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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下南关的味道

2020-10-27郭建强

雪莲 2020年9期
关键词:南关西宁

郭建强

有一年,浪西安回民街,夜晚的喧腾就不多说了。在声浪、气浪、货浪、人浪,在一股股混合着声息色彩气味的热浪中,忽然脱离出来,越往外走,城市的画风越趋于平静、平凡、平常。你会觉得二者之别,就像是节日和寻常岁月那样鲜明。我当然想看看这条把每天晚上都过成狂欢节的街巷,到底有什么魔力和秘密。于是,第二天中午再去感受。在这个时间段游客很少,街区露出了本来面目,也就看到了一些有趣的地方。比如,在大街两侧纵深的小巷,院墙高垒,门户井然,和西宁的白玉巷、清真巷、索麻巷的情景相仿;比如清真糕点的制作、花样、味道也和西宁东关大街的索家糕点不无近似;最是唤醒记忆的,是几家清真食铺。枣糕、粽子、酸奶也就罢了,看到需要两个壮汉合抱才能合围的那口大铁锅里,沸水生云腾浪,馄饨翻滚起伏,这间食铺一下子改写了时空,唤起了我的记忆。

在西宁市东大街和大新街交接处,也有这样一家饭铺。夏天,外面的光瀑格外明亮,跨进门槛,光线就变得深沉起来,仿佛一条条明亮的银鱼游进浓深的碧潭。客人们的脸上多了几分被时间氧化和包浆的沉厚,他们或平和或焦灼的神情也就带有几分古画古风的感觉。只有营业员(那时候的称呼)是忙碌的,表明时间并没有放缓脚步。炒面片、炮仗面、烤羊肉串、麦仁粥、羊肉泡馍,当然还有各式甜点……饭铺里有一种醇厚的食香。印象最深的是居住在中下南关的年轻的马师傅,他的手指总是在快速地挑、抹、捏、投,一只只馄饨立马或坐在案板,或落于木盘,成列成行,饱满生动。然后是大锅中的历练,馄饨驭水起伏,越过前世三生,尽在此刻成熟。看到西安回民街饭铺师傅的手法,我知道西宁马师傅的手艺是有着根系和传承的。再看饭桌上的青花瓷盐罐、醋瓶、辣椒小碗,竟然如同从记忆中复制。于是放下行李,赶紧跨过时空、面向记忆点餐。果然颊齿生香,肠胃生暖,百骸生气,游走周身;好吃,味道和三四十年前一样。

当年,我母亲在那家大集体性质的饭铺任主任,营业员汉族回族都有,大家相处和谐。我家亲戚多,家家都有几个能吃的男娃娃。逢年过节,三四十人围坐一堂,对于家庭主妇实际上是极大的考验。这时,在我家通常是哥哥站在足有3米长、两米宽的案板前浇炸酱、布菜;两个弟弟在客厅和厨房之间穿梭,端碗送茶;我则坐在灶火前拉动风箱,负责火焰游走舔舐吞吐黑黢黢的锅底。母亲干净利索地和面抻面,她抓起一团面抻拉几下投入大锅,片刻工夫捞起,刚好是一盘干拌。母亲拉面、包粽子和馄饨的手艺得自回族同事,没有这个手艺肯定会承受更多的劳累。

我在城中区长大,饮马街、文化街、大小新街、观门街、法院街、玉井巷、莫家街、宏觉寺街,是主要的纵横区域。这里的居民大多是汉族。

在西宁汉文化繁盛的地方生活,更容易被其他民族的文化和风俗所吸引,这大概是人类通过他者自我认知的必然表现。大约是在我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电影《少林寺》上映。有一天,父亲下班回来,突然掏出一张电影票。他的四个儿子像是四只仰头的企鹅盯着他的手——现在想来,这时候他也是十分为难的吧,儿多票少啊……三弟四弟年龄尚小,不宜远足——父亲说,大众电影院很远,要到东关和大厦……哥哥的头抬得更高了,说实话大晚夕的,要从城东区回到城中区,我的竞争力不如他这个初中生。但是喜悦降临往往是突然的,又因为意想不到而增大几倍。父亲把电影票和乘坐公交车的零钱交给我时,我愣了一会儿,马上夺门而出,边跑边喊:“作业已经写完了,饱着呐,不吃饭……”

没舍得坐公交车,从中山市场的15号大院冲出,向北疾走,向右拐入小新街,再南转大新街。出街口,母亲工作的那家饭铺正到忙碌时刻,顾客盈门。顾不得多看,赶紧沿着东大街一路狂奔。过湟光,就到了平时很少涉足的地方,马路以南湟光新华书店、花纱商店都是进入回族居民居多的东区标志。我在马路以北狂奔,马路两侧的平房都是商店,白帽纱巾、挂毯汤瓶、五金百货、食品水果,在眼前一晃而过。就是这一晃而过,也提醒我这条街上的味道不同于城中。在东稍门,一群人走来走去,有时驻足交谈。不时有高鼻深目,缠头长袍的长者擦肩而过。有一种我所不熟悉的气氛在四周萦绕。顾不上琢磨,继续前行,李连杰已经不远了。电影太让人兴奋了,看完后觉得自己身轻如燕,类似超人。但是,行走在东关,不由得让我管束住兴奋的情绪,直到过了湟光,才放肆地奔跑起来。冲到莫家街口,我像一辆自行车一样急转,拐入饮马街。这次我不会循规蹈矩从小新街西口进中山市场再跳进15号大院。我在饮马街口的房檐前站定,像后来从电视看到的体操运动员一样做深呼吸,然后助跑幾步,一下子就翻过房墙。咚咚咚一阵猛跑,估计仰尘下降落的陈灰旧垢又落在了院里人家的桌案床铺。叫骂声在脚后跟炸响着(这是大院人家常演的情景戏,只不过,奔跑的孩子和叫骂的大人经常轮换),很快到了15号院我家二楼。从窄窄的松木楼梯下来,正房里哥哥和弟弟正在父母的监督下学习。他们向我投来气愤而不屑的目光,父母亲则让我赶快吃饭。嗨,我还没讲《少林寺》有多精彩好看呐,还有晚上的东关大街有多神秘呢。

回到二楼睡觉时,哥哥没说话,弟弟忍不住让我讲电影。我大着舌头,结结巴巴地讲了一大通,简直和看电影时的那种兴奋差不多。兄弟们小声地嬉笑打闹了一阵儿,眼皮就沉重得快黏上了。我努力看了看细格木制的窗外,月亮真圆。月光照在炕前钱柜上方悬挂的玻璃画上,画上的那匹红马还在永恒地咀嚼着月光;另一匹是绿马,它正用沉思者的目光看着我。

和作为西宁市横轴的一部分的东大街不同,与之平行位于南面的中下南关,则弥漫着更多的人间气息和况味。

所谓民以食为天,所谓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居住在共和路的二十年里,我的早晨往往是在西宁清真大寺的唤礼中开始,日常生活则寄赖于中下南关这条街。

这是一条背靠清真大寺的市场街,白天市声喧嚣,人流如织;夜晚则有一种神秘的宁静。由东向西,一溜儿摆开的牛羊肉铺,肉质新鲜饱满,就像是一种生动的生活的隐喻;而海北酥油、玉树虫草、海西玉石、果洛炒面,直观地将一个微缩青海,以物品的方式呈现在眼前。这些生长或沉睡在大山巨峰的深处,经过初水清溪滋养,再由当地人群手中流转而出的物事,将一条市场街的气度轻而易举地提升了起来。最为繁多的是贩卖蔬菜瓜果、小吃甜点的摊位和推车。“小买卖靠喊”,这些生活的调音师的叫卖吆喝,提供了一种生活的踏实感。

最为盛大的是古尔邦节到来的时候。之前几天,共和路一带卧满了从草原跋涉而来的羊群。节日开始,中下南关进入了一场由市场营造的高峰体验:正是这些在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食物,将人们对生活的富足和期望表达得淋漓尽致。架子车上堆得山起的红灿灿的苹果,黄澄澄的橙子,和产自本地青梨沙果等等,用水果的色彩和芳香在空气中弹拨着纯净而诱人的乐声。至于各种风味小吃,则形成了一种经久不息的合声背景:像琥珀一样半是沉醉的甜醅、像是饮清流自醉的隐士一样的醪糟,带着金黄的自信光芒的麻团和油炸糕,还有劲道可口、在辣椒油和陈醋、韭花、蒜泥等佐料的调理下,光耀和气度仿佛来自皇宫的酿皮……当然少不了曾经将八十年代的西宁改造成为帐篷城的烤羊肉摊——在简单的白布帐篷里烤具里的火焰正亮,烤肉师傅的双手就像是在跳今天的青年人喜欢的甩手机械舞,肉块从鲜红逐渐转入浅褐色,一滴脂油落于火中,发出了近乎呼喊的颂唱。满街都是人,满街都是货摊,那时候由西宁回族厨师首创的干拌面、炮仗面已经征服了满城人的味觉,这样的面食馆也不失时机,为节日增添自己的气味儿。遇到这样的节日,我总是不失时机地穿行其间,轻易地满足了肠胃和舌尖的请愿。在这样的穿行中,我猜想着纵列于中下南关的蛛丝一样分布的小巷,有像巷道向北排布,走进去就会看到闹中取静的深宅大院,有些时过百年依然保持着当年的布局;有些则朝南蜿蜒,曲折和繁复相似于中东或者伊斯坦布尔的居民区。这些街巷,这些居住在这里的人家有着什么样的故事?我觉得在这样的街市,肯定藏有“市场街的斯宾诺莎式”的人物,肯定也有更奇妙的故事等待一个有心人来倾听和记录。城市是人类文明高度发展的标志,市场则是活力的源泉。生活于市的人则是源泉之水的珠粒,在跳跃泼溅中表达映射阳光的喜悦。我期待有谁能写出埃及文学大师纳吉布·马福哈兹《我们街区的孩子》那样的作品,因为每一阵风都是同一阵风,而又是不可取代的那阵唯一的风;每一个人都是来自同一个生命源体,而又是不可粘贴复制的那唯一的人。

我在人群中走来走去,很像爱伦·坡的小说里描写的那个人。有时,盛夏的暴雨突至,拍打着砖土的屋顶、布制的帐篷、木头的推车,浇洗着那些明亮的水果、脆碧的蔬菜。人们的尖叫、呼喊和奔跑,在雨水中形成了另一种音色。雨来得急,去得也快。老天刚刚关住水龙头,街上又变得更热闹了。高原雨后,空气新鲜,市场街的气味也像琉璃瓦一样明净了。我很佩服这些买卖人的身手,沿街摆放的那些面点再次出现,仍然像国王一样矜持,仿佛就没有遇到过大雨的侵袭。油香、蜜撒、花花、馓子,像国王的金币、金镯子、金丝盘卷艺术品,显示着粮食经过精心加工制作而提炼出的高贵。金银卷、花卷、馒头、锅盔则保持着自然的质地,纯正的麦香在人们的视觉中氤氲徘徊。

我等待着日头燃尽,夜晚不声不响地来临。欢乐的人们、疲惫的人们、心怀希望的人们渐渐散去。空阔起来的市场街自然而然地散发出一种神秘的色彩。这种神秘是一阙激动人心交响曲、进行曲之后,必须出现的一个微语、一个停顿、一种注视。

月亮升起来了,清凉地照耀人间。

没想到,读初中后我被城东所吸引。在共和路以北(以横切的东大街为界)布满了各式小商铺。在我的记忆里,以皮毛制售、小五金、藏区特产为多。我的兴趣点在于调料铺:在那几间低矮的平房内涌出一股股混着草果、大香、辣椒、花椒、桂皮、丁香、肉桂、姜皮、荜拨的奇妙气味,让人在嗅觉中体会到人生的多彩和多义。

通常情况下,这些店铺都备有从废品回收站或其他地方收回的旧书和杂志。店铺老板或者伙计手法娴熟地量称好磨成粉面的香料和调料,扯下几张书页,打好荷包,递送顾客。我总是在苦苦恳求老板暂且不要将某本书或杂志施以车裂刑罚,待我募筹银两钱前来赎身。然后满头大汗地向西狂奔,东关寄卖商店、新华布鞋厂、马路对面的东关回族女子小学……在眼前一晃而过。回到家里赶紧和兄弟翻捡各自的口袋,看看能够凑齐几块铜板。如果够数,马上向东狂奔,东大街两侧的行人、建筑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小疯子奔来跑去。在这些杂货店和调料铺,我买到了波兰作家显克微支(他的《小音乐家扬科》多么凄婉而迷人呀,收编到小学课本里,后来我才查到作者是谁)的历史小说三部曲等。读他的《火与剑》 《洪流》这些小说,再也没引起读《小音乐家扬科》那样的感动,却引发了另一个问题:波兰也有行为处事像李逵、鲁智深那些梁山好汉一样的人物?一个街角、一个店铺,也能掀开世界风暴的大幕,我在学校或者中山市场15号院子的二层阁楼,就着萦绕不去的调料味道,读司各特的《艾凡赫》——狮心王理查带着12世纪宝剑和玫瑰,给我讲述流落于调料铺的神奇经历。我在这里买到了大量的《收获》《十月》《新华文摘》,都論公斤,一次抱回一大摞。必须表扬那时候的《新华文摘》,政、经、文、史、艺,兼及科学自然,摘编有眼力、有胆力、有魄力。仅文学方面,我就读过张承志的短篇小说《大坂》《九座宫殿》,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郑义的《老井》、朱晓平的《桑树坪纪事》、阿城的《棋王》等等。读到北岛、杨炼等五人诗选,“你的手在奇怪地洗着杯子”,这样奇怪的诗句带来我奇妙的感受。我的文学启蒙和积累有一部分来自调料铺、旧书摊、废品回收站,算不算是对八十年代的另一种赞美?

更没想到的是刚刚考完中考,我们家就从中山市场15号院搬到了共和路,我成为了东区的居民。从位于大通的青海铝厂回到西宁,我通常需要四五个小时才能到家。工厂的通勤车在西门停下,我就势踱到今天中心广场附近的书摊浏览翻拣。起身东行,就到了解放路中段的青海省图书馆,庭院砖楼,古木鲜花,陪我度过了青年时代好时光。出图书馆到莫家街,再到东大街,一路采购。从15岁起,我已经在经济和生活中做到了半独立半解放,17岁正式在电解槽前挥汗如雨,更是获得了一个成年人所有的权利和义务。东大街的索家糕点,中下南关街的甜醅、酸奶、焜锅、牛羊肉都是令家人身心畅快的好东西。

东大街下半段铺面所售大多是日常用品,又以衣用品为多:白帽盖头、棉绑身儿(大领子布面皮袄、布面絮羊毛长袍),中拜(形似西式大衣)、麦子罕袜子(老人喜穿的一种皮质袜子),不一而足。还有女性喜爱的各种金银玉石饰品,造型有着波斯阿拉伯的印迹和汉文化的混搭。逛逛这些店铺,你会从一种视野较窄的文化模式中抬起头来,呼吸到来自久远、现在仍在变化和生成的文化精神。法国诗人波德莱尔把诗歌归结为一种回忆,并且用充满色彩、声音、触感和味觉的方式,凝练出一种复杂的、芬芳的气息。后来,我想到自己在西宁这座古城东部的游历和探索,大概也已经化为了一种浓郁而独特气息,也是一种追忆。

1986年起,在共和路我们住在父亲所在工厂分配的工房里。四楼,从阳台往下看,人和物发生了某种变形,但是看得远是件让人高兴的事情。如果从高处俯瞰,就会发现在以东大街为核心链的整个街区,中下南关主要承担的就是为具体而微的生活负责的使命。

1936年和1937年,上海摄影家庄学本留下了很多有关青海和西宁的照片。其中有一张是对东大街的特写:道路两旁是典型的青海土木平顶民居,看上去也住家也经商。占据画面中心的除了一位骑马的军人,就是一家食铺高挑的幌子,上书“天顺园饭馆”几个大字,周围“清真小菜”“粉汤包子”等菜品清晰在目。我想,作为主街,随着时代发展,会把一些功能转移给其他街巷吧。我从历史图文、从现在整个东区的布局,一点一点拼凑不同时期的中下南关风貌,其实不求特别精确,而在于触摸一条流动的根脉。

实际上,东关一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西宁的主要商贸区。自晚清而民国,这里就以销售西宁毛、大黄等在国际受到欢迎的特色商品而著名。出产于青海的鹿茸、麝香、豹皮、狼皮,也从这里下兰州、上包头,从北京而天津,登轮船而至欧美。“人情一匹马,买卖争分毫。”以回族为主导的商人走贩,和藏客汉商,甚至是外国商家,把青海也一丝一缕地编入了世界贸易的程序中。

现在,走在中下南关,仍然能感觉到商贸联通的那种力量。这里当然不再是青海土特产和国内日用品的交换地,但是仍然显示了“假设没有合作,人类就要绝种了”(摘自《阿拉伯语花》陈克礼译)的那种开阔气象。来自大河家的铺子家带来了藏式刀具和老汤鸡,来自湟中的商家则展示着当地铜匠高超的手艺。在一家铺子里,我还看到了玻璃画。当然不是我家那幅老画的构图,却有着相似的技法。撒拉族、东乡族、保安族的同胞在这里扎下了根,椒麻鸡、冰抓羊肉给这条街道上的食品色调带来了新的风味。新疆阿布都海北烤馕、云南茶叶,这样并排的店名表明丝绸之路、茶马古道的作用和价值仍然存在。你会在铺面的门头看到这样有趣的排列:普洱茶叶、正宗酥油;或者是对称式的铺面名字:一家叫“良成广河馓子”,另一家叫作“哈家蜂蜜”。这条街吸纳商品的能力每日俱增,吸引着青海省内外的穆斯林商客。在这样的一条街道,你能嗅到世界贸易浓郁的季风,也会在一种传统的气息里平心静气散步。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在这条街上行走的步伐越来越放松。我不慌不忙地与店主打招呼,聊家常,问货品来源,以保持对世界、对人本身最基本的热情和尊重。我知道椰枣和蜜枣又来到西宁了,在我上小学时这种枣来自伊拉克,现在多是号称来自沙特;我知道很多香叶香料来自云南,那里和青海一直有一条商贸来往的通道;我知道长久以来,从辽阔的新疆有葡萄干、杏仁干、核桃不断向这条街道涌来;我知道我们都是这样在联系、交往、交流、交融中成长的人,商品就是这个论点的证据支撑。我喜欢喝这条街上回族人家的热窝茶:先用茯茶和青盐熬制出清茶,再在清茶中置放花椒、姜片、苹果干、荆芥、红白糖,滋味醇厚而多味,提神而养人。茯茶来自于湖南,盐和水来自青海,其他调料采制于云南和西域,世界的风味尽在一饮之中。我知道这条街还在生长和改变,还在继续从枣树和葡萄树的果子得到醇酒和美好的营养。

记不清哪位诗人说过这样的话:每一条街道都是一个星球……以此推理,星球和星球之间也是联通的。只是,像中下南关这样具有历史和地域气息的街道,必然散发着更为迷人的气味儿。

有一度,我认为西宁的商贸中心不断地从东向西转移。作家颜珂提供了另外一个视角;作为河湟地带的一个商贸集市,中下南关曾经是、现在也同样是这片地区穆斯林群众的生活用品采购地之一。也只有这样,才能理解在现代商业社会,这样一个散发古旧光泽的市场街为什么仍然人声鼎沸,充满了人间的活力和欢笑。

商品的一个特性是流动,同时也在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沉淀和附着,成为河流中的沙洲、大海中的岛屿,成为情感的、文化的、人情的温暖结晶。回到东区,我仍然会买块索家糕点。不仅仅是因为记忆,我猜测这糕点大概和上世纪40年代就名满西宁的万盛马糕点有着渊源。当年,西宁的回族人马基良和他的同伴们融回族制作糕点技巧和清末盛行于全国的什锦南糖技法为一体,创造性地生产出了糕点新品。我愿意把时间推得更早一些,也许慈禧太后匆忙离京,在回族军将的保护下避居西安之时,宫廷的一些烹调蒸煮技艺就不可逆转地流向了民間。对比一下,西安和西宁的食品糕点,这条线索就会显示出清晰的流脉。只不过从摹仿到创造,需要时间,需要耐心,需要等来那个注定由他才能来完成的人。

一片糕点里包含多么复杂的意味,当它的甜、酥、香、脆融化在你的舌尖,在这一刻你其实就是在领受了万有,在这一刻你其实可能理解普鲁斯特。我珍惜我的记忆。我珍惜我的记忆的颜色、声息、味道。

我的一部分记忆和中下南关有关。尽管这条街道永远在变,尽管这条街道的气味永远在变。我知道,失去的我既是这永远在变的一部分,也是那永远不变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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