虽小,但境界大,这也正切合了王国维说的,有境界的诗都是写真感情真景物。哲学上,我们也可以把这看成慕白在虚假、无根、拧巴的世界里,通过写诗重返大地并让人性复位,于是故乡成了他诗歌皈依的圣地,并且能治疗他的焦虑症。以这种审美来观照慕白的诗歌,凡是诚朴为意旨的作品,一律的意境淡定辽远,谨以这首《日月山》为例:“夕阳下,一群牛羊在坡上吃草/炊烟从帐篷里飘出,牧羊犬安静/土拨鼠圆头圆脑,逢人就打躬作揖/小河流,哼着纯净的歌,我看见/风不卑不亢,和落日一样不谙世事/在高原,日、月、山/都是朴素、都是善良的”。

明显的没了以往诗中的疯疯癫癫、咋咋乎乎(我个人有时喜欢那种能还原生命状态的诗),诗像澄清了的水,静又净,虚而广。这就是朴素,朴就是没被开发的矿藏,素就是没掺任何佐料的淡,两者代表的是原生态和本色。味道上就是山野菜,清淡得幾近于无的真味,但越嚼越香,且有营养。这就是著名的清欢之美。故乡就是以清欢的美味摄取慕白以及更多诗人的魂魄。慕白写诗就是要挤出情感里的杂质,把被城市化过的心灵格式化,在诗里把金银首饰复原成矿石,把家具复生于森林,把泛我回还于本我,让人活得像人。

这就是慕白的诗歌观,更是价值观,它让慕白的写作有了根,有了底气阳气,特别是氧气。我们被他诗歌感动,就是感动于他的价值观,是价值观在显灵并普照。

【责任编辑黄利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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